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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勇    阅读次数:53289    发布时间:2013-10-09

 

我妈被情妹和阿吉叫老神树又说老古树弄昏了头,轻些的物件也不拿一样,朝坐在一边椅子上白天清醒一阵疯癫一阵的老外婆叫照拂家当,抱着岸鹅一转身,向村里奔去……我妈像一只红孤,跑的速度呼呼生风,风牵着我们七个娃儿,也就仿佛树上飞下地的岸鹅崽,拍着没劲的翅膀,随在其身后欢欢闹闹地跑起来。

早饭前,队长的憨呆儿布韦站在院坝檐坎边喊情妹去掏猪草。到门楼田地里,十三岁的布韦喜笑讲给情妹,我家马上要起新房了。情妹铲断三蓬“咪咪菜”,边抖掉碎泥边说,你家园子的树子细筋筋几棵,咋起得房子?布韦挨近情妹,吸溜一下顺鼻孔往唇上淌的两洼鼻涕,说我爹正在家喝酒呢,他说喝完第二瓶就去砍老古树,解成板子起新房。情妹不吱声了。

情妹就丢下竹篮,跑回家去把这件事告给了爷。爷就拄了拐棒出门,把这件事传给到村人。村人就纷纷来到树下。

全村人在老古树前黑鸦鸦跪了一群,个半时辰后,生产队长兼大队民兵连长的凯耀,跌跌撞撞地出现了,狗日的疯了,红着眼睛抡起斧头狂闯入人围,照老古树根就砍,把手中的斧头挥舞得呼呼生风。惊吓散一边的大家伙定了定神,倏地拥上去围成一圈儿看他,又一个时辰。加起来一个半时辰,大家一身的疲累,过吃早饭时间了呢,一张张肚子正在一片咕咕噜噜叫,好几个娃儿拽着爹娘的手喊回家吃饭,久久不见动静,有个光屁股细娃儿哇地一声哭起来,那哭声仿佛老水牛的呼喊。爹突然照他头上敲了一下,他爹说房子都要被老古树压平了呀,饿鬼投胎了,你几辈子没得饭吃啦?饿捞捞喊个干球!爹凶巴巴瞪他,那牛鼓眼似的黑眼珠差点要跑出来了。他想如果再喊饿回家,他爹就要真的把自己脑壳敲碎了。细娃儿肚里的饿鬼被爹敲到天上,他一下子不觉得饿了,只好含着泪水瘪瘪着小嘴不敢出气的样子。看着这情形,那几个娃儿更不敢喊回家了,小心地隐忍着,跟大人们比拼似的,身子僵在那里,谁都不说活也不退缩……

凯耀要把老神树占为己有,他家是两间矮矮斜歪歪的土墙茅草房,把老神树裁解下来,盖十列石板房多多有余。他明明晓得砍倒大树,大约要压平六家房子的,但他仿佛不相信这一点,完全地不管不顾,几天来,他眼前直是浮现出一列崭新的房子。他是哪个啊?生产队长兼大队民兵连长,钱塘村一手遮天的人物,大事小事他拍板定案。对于凯耀来说,酒是他的权力,只要喝醉红了眼,用不着说半句话,村人见他不敢吭声,不敢喘气,胆怯他,三年多了,他都用这种办法具有震慑村人的作用,简直倒他把洒坛奉为祖宗,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烧酒权力大!

所谓酒醉心明白,虽然打着呼噜噜的鼾声睡着,粗重的喘息吹出一条黏稠的黄唾液流在嘴边,骨头里冒着酒气,但晓得人们的眼睛和他对抗着。村人担心要命哪!凯耀醉昏了头,一颗颗子弹从枪膛飞出来,划过热风,带着炙热的火焰钻进人们的胸膛,或者酒劲过后,抡起斧头继续砍树。这情形让人们一下子想起来,那年,凯耀酪酊大醉提着枪在老母坡追一只兔儿,听到远处有人喊牛吃坡脚荞麦了,正是太阳快落坡的时候,怀崽的水母牛,长尾巴啪啪拍着屁股,宽宽的舌头大口大口地卷着白花红杆荞麦。凯耀丢弃兔儿,踉跄着跑到地里赶走牛,哪晓得牛一点不怕他,摞开蹄子往一边跑两步,斜眼瞪着凯耀依旧吃荞麦,好像要让肚里的崽吃个饱。荞麦地是凯耀的,他挥舞着枪日妈捣娘开了:“我日爆你肚子家头的妈,哪家的牛吃了我的荞麦,我日烂你家里妈的逼,哪家的牛吃了我的荞麦,我日死你家中的姐姐妹妹,烂逼屙的哪个放牛到我荞麦地里不跟着来管害我来了!”

哦呀,钱塘村妇人骂人能骂出许多花样来,而作为男人的凯耀,站在荞麦地指天跺地地咒骂,刻毒肉麻得让人无地自容。每骂一句,还兴奋地要在裤裆底狠狠捞一把;认真听下去,也有一种别具特色的气氛,随着凯耀骂人的一声高过一声,在太阳落尽的老母坡上飘荡生动有味。

水母牛由他拿枪托砸,尾巴往两边肥屁股一打一打,两嘴里还嚼着返刍出来的荞麦,吞进肚里了,牛提着嚼沫子的大嘴,仍旧弓起滚圆的背吃荞麦。就在这时,坡上的茶籽树叶哗哗响,只见一头高大的腱子公牛奔下来。公牛是别村的。公牛从坡坎上竖着黑蛇一样的粗尾巴奔到母牛身旁,稍一站,就绕到母牛后头,抬起湿湿润润的嘴去拱母牛尾处,母牛就不吃荞麦了,用灰白尾巴死死护住自己的阴门上,想我怀的崽都快要生了,你个老不要脸不知天高地厚的敢和我骚情?公牛开始伸出半截“胡罗卜”出来了,猛地腾高前腿架上去,母牛哪肯接受公牛进入阴门,死劲挣脱贴紧尾巴掉头跑,公牛立即后面紧追。两头牛的蹄子,把满块旺旺白花花荞麦给遭害得不成样子。凯耀站在荞麦地万分愤怒,他把嗓门提高了骂:“我日死这两家的先人啊……我叫你追着日,我叫你追着日……”端平冲锋枪,对准两头牛“哒哒哒”一梭子响,肚子立即开出朵朵血花,那血啊,汩汩从毛里喷出来,染红了一片荞麦花……

这不,凯耀动一动身子,一手撑着枪管站起来。起头一举斧连砍个五、六斧头也还行,可不等再砍三、四斧,差不多去掉一身的力气,就觉到头更加晕了。觉到老古树转起来了,眼前全村人们都转开了。“狗日的这缸好酒,”凯耀手腿发软了,晃着晃着,就晕乎乎地一手抓过靠树上那支冲锋枪就给跌坐在树脚……这会儿,他酒醒了,情妹爷也来了,就“扑通”地跪下地,不说话,这种情况,说也是白说,一张苍老而满是尘土的脸,白长胡须微微飘动,那双也很有神的眼睛闪闪亮亮的,完完全全哀求地盯着凯耀,说到底老神树是万万砍不得的,一直盯得凯耀一屁股摔坐回树脚。

大人和娃儿又哗啦啦跪在情妹爷身后盯着凯耀,大人们的目光比先前更加愤怒,要喷出火和血了。但凯耀偶尔一闪眼,露出惧怕的眼神来。凯耀从没看到过全村人对他怒目的眼光,尤其是情妹爷庄重地下跪。

我妈把这一幕全看眼里头,并且一直看到凯耀坐在树脚,背靠着光溜溜的老古树身上,沮丧地耷拉下脑壳,看去太渺小了,仿佛从老古树身上突然长出的一坨肉瘤呢。凯耀顾不上这么多了,看来,他要把威信扫地的面子挽回来,砍树的事他是敢做的,因为他哪样都不怕了。只见凯耀霸蛮猛地跃起来,拾上斧头,双手举起……

“哪个是队长?!”我妈这样大喊一声,同时发现凯耀挪开身子的一面树根,硬撑撑的碎木屑块翻白光成一小堆。我妈瞅见受斧钺之灾树脚深凹的大块伤口,新鲜、生硬、粗粝,感觉是砍了自己的心。

我妈走到村人身后,是无声无息的,所以突然一喊,村人一愣,正欲回头,我妈抱着岸鹅已走近情妹爷,对他说:“公啊,您老快起来。”我妈一手护住岸鹅,一手把他搀起来,然后轻轻拍掉他颤抖抖圪膝上的泥土。大家伙眼里露出惊诧的神情,一时目光全投向我妈,是不是呢?钱塘有几个人到过贵阳呢?有几个人能真正见过贵阳城里漂亮女人呢?我妈看上去,有特别的不同,老打眼,细皮嫩肉,光滑,很优雅华美,带着城市里陌生的新鲜,多了富足的洋气,钱塘村纯情好看的姑娘跟年轻漂亮的少妇们没法相比的。

我妈抱着岸鹅像抱着嫩细娃,仰头慢悠悠转着身看老古树上空,枝叶丛里密麻的鸟和聒噪的啼鸣声,吵闹得天翻地覆,几乎人说话都听不清楚,底层的鸟雀不安地乱飞乱舞,显然它们见到下面的一切,而层层的白鹤、饿老鹳和老顶上的岸鹅,却看不到,哪能会晓得面临的灾难呢。

我妈一转头,斜眼看了一下凯耀,淡淡说:“你是队长?”

凯耀直是愣愣盯着我妈不晓得闪眼,听到了问,迟钝似地立起说“我是”,我妈扭头拂了额前的头发不看凯耀,脸兴奋地看横空伸展的枝杆,告给大家:“这是天下最高的老神树,万万砍不得啊!看看嘛,那一根粗粗壮壮的树杆像一条上天的巨龙,看东面是龙头,那是龙爪,这是龙尾。”我妈边指边说。老老少少随着她从下至上,从上到下看了几回,都惊呼这小女人不简单,她只看了小会儿,竟发现这老古树是条龙,有人抢着说:“我们在树下住了一辈子,咋就没得看出哪样来?”大家看罢,都说:“嗯,像。”

情妹爷手捋长胡须,激动地补充说: “像哉像哉!活脱脱之龙也。”

 

 

我妈读过不少中外小说,我猜想,她在寻思着一个比老秀才下跪都不起作用的办法保住树,肯定想起了印在脑际里某本书上细节,照着念下,或是神来之笔。要晓得,人们面前伫立的不是一个憨包,一个瞎眼人,是一个为达到目的、总借醉酒撒疯蛮横霸道威协人的大个子男人,我妈像忘记一家人的身份,也管不了那么多,豁出去了,得赶紧给掐断凯耀这个妄想。因为此刻,有一片雾散去了,清楚看见几只淡淡的岸鹅高高在斜边上,正在风里梳理羽毛。一探头,就能碰到天。于是,我妈仰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接着说:“既然是条龙,动不得哩。动了会有祸崇哦。”我妈别过脸,眼睛又落在树的那块伤口上。而且,神情是那样的肃穆、凛冽和无畏,最后决定着一桩老大老大的大事情,加重腔调说:“我就讲直了给大家听吧,哪个人作恶太多,连岸鹅都晓得……敢再动它半斧头,往后再打下一只岸鹅,保险家里要出啥名堂,不,是自己在作死……”

凯耀着实惊骇住了,脸死白死白,冒出虚汗,老久老久,死木楞瞪的。

我妈巧妙地保下了老古树,给钱塘村子里留下一尊神。

全村人自然是无比的欣喜,像打了一场大胜仗,就都齐往外散了。

大家伙走得凌凌乱乱的,我妈一身火红,在当中炫目跃动而美丽,她和天上的太阳交相辉映,把人们烤得若即若离。

有人还专门把头冒高来朝后看一眼凯耀,高兴地说:“往常哪个都不敢当面说那狗日的一句……早前大家看他的西洋景饱了,妈个逼哟,叫人老高兴,高兴昏透了!”大家集体又开始笑。脚步也不敢消停,有几个龇着牙笑的人,笑着还想说啥来的,话头儿刚开,便到路口了。

我妈从一个有“忠”字的黄挎包里掏出《乌江》香烟,给每个男人都发了一支。来不及点的,搓着两只糙手稀罕接过来叨在嘴上、卡在了耳根上,就争着往重的大件抬、扛、背、提,全把东西搬到村口毛包上,很快规顺进生产队的仓房里。

就这样,我家成钱塘人了。

岸鹅究竞真名是什么鸟?我们不清楚,当晚,我们在德儿家吃晚饭,是德儿爹告给我妈:村人都叫它岸鹅,也有叫老岸的。岸鹅吃黄鳝儿、鱼儿、泥鳅儿、虾儿。这下有了,我一下想到家头的“大白兔”,我妈给他们的是水果糖。

哦呀呀!太好啦!太好啦!太好啦!

我说太好啦是想起阿平、德华、阿吉、德儿、情妹、裸朵。第二天中午,我叫德儿喊他们到毛包上来,我问:“你们的水果糖都吃完啦?”几个几乎异口同声说:“没得吃完,”阿平望着我说:“舍不得吃呢,”阿平说舍不得吃水果糖的时候,声音就淌出糖味来了。后来咽着口水看看我,又望住他们三个边笑边问:“那糖甜不!”都说老甜!阿平说:“我还没得吃过,老甜啊!”阿平补充一个惊世骇俗的形容,他说:“老甜。越抿越甜。甜得舍不得往下吞。吞哇吞哇,梭到肚皮里,都甜到屁眼里头了!”

我们哈哈笑得天长地久,泪也流下了老长,

我顺手从荷包拿出二十颗大白兔,说:“晓得不?这是大白兔糖,稀罕得很,最高级,很贵的,一般人吃不起哇,贵阳买不到,是我上海大舅从上海带来的,”我也来了个无比夸张:“大白兔比水果糖更好吃甜,保险你们吃了甜遍满身一天!”

哦哟哟,都争着往我手上抢,我说一人四颗一人四颗,我把大白兔举过头顶,就把难解决的事情说出来。他们一听,笑着拿手接上了大白兔,几个欢天喜地往家拿上撮箕网兜,穿过几块秧田奔下河去了。我撵不上,也跟在后头,说:“等我哇等我哇。”我第一次看到比贵阳南明河还要宽阔、生长着各种水草荷叶深深的钱塘河,望着碧蓝的河水,不敢下去,就愣愣站在岸边,任清风飘摇我两条翘辫,看着六个男女娃儿,光着屁股在阳光亮艳艳热燥燥铺展下浅水里东捞西撮,把水搅得半浑半浊,河水小波小浪,轻轻撞击着他们屁股,时不时吻着三个男娃儿下面勾头浪荡的“小虫益”。钱塘人不把腿根那玩意儿叫鸡鸡、叫雀雀,而叫“虫益”,钱塘的大人娃儿大凡都把很小的鸟叫虫益,扪头一想,是不是呢?觉得腿根那快活的玩意儿跟小鸟形壮大小相象呀!鱼虾泥鳅多,不一会儿,就捞了半篓“水产”活物。我等不得他们穿裤子,提着竹篓撒腿就跑。毛包上碰到了我妈,她端盆衣服正下河洗……

“哎哟,我儿提的啥东西?”

我还处在神秘地兴奋中,不答,也没回头,就快快跑,我妈往返回追我,“我儿我儿”喊着我,跌跟爬斗跟在我后面。跑进家,我舀了一瓢水倒进瓷盆里,马上伸手进篓里抓两把放进去,鲫鱼有大有小,大的比两拇指大不了多少,小的和小拇指一样大,还有更小些的“红眼妹”,它眼睛和尾巴是红色的,腹尾部拖出一短截柔柔肠子,阿平他们叫它红眼妹,体圆背青黑色的泥鳅有香烟粗,比香烟长些。这些小东西,一挨水,摆动尾巴欢快地游起来。站在一角落的岸鹅,也认出了自己的食物,立即昂着头走近盆,探下头捉吃起来。我高兴得不得了,走进屋的我妈见此情形,简直高兴得久久望住我。岸鹅吃饱了,高高挺立身子,昂着长颈子,那姿势无比优美,看我,看我妈,我妈忍不住蹲下来,亲亲岸鹅的小脸。

我妈特别关护它,一天抹两次紫药水,近一个月,岸鹅那伤的地方总算全完愈了,就在我家门口低低练飞行。我放学一到门口毛包上,它就朝我又飞又蹦过来,迎接我啊。我和我妈出门进门它都跟着,等着喂它食呀。我说我妈:“不要留他了,今天没得鱼了,赶它回树上找它爹娘去,”我妈骂我说:“你不应当呢,它不是和你一样还小呀……我们自己下河捞鱼,再喂养它一段时间。”

后来岸鹅就能展翅飞上天,到河的浅水里和田坎边捉鱼吃了,太好了,终于不叫人照拂了,我和我妈这才松了口气,我妈就给它取名“飞飞”。

 

 

有天清早,飞飞飞了出去,到晚夕,就没见飞了回来,我妈焦急、担忧地站在毛包上,抬头看天空,遥望田野,困顿了一天的阴霾,已经飘然散去,月牙儿挂在天边,星秀颗颗也出来了,微弱的银光洒满大地,这么大的世界,却看不到如此小的岸鹅飞飞。我妈无奈地走进屋头端上饭碗,扒进嘴里的饭菜,嚼得艰难无味。整个晚上,我和我妈倏忽间心里空空落落,我妈说:“飞飞保险回树上了,想爹娘了呢,”于是我们只好上床睡觉,隔着房顶鳞片似的石板小缝儿,听夜空树上一片扎耳嘎嘎嘎嘎岸鹅的叫声……

岸鹅们不迁徙,终年在树巅,岸鹅是箐林中鸟的大家族,喜爱做窝栖于大树梢,都被岸鹅做满了,干枝丫搭得纵横交错的窝,简单而又粗糙,风中摇摇欲坠,但仿佛顶天的树梢是仓山,只在自家的故园,只在窝里。

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啊,不晓得岸鹅们用什么来抵御岁月的风霜雪雨?一到傍晚,岸鹅们或引颈长鸣,或密集清脆悦耳的叫唤声,成为一天中最好的将息,成为娃儿们远离家在田野玩耍至傍晚的一种归依,也召唤着田地耕作的村人匆匆的脚步不停地往家赶来;之后,又成为夜里安详舒服着一村人的催眠曲啊,很好听,很好听。这世界上,想来只有我们钱塘村才有哇。

住中层和底层的白鹤、饿老鹳、喜鹊及一些鸟儿的欢叫,高低和谐,缓急得当,错落有致,黑下时扎住嘴,比岸鹅睡得都早,很安静地各成一个世界。而岸鹅们却没有片刻停息过,千千万万只岸鹅,你不啼,它鸣,不分白日昼夜,并争先恐后地乱叫疯鸣,此起彼伏,喧嚣的声音在天空飞舞,能传至四里地之外的山野旷地。叫声有两种:大岸鹅的叫声是嘎嘎嘎,小崽崽的呼唤声,有些像机枪连续不断的扫射:嗒嗒嗒,嗒嗒嗒……一连要唤到十几二十次。有时声音柔和而响亮,这种闪亮着世间好听的声音,只应天上有啊,真是天籁之音,像一些散板乐段,拖着长音,清泉一样从密麻厚厚的翠绿细叶间淌下,穿过阳光、雨雾、风声、黑夜而来,屋子都装满了,不散,不散。所以,我们钱塘村天天热闹非凡,引来了许多过往的行人,观赏着岸鹅们生活在那样高高的天景上,实在空前壮观,真是多么的旷达和动人……

晚上寂静,死一般的静。那叫声仿佛晴天的回音雷,欢腾,跳跃,热烈,纷乱,无法无天,密密地铺了一屋头,挤得满实实的,要把人的耳朵给震聋了。但我和我妈根据岸鹅的声音推断,怎么仔仔细细听,都辨别不出哪是飞飞的叫声,听哇听哇,就都一切仿佛在飘浮梦中了。

第二天老早,一阵轻轻敲门声,把我妈惊醒。我妈偏起脸往门口喊:“是哪个?”不敲门了,外前很安静。我要上学,我妈催我起床,我匆忙坐起来。咚咚咚地又再敲了,而且敲的声音比先前重,还要急促。我妈裤子套在大腿上,说:“凤儿开门看去。”我赶紧去拉开门拴,开开一点门,借着晨光,不见一个人影。稍一低下头,我愣怔住了,是飞飞站在门框边,嘴倚在门上,我叫着:“哇,是你呀,原来是你在敲门?”

“哪个?”我妈问。

“妈,是飞飞!”我大打开门,回头叫。

我妈一下子奔过来,惊喜地说:“飞飞,真是你呀。”

“你到哪去了,我想死你了。”我妈说。

“怕你飞到远处去,公社的人拿枪打你。”我妈说。

“快过来,让我抱抱,”我妈说,好像一辈子没见着了似的,伸手去。

飞飞不让抱,嘴叼住我妈衣角往外拽,我妈跟着走两步,忙说:“干哪样?飞飞,干哪样……”

飞飞拽着我妈走不动,就放下了,嘎嘎叫了两声,代替了喊我们出去。我和我妈疑惑地跟着,却突然发现两只大岸鹅惊惧着缩在房檐下墙根,它们不熟悉我和我妈,生怕遭了打呢,一见到飞飞引我们到外前 ,亲热的模样,一时慢慢地高昂起头,亮亮的淡黄色眼睛仿佛水洗过一样,不住地望着我妈和我,张嘴嘎嘎一串叫着。哦,原来它俩是飞飞的爹娘,是专门给我妈感谢来了,岸鹅呀,除了不会像人一样说话,它们在天空上俯瞰着我们的村子,哪个人、哪家人的所作所为,它什么不清楚?它们通人性呢,比人都通达呢,它们虽是嘎嘎叫,但那是在和我们说话感激我妈呢,再看看它们眼睛里的亮水水,是哭着感激不尽我妈啊!飞飞的爹娘说:“是你叔娘救飞飞,给它治伤,喂养它,不然,它没得活命了呀,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儿的救命恩人啊……”岸鹅一家便面向我妈勾下长颈子,真心实意地,把尖尖嘴直戳戳往地上一啄一啄,咚咚咚,是磕头呀……

钱塘,它藏在黔中平坝县东南边的一隅,是个美丽的村子,也就是十几户人家。树木却多得很,特别是那棵杉樘榔树,树龄一千六百多年了,钱塘人叫它老神树,也叫老古树。就那么傲立在天空下村中竹林边,雄伟高大庄重神奇,十个汉子加一个娃儿合抱,才围得过胸径来,笔直光光溜溜,本领高再勇敢的人,都没得法爬上这棵树。距地面大抵十几米高处,才向四下横伸展比桶还粗硕的桠杈,都一层叠了一层,横出交错粗大的桠杈,杈分了枝,枝分了丫,一直鳞鳞地到顶巅。

云空中巨大的树冠,巍峨挺拨,遮天蔽日,盖住半个多村子,它象一位慈祥的老人,忠诚的卫兵,守护着钱塘村一方土地,守护着这十几户人家。大凡哪家嫩娃喊肚子痛、泻肚子、哭闹、惊吓、着凉、咳喘,只要大人抱着到老古树下,摆上一升米,燃上三炷香,焚了纸,跪下虔诚地磕过三个头,抱起细娃儿,让那小手去轻轻抚摸着树身,不久,就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老古树,叶片细而肥厚,终年翠绿,叶和树根都吸收和贮存大量的磷,能在夜晚发光。但在明月之夜,是看不见它发光的,只有墨黑的夜晚,才能见到树上闪烁着满汪汪月牙儿状荧光。在微风吹拂下,明亮亮淡蓝的“月牙儿”轻轻摇戈飘落,像小小夜明珠散落,远远望去,真好看,真优美。哎哟哟,那一大长截树身,像竖立起的庞大日光灯管,通亮柔和,亮晃着村里的一草一木,亮晃得一村人心醉……

我家来到钱塘,正是空气潮乎乎的四月。这个季节,也正是岸鹅的繁殖期。于是乎,作爹娘的岸鹅,就轮流着到河里浅水处,水田中捉鱼、泥鳅、黄鳝来喂养娃儿,岸鹅们也因此而遭到枪打。好多家爹娘双双被打死的,丢下一窝五、六个娃儿,饿得竟相朝天空探着头,无助地张开嫩黄的小嘴,叽叽哇哇叫。妹妹活活饿死了,哥哥让老鹰叼走了,姐弟叫大风雨吹打下干树枝丫搭筑的简陋的“家”,卡紧在挤挤簇簇枝杈上,像朵朵从大树杈凹中生出来的坚硬的灰蘑菇,任是哪个都摘不掉,直到阳光风雨把它们“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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