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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勇    阅读次数:52940    发布时间:2013-10-09

 

我妈不是把岸鹅作鸟养,而是当成自个娃儿来喂养,实在爱岸鹅没得个止。这一天,连称呼都改成叫“他(她)们”了,跟他们讲人话,公母也分得清。他们不是老样子了,长得快呢,二十多天羽毛就捂盖了全身,会自己捉食吃了。一个半月工夫,翅膀长了宽了硬了,时不时硬硬地也给忽扇起来。每天晚上临睡前,还要喂了岸鹅一顿,他们把嘴揣进翅膀里睡觉,我妈就喊:“哎……哎,醒醒,吃夜霄了。”有些还在梦里,惊醒来有些胆怯,我妈说;“哦,不怕啊……来,到妈身边来……”为了更亮堂些,我妈点上两支白蜡烛,然后把岸鹅抱到大方桌上,八个一伙,肥肥的,仿佛一丛春天的嫩柏扬,张在空中等食物的一张张嘴,如同旁的丫上蹿出枝枝胖长芽。我妈刚把鱼和泥鳅放桌上,岸鹅们曲着脖颈抖着翅羽鸣着绕着捉着,尖尖长铁嘴头把油布啄得咚咚嗵嗵地响;水淋淋的淡黄色油布,静静地映着烛光,这些翘羽长丰满的岸鹅下面,投下一片晃动浓浓淡淡的影子……我妈好像忘了床上还有一个独生女,每晚必喊我“喝杯麦乳精再睡”这句话,我都想不起哪时省掉的,之前是没得过的呀!岸鹅们己经夺去了我妈对我的爱,尽管我也非常喜欢岸鹅,还是无奈地叹气,气得眼泪吧嗒掉。

岸鹅们个头长得很快,两个半月过去,叫唤声不再是嗒嗒嗒,而是嘎嘎嘎了。他们成大小伙大姑娘了。无论站在屋头和门口,脑袋一昂一昂的,像一片风中晃荡的小桦树林样,咋看咋都爱死个人。

我妈从来没想过给岸鹅们在屋当头搭个圈垫上草。允许他们跟我们在一间屋,刚来时小,他们就簇拥在我和我妈、外婆的两张床被窝上睡,我们的体温传递给他们。他们长大了,不想在床上睡了,像是怕体重压着我们透不过气来。他们随便地在床头横挡子上、板凳上、桌子上、碗柜上、楼上的横梁上睡。这些地方都留下难以清洗的暗绿白色粪便,味道特别刺鼻,我妈最讲究卫生的啊,竞不嫌弃脏了,不怕这些麻烦,早起来,喊岸鹅们出去,就把一堆堆粪给扫尽端到地里存放种菜。

岸鹅们是我家庭成员,我妈愿意这样付出代价。

有时候我放学一边蹦跳,一边哼着老师刚教的新歌进家,岸鹅们仿佛晓得我今天没作业,展开双翘,嘴举向楼枕,也在为我欢呼,是不是也在为我高兴啊!那一刻,岸鹅的那种好声音,比唱戏的好声音好听。

我妈几乎每晚去开会,给劳作一天的社员们记工分。我自己给我安排做作业时间,岸鹅们的头一昂一昂地蹦向我,把我围在中间,看我用铅笔写生字,他们也互相争着把长尖嘴伸到本子上笃笃啄响,听我用普通话朗读课文,也跟着嘎嘎乱读一通,我伸手摸谁的头,就矮下去,撵他或她,也不跑。背要求背的书时,他们简直把我耳朵吵闹麻了,背多少遍都还不熟练。我一泼烦,吼他们,跟着喊外婆,外婆颠过来咧嘴笑说:“走哇走哇,跟我,玩去呀,”把岸鹅们赶一边去,说些不要影响我外孙女学习岸鹅听不懂的话。

我妈只晓得喂岸鹅,他们的食量一天天大增,我和德儿们上学,有时捞鱼供不上,我妈提上撮箕下到河里,还有小溪小沟撮鱼,有时候撮得多,有时候就撮得少。有时候不够吃,我妈就掏钱向打鱼的阿平爹买……没想到温柔可爱的岸鹅们却不会出去独立觅食啊。整天围着我妈进进出出,无法想象哎!我妈出门到哪里,岸鹅们总是大摇大摆地跟到哪里。

只要我妈“我儿们──”这一声喊,岸鹅们立刻晓得是在叫他们。反正呀,只要是我妈拖声长调这么一叫唤,岸鹅们就异常熟悉是哪个。大伙就半展开翅膀一颠一颠朝我妈跑来,引吭高歌。反正呀,中午和晚夕,见到不远处收工回来那一团火红,就能认出是我妈,可他们饿了,张开嘴发出那种弱弱的声音,不是嘎嘎的了,却仿佛是在喊妈,就小娃一样争先恐后向我妈扑去,欢蹦乱跳,围着我妈打转转。有时我妈和岸鹅逗趣,前头的欢喜跳到我妈手腕上,要么腾到肩膀上要不头上。我妈玩弄他们。我妈就让儿女们满身“吊”着回家,他们真把我妈当妈了啊。

我妈啊,似乎才把这一幕全看眼里。一村人也惊喜地跟在后看在眼里,并且一直驮着他们到家门口,我妈回头看见岸鹅们在后头半张着翅膀一摇一晃地追,像学走路的娃儿。那末,岸鹅能在地面上跑,说明只差展翅飞空了。这是一个让我妈欣喜的信号,像春风吹过一夜旷野,小草就冒出了头。我妈的目光就落到四围在身边叫饿的岸鹅,对挤进家的一些喊:“出来,都出来……哎哎哎……我儿们,跟妈捉鱼吃去。”他们用岸鹅的语言唤着拥出来了。

我妈要把他们带到草滩里训练寻食。一下门楼缓斜坡,我妈就张开了修长的双臂,旋舞一样地飞在前,飞得天真,飞得好看,飞得热情,满脸现出了早晨一般的霞彩。岸鹅们伸展着两翅在后头跑,我妈一边飞跑一边喊:“飞呀,快飞呀!……”他们嘎嘎嘎地欢歌,有的扇动着宽大的翅膀,刚离开地面朝前扑腾几下,就又落下;有的半张开翅羽,却没能腾飞起来,像是地下有根麻绳扯住,只好收起两翅;还有的跑得快,落在后面的呢,就很被动地又展翅,飞飞停停,停停飞飞,跌扑再三……

我妈走到一片墨绿的菖蒲浅水河边。那菖蒲高高稠密,圈着一个圆圆的小水洼,水面铺满了嫩嫩果绿的浮萍。见不到一丝亮水,底下一定鱼很多。我妈脱掉凉胶鞋,挽起裤管到膝盖,赤着脚慢慢地下到水中,绿浮萍一下子圈住两只腿肚,若干鱼把那两腿肚包围了:“咿咿咿,好多小嘴在吻腿哩,啃腿哩,痒痒的。”我妈不动,仔细体会着那鱼群的温柔,那种感觉舒服得我妈半闭着眼睛笑着,声音里透着自信、自足、惬意。我妈愉快地转过身问岸鹅们:“饿不饿?”就像我每天放学回到家,先问我“饿不饿”一样。

我妈弯腰扒开一处葱笼的菖蒲,用手招哄他们下水。可是很久谁也不动,缩在岸上挤作一堆。于是我妈就唠唠叨叨地埋怨他们家里没得饭吃了,就急忙伸手去抱起岸鹅南南来。我妈抚摸他背后的柔顺的长毛,问:“还不饿是不是?哎,饿不饿?”便把他往水里放,让他感觉到眼前的水的天地。一缕阳光洒到浮萍上,把我妈和岸鹅的眼睛都耀花了,岸鹅南南如同小娃被大人刚强拉下水,警觉一瞬,就伸着脖子攒劲地叫,不敢挪动身子在这面绿“镜子”上,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在屋头,在毛包上不曾见过的,到了水里,脚杆与身子仿佛经不住水激,全身的毛立了起来,我妈弓腰用手掌正要划开静静覆盖的浮萍,但是吹过来一阵长长的风,吹翻了他的毛,菖蒲叶子刷刷啦啦摇摆着响,他竞然吓得像小鹿一样一纵一跃逃到一边去,搅碎的浮萍立刻荡开一块,岸鹅第一眼看到,是自己的影子映在一汪清澈的水里,怔住了。我妈雪白的双腿像两根嫩大葱栽在浮萍下的水里,拔了一只去撵鱼虾,突然有两条黑背大鲤鱼哗一下蹿过去,没头没脑碰到了岸鹅的脚,他又吓得敏捷机灵地纵跃,但看到大鱼们惊慌得在一角浑起来的水中乱蹦跳,他竞一闪一跳,仿佛在开花冒朵的水中看见我妈了,最后直接飞到我妈肩膀上来。

这下,我妈快笑跌下巴了。一边拍着背安慰他,一边幽默地开着玩笑说:“哎哟哟哟,我的儿啊,把妈的肚子都笑痛了,河里的鱼再大,也吃不下你噢!”

我妈又抱站在岸上的天云放到水里,努力地和小鱼照面,试图让捉起来,但好像她被南南经历的“险情”吓怕了,怎么也要挣脱开身,急急地飞到我妈身上。哎,简直没得道理了,岸鹅们本身在水里生活呀,不和水与鱼打交道,未免太彻底了……

 

十一

 

我妈只好领着岸鹅们离开河边,径直回到家。我妈困惑了,无法预知自己接下来会给岸鹅们带来别的什么难处,他们就像第一天断奶的嫩娃,喂第一口饭一下感觉不香无味不习惯,直哭闹不肯吃的。可他们都长大了啊,总是依赖着大人吃东西,我妈得替它们好生想办法。每一个细娃儿头一次学走路大人都得放手的。细娃儿的头一次走路摔跟斗,意味着一个新的人生的起点开始,爹妈往往站在一边,高兴地会把一个高远的愿望寄托于一种未来。岸鹅们真的依赖性太重了,围着我妈叫着要吃的,用嘴叼我妈的手,扯我妈的衣服要。于是我妈硬着心肠,不给他们吃。

晚上我和我妈上床睡觉,他们又尖叫着扑向了床来,站在被窝上、床头上、凳子上吵闹得我们缩进被窝里以后,他们依然站在那里。齐唤声穿过棉被溜到我们的耳边,显得细声细气,我妈还是就硬心就硬心不给他们吃,当我妈肩头上突然受了一丝凉气的时候,别过脸来,惊讶了,有两张嘴拱进来,两张嘴张大,冲着我妈响起了喘息声,那岸鹅的喘息好似人的喘息,如同嫩娃老紧跟缠在我妈身后,又累又饿,希望我妈给他们吃一点,我妈甚至感到坚硬锐利的长嘴触着自己的脖颈了,就露出头来,岸鹅们颈子一动不动靠在枕头边,双眼凝视我妈。我妈经不住那种饿的望,心里又内疚又难受,仿佛激了个醒,一个太清晰的办法迫近眼前,我妈也就把“食物引诱”岸鹅的办法在心里准备好了。对于我妈来说,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夜半三更,兴奋得在岸鹅们的叫饿声中盼到天明。

鲜嫩的红日活脱脱站在了唐摩山顶,我妈端上半盆鱼,踏着轻盈的脚步往河边去了。一支慢吞吞的队伍跟在我妈身后,半天一夜没得吃饭,饿惨了,昏头了,高脚走得磕磕绊绊。委屈娃儿们了,我妈说,心里禁不住酸楚,两眼闪着泪花花,看着脚下一截稍长,只有一脚半宽窄,弯弯绕绕的田坎,深深浅浅的青草,有的被人割得平齐,雨露洗得很干净,红了心地冒出两寸多长,细铁丝一样。我妈怕他们摔下高坎砸断秧秆,叫大家看着路,不要挤,都不听,任是昂头嘎声叫唤抢先。有一只瘦小的被挤得“嘎”的一声,哭声就嚎起来了,我妈返身去把他托到怀中抱着走。

我妈在屯头河湾停下来,两岸都有花在绽,比长菖蒲那段宽阔,水也浅一些,无杂草,也无微风,深绿的缓岸倾斜斜下来,与静得看不见一丝纹理清亮亮的水相连,仿佛嘴唇的相连那般温柔。连接处密层层的黄白色小花,呀呀呀,像热烈地亲吻呢。我妈就选这里引诱岸鹅下水。下到离岸上两丈远的水里,我妈端着盆中鱼偏亮给岸鹅看,顿时,站一排的岸鹅都被诱得嘎嘎叫一片,疑疑惑惑害怕下水,我妈就鼓励说一声:“不怕啊饿了下来吃哈儿们。”公岸鹅南南真的就飞下水了,到底是听懂我妈的话,还是自己觉得再饿下去站不动才下来的,虽然收起翅膀没往前挪挪脚步的打算。但我妈值得欣喜的,就重新调整一下距离,走近南南,把盆拢到他面前,当南南迫切弯下嘴去捉盆中鱼时,我妈立刻后退两步,他嘴落空了,也朝前扑腾两下,我妈老高兴,毕竟岸鹅开始往前涉水迈步了,于是,我妈从盆里挑一条两指大的鲫壳鱼,捏在手上的鱼摆动把岸鹅南南勾引紧紧地跟着走,让他走走走总还是浅着,没得一步踏入一个深渊,然后,我妈挥着手里挣扎的鱼,诱使南南的眼睛注意水面。南南目光在我妈手上的鱼流转。我妈就掐紧鱼尾巴慢慢没入水下,让鱼嘴露出水面张动引逗南南,他盯着那一张一闭的鱼嘴看了一瞬,而后长嘴像利刀似地猛插下去,我妈手一松,那嘴铁钳般夹住那只银色的鱼,随着自豪的一声鸣叫,脖子扬向蓝天,只两下,便把鱼吞咽进了腹中。

“啊哈哈哈──我儿老能干,成功了……”我妈竞然像嫩娃儿,高兴得在水里跳起来,并呜拉呜拉喊笑了好久。

哦呀呀,我妈心头开一朵花了。接下去,我妈赶紧又拿了条拇指大的,眼睛干干睁着半死半话的鱼,鱼就翻着白肚在水上缓缓横向游,南南半张开翅膀追过去,“咚”一声叼起。我妈又放条精神些的鱼,南南真就捉住沉入水底的鱼了。我妈又放鱼,岸鹅南南又捉了。真真切切这一幕,排例在岸上的岸鹅群全看在眼里,他们齐叫唤,争先恐后哗啦跳下水,还有些直飞到水里了。我妈完全心花怒放了,含着热泪引他们靠未搅浑一边的水,抓一大把鱼刚放到水上,那鱼群就扭着腰身欢欢畅畅地四下游,顿时,饿疯的岸鹅群照南南的样子,半张或全展开翅羽的,都弯下长颈脖追啄起来。我妈左右前后一把一把抓鱼投放,被岸鹅兴奋进攻地连三赶四一波一波,半边水域翻花,两三百只脚杆翅尖斜麻乱叉地把水溅甩起满天亮亮的柔线乱舞,然后优美地飘落在我妈的红衬衣和灰裤子上,一下子,全身都湿透。

那天,是我妈无比愉快的一个上午。也是多么美妙的一个上午。我妈上岸来,转头向四周瞭望,不见半个毛人影。离晌午饭还有好一截,赶快站到一丛芦苇里,解开了有机玻璃扣子解开了皮带,脱光了湿衣裳脱光了湿裤子,把它们晾晒在红柳上,然后一矮身迈动两条修长白腿下了水,把一个白嫩嫩的身子落入一处碧绿的水中央。一片正怒放得无比绚烂的红白荷花丛中,树着我妈雪白的上半截身体,我妈脚还慢慢悠探水,环绕在周围的荷花扑啦啦地动起来了,翩翩起舞,哦,娉娉婷婷开着一枝红艳的花,在白瓷一样挺拔的双奶子前动得特别陶醉。感觉到两三指大的鲫鱼,一阵一阵啄啃大腿和屁股,我妈痒痒兴奋地红着脸嘻嘻笑……

吃饱了的岸鹅们,见我妈在不远闭着眼睛,很舒服地搓洗撅撅的胸脯,也都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扇面般铺开漂亮、光滑的翅膀使劲儿拍打水面洗了个澡。然后,一伙相继跳上岸,儿娃们在前踱开了步,儿娃们身材颀长,强健而且优美,走起路就把身体提得高高的,把腿绷得笔直,将军一样一腔豪气,把眼光眺望田野;女娃们出落得和自己妈一样美貌了,眼看就要到妈近前,觉得不好意思,跟在身后把脖颈挨在一起,叽叽哦哦笑笑饶起舌来,儿娃们这才止住脚步。女娃们也就经过儿娃身边踱步到我妈边上,站下来,面对我妈,沿着岸排例一队儿,无声地抖抖羽毛的水,用嘴梳理羽毛,一阵儿,太阳把她们晒干了,羽毛便蓬松开来,一个个鲜鲜亮亮的。她们都不时张嘴对我妈笑着,我妈也脸红地笑了。看着岸上两群驻足观看可爱的儿女们,涌起满腔温柔,后来忍不住唱起歌来,不高不低的歌声,轻轻飘荡在一弯草光水影上空。

我妈兴奋快步返在回家的路上,陡然间心头闪过一丝欠疚:好像只晓得救下岸鹅,给喂养长大了,替岸鹅承担什么往后生存的责任,从没想到过要他们怎么回到自己的家,获得完全的自由。我妈不安了,像小娃样想找人倾诉的欲望。

在毛包上一碰见情妹爷,我妈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劈面说起这件事。情妹爷双手拄着拐棒,眺望田野叹一声道:“岸鹅啊,就如同关笼中的八儿(八哥),以失掉自由之高昂代价为人们带来欢愉也!人囚每日“放风”又何异于清晨遛鸟?人在大牢中关久之,会弯腰驼背,双目羞见于光刺;八儿在笼里关久之,总是闷闷不乐、呆头呆脑,同样会失去飞翔之本能也!因长期生活在笼中,它的翅膀、心脏都已经不适合飞翔,即使把它放开走之,亦实难在大自然中生存也!唉……”

 

十二

 

情妹爷这番借鸟借人比喻岸鹅的话,叫我妈必须想办法让岸鹅们回家。

岸鹅们闭上眼睛还在享受着吃得饱溜饱溜和沐浴后的心满意足,个个慵懒而且娴静。听见我妈走进家,瞬间把脖子扬得老高,眉开眼笑,像是感激我妈。站在窗边,我妈扫视大堆岸鹅一眼,岸鹅们这段时间以来能起飞了,只是起飞不沉稳,飞得低,升不了空,还飞不远,见生人有些紧张害怕。要想赶他们走,可不是一般的难哇,既然他们一个上午学会捕捉鱼,那末,唯一起到的效果接着教他们习飞,我妈爱怜地说:“我的儿啊!你们早晚要回到自己家去,不能老呆在妈家头,等吃完饭,教你们学习飞,会飞高了,好赶紧回家。”

大伙的目光就转向我妈翻找出一根绳索。我妈带着他们走出家门,他们不明白这是要干啥,就跟着。我妈在屋当头左侧檐坎边一棵孤立弯腰的柳树下站住,把绳索的另一头挽成团子,抬起头来,对准横空斜伸展来的粗枝杆,用力抛绣球样抛去,那绳球越过去,骨碌滚滚滑落在地。把绾的死结拉到半空,俩手往下撑了撑,很牢固,很吃劲。然后让自己饱满的屁股轻轻挂在绳索上,两手抓住两边绷紧紧的绳索,双腿并拢,着地的两只脚尖往后蹦走,止住,腾出攥紧着绳索的两手,以手弯揽扶着绳索两掌向两边张开飞的样子,右脚在地使劲弹一下,便倏地随着惯性朝前荡开去。我妈吊着绳索荡秋千,让岸鹅们看高兴学飞。一大堆岸鹅站着,一直看着他们的妈来回飞荡,看上去他们的妈相当悠闲,也格外的轻松好玩舒服。

这时候,这条绳索上的我妈一直吸引着岸鹅群,也只有这等新鲜的人世间趣事才让他们兴奋快活,得到了无限的乐趣,一窝蜂地在他们的妈身旁忙乱,叫着争着要跳上去。

我妈见我们几个放学走到毛包,就喊:“凤儿,把天云抱给我!”

阿平抢着跑去,我赶紧追在后说你不认得。我把岸鹅天云抱站到我妈绷浑圆的腿上,我妈说展劲推我哈,于是,我推着我妈背上跟着跑,书包拍打着我的小屁股,我妈哎呀叫慢。德华大我两岁,力气大,把书包丢到地下,说让我来喽,我退到一边,德华上去抓住两条绳索朝后拉。拉到一定的距离,两掌贴在我妈有些软的腰背,牛顶架样弓腰埋头“哎”一声,使劲朝前推紧跟着跑,快起来了,德华倏地闪到我们面前,我妈这阵儿竞飘来荡去风生水起,来回荡得远,飞得高,柳叶被摇拽得沙沙作响,惹得苗条的天云小姑娘咯咯地快活才笑两声,她就被我妈腾开的右手伸到腹下,用力托起举至头顶给朝前推出去。受了惊吓的天云嘴里突然努出一声“啊”,像从高墙呼地迅速滑下,不由地打开翅膀,伸直两腿滑向前去。

岸鹅天云姑娘,就像刚学会骑单车的娃儿第一次上马路,这段是下坡路,迎面来车来人,越是慌张越是把不住平衡;也仿佛击中的飞机,在半空拼着命斜斜歪歪,晃荡不己。

我妈灵巧地跳下来,冲到前头檐坎那儿,看天云滑翔到河上空,听着天云不住地哇哇乱叫喊,担心她栽下河里啊。变戏法出现太快,我妈本来不这样做的,也不知怎的一来,却鬼使神差偏偏要推天云那么一把,反应过来,一脸的细汗,心在颤抖,双腿在颤抖,随后拉长颈子扯高嗓门不成腔地喊:“云儿,不要怕……把翅膀扇起来!快当点……用力把翅膀扇起来云儿!”

我以为云儿掉到河里死了,如果我不抱云儿给我妈,她就不会死,阿平说不落河滑到河那边落地,也要遭别寨人逮云儿去杀吃。这和死有什么区别,我瘪着嘴哭了。裸朵说我们看去。我们立即跟着奔往我妈那儿。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身边的伙伴们为我高兴了,一时就为我拍手欢呼热闹了起来。因为云儿听到我妈的喊声,真就见她扇起了翅膀。两张翅膀像两片灰云,灰翅膀有规律地上下扇,把她的身体抬高了很多,而且渐渐沉稳了。云儿会飞了,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云儿还再继续朝前飞,过了钱塘河,又掠过了小桥边的马路上,但云儿像是不晓得拐弯,底下是宽广绿汪汪的稻禾,牵牵扯扯的田坎上长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有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很艳。空气里飘浮的是扬花的稻穗和野花香气,洗马河两岸凌乱的红柳上,站着一群洁白的白鹤,披满一身亮丽阳光。云儿好羡慕他们自在和悠闲。云儿离我们越来越远,在下游的洗马河上空,云儿成了一粒黑点,轻飘飘消失在淡雾中,仿佛一挂断线远逝的风筝。凝重和失望重新压在我们的心头,天哪,即便这个时候我妈无论怎样使出吃奶的劲嘶喊,都无法让热烘烘的风把声音送到云儿耳畔。我们齐齐把目光转向我妈的时候,我妈的表情是啥样?一副电影里母亲亲手杀害孩儿呆傻模样。

“叔娘,你看……”情妹惊叫一声。

顺着她小手指向的普贡那方看去,有两只岸鹅在天空一堵裹透阳光的红云下,一前一后,翅膀扇动着碎裂的红光,慢慢向我们移来。

“是树上的岸鹅,”看时间稍长一点,我妈的眼睛看花了,从惴惴,到扫兴。但是我妈仍然和我们眼巴巴地瞪着那变大的两只岸鹅。

岸鹅飞到钱塘河当空,像两架飞机到机场样开始降低。等近了,才看清是飞飞和云儿,带起一股凉风斜滑过我们头顶出去不远落下来。云儿撒开两条高脚杆,扑扇着翅膀径直嘎嘎急呼唤跑向我妈,那模样像喊久别重逢的妈。哎呀呀!我妈喜得弯下腰,刚把脸上累出了汗的云儿抱起来,低下头亲了一口,岸鹅群簇拥着高大的飞飞蹦跳着到我妈跟前,令我妈诧异的是,飞飞脸上都是难抑的兴奋,张嘴冲我妈直嚷嚷。我妈说快讲讲,你咋碰见云儿的?岸鹅们全仰着长脑袋望着飞飞,屏声静气,仿佛在聆听一个惊险的故事。飞飞是这样说的:“我正在洗马河边捉鱼,突然头上传来姑娘哭声,想来她肯定迷路了,怕人枪杀她,老鹰抓她,我就赶忙跟着追去,听她讲了事情的经过。她说她怕拐弯,栽下地会死的。我说不怕,慢慢偏侧身拐,有我帮你,云儿很勇敢,就这样跟着我飞回来了。”

飞飞说得慢条斯理,很简单。最后对同类们说,妈辛苦把你们都养长大了呀,云儿能飞,你们就能飞,飞到大自然中去,自谋生路。等会儿我就带你们走,家就在屋后头那边老古树上,别老叫妈养,要养到老啊……

一听马上回家,大伙就眼里迸出了泪花,依依难舍的。

云儿在妈怀里扭了扭腰,依旧一副春光明媚的模样,说要下来,妈放下她,就伸开双臂,说我还要再飞……大家听飞飞叔的话好了,虽然我们回家了,但我们每天可以来看妈的,是不是呢?金色的阳光下,云儿的嫩脸,就像一朵刚出水的红荷花,美艳无比。

飞飞听了云儿那股冲天的气概,看了她一眼,说好好好,我和云儿带着大伙飞。

我妈双眼湿湿的,没想到飞飞帮了个大忙,心里踏实了,哽咽说就在头顶上飞转给妈看看。

黄昏,太阳坐在老母坡上,天边一片鲜红的霞光。大家伙充满了信心,飞飞先是教他们在地面热热身。飞飞展开右边翅羽,伸直一只腿,又展开左边翅羽,再伸直第二只腿,一边把美丽的颈子和漂亮的头,往张开翅羽那边,顺着翅羽缓缓弯曲过去。什么样儿的动物都神奇啊,他们都有灵性,懂得在人前炫耀,欢喜让人惊讶,哦哦,真的真的,飞飞在晚风中舞动的姿态,比那最棒的演员舞蹈动作还优美。后头的都用心跟着做。

飞飞向前迈了两步,两张巨型翅膀稍微张开,从轻轻到有力上下扇,双脚一跳一跳,顿时,群体翅膀跟脚如同密麻的雨滴,扇得砸得土坝腾起了一片黄雾……

我疯癫的老外婆啊,也有变得清醒的时候。无声息走出屋,看到这个情景,大抵懵懵懂懂想起那个《天鹅湖》,举起干瘦双手,咧着老皱嘴笑,像娃儿样跟着岸鹅们猴跳舞跳的,跳得没规没矩,就又踅进屋。让我妈惊诧的是,外婆取来一把小提琴,外婆冲岸鹅们呵呵笑,嘴角淌出一溜口水,说:“跳嘛……我来……伴奏。”外婆瘦尖的下巴搁在琴凹处,拉开了《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天鹅湖》片段。不大成调的曲子,有些悠扬急促地跟着跳动的岸鹅灰土漫天飞舞……

这一天傍晚,钱塘村子老老小小,都目睹了岸鹅起飞的场面。岸鹅起飞的样儿好看极了。

岸鹅们仿佛出征的战士。先是体格健壮的飞飞庄重昂首,雄赳赳跨出一大步,两张宽大翅膀慢慢打开,轻轻划开空气,然后开始助跑,振动的翅膀道劲有力,上下扇动,左右空气就呼啦啦颤动,两脚伸直,气流一般呼地扩散出去。天云姑娘的骨架柔软些,跑起来轻飘飘的,翅膀像两片让风吹跑的薄灰云,两只淡黄脚趾把身体弹起来,向后甩出一溜泥沙,脖颈拼命往前拉,上天去了。接着是南南、飘飘、灰灰、云朵……有的助跑栽倒了,用右边翅膀尖支住地面艰苦卓绝地把身体再弹腾起来。有的因用力过猛,一头撞在前面的屁股上,逗得大家开怀大笑。最后一个宽大的身体一溜冲开气流,如舰艇冲开滚滚海浪,终于把硕大的身子,托浮在空气里,然后斜斜地射上天空。

岸鹅们飞行在天空,不像大雁排一队。他们好像互不相干,散乱飞着,倾侧着,回旋着。但飞飞绕了一圈,就缓下来押后阵。

头上,不住地响着岸鹅们闹热地啼鸣,人啊、马啊、牛啊、狗啊、鸡鸭鹅啊、各种鸟啊、虫虫啊,都在扇动翅膀强烈的气流声下欢叫……

辽阔的天空高远,让岸鹅们自由安全,让我妈解除心理武装,心胸豁然开朗。我妈从外婆手上拿过小提琴,举起朝盘旋在前的云儿挥舞着,兴奋地大喊了起来:“云儿,带大伙远飞一趟吧!”

岸鹅云儿姑娘,像龙首,脖子一弯,长尖嘴如黄铜的箭镞,射向早前自个儿飞行的航道。

天地蓦地安静了,我妈啊,庄重的脸贴着琴身,仿佛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情不自禁地拉响了一支曲子,是那首感人的《远飞的大雁》。我妈一边拉,一边望着落日的霞光染成金黄色远去的岸鹅,一边心流着泪唱起来: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翻身的农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岸鹅在飞,曲子在飞,妈妈在流泪,外婆竟然也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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