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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勇    阅读次数:53798    发布时间:2013-10-09

十八

 

我妈嗓子哑了,说话比公鸭子叫声还小。我妈是吃鱼的时候,喉咙给鱼刺刺坏的。

一泓圆圆的大深水塘,夹在老母坡脚左下边田坝中间。两年要掏一次塘泥,入深秋一天,等排放干水塘的水,剩下的是多得不得了一塘底大鱼小鱼和泥鳅。按人头分,我和我妈分得了八十斤。当天擦黑,家家如过年,一股一股的鱼香味道,给风扇到树顶上,岸鹅们就闻着香味下来。一进家,我妈先紧岸鹅们吃小鱼和泥鳅。说妈给大家分秤一天鱼,累了,等明天再杀大鱼给你们吃。我妈提醒他们,说天快黑了,吃饱赶紧回家,不要在外面玩哈,碰上夜猫子……岸鹅们刚走,我就跟我妈说,我们烧穿汤鲫壳鱼吃。水煮鱼,钱塘人叫穿汤鱼。我妈说好哇好哇选条大的穿汤给我儿吃!

“肉嫩噢,汤鲜噢!”两天前我感冒发高烧,吃啥都没味,今天稍好转,鱼肉进了我的喉咙,“吸溜”一口汤,尽真真切切感受到肉与汤的味道,一下子有些小快感。

“凤儿,慢点吃,刺卡喉咙!先嚼茸,在舌头上感觉没得刺,再吞,”我妈的双眼跟来跟去地望着我咽一块鱼肉,“吸溜”一口汤,好像我已经吞咽,喉头又在一蠕一蠕地滑进去的是颗地雷,担心它爆炸。

我妈这么说着,跟着一下子把坨白嫩嫩的鱼肉都放入进嘴里,不紧不慢嚼的同时,厚重的木门“砰”一声开,摇曳的灯光下,阿平急急冲到跟前,狗追着似地说:“叔娘,拐啦,我撵鹅进圈,看见凯耀掐着天云的颈子,倒提南南的脚杆,朝家去了。”

“啊!”我妈惊愣地瞪圆双眼,张大着嘴。我清楚看到躺在舌头上要烂不烂一滩凝滞的鱼肉。足足半分钟,我妈要腾一口薄气讲话,所以竞不由主地快快把鱼肉给吞咽下去,白脸在暗影里青了。我妈肯定头脑中跳跃着一路上天云姑娘被凯耀捏得哗啦拍翅挣扎呻唤,南南小伙子惨惨尖叫,然后便是双双脖子划一道口子,仇恨鲜红的血浆立刻流淌出来。

“我心尖尘的儿女呀……”

我妈就可怜就心痛就喊站起身,把一张泪脸给望住阿平,说,平你陪黔凤在家哈。我见我妈好难过,又突然很凶看着我,说,黑夜冷风不管你病不病,你病刚好,风吹你脸几下又转发烧了,出去不得。都听到没得呀!我妈顺手取下挂竹篾壁缝里一把镰刀,我转刚掉下泪的脸再向我妈看时,一声门赶紧“啪”响在后独自走了。

其实凯耀运筹帷幄好了的。故意让阿平看见捉拿岸鹅,确信会告诉我妈……

我妈觉着一截缓坡,像是都没得用双脚就到了凯耀家那院坝了。我妈倏然觉到整身里有一种巨大的空旷感,就仿佛自己身体蓦地长在了一只大岸鹅身上矫捷飞在天空,被空旷的满天白白云朵和呼呼大风,托着裹携着,突然让我妈轻盈如飞,飞到了院坝。

稻草苞谷秆盖围挨牛圈当头的偏厦,像沉沉夜色底下旷野里的一个守苞谷窝棚。凯耀嚯嚯嚯磨刀尖锐的利刃声,切碎了黑夜的宁静,耳朵直是警觉着外前。他幽灵似的,早就窥见洞开门口黑黢黢院坝我妈的影子了,只是不敢相信这个娇小的身影孤单地来,第一个反应是,来得太快了,简直快得使他措手不及。我妈见着拴在门左边救命啦天云的喊叫,却见不到南南。我妈稍稍停滞了一下,就箭一般冲去举起镰刀,但凯耀倏地抢过来了,拎起天云割断脚上绳子,说:

“你给老子再叫!等下煮熟你,看你给老子再叫!挨刀砍脑壳的……。”

我妈横跨一步进潮湿的棚屋。凯耀见我妈拢到自己劈面站着,觑起眼睛瞥住他,双手的镰刀闪着幽寒的光,一下子大骇,自己的双脚反倒乱了方寸,退了两步才把重心稳住。灶孔木柴呼呼燃旺和火星的爆炸直抵绕水的大铁锅,水波浪,堆堆叠叠扩散到锅沿啸叫,烫人心一样恐怖。蹿出灶膛的火焰下,我妈的眼睛和凯耀的眼睛,跟星秀一样亮。这时,凯耀的目光,朝我妈奶子上睃,难以自持了,我妈万分讨厌凯耀摩拳擦掌那对贪婪的目光。于是,禁不住打了个激凌,脑袋空空翁地响了一声,顿时,埋于心底的那个月夜梨树下的丑恶浮现出来……喉咙风箱一般扑哧、呼吸吹动搭嘴上的长发丝急促起来,手中的镰刀抖动着,凯耀愣了一下。

我妈逼忙逼速说:“天云还没得长大,你放开吧。”

凯耀说:“你害我断几个月的肉了。”

我妈说:“钱塘人都保护岸鹅,就你那张嘴巴咋这样馋?贪吃,敢吃,咋这样残忍……”

凯耀哈哈笑,说:“我老早就想吃了……有两块甜夹扣肉,六、七年都没得吃了。我现在就敢吃。”

我妈一时弄不懂凯耀的意思。冷着一下,我妈说,你们吃了几年,还没吃够?再吃下去,全都光了。

凯耀说,啥子,你那点慌了?凯耀转过暗处,一张模糊不清的脸阴着笑,把天云两只翅膀反捏拢背上,同时把头揪昂起,天云己经被折磨得缓不劲来了,凯耀两指往天云喉管拔下了一撮毛,天云的胸腔发出闷气叫,这一微弱声,这一“吱”拔毛声,把我妈的心拔生痛了,肝颤了,腿软了。清白的尖刀己经操在凯耀黑手上,靠近天云光光嫩红的喉咙时,天云怒火中烧,挣扎滑脱紧曲的脖子,高叫一声,分明是对生命的渴望啊!南南也不知在哪只角落哭咧咧叫着妈。然后,我妈听见那种响遏云宵如字句滔滔汩汩而来凶猛地钻进耳朵的呼号,是岸鹅们在喊天云南南的声音,是岸鹅们都在哭泣的声音,就是不晓得天云南南在何处。我妈感觉自己的脖子也被套上沉重的木枷,喉咙的气紧紧的,有东西卡住生疼。

在我家门口,老神树像长在坡顶,要仰头看,觉到头上压着大山,几乎喘不过气来。站在偏高老母坡脚凯耀茅屋里望,眼睛就可以落到树顶上,觉到天空高了。岸鹅们扯走了我妈的目光,这时候我妈看见深深黑黑中,觉得好像那是满天的星星都掉在全体技枝叶叶上,跳动呀旋飞呀。大团的磷光把高天空照亮了,我妈几次在门前昂头看,都没得见到这种过亮。透亮无垠的天空下,繁星似的磷光,像白炽灯一样亮,虽像白炽灯,但又是暖暖的淡蓝,柔柔嫩嫩的,好乖巧哟,水一样流动,没得光束刺眼的炽烈,即便岸鹅的探头喊声埋头哭声振动,蓝亮磷光也是轻轻摇啊飘飘闪烁,然后安详了,充满了诱人的宁静。那站卧成群的岸鹅白鹤饿老鹳,让人觉得磷光渗到羽毛亮亮淡蓝了,就像大片枝叶丛中绽开层层花朵,又如堆金叠银一样,真是星星之花树上开呀,仙境一般,美丽得让人心颤。

我妈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么壮观的美景,心头一热,眼中噙着泪水:倘若天云南南俩条性命报销了,就再也看不见这个迷人的家园了。我妈回过身来,鼻子被一层烟火熏得辣酸酸的,身子却凉飕飕的,仿佛凯耀要杀的天云不是大鸟,而是自己的亲骨肉。也不知怎么的,我妈感觉喉咙刺得生痛了,但眼前就尽是天云和南南。我妈艰难地吞着说:“他们的爹娘早都叫过娃了。现在就再叫。”

那凯耀眯眼搁在我妈红润缀了细汗的脸颊,说:“你早都想要个娃了?现在就要。”

我妈说:“我要娃,求你,放开吧,她是我的命。你是命,他们就不是命呀?快给我娃。”

凯耀说:“你要娃了。我给你娃。”

凯耀就慢慢转到我妈身后去,低低“哧”一声笑,一曳一曳的火光下,闪动的两颗金牙,冷森森的。

柴火燃尽了,屋里顿时暗下来。灶头那盏墨水瓶做的油灯,像死鱼眼睛,泛着暗红的光。

 

十九

 

凯耀顺手轻悄悄把天云放下地,蓦地从背后夺下我妈手中镰刀扔到柴堆,旋到跟前抓住我妈的手,揽住我妈的腰,说来嘛,我马上给你娃。我妈周身突然就木了,我妈不是我妈了,成木头人了,绷起的一条条神经全捏在凯耀手里,疲惫地爬不动了……我妈没办法了,全由凯耀去了。我妈两腿撑不住僵着的身子,挪不动步。凯耀催,说,快走嘛,我给你娃。我妈说,你真的给我娃吗?娃呢,在哪里?凯耀说,真的给,你的娃揣在我身上,要几个,我全都给你……我妈低着头被凯耀拉到当头的黑处里。那里有断砖头随便摞起参差不齐树杈搭的床,上面铺着稻草,稻草上是一块背脊给滚搓皱的旧麻布,湿润润散发着汗臭味,破薄被子脏黑得像抹布,一个用谷壳填充的油腻腻黑土布长枕头上,浓重苦涩的叶子烟味尽塞进鼻里。凯耀把我妈猪样放倒在床上。凯耀说,我一直以各种理由没得叫公社批斗你。凯耀说,那个晚上要不是那俩个细逼崽崽,我在梨树下就日球了你。凯耀口气硬邦邦说,今夜要是吃不到你两块夹扣肉,我天天打一只岸鹅。凯耀软下话说,我是寡公,你男人判十年,你就等于成寡妇了,晚上我给你捂捂被窝。硬和软都硌人心痛。我妈恐俱的心刹时摁住了,丝毫动弹不得。凯耀迫不及待把我妈剥得太干净,光溜溜跟大葱秆秆样,这死鬼小私儿饿狼似的,像是老光棍没沾过女人积压情欲的力气太多了,全都狠死往我妈白生生身上使,嘴里多年吃晒叶烟的辣刺刺气味、狐臭味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息一股股把我妈熏恶心熏昏。但我妈说,他们都在叫娃哩。死鬼说,好不好?我妈说,痛哇!死鬼说,你又不是才开苞。我妈说,我俩个娃呢?死鬼凯耀说,我说嘛,夹扣肉夹长久了不是?收缩呢,不然咋会痛。我妈说,我俩个娃在哪里呀。死鬼凯耀说,娃吗?等一下你的娃就出来了。我妈捏着喉咙,头摆来摆去,说痛哇痛哇!

床像摇山搅水,一浪一浪,突然床尾砖头“哗啦”垮塌了,床梭下来倾侧着,他们一下滚到地,分了身。先把我妈吓得水一样瘫在一边。狗日的凯耀,一心装满那事,竞然半路没得被突发事件吓软根,他揪起那床死板结的被窝铺地下,随后又欠起身子捞水中一挂软塌塌白布样的我妈往上一放,昂起直挺挺生威的根骑上去。我妈不愿意了。我妈奋力推开凯耀,跪着撅起浑圆的屁股上另一头灯光闪烁,双手四处乱摸衣裳,姿态像只受伤的羊羔,天云叼着内衣递到手上时,我妈惊叫起来,慌忙蜷缩一团,又被凯耀鼓捣按倒了。我妈无声反抗,可凯耀就像颗滑腻而尖利的大马钉直直朝深里钻,把我妈钉稳固在身下,沉重的肉身继续凶狠地急促呼哧累起来。我妈猛一转头,就碰上了一双惊讶的小眼睛,那眼睛穿过汹涌的浊气落在粘在一起两具皮肤上;那双眼睛隔着一层黑,像两颗星秀样冰凉痛心地望着我妈淌泪。我妈一瞬间滚出泪,喘着喊,你个死不要脸畜牲,我娃在旁边呀……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到报应的!畜牲凯耀嬉扯扯着脸说,咋的?一舒服就忘记我早前说的话?现在好了是不?我妈的头甩摆着,干涩的喉咙像蛇缠着样生痛在喊,好哇,救下我娃们了,痛哇!好哇!我妈这种叫唤声,好像不是我妈了。最后凯耀简直近于癫狂了,用快速的动作,最大的力气,前进!猪样张开嘴一声长嚎,啊!噢──你娃跑出来了。学不会骂人的我妈,第一次激烈的骂起了凯耀,我日你骚妈,你不得好死……

后来,凯耀把关憋在鸡圈的南南、吓呆蹬砖头边说不出话的天云给我妈,他俩哭着软弱无力地先回家了。凯耀送我妈到院坝,凯耀脑袋里还残存着才丢下一幕。他有意让这激荡人的一幕延续下去,热血就又涌上来,邪邪地直杠杠告诉张素秋:我想日时,你就得来。我妈一身城里娇嫩的力气,全给山里粗壮野汉子折腾尽了,水份榨干了,心里是空的,那双又热又丰满的白大腿想来被搞坏了。这阵儿颤颤走回家的黑小道道上,腿脚轻打浪,仿佛是凉飕飕的风推着走,尽管竭力按捺那两只脚,使它们往重沉往重沉,脚尖尖还是时不时踹着路面上小石头,心想这只脚踩这里,却飘上那一块高凸出的石头就又踏空,摇晃着身子朝前跌倒,爬起来艰难行走,地面没得平整感,再怎么展劲把自己聚拢起来,都支离破碎地片片地漂荡在黑里。

可我妈惦记着没吃药的我。可是我妈不晓得,就连路边的狗儿、石坎、树子、竹子、虫子、老古树上的岸鹅们也不晓得,在我妈离家还老不回来的时候,让人急慌,我拉起阿平朝凯耀家跑去干哪样。摸到凯耀窝棚前,我们全部听到里头说的了,应该说是一小半多,阿平就悄无声息扒开一处扎排稀疏的苞谷秆,本生大而亮的眼晴,此时更变得像电光源。他看到了一幅扎眼……很快缩回头,好大一会儿才对我说,狗日的凯耀伏在你妈肚皮上动,一只手还搓你妈的白奶子,俩个人都白生生的,丑死人哩。我心里半点也不含糊地演绎出之前不符合我年龄那段细节。我咬住嘴唇,仿佛听不见阿平的话,扯着他的手疯了似地一口气跑回家。我瞪着要喷出火焰的眼睛,凶巴巴用对德华说的那番话说,不准对哪个乱讲今晚的事。阿平死死地紧咬牙关,老实忠诚地说,你放心,对哪个也不会说出去。把我被窝搬上楼去!搬上楼去搞哪样嘛你?阿平给弄愣了,我端上油灯,大声说叫你搬你就搬!阿平像怕我把他吞进去似的,乖乖地抱上被窝随我爬木梯。

阿平一走,我蒙在被窝里,稚嫩的恨的泪水汹涌而出,打湿被里一片。

 

二十

 

我妈一进家,顾不上点灯,踏着黑暗到里屋,喊凤儿凤儿阿平走了啊?起来,还没吃药呢。不喊了,又踅出来,摔门出去了,有着急迈开大步朝阿平家跑。没多久,就有阴悄悄把门开了关了,长啦啦地,人也静愣在那黑乎乎里了。我此刻也就从心里省去了“妈”字,一阵子,人把不知怎么面对楼上的我归于那盏灯,楼口下这才亮起浊黄的灯光。灯光就亮晃亮晃带着人艰难地登着梯档子上来,就一下子给冒出个黑头顶来了。顶上的石板让灯光打得明一块暗一块。响起铺就在枕木的竹子被踩吱嘎的声音,下凹上弹摇动着我,人跪在铺边,叫:

“我儿,起来吃药……”

我抓紧两边被角,蒙在里头听,那困难吞咽着口水的叫声,轻柔得像空气,不像是那个人。

被头给轻轻揭开,我闭紧眼忍着。我感到那人手要抹去我眼角冰凉的泪,立即抬右手打开,那手瞬间飞到一边去。

“我儿……”

“脏手,不要碰我。还有脸喊我!”

“我儿……妈给你……药吃呀,”人嘴唇翕动着,脑壳仿佛热天晒蔫了爬竹上秧的嫩瓜,沉甸甸垂吊在藤藤上。

“妈的喉咙……痛哇。”

“痛死你活该,张素秋,等我老者回来,我讲为了两只岸鹅,你愿意让野汉子骑马郎郎,不要逼脸!滚下楼哇……”

张素秋心里轰的一声。难啊,很难面对女儿嘴巴蹦出这句赤裸裸的话。见底的煤油灯,不愿这种时候给张素秋难堪、怎样羞耻的样子呈现在我眼前,一下子从左手啪哒掉在竹楼上跳了两跳。张素秋无话可讲了,张素秋知罪,所以在黑里低头默默忍受耻辱……

这个黑夜,比任何时候都漫长。我高烧又加重了,不停哐哐咳嗽,但我憋着辣乎辣暴的喉咙忍受得起。张素秋哭了半夜,只是无声地哭,涌出的泪,流到下巴喉颈,咸泪一刺激,时不时吞了口水喉咙越发紧叫痛声传到楼口。

两个声音像两个魔鬼,独霸占一方上蹿下跳。

人们是在第三天得知张素秋让鱼刺卡住喉咙后,像在一瞬间,钱塘的天空塌了,地陷了,这可不得了,他们可要中断听唱歌了。都纷纷赶到我屋头,一听张素秋变腔变调的声音离他们远去了,仿佛不是那个人讲的。天哪天,张素秋把人们吓坏了,慌乱着不知所措。张素秋叫人到马路供销社买醋,连跟着骑单车下马场赶转来的人说也没得醋卖。大家按着心替张素秋着急。馒头对于钱塘人来说,更是奢侈食物。想来想去一个办法试试,德儿娘返回家里去舀来一碗老麦面,阿平娘切来半边老南瓜,都分别煮好后,张素秋先把一坨坨南瓜送进嘴里,无声嚼。嚼得两唇角往外流黄汁。就像封喉管的样,张素秋拉长脖颈,狠劲地把嘴里的南瓜糊糊都吞进肚里。咽完,便试一试感觉,那东西还梗在喉头。再把一坨一坨死筋圪韧的老麦面往嘴送,来回在左边牙和右边牙嚼,当顶是吃了馒头,两三回拉扯长脖子狠死地吞,大家齐刷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那圆润喉头一蠕一蠕的滑,咽半碗进肚子,这才停下来喘气。再试试试感觉,依旧是失望地摇头。

有人催张素秋:“得赶紧到平坝县医院去看看。”

张素秋说:“我风儿病得老火,等观察两天看看吧。”

“哎呀,你放心去,我们会照拂她呢,”德儿娘几个妇女说。

张素秋一心牵挂着我,钱塘离平坝六十里地,张素秋一想翻坡坡,走尽是田地松林,还继续往前走一长截羊昌河边铁路才到平坝,坚持不去。

大家没得法子,尽是摇头跟唉唉叹气。

我额上烧得滚烫,脸烧得通红,屋头在眼前旋转。德华娘给我胸背刮痧,熬草根根药水给我吃,等我捂被窝睡一觉醒来,才发现一泼大汗像泉水疯了似地冒出来,汗水冲出我全身皮毛时,有许多轻松舒服的感觉。我慢慢转过头,张素秋守在床边,还有几个小伙伴床前站着,我憋住干裂的嘴对他们笑了一下。阿平那么渴望我快点好起来,像是有话对我说。我翻了他一眼……

张素秋到平坝县医院,已是一个星期以后。医生借着一束亮刺刺灯光往张素秋喉咙深里看,说晚了,来得太晚了,己经延误有效治疗时间。医生十分惋惜加重语气说,倘若早两天来医治的话,就有可能避免鱼刺刺坏声带了。张素秋到钱塘来一直灿烂的笑脸,倏地凝固、跟着木然、跟着哭了,可是没得哭出声,只是泪水蜿蜒地流。晚上回到家,张素秋一脸憔悴,眼光无神,一下子就像个小老奶了,然而第二日一早,见到一群岸鹅叫着跳着挤着朝家来,又露出了笑容。

张素秋的嗓音一天天降低下去,半个月后喉咙不再痛,那白灵鸟般的歌声,那清脆响亮的笑声,都终归沙哑了,从此,比公鸭子的叫声还小,近前不注意听,真听不见说什么。但我半点不怜悯张素秋,张素秋做得祸害给我脸面带来了羞辱,给我心灵带来了不安、沉重和痛苦。那种像狗扯尾的羞耻的事,日夜像一根根血红的针,密密把我心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我的心情简直糟糕到达顶点,日日夜夜仿佛一堆烈火炙烤着我,煎着我,煎着我的根根神经,每一寸嫩皮肤……

我每天放学回来,张素秋畏畏缩缩喊我,我始终矜持冷漠不吭声,不给好脸色,心里痛吼骂:“你这肮脏的人滚远点!你是我哪个人?你给我滚远点!下贱的东西,我实在不想看到你一眼,你说话我都嫌空气臭,我看见你都嫌眼睛脏。”张素秋做的饭,我不吃,张素秋吃过的碗筷我不用,张素秋坐过的板凳我不坐,张素秋走过的地方我绕着走。我不会像从前那样爱张素秋了,整日整夜恨张素秋,排斥张素秋,我怒着、凉着、晒着、干着张素秋这片飘零孤单的落叶。我只有这点冷冰冰的力量跟张素秋对抗,同时更是以此替我的老者惩罚张素秋。

有一天,岸鹅们一进家来,我丢下写作业的笔,捞起准备在碗柜上的一根细竹子,怒不可遏劈头盖脸一阵专门抽打天云和南南,他们不明白为啥要挨打,也不跑出去,缩着头紧着身叫唤扑腾。张素秋正在埋头搓衣服,扔下扑上去张开两只飞溅起来肥皂泡的手护着天云南南,痛着心嘶哑地央求说:“我儿打妈,我儿打妈,好不好,打妈,随便打。”于是,手中的竹子不认识张素秋了,满腔怒火飞过去,像抽打一个大陀螺,狠死照着张素秋两腿肚,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尖声呜呜叫,乱抽打着。竹子断了半截,躺在灶脚和我一起喘息。张素秋竞然没得流泪,咬了嘴皮双腿打战,当张素秋撸上小裤脚,惊讶地看到腿肚血糊淋荡,滴沥下去,眼中充满了无比的痛苦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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