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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91645    发布时间:2015-02-09

十二、炊事员和肥老师


夏天我们穿塑料凉鞋,凉鞋不经事,穿不了多久就烂了。这就需要修修补补。把烂凉鞋的两边断口重叠,找半截钢锯锯片,烧烫,放在断口间,看见冒烟了,抽开锯片,使劲一捏,就补好了。爸爸技术最好。我技术不好,会烫着,烫痛了,连忙向指头吹气;泡进凉水里最见效。指头还会烫煳的呢!以前不晓得!也穿板板鞋。找两块脚那么大小的木板,前面横着钉一块胶皮,钉成拱桥的样子,脚能伸进去就行,一走路,哆哆响。

秋天到了。星期天,爸爸妈妈碓嘴了。爸爸斜着膀子撞开门,冲上了街。

妈妈要洗衣裳,只好喊我和哥哥抬水。别看我小。桶里闪着水光,水光是晃动的,还有个太阳,很有意思。我就愿意抬水。妈妈骨干如柴,黄皮寡瘦,但动作迅速,任劳任怨,忙个不停。累坏了,也发火:“家务事全部赖给我一个人包完了,再忙都是一个人招架。你们结成一伙整我一个人!”姐姐好,不光给巧克力,还帮着做很多家务。姐姐不抬水,女的不兴抬水;再说她也不在家里住。爸爸也不让妈妈抬水。平时主要是爸爸挑。家里没有自来水。一片居民区,一条街,有一个小水站。小水站是一幢旧房子,大小不一。最小的,同样四面墙,一面墙上开门,一面墙上开窗,开窗的墙面下方,就是水龙头。这种房子只有一个平方,能放进一张板凳。它早先是做什么用的呢?难道是前朝建房子的人,专门为将来的守水人预备的吗?好奇怪啊!每天傍晚,水站前总是排着长队,一人一副木水桶,眼巴巴地望着涓涓细流流进别人的桶中……

这天水站停水了,我们去抬井水。那时井多。我们顺便按妈妈的要求买了豆芽。老三民东路南侧,有一口深井,俗称“豆芽井”,本名上元井。约一米五见方,清水一年四季往外涌,隔十几丈远,就可以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取水最方便,不用舀,只需接。井的水平线从不跌落。井边挤着十几个皇桶,由蔬菜公司套水胶鞋拴皮围腰的老太婆守着它们叽叽喳喳发豆芽。这儿的豆芽,白、胖、脆、嫩,寸多长,头部两瓣各有一眼,叫作“鱼眼”。很多人家吃豆芽,都认“鱼眼”。

抬完水,在看妈妈择豆芽,爸爸回来了。他喜形于色,大喊:“我给老二老三买了两双球鞋!两角钱一双,划得着!”

我们冲过去抢着看,唉呀,鞋是次品,全是“左脚”,为照顾右脚,买大一个码。

哥哥老老实实地穿上了,我不喜欢自己的脚变成“一顺风”,不干。买一双新噜噜的鞋子,基本是奇迹,却是“一顺风”,这让我震惊和伤心。还不如不买;还不如买块肉给我啊哞一口吃下去。

爸爸没有得表扬,很不高兴,把桌子痛打了一掌,桌面上的油布都被打得翘起来,又伏下去。虽然没有打人,但板着脸,谁都不看。我偷偷扫了他几眼。妈妈去看他,他佯张不睬,没接妈妈的目光。这种爸爸最讨厌,有话就说嘛!现在看来,有的人,没有发财,只好发威。这不好!

闷了半天,爸爸对妈妈说,下个星期天多走几家商店,看能不能再买到“右脚”。

这一次,爸爸也给自己买了件假领。假领,也叫节约领:一个衬衣领,前面小半截布,后面是几根松紧带。贴身穿着,外衣一罩,像是穿了件完整的衬衣。

妈妈说:“买件衬衣嘛,整得那么笑人!”

爸爸答:“一件衬衣够一家人吃一个月,精神病才穿那种衣裳。我就穿假领!”

妈妈又说:“好像是由上海流窜来的样式,好玩得很!上海人真会发明东西。哎,听说上海人请客,请五个人,盘子里就只有五颗花生米,另一个盘子里只有五片肉,菲薄,一吹负责飞起来,哈哈哈!所以假领就是他们发明的。不管是不是他们发明的,都是他们发明的。赖不脱的!”  

爸爸试验着。假领耸上来,他又扯下去。还告知我们:“帮我看看假领耸上来没有。以后要是耸上来了,要给我打招呼哈!”

星期一早上,妈妈送我出门,爸爸紧急穿上了假领,没忘向我鼓眼睛。我觉得他是个坏爸爸。我希望变成爷爷,打我的爸爸。不是狠狠打。我还盼着他的假领耸上来了,不给他说。

我们在托儿所里,基本什么都不学,钢琴、小提琴、国画、书法、英语、识字,都不学;计算机、奥数,听都没听说过,更不学。主要是玩游戏。游戏叫作《我们要娶一个人》。以前肥老师用鸡屁股嘴教我们唱这支歌,嗓子左得无法纠正,好笑得很!我一听到她的左声左气,立刻感到喉咙痛。但我喜欢听歌,虽然不好听,虽然不喜欢。世上有好听的歌吗?不晓得!

肥老师教得怪,我们唱起来不怪。现在,是我们唱。唱之前先分两组,各三五个人(两组人数相等),彼此相向。甲组先唱:“我们要娶一个人。”乙组应唱:’你们要娶什么人?”甲又唱:“我们要娶小邋妹(或其他什么人)!”乙接着唱:“什么人来同她去?”甲组某唱:“就是我来同她去!”——唱的过程中,大家手拉手边唱边前进后退作波浪状移动。然后,甲组某与乙组“小邋妹”便弓步站立,握手拖拉。如“小邋妹”被拖过来,即成为甲方的人。反反复复,以其中一组人员输光为一局。

小郎巴很用心,也不弹舌头了,凝神屏气。无论什么儿歌,老师只要唱一次,他就能记住。我不行,唱十次我也记不住,唱二十次我也记不全。每次我急急忙忙唱了第一句,就停下来等,别人唱下去,我才能跟着唱出第二句;唱完我又停下来等,等第三句。我记性差得很,一直。至今也没有进化得稍好,但也没有退化到更差。最近我读医书,书里说,简单的内容反复多次都记不住,是老年性痴呆的早期症状。我一笑了之,想,我上托儿所时就开始老年痴呆了!并对医书产生了一点怀疑。可是我只要看清一个人,看清一样东西,这一辈子都不会忘。我想,歌词或旋律进入耳朵,由耳朵进入大脑,停在那里。要用时,它们一下子跑到嘴里,这就是记性好。我并不是记性差,而是,没法把歌词装进大脑里,所以要用时,没东西取出来。看一个人,看一样东西,我就能装进脑子里。不该解决记性差,而该解决装不进去。

当时,大伙玩得很开心。更小的小孩不晓得怎么玩,但也积极参加,跟在大小孩后面瞎跑。都很兴奋,一个二个哈啦哈啦地笑着。

炊事员来了。戴着袖套。没有端大茶缸。脸遭晒了,黑得像煤粑老二。他怎么又来托儿所呢?只见他,在黑走廊那儿偷偷摸摸地四处张望,还踮着脚,不晓得要侦察什么。没有小孩注意他,但我看到了,小郎巴也看到了。我只看了一眼。我不喜欢看炊事员。红喉结和额上的乌疙瘩,我也不喜欢。至今,丑的东西我都不多看。我长得丑,我也不多看,不照镜子就行,只让别人看。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谁丑,我就悄悄骂谁!后来终于明白,不能一辈子都骂所有的丑人。所以我改正了。  

肥老师最近又满脸骚疙瘩了,要烂要烂的,没有烂,有的红,有的紫,几十个红的紫的分布在肉脸上。幸好有那么一张长脸,挤得下。她顺着小郎巴的眼光,看到炊事员了,眼里立刻火星四溅。她突然宣布:“不玩了!回去了!回去!不听话抠脚板心!拈毛毛虫蠚颈根!捉铗铗虫夹鼻子!”

小孩们像一群麻雀一样惊散了,又浑身一抖,踮着脚尖逃回教室。

肥老师追过来,伸进半个身子,说:“你们蒙猫猫吧!蒙完猫猫‘扮姨妈’。”指头乱点,“你当爸爸;你当妈妈;你,你们全部当娃娃!先蒙猫猫!一百七(预备——起)——蒙猫猫,躲躲藏,放猫猫,捉绵羊,绵羊四只脚,猫儿空壳壳。一——准备,二——躲好,三——来得喽!开始喽!”门一下就劈面关上了。

大伙在教室里蒙猫猫。有几个小男孩凑拢一堆,玩“挤油榨”,挤喔,唱喔:“挤油榨,挤油榨,挤出油来炸粑粑!”另几个小女孩站在角落里编指头,编喔,唱喔:“编花编朵,油炸糍粑豆豉颗 一一、二二、三三、四四……”有的玩“一二三,砍猪肝;四五六,坨坨肉;七八九;拉你走!”使劲把伙伴拉一下。还有的玩“推磨摇磨,粑粑大个。公一碗婆一碗,娃娃只得舔空碗!”

小郎巴先是练“巴壁虎”。就是两手着地,背向墙,倒立,脚靠墙。因为形似巴壁虎(四脚蛇)而得名。小男孩往往以能打多少巴壁虎决定在小集团中的地位。他练了一会儿,就溜出去了。可能是去看望杨排长。

不一会儿,小郎巴跑回来,磨到我身边,悄悄说:“霜娃,走!唉喂喂,走!快点去!快去看,‘看魌头’!那边负责有好玩的!漏过这个机会就糟了!”表情奇怪,好像有好事等着我们似的。

“看什么?”我问。

他“嘘”了一声,表情难以捉摸,强忍住笑,说:“跟我来嘛!看他们嘿咗嘿咗抱架腰!”

我脑筋简单,一惑就去。小郎巴在前面引我走,我跟着。外面没有人。一路上他莫名其妙地紧张着。咦,厕所门,一直都像在过夏天,打得开开的,开得直接靠在墙壁上,现在变成了冬天的门,紧紧缩在门框里。怎么回事?平时不关门的呀!我们轻轻走了过去,绕到窗户边。他朝里面指了指。

肥老师和炊事员在里面。

炊事员摸出一支朝阳桥香烟来,在大指甲上磕磕,吊在嘴皮上。当时的烟基本没有过滤嘴,看上去短胖短胖的。他啪啪地掀着打火机,掀不燃。以前许多人都用火柴。突然火柴要凭票购买,吸烟的人,节约火柴,只好找人借火。也借不到火柴,只能借燃红的香烟。烟头对烟头,一吸,就把火借走了。有的人干脆就改用打火机。打火机很土,需往肚子里灌汽油,肚子里是棉花;还要装打火石。汽油找相识的驾驶员索要,平时储在瓶子里。打火石到百货商店去买,小节小节的,很像铰成短截的细铝丝。后来买打火石也要票了。打火机靠小锉轮与打火石摩擦,把火星射倒线头上起火。没有油时,光射火星不起火。这种土打火机坏了很好修。修锁配钥匙的,也修打火机。炊事员掀了好几下,又把打火机使劲朝下甩,把油甩到探出机身的棉线头上,还是不行。只好去掉屁股上的盖子,使劲吹气,把余油逼出去。好不容易点燃了,很快吸出一截烟灰,伸手去刨丢。他的鼻孔里,滚出浓烟,耳孔里,飘出淡淡的烟。他的喉咙里嘶嘶响,要咳嗽的意思。可是他还在使劲吸烟,就是不咳。

以往炊事员吸烟时,就放下大茶缸,四处看看。如果肥老师在,会搊张小板凳,拖他坐。他也客气地坐一下,只是多半会马上起身。这次他们都站着。

肥老师的马脸还是原样,没有变短。可是很难看,板得紧紧的,鸡屁股嘴也闭着,仿佛刚下完蛋。呀,突然,她的嘴唇饱满润泽起来,舌尖伸出来舔一圈,又闪回去。她也能这样?能就能,她这样,就丑!这种丑八怪,用现在的话说,是回眸一笑万人吐。

炊事员用舌头把斜插在嘴里的香烟抵正,使劲吸,还搓手,搓完就擗骨节,擗得啪啪响。连续做。难道他的手,好几天都没有动弹过吗?

肥老师一把抓住炊事员的胳膊,炊事员不动。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往墙边走。途中炊事员用舌头顶出烟屁股,没顶掉,吊着,肥老师帮着打飞了。

突然,肥老师一下倒进炊事员的怀里,身子抖得很凶。她在哭,没有声音,好像死了爸爸妈妈。

我心想,哎呀,真的要嘿咗嘿咗抱架腰了!

说到抱架腰,即,以抱为主要手段,以抱腰杆为重点,进行打架,贵阳叫抱架腰。四川不少地区叫抱腰箍子。就一个抱,抱腰杆,抱住了,等于在对手腰上安了一道箍子,再使劲一箍,箍倒算赢。所以叫抱腰箍子。有时你要箍我,我要箍你,都箍不住,箍就不明显了,更接近按,于是又不叫抱腰箍子,而叫按架;还是以按倒算赢。又有既不抱,也不按的,而是乱抓在一起,揉来揉去,久拖不决。这又有另外的叫法,叫挼趴趴。“抱腰箍子”、“抱架腰”都一般化;“挼趴趴”最好玩!

当时,肥老师和炊事员很快到了墙边。看不见脸了,只看得到腰,屁股和腿。接着,两只手去解右腰的扣子,把浅色的裤子完全脱掉了;另一个的黑裤子没有脱下来,只是垮到两只脚腕上堆着,脚看不见,埋在两圈缩得很矮的裤子里。四条腿举着各自的光屁股,很费力地贴在一起——光腿光脚的肥屁股靠在墙上,脚腕带着裤子的大屁股往前贴。大屁股的腰上排满了火罐大小的乌疙瘩,正微微弓着,一下下撞着肥屁股,撞得很尽心,像是要撞倒墙。因为始终没撞倒,所以一直撞。听声音他们的鼻子都像马达那样出着气。

只听男声说:“这是最后一次!”

女声在喘气,催促道:“快点!猛点!”

我明白,他们在把男生的这个和女生的那个碰在一起。突然有点害怕,害怕没有看见过的事,害怕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心如钉锤,在胸腔里乱捶一气。可我不想离开。我永难忘记这丑陋的图画,以至它们给我的青春带来无尽的捣乱和破坏。

那两个人铰在一起折腾半天,几乎不说一句话,就那样撞着,喘着,配合得天衣无缝。某种声音响得猛烈的间隙,我听到女声说了一句话:“压到头发了!”过一会儿,是男声说:“牙齿都碰酸了!就怪你长的龅牙齿!”压到头发了?牙齿都碰酸了?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女声又说:“筑紧点!嗷,着了着了!神神(恰好)榫到老里头去了,榫到那里了!”接着问:“安逸不安逸?什么最后一次?妄想!太怄人了!太不争气了!太没志气了!太不识抬举了!”男声不耐烦了:“还搞不搞?不搞就算了!憨婆娘,不要抠我背上的小疙瘩!”

我有点慌。不,是很慌。我想跑,不晓得往哪里跑。童年的生命,突然接受了这种高度,叫人不堪重负。他们就在这光天化日下嗨咗嗨咗,根本不晓得尊重小孩的耳目和心智。那些图像,像辣椒辣在我的眼里,心里。

我搞出了响声。

四条腿一抖,两个人连在一起,移动过来。肥老师一眼看见了我。她的马脸上本来想流蜜的,可是情绪跟不上,流出来的是酸水,不成样子,还不如什么都不流。额头上停着汗珠,被几根横纹挡住了,也很难看。一瞬间,她的目光如火炬般盯着我。我没料到她会这般威严。她脸上不成样子的酸水猛一收,换成微笑,眼睛变细了,鸡屁股嘴一翻,没有翻出蛋,翻出一句话“霜娃,你看他和我疯玩艺的!嘿嘿!”又对着炊事员,“快让开,走!”干燥的话声非常刺耳。

我赶紧回头找小郎巴。他又奸又宄,溜了。什么时候溜的,我不晓得。我以为他一直站在身后呢!我有点发抖。

炊事员不吭气,开始捞裤子,嘴里“嘬嘬”地唤着,像逗狗那样。可能是怕我一下跑了。裤子捞好,他冲出来,眼睛横斜上下看瞪我,厉声问:“看见什么了?”

我不敢说。他推了我一串扑爬,体验八级地震。经过这一蹉跎,几十年后5.12汶川大地震,我在成都,根本不怕。市民往外冲时,我在窗口观赏。当晚,一条街,只有我家亮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还敢在自己家里睡觉。

我倒下刚爬起来,炊事员又问:“看见什么了?”我还是不敢说。他给我一掌,打得我一跤挞下去,滚了几米远;骨头碎裂般地猛痛了几秒钟。他马上缩回了房里。我该逃跑,可是只会发呆。他站在门里,低声喝问:“小私儿,每次都是你!看见什么了?说!”

我不敢不说了,以为说了没事呢。“看见光屁股……”太丑了!我很想把看见的东西从眼睛里挖出来,可是不晓得怎么挖。

炊事员一笑,嘴猛地一大,眼忽然一小,不好看,但有意思。不过更像猿人,有点怕人。他又想冲出来打我,还合情合理地说:“打他他痛,我们又不痛。”接着说,“这个憨私儿讨厌得很!鬼头鬼脑的。不狠起伤负他一顿他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倒即铸造。这里指不明事理。)!”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串愉快而尖锐的咳嗽声,一听就浑身发痒。

炊事员的嘴巴很像猪嘴巴,喷出腥馊的唾沫,低声吼道:“上次日妈就是你,这次日妈还是你,下次日妈再是你,老子日妈打死你!滚!从‘吱吱各’(这个角落)给老子滚到‘阿吱各’(那个角落)去!”

我高兴地转身就滚了。我想,什么上次?我不晓得。可能是说我以往也讨厌。又想到“日妈”,贵阳人最爱说这句脏话了。转眼我听见肥老师狠狠地用威严的耳语对炊事员道:“我晓得你是来找她的!还关起的!想日别个,做梦!”

炊事员也不客气,抵触道:“你少放屁!胡豆吃多了!我一个都不想日!——我要和你拆伙!”

我没跑几步就遇到了瘦老师,她刚从另一边的厕所窗户边闪到路上,矮跟军舰鞋翘起,啪啪啪地响。她不当班,怎么也来了?不过有时她在家里没事干,是要来托儿所逛逛的。小郎巴和她黏在一起。他笑嘻嘻的。三人碰了碰眼神。我像是自己犯了错误,不敢看他们。瘦老师脸上遮着一种含义模糊的抿笑,像嫩狗叫似的呴呴呴干咳几下,瞟了我一眼又一眼。

返回教室,我坐在灰暗中,脑子变成了银幕,刚过去的事开始放电影。我慢慢消化了许久,明白炊事员和肥老师在干什么了!原来人生还有这样的暗角……

那天爸爸妈妈有事,没来接我,我自己回去。大一点的孩子,偶尔都可以这样。走路时发现一块小瓦片,边走边踢,遇到坎坎还要捡起来,帮它升级,然后继续踢。又捡了一根树棍,在街边的墙上划道,一边走一边划,把一条街都划完。路边有沥青煮过的黑电线杆,颈子上伸出一只灯泡,让耳朵贴上黑杆也不错,可以听到嗡嗡的声音。一个维修工爬电线杆,先穿钉子鞋,鞋的前面,伸出一弯带小钉的圆铁条,钉子抓住木杆,铁条同时抱住木杆,就爬到顶了。很羡慕!很嫉妒!于是唱儿歌:“太阳出来我爬电杆,爬上电杆我爬电线,一不小心摸到高压电,把我搞到阎王殿。阎王请我咂杆烟,我给阎王几猫鞭!”我后来还去听过铁轨,嗡嗡声要大得多。

到了家里,觉得爸爸妈妈很亲很亲;爸爸也变成了好爸爸。晚上,好爸爸洗完脚,从裤子荷包里拖出烂袜子,先闻闻,皱皱眉,才穿上。我想起自己不穿“一顺风”,爸爸不高兴了,为了将功折罪,我说:“爸爸,商店只要卖了‘左脚’,就不会再卖‘右脚’,你买不到‘右脚’的。我喜欢穿两只‘左脚’的‘一顺风’!”我又对好爸爸说:“脚没有眉毛,不怕臭袜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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