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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91600    发布时间:2015-02-09

十三、莲花白、小屁股和大乳房


炊事员和肥老师的事搅乱了我的心,甚至损坏了我的灵魂。可我想念少女。想念少女,就可以忘记那件事。

少女一直没有回来。

小郎巴的妈妈送他来,和老师对话。

肥老师说:“我娃娃最乖,小时候说第一句话,就喊妈妈!”

瘦老师说:“我娃娃说第一句话,是喊妈爸,两个伙在一起喊,要比你家娃娃乖一小点!”

小郎巴妈妈碎步走得更近,挤眉眨眼地说:“我家小郎巴才乖,更乖!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说出来你们直接遭吓一个大跟头,还要翻几转。他喊的是‘毛主席万岁’!太不一般了,该是哈!”右手摸着胸前的纪念章,得意地笑,像疯子。然后惊奇地追问:“你们怎么不表扬我儿子?是羡慕还是嫉妒哦?”

肥老师鼓了一下眼睛,没接话,也摸了摸自己胸前的纪念章。

瘦老师轻轻打招呼:“不说了!”

“天呀,连话也不准说了!”小郎巴的妈妈跳了起来。

两个老师不再张她。

小郎巴的妈妈很无趣地走了,步子很快,还不时回头查看根本没有的追随者。

肥老师赶紧问小郎巴:“你说第一句话就喊‘毛主席万岁’呀?”

小郎巴愣了愣,然后笑嘻嘻地回答:“就是!喊完‘毛主席万岁’,又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还有第二句呢!第二句是喊‘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李再含同志比较健康!区革委主任××同志勉强健康!五类分子卧病在床!走资派病入膏肓!刘邓陶去见阎王!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嘿嘿!”又嗫嚅着,“没,没,没喊李再含。”

瘦老师尖声一笑,和肥老师对看一眼,说:“大人早就训练过的,问不出名堂的!”

那天妈妈来接我,我问:“妈妈妈妈,我第一话是说的什么?”

“什么第一句话?”妈妈不明白。我说了。妈妈说:“每一个娃娃,第一句话,都是喊妈妈。”

我说:“小郎巴不是,他是喊的‘毛主席万岁’!”

“恐怕不会哟!哪个娃娃第一句话,就能说五个字?他瞎吹的,你也信!”

哦,他瞎吹的。那我不羡慕他了。

老师们常常说到少女。

“小媚崽呀?嗯——!可惜了可惜了这个小姑娘!”瘦老师一边戳毛线一边干咳着说,有些不屑有些遗憾也许有些一言难尽的悲悯,脸上的芝麻点隐隐约约的。说起来是惋惜,其实嘴角流露出来的,多半是满足的微笑。

肥老师说:“活该!”

我呆坐着。少女带走了我们共同的秘密。那个秘密,只是我一个人的了,不全了!

托儿所里空旷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好像以前,是少女独自占据着这里,一个人吵吵闹闹似的。

我无穷无尽地想念少女,梦想随时都能看见那栅栏似的睫毛,以及闪耀的大眼睛。梦想随时看见她的红嘴唇;我喜欢那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嘴唇,平时抿着,厚薄适中,紧凑地收敛着,很鲜,很醒目,很想亲一口,亲半天!太阳穴边浅蓝色的筋,手背上更加浅蓝的筋,还有“青壳鸭蛋”之类,我也想摸摸。我偷偷跑去缩在楼梯上。当然要先搞清楚少女的爸爸不在,才敢去。曾经淡香漫射的小屋始终紧闭着。我在心惊胆战而又略感安全的状态下,等她,想她,像是精神病发作了一样。但是等不到,只能空想。想一个人,在哪里都行,可是到楼梯上去想,要舒服些!楼梯像是变得又细又长,通向荒无人烟的地方。我不激动了,光剩下无聊,没人时就把手伸进裤裆里,摸索着翻钢盔,不是兴致勃勃地翻,是混时间地翻。有人路过就假装捉蚂蚁。有一回蚂蚁钻进眼睛里去了,不出来。想起妈妈说,灰尘进了眼睛,赶紧闭上,用力咳嗽几下,灰尘就会自己出来。我试了试,嘿,蚂蚁硬是出来了!我决定回去告诉妈妈,灰尘可以咳,蚂蚁也可以咳!分到包子后,我更要去找少女。我留着肉包子,两口吃掉一个糖包子。我是在表演,表演给她看。可惜她不在。尽管老炊事员走后,现在的包子不好吃了,但包子总是包子啊!我希望少女给我一个笑,要有声音的那种笑。那种笑让人喜欢,让人心软。我也赌气,幻想她会来求我。当然,直到我永远离开这家托儿所,她也没来求我。

星期天特别难过。不晓得为什么一到放假我就睡不着,平常却睡不醒。我多想尝尝那种睡不醒的滋味。我很寂寞。当然那时候不晓得寂寞这个词。我发现,太寂寞了,连阳光都照不出自己的影子。我试过的啊!是心理作用吧!长大了再试,又有影子了,说明不及小时候寂寞了。我会独自站在窗前,呆想少女。这时,世上所有别的事,都远了,淡了,稀薄了,心里只有少女。蔚蓝的天上衬着一大群白鸽,没有排队,就那么乱哄哄地飞着。转弯就不动,转完弯才扇动翅膀,翅膀打开时,映着阳光,一片一片,组成一大片,不断地闪,很好看!可惜老鹰来扑鸽子了。鸽群立刻碎得七零八落。老鹰黑黑的,急速俯冲,为了加快速度,还翻着跟头下来。鸽哨嗡嗡地响。我不晓得是鸽哨,以为鸽子飞动,就能出声——人走路,不是也有声音吗,人也不用“人哨”呀!很快,老鹰抓着一只鸽子,腾空远去,几片羽毛还在飘落。唉!老鹰再凶,也没有喷气式飞机厉害。飞机能把天空划开三条白缝。看见飞机,我会乱唱儿歌:“飞机飞机,飞到北京。北京在开会,毛主席万岁!”“大苹果红又红,我是中国的好儿童;坐飞机、扔炸弹,炸死美国王八蛋。”懒心无肠的,觉得还是托儿所里好玩些。

少女不见了,我能够触摸的,只有装珠珠糖的小瓶子。我整天把它捏着。

很后悔少女洗澡那天,没有注意去看清她的屁股。埋怨她上楼时,总是侧着身,或伸一只手在后面晃动着遮挡,不让看清楚。我全身难受,缺乏抚摸的皮肤是孤独和饥饿的,我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想念少女,但不能对谁说,只能自己放在心里。心里放着一个人,好重!

我又在妈妈的坛子里,泡了一匹莲花白。

有一天,才浇过一场豪雨。小郎巴迟到了,肥老师问他为什么,他笑嘻嘻地胡扯:“我帮妈妈洗屁眼,耽搁了!”说罢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肥老师很生气,说:“哼,气得我脚板长鸡眼!今天非抠你的脚板心不可——不!非让你吃肥肉不可!”

小郎巴笑一笑,没说什么。不久他拿出个“砰嘣”,晃一晃,又藏起来了。

吃午饭时,小郎巴的碗里,果然,多了几片肥肉。但小孩最怕吃肥肉。小郎巴无所谓,趁老师不注意,把肥肉藏在荷包里,或塞进鞋子里。怪不得他的鞋子里会跑出肥肉来!这个办法好!

吃完饭,肥老师离开了。

我赶忙去抢小郎巴的“砰嘣”。这是一种细颈大肚的玻璃玩具。外形很像酒瓶,但肚子短些,颈子细些长些。我抢到手里,边逃边玩——把颈端含在嘴里,一吹,一吸,让薄如纸张的“瓶”底,凸出来,凹进去,砰嘣砰嘣地响。平日里是看不到“砰嘣”的,要等到春节,“砰嘣”们,才像鸡蛋一般,被保护在提篮中、箩筐里,由乡村的孩子或他们的父母,带进城来,汇聚到大街小巷、公园门口,几分钱就能买一个。小郎巴的“砰嘣”,肯定是春节留下来的。

小郎巴追着我跑。我张狂着乱吹乱吸,没掌握好力度,给吹炸了。小伙伴们马上唱起了儿歌:“砰嘣砰嘣,拿钱去送;上面一吹,下面成洞!”

没办法,我很认真地和小郎巴打了一架。他说,是我先惹他,吹烂了“砰嘣”。我觉得,是他先惹我,先骂我,硬是要和我扳个输赢,没事找事,骂我穿“一顺风”的球鞋,羞辱我,我才动手的。后来,他蹅了我一脚,我推了他一下。他骂我“小屁股……!”他在“小屁股”后边加上了我的名字。

头天我正好听见老师们说悄悄话,晓得了她们胸部的那两个小名叫“蜜蜜”的东西,还有另外一个大名:乳房。以前只晓得叫蜜蜜,顶小的小孩还要吃蜜蜜呢;不晓得叫乳房。好奇怪的名字啊!这时候我就拿出来还击。“我是小屁股,你是大乳房!大乳房小郎巴!”你加我的名字,我也要加你的名字,才划得着!

小郎巴也不明白乳房是什么,以为吃了大亏,骂骂咧咧的,被我打了几拳,打老实了。他一边逃一边自我下台:“我要把你打出血!”

我不怕。我个子大,班上没有人打得过我。

小郎巴一头栽到床上,说:“你把我打死了!你跑不脱的!”不再说话;似乎,也不再喘气。过了好一阵,他还是不动。

我急了,边推小郎巴边问:“你还活着吗?”

“没有。我可能已经死了。”他说。

“那你还说话?”

“说完就死。”

这时候肥老师回来了,小郎巴一下跳起来,撵到门外告状。还好,没死!

不料小郎巴一跤跌下去,把脸陷进了稀泥巴。肥老师一把拉他起来,哎呀,鼻子眼睛嘴巴都不见了。小孩们清脆地笑着。

肥老师赶紧拿来瓢根(勺子),开始挖掘,主要是刮,起码先得挖出鼻子,好喘气。忙乎了好一阵呢。

打架没什么,就是打输了也没什么。但被肥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不是批评打架,是批评骂人;不是批评骂“小屁股”,是批评骂“大乳房”。这样,我就以为乳房是个坏东西。那么肥老师自己天天唱“翻钢盔”呢,是不是更坏?该不该批评?

我走到一边去,回头查看,肥老师那又长又黑的头发,披散在脖子上和脸上,遮住了一只眼睛,很吓人。我赶快坐下,也老实了。

突然想到少女,她的身子平实,简洁,流畅,立体,耐看。而且,她还有凹脚弓,还有女人花,还有“麦子”,还有香气,还有笑声,还有弹簧步,还有叮叮咚咚的“泉水”声……她没有大屁股,没有大胸部。她的屁股很秀气,她的胸部是平的!难怪我喜欢她!我想到了上个月的少女,想到了春天里的少女,想到了去年的少女。我一点一点往前想,把少女想得很远。我心里安静下来。

之后我不再守住楼梯发呆,因为守不到什么。也不再去看老虎窗,因为它也老关着,看不到什么。以前午饭后大家睡觉,老师也睡,我最爱跑出去,和少女坐一会儿。现在不行了。我常常躲进小黑屋里,悄悄想心事。伤心了,坐在小黑屋里就好一点。可能各有各的办法吧,大人难受了还喝酒呢。不过没有茅台酒,尽管那时才三四块钱一瓶。我长大后,跟老酒鬼学会了鉴别真假茅台酒:真茅台吃了软脚,软髁膝头以下;假茅台吃了晕头或不晕头但绝不软脚。

每次突然看见屋顶的老柳树,就不敢想什么了,觉得老柳树会晓得我的心事。钻进小黑屋,才不怕老柳树。我去小黑屋,不告诉任何人。小黑屋是我的密室,我在这隐蔽的世界里,和我的少女对话。我已经不再惧怕黑暗。小小年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日子没有了,我有了成人般的忧伤。想念能化解忧伤;静心收听胖胖的鬼脸蜘蛛在角落里的织网声,也能化解忧伤。

一次正躲得好好的,门口飞来一个包谷粑。起初我以为是蜘蛛精来了,又惊又怕又喜。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很失望。

家里的牛奶断了。晚上,妈妈看了好几眼毛主席的画像,摸了几次纪念章,和爸爸商量找人帮忙订牛奶的事。我希望变成奶牛,一飙就是一桶,吃都吃不完。以前我有个纪念章,听说坏人不能戴纪念章,革命群众才能戴。我是小孩子,我能戴,那我也是革命群众。可是我才戴了半天,就把毛主席擦成了塌鼻子。爸爸妈妈吓坏了,就不给我戴了。好像我也是坏人似的。

我躲进被窝里。哥哥早睡着了。

四处静悄悄的,我内心的隐秘凸显出来,点滴毕现,意味深长,让人难熬。这种时候,翻钢盔是个消磨时光的办法。那就好好翻一阵,没牛奶吃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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