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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91147    发布时间:2015-02-09

十七、警察来抓肥老师


我盼着肥老师帮忙把少女放回来,可是她根本没有再提过这事。我忍不住弱弱地问过一句,哪里晓得这个烂肥婆凶哦,恨了我七八眼,喊我“趁早滚远点!”奖励的肉包子和糖,当然也没有影子。

有一天老师交接班的时候,又吃包子。小郎巴夸口:“我一口气可以吃十个!”舌头在嘴里珰的一声。其实他最多能吃三个,真吃十个,负责胀憨!

包子顿在桌子上冒气,可老师就是不发给大家。小郎巴开始讲故事。肥老师瘦老师从来没讲过故事,可是小郎巴,每天,总有各种故事要告诉我们,说也说不完。尽管这些故事是乱七糟八的,可我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肥老师嫌小郎巴说话了,“不遵守纪律,屡教不改”,骂他。小郎巴根本不怕骂,也不辩解,只是带着蔑视的神情看看四周,继续讲故事;没有人听了,就旺起脑壳,讲给顶棚听。肥老师发怒了,扣了他的肉包子。小郎巴对肥老师说了句悄悄话,把她的脸都吓白了,追着小郎巴跑,一跑跑到院子里去了。

肥老师说:“小郎巴,乖娃儿,不能乱说,说了你要遭抓的!和你疯玩艺的,给你多补几个肉包子就是了嘛!好不好?”声音很低,表情让人觉得很熟悉。那是什么表情呢?过了很多天,我才想起,那是电影《地道战》里,伪军说“报告太君”时的表情。

“不好!”小郎巴四下看看,小声说,“我不要包子。干脆你喊我一声‘爸爸’嘛,我就不乱说了。我从来没有当过爸爸。”那时候小孩都觉得给别人当爸爸是最舒服的事。

我吃了一惊:当老师的爸爸!“吃”老师的“魌头”!我默道(以为)肥老师会大怒,会打他,用毛线签签打,用鸡毛掸摲;会抠他的脚板心;会拈毛毛虫蠚他的颈根,会捉铗铗虫夹他的鼻子。小孩只能当“小朋友”,怎么能当爸爸?挨打挨抠是正常的。一进托儿所,家长都走了,小孩没人保护,就受老师欺负。睡完午觉,老师只喊一声:“起床了!”猛地掀开被窝。还捣这个,捅那个。“还在挺尸,快起来!都喊了十几二十声了!”其实才喊一声。欺负小孩是很容易的,没有危险,可以放心放胆放手放脚慢慢做。

可是肥老师只是一愣,立刻又镇静下来,也四下看看,确认的确无人,不但没有打人,没有抠脚,反而嗯嗯哦哦了半天,之后,真的小声喊道:“爸爸!”喊完又央他,“不要乱说哈,乱说要遭抓的!”

小郎巴嘻嘻一笑,转身就往教室跑,身子扭来扭去的。

肥老师边追边喊:“你说话算不算数啊?”

小郎巴笑着说:“算数的算数的!只有一点点走辗哈!哈哈!我是你爸爸!”嘴里还发出嘚咯的一声。他会弹舌头,我不会。琢磨了很久,才晓得,那是把舌头贴着上颌,突然分开搞出来的。我就会了。班上的小孩都会了。

小郎巴一气跑进教室里,一头撞进瘦老师怀里,笑啊笑。瘦老师没有咳,也没有抿笑,没有尖笑,赶紧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还是笑啊笑。再要追问,肥老师赶进来,岔断了。但小郎巴盯着肥老师,唱了首儿歌:“有个人的头,像气球,有山有水有河流,有火车头,有火车尾,一开开到茅室头。茅室头的蛆,多又多,把她揪成面坨坨!”

之后小郎巴对我说:“不奖励肉包子吃,还敢扣我的!长大了我们都要打这头肥猪!该是哈!”声音不高,又是小孩说的,可是充满怨气和兴奋,要奋力撒野似的。

那好!从这天起,我和小郎巴一见面,隔老远就彼此微笑,笑得很舒心。我喜欢他,同时也有点烦他。说不清。反正最爱在一起玩。

“我认识一个大力士,以前可以一刀把人从头砍到屁股,变成两半,现在一拳就能把砖头砸成粉粉。”小郎巴继续说,“他每天晚上教我练习。很快我也能一拳砸碎砖头。谁也不敢惹我了!老师也不敢!老师没有砖头硬!”

肥老师问:“还有人没领到包子吗?”

“有!我!”小郎巴说。他手里正拿着两个包子呢!大家笑起来。笑完后,小郎巴突然特意假笑着,笑一会儿假笑又变成了真笑。唉,他的包子还没动!我拿到一个包子,先咬一口;拿到另一个包子,又咬一口。就这么一个包子咬一口,早咬完了。别的小朋友吃包子,是先吃团转,心心留到最后吃,有时心心突然跌到地上,被我一脚踩瘪。

第二天,小郎巴的妈妈牵着他来托儿所。离门口还远,他就挣脱了,往里直冲,边冲边喊:“小郎巴来喽!小郎巴来喽!”像一只出水虾,又蹦又跳。不晓得他高兴什么。

可是他的妈妈找到老师,说小孩的小麻雀破了,皮皮翻翻的,问怎么回事。瘦老师说不晓得,并捞开小郎巴的胯裆查看。她一会儿尖笑,一会儿干咳,和家长鬼鬼祟祟地叽叽咕咕了好一阵,最后家长吼一声:“告她!”走了。

肥老师来接班时,瘦老师抿笑着给她说了什么,她脸色大变,上面的骚疙瘩显得特别突出。她装模作样要去查看她的“爸爸”小郎巴的胯裆。还没走到跟前,小郎巴一趟跑开,扑进瘦老师的怀里。肥老师只好放弃查看。我想,你晓得怎么回事的,你不用看。

我发现,瘦老师常常偷偷打量肥老师嘟起的鸡屁股嘴,和骚疙瘩脸,好像这种嘴脸很好看似的。

又一天午休时,我偷偷去前院子侦察少女家的楼梯,刚走出长走廊,就看见了小警察叔叔。我有些害怕,赶紧往回走,却被他追过来一把抓住。他说:“你跑什么跑!等于是干了什么坏事吧?说!不说的话呢,就把你抓起来关起!”

我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小警察叔叔奇怪了,“说!”

我终于开口了,很急切。我说:“你们放了媚崽吧,她没有摸过我,没有搓过我!是肥老师摸过我的麻雀,搓过我的麻雀,还咂过我的麻雀,都咂裂皮了!还用舌头裹了的!”

小警察叔叔一愣,“等于是还咂过?裹过?真的是肥老师?”他挤着眼问我。他说话,嘴巴还是不怎么动。

“嗯!”

他开始仔细询问:“是含住小麻雀,使劲咂吗?使劲裹吗?又咂又裹的话你痛不痛?……”他的眼睛挤得更急。

我说:“是含住小麻雀劲咂,使劲拔,使劲裹!痛!痛得遭不住(受不了)!”

小警察叔叔转动脑壳到处溜一眼,又怪怪地翻了翻眼睛,要问什么。我晓得他要问什么。果然,他问:“等于是光是咂呀拔呀裹呀?还干了什么?你们嘿咗嘿咗抱架腰没有?脱裤子没有?你流什么没有?”

我问:“流什么?屙尿啊?”我盯住他的嘴唇,看它动还是没动。没动。

小警察叔叔说:“等于不是屙尿,是问你,从你的小麻雀里,流别的东西出来没有,比如说米汤?”

“米汤?没有!小麻雀里边只有尿,没有米汤!”

“哦!”他听了,两眼不再挤,而是圆睁开,瞪着我。

“没有流什么,也没有嘿咗嘿咗抱架腰,但是脱裤子了!她欺负我了!侮辱我了!”我又说。

小警察叔叔东张西望一阵,还想问什么。我也还想多说几句。尤其想到“翻钢盔”准备“翻一个又一个”的肥老师捉住我的麻雀,用的是肥厚的手掌,我特别生气。

这时候班上的另一个小男孩,牵着他妈妈的手,快步走进来了。那女人直接打断我的话,要警察“快去抓女流阿强”!接着又来了个小男孩,是妈妈抱着来的。

小警察叔叔晃荡着裤兜里的钥匙串,让我先回去。我只好走了。

我回到班里,被肥老师刮了一顿。我悄悄说:我也是你爸爸!

很快瘦老师来了。

我和小警察叔叔说话,还没说完,就被岔断了,我憋得难受,想找个地方自己对自己说。我准备去小煤屋,但想到屋顶那棵充满鬼气的老柳树,有点怕;加上瘦老师就在身边,我不好离开。我心里说:“老师老师,你快去解溲吧!快去吧!”可是她就是不去。我没办法,又确实憋得慌,就悄悄向瘦老师告了肥老师。其实只告了几句:“她拿嘴巴咂了我的小麻雀!她拿舌头裹了我的小麻雀!她脱我的松紧裤了,欺负我侮辱我了!”

瘦老师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眼睛瞪得和她的萝卜脸一样圆,脸上那隐隐的芝麻点有些显眼,像是生了锈。她轻轻干咳了几声,两条胳膊直直地夹着身子,乱走了几步。

第二天我去托儿所,离门口还有一段路,爸爸就回去了,我自己往里走。在院子里又遇到了小警察叔叔。他没有穿警服,看我一眼,笑一下,只顾自己转悠。我刚走过去,他喊住我,问:“看见媚崽没有?”指了指楼上。

我摇摇头,心想,不是你们抓走了吗?怎么看得见!我伤心起来,哭兮兮地走了,边走边想起他以往的问话,琢磨了好半天。

进到班里,看见已经来了不少小孩。瘦老师不在,肥老师也不在。没人管我们,我们老老实实坐着,伸长颈根,像小鸟一样,眼巴巴地到处看。都不说话,教室里静得不得了,连眨眼睛的声音都能听到。我认真听了听,有27种声音。一数,不算我,硬是27个人嘞!好奇怪!怎么没有听到自己的眨眼声呢?我有点伤心,细细地哭了几声。

我们开始到处乱跑。

我路过小煤屋,瞟了瞟屋顶的老柳树,突然听见屋里有声音。我赶忙跑去找来几个男孩。我说:“快去看!小煤屋里边有蜘蛛精!蜘蛛精来了!”

我们都不敢进去,只是在门口擦过去擦过来,用目光往里探险。接着胆子大了点,挤在门边,伸头探脑。地上有一根浑身沾满细泥沙的大蛐蟮,正扭来扭去,和一堆小黄蚂蚁进行殊死搏斗。门角的蛛网,网了不少灰尘,无端地抖动着;另一层蛛网上,一只什么虫子,正在与蛛丝拔河。蜘蛛精呢?没看见。可能跑了。要不,蛛网怎么会抖动?要不,虫子怎么没有被咬,还能自己拔河呢?突然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很大一团,被瞭望哨小郎巴发现了。他一屁股跌了个“坐厾”,像猫那样叫一声,很夸张,半真半假的。他还高喊道:“蜘蛛精来了!薅住就走不脱!”喊得很仓促,声音比钉子还要尖,比小姑娘的还要尖,比瘦老师的笑还要尖。

叫声把小孩们吓了一大跳。有几个揪成一坨往远处跑,额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别的小孩们轰地跑散了,包括我,一律是抱头鼠窜,屁滚尿流——真的有人放了屁的,真的有人撒了尿的。小女孩们本来站得远,有的吓哭了,蹲在地上,蒙着脸,哇哇大叫;胆大的没哭,只把八根手指背靠背编在一起,编成瘦筋筋的蝴蝶结。

小郎巴指挥道:“不要喊,要是一喊,蜘蛛精就会怪叫着扑过来。它一直藏在那里等小崽喊呢!”

小孩们一下噤了声。

我跑到远处一回头,只见小煤屋的门口一黑,蜘蛛精出来了?因为背着光看不清,可是那轮廓人人熟悉。不是蜘蛛精,而是肥老师。

肥老师蹑手蹑脚往前走,只走了几步,面色惨白,人躲在屋子里,颤抖的声音飘出来:“乖娃娃,你看见警察没有?警察走了没有?”像个,喜欢吃猪头肉的,憨不褦襶的老憨包。

我说:“看见了。没走。”

肥老师一下又转身跑进黑暗深处,变成了蜘蛛精。人进去了,一只鞋落在后面。

我有些奇怪,说:“老师,警察是来找媚崽的。你……”

“真的呀?霜娃,你怎么晓得的?”

“警察叔叔说的!”

“是吗?”

“是!他问我看见媚崽没有。——你说媚崽关起的,警察怎么还找她?”

肥老师几步跑了出来,一抖,很快又跑回去了。终于小心翼翼地,仿佛满地都是玻璃渣似的,走出来了。她穿好鞋子,大呼一口气,眼睛转转,自言自语:“小骚货,肯定又逃跑了! 不诚心接受改造,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挑战。说是和痔疮犯关在一起,搞不好两个都跑了。痔疮犯也猖狂,学毛选,她边学边抠痔疮,不当痔疮犯当什么!跑出去,只有到处去抓拿骗吃!58年毛主席就签署了主席令,报上都登了《户口登记条例》,每个人都不准到处跑。私自离开原住地的人,上级有权抓起来劳教!哼,何况是骚货!这次捉回来,无产阶级专政的铁坨坨,负责非要把她的一身排骨珰的一声砸瘪不可!该给她剃半边脑壳,免得跑!——走!进教室!”一把抓住我,快步走,边走边张圆鸡屁股嘴喊:“都进来都进来!乱跑挨打!拿毛线签签栽!拿鸡毛掸剟!抠脚板心!毛毛虫乱蠚!铗铗虫老实夹!”

走了几步,不放心,又停住了脚。不用她开口,小郎巴已经侦察回来了,说:“走了!连人影都没有了!”说罢借机跑到墙根,蹲在那儿。那是埋杨排长的地方。

我们很久没有抓到新的杨排长了。蛐蛐很少。连驼背蛐蛐都看不到。要是有一只嫩绿蚂蚱,那该多好!比褐色蛐蛐好吧?。

小郎巴向我招手。我跑去一看,啊,那颗豆已经出土了,很细的一棵黄茎,弯曲得像是弹簧,弹簧顶上就是豆。这颗豆分开了,分得很薄。有点像,像女人花!太嫩了!太好看了!

小郎巴问我:“杨排长会饿吗?搞点吃的给它吧!”

我说:“不晓得会不会饿。搞点也可以。”

只见豆苗摇了摇,好像是在帮杨排长传递信息,杨排长对吃东西满怀希望。

小郎巴的门牙掉了,他从荷包里摸出来,和杨排长埋在了一起。

很快又在不远处发现一株朝天椒,锥形,朝天长去,椒尖向上,直指蓝天。很短小,很好看,很滑稽。一枝长7个,围成园。所以又叫七星椒。以前以为辣的就是朝天椒,其实不关辣的事,只看是不是向上。不过朝天椒都辣。

我们像密谋似地蹲在地上,我手里正好拿着一小张纸,就像在上厕所。果然肥老师远远看到,大喝一声:“你们不能在那里解溲!”冲过来,揪住我们的耳朵,往中间一推,让两个脑壳咚地碰上了。太讨厌了,我们刚才还帮她侦察警察呢!肥老师是翻脸不认人的东西!

我们往回走。小郎巴揉着脑壳。趁他弯腰不注意,我跨了他一个“冒公鸡”——就是一腿跨过他的头顶。大人都说,“跨个冒公鸡,三年长不高”。我想试试,看他到底还能不能长高。

小郎巴吃亏了,跳起来打我。打完就和我比个头。他问:“你凭什么长这样高?我也要长你这样高,才公平!”我也揉着脑壳,说:“可以呀,你长吧!”他不服气,“偏要长!不长的话,就怪你,该是哈!谁喊你跨我的冒公鸡呢!”

肥老师进到教室,长叹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她心里很不踏实,这种不踏实铺在脸上,铺在骚疙瘩上,铺在眼睛里。

午后下毛毛雨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种毛毛雨,只会把衣裳的颜色淋深。我们在教室里吃饼干,做游戏。

警察又来了。来了两个。一个是小警察叔叔,另一个是大鼻子警察伯伯。小警察叔叔先用眼睛找我。我以为他要听上次我没说完的话,正在心慌,他对我点点头,就不张我了。

瘦老师不说话,依然安静地坐着,不戳毛衣了。后来就弯下腰,用一块小破布擦她的军舰皮鞋。

肥老师该下班了,可是还没有急着离开。她哆嗦了一下,全身一收一缩的,像是打寒噤,神情凝固在脸上,一下弹起身,跳到瘦老师的背后,立成一根桩桩,嘴唇有点微小的移动,两眼瞟向警察,不时伸头探脑向外张望,不晓得张望什么。过了一瞬间,她就迎过去和警察打招呼,“来了啊!适逢难遇的,坐!”接着说了一串。说的话简直是牛胯扯马胯的,彼此没有关联。脸上换成“捧抛”的笑容,回身率领大家拍手欢迎,拍着手赶紧去为警察抬椅子。    

警察站着,不说话,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肥老师忙来忙去。椅子抬来了,肥老师请他们坐。小警察叔叔走过去,从纸壳夹里拿出一张纸,让肥老师签字。

肥老师低着头,好像一下变得很老实,甚至一直都是老实人。我轻轻走过去仰望,正和她的目光相遇,那目光在接触我的一瞬间,还躲躲闪闪的,一看清是我,里边就挣扎着射出乱箭来,把我射走了。人走了,心还在乱跳。

突然肥老师把那张纸一丢,哭了,声音拐着弯冲破了鸡屁股嘴。眼泪敞开流。那眼泪肯定是事先预备好了,专门等待哭的时候用的。不然的话,怎么会一下来那么多。到现在,我也坚信,世上肯定有这种预备好眼泪的人!她人没动,可是头发自己披下来,遮住骚疙瘩脸,像鬼。可能蜘蛛精真是这个样子。

“他们栽诬我的!”先抱着屁股跳起来,身子变长了,落地时缩短了,忽长忽短,很难回复正常,“我没做什么没做什么呜呜呜!”声音嘶哑破败,鼻涕也下来了,搞得很热闹。“是哪个?”突然,肥老师吼出要把屋顶震碎的绝叫,尾声很尖,有点像刮玻璃,一扇扇窗户自己打开了。她摇头晃脑,披头散发,鼓大眼睛,一步一顿,手指一下下指着惊恐万状的小孩们,向前逼近。男孩们先撞成一堆,再四散开去。女孩们赶紧蹲下,双膝顶着肚皮,两手抱住头,全身缩成一团。

“是不是你?”肥老师像老鹰叼小鸡似的,一下把小郎巴选了出来。小郎巴被吓得根本不像她的“爸爸”了,也扑爬礼拜地后退着。

大鼻子警察伯伯拉住了肥老师,瞪着她,瞪了好一阵。一双眼睛排成八字,好像是特意出钱请人伸手捺成这种款式的,左一撇右一捺斜挂在额头上的,粗黑的眉毛上下移动了一会儿,一下皱到鼻梁根,才从大鼻子底下的樱桃小嘴里发出强音:“老实点!不老实,老子日妈一脚厾死你!不老实,咔嚓,给你戴不要钱的‘金壳手表’(手铐)!你还好意思淌‘水晶豆豉颗’(泪的谐称)!”

肥老师愣了一下,眼神马上趴了,全身开始痉挛,猛地软到地上,砸倒了一根小板凳,肥屁股很像老南瓜。唉,此后我就开始讨厌老南瓜,一辈子都没再吃过。她摇晃着四肢,像在游泳;接着是打滚,从这边对直滚到那边,来来去去,硬是像炊事员骂我那样,“从‘吱吱各’(这个角落)滚到‘阿吱各’(那个角落)去”了;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满屋全是灰尘。见警察不张她,只是站着看稀奇,有时退让一下,躲开那滚过来的身子,她又改成双手拍大腿,拍地上,脑壳大幅度地东摇西晃,一心要把它甩下来的样子。见仍然没人接招,只好停住,光是瘫在地上,蓬乱的头发蒙住半边脸,另半边脸挂着泪,全身都裹满细土。她不甘心,重新敷衍地吼了几声。

“活天冤枉啊!我什么都没做啊!他们栽诬我的啊!”肥老师又泼又踹,嘴巴大张,一点不像鸡屁股了,牙齿全能数清,有34颗;舌尖很红,舌苔很黄很厚,有紫斑。我现在晓得,舌尖红,是心火重,该吃莲米芯;舌苔厚而黄,还是火重,不光是心火重,还有湿,吃黄连吃牛黄都可以,还要加些除湿的药;紫斑是高血脂,肝热火旺,要吃的药就多了。不能吃辣椒,不能吃芫荽,可以多吃蕺耳根。那满脸的骚疙瘩嘛,全怪激素太旺了。怪不得!

还有,这一辈子我数过许多人的牙齿,无论是谁,只要张开了嘴,我就赶快数,都是28颗至32颗,没有34颗的。怪!我还数过自己的牙齿,下面16颗,上面14颗,也怪!这该长成地包天呀,怎么一直不长呢?急死人了!太冤枉了!我还数过狗牙齿。一次都没数清,手指老是受伤。几年后读《十万个为什么》,书里说,牙齿最多的动物是蜗牛,共14175颗;另一本书里又说有25600颗。为了搞清到底是多少颗,我活捉过不少蜗牛,在放大镜下数牙齿,结果因为那牙太小了,一颗都没看见。

“什么冤枉?党只有放错的,没有抓错的!”大鼻子警察伯伯说。

肥老师不光张大嘴巴,鼻涕也乱糊,泪水从鼻子两边流下来,很老很难看,可是也很滑稽。我后来发现,很多人流泪时,是不张开嘴巴哭的;而张开嘴巴哭的,并不一定流泪。只有那些哭叫的人,既流泪,又张嘴。我希望她多哭一会儿。

闹够了,肥老师想跳起来,却被压住了。两位警察皱着眉头,眼里是深深的厌恶。他们像是晓得她有这一手,先用髁膝头抵住她,她输了。

“签字!——日妈不签也要抓你!再说,别的派出所早不兴签字了!”大鼻子警察伯伯瓮声瓮气地吼道,连糊在顶棚上的报纸都抖了起来,还推了肥老师一掌,眼神像青色的石头。又很有把握似的,脑壳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子,强调,“签不签都要签!”

小警察叔叔接话:“对头!”脑壳也在空中很有把握地划了一个圈,然后弯腰递过纸和笔。

肥老师左手背往右手掌里一拍,咆哮:“我三代工人阶级啊!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我一座都不是啊!我对毛主席最忠啊!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啊!为了向毛主席敬献忠心,我可以牺牲一切啊!我一心想着毛主席,一切为了毛主席啊!”开始唱歌,“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啊!千遍那个万遍呦下功夫啊!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呀!毛主席的雨露滋养了我呀啊,我干起革命劲头儿足!一字字啊一行行,一边那个读来一边儿想,革命的真理金光闪,句句话说在我的心坎儿上!哎,好像那,一把钥匙打开了千把锁呀,心里升起了红太阳呀!毛泽东思想武装了我呀啊,我永远紧握手中枪!”唱完了,“‘老三篇’‘老五篇’可以倒背啊!我的纪念章最大啊!我家墙上,专门钉了‘宝书台’的,放毛主席的宝书!不信你们去看啊!毛主席屙一泡屎,我敢啊哞一口吃了;毛主席的洗脚水,我敢汩汩一气喝了。唉,味道负责好得很!谅你们不敢!——他们栽诬我的!”这话说得慷慨激昂,好像刚才被吓得软在地上的不是她,声音充满惊恐和焦急,也躲藏着机警,是耍无赖的机警。

大鼻子警察伯伯站住,解开风纪扣,把袖子绾高,又吼道:“我不信你会唱一年!再说,你不配唱歌颂毛主席的歌!你唱的不算!你八代工人阶级也不不起作用,也要跟我们走!——栽不栽诬去派出所说!”

“啊,我唱毛主席的歌你们敢抓我!” 肥老师又唱,“毛主席呀,你是灿烂的北斗我们是星星,紧紧地围绕在你的身旁。你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们在你的哺育下,茁壮地成长。你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 !”唱完了,两眼琢磨着大鼻子伯伯。

大鼻子伯伯吼道:“再给你打一次招呼——你不配唱歌颂毛主席的歌!你再乱唱后果自己负责!给你讲,毛主席最恨‘捧抛’。67年,新疆南疆有个李亚长,胡说什么‘我誓死保卫毛主席,毛主席活,我活,毛主席死,我死,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铁打江山’。马上打成反革命罪,判刑15年。你乱唱嘛!”

肥老师愣了一会儿,突然双手往右腰里一伸,解开侧边的扣子,把裤子一剐,剐到腿弯弯,弓腰,翘起大屁股,屁股上燃着红红的霞光,对着警察招手,用高喊的方式唱起了小孩都会唱的坏儿歌:“哎呀呀,来看嘛,来看嘛!‘你家妈,在洗澡,被人看见了。白生生的大屁股,还有三根毛!’叮叮咚!”拍一下唱一声,节奏感很强,边唱边往外跑,可是跑不快。裤子垮下来,把她绊倒了。

小孩们都看呆了,很友好地挤在一起。除了睡觉,这样相处,不容易不容易。小郎巴不说话,抿紧小嘴,一手支着髁膝头,一手勾着我的颈子。我们不是很吃惊,是很奇怪。我奇怪老师居然也会唱儿歌,而且是唱坏儿歌,还加上了“叮叮咚”,太好玩了!

我大笑起来。很快发现就我一个人在笑,只好停下来。长大后听说:以笑看人,高人是先说后笑,中人是边说边笑,下人是先笑半天才说。唉,我连下人都不如,因为我常常是想笑就笑,根本没说。

小警察叔叔猛地看见肥老师的光屁股,以及那种疯劲,简直傻了眼,嘴巴张得大大的,像只煮熟的蚌壳,半边脸一扯一抖的,好像真的在看。

大鼻子警察伯伯不怕,发出只有健壮如牛的人才有的那种高昂铿锵的声音:“老子早就见过了!日妈比你的还大还白还肉还胖墩!你还敢唱坏儿歌!老子也会唱,‘请你吃碗油!什么油?酱油!什么酱?豆瓣酱!什么豆? 豌豆!什么豌?台湾! 什么台? 抬你进棺材!’”扑过去就朝她身上肉多的地方掐。又拖住她,给了大白屁股墩墩一耳光。肥老师使劲往上捞裤子,警察怕她跑,使劲往下剐。看看跑不脱了,才和她一起提裤子。她的屁股顽抗地扭了好几扭,终于提上去了。突然她又一倒,像是死了。警察用指头在她身上到处捅了捅,捅得她“哎哟哎呦”叫。一个人痛了,就会这样叫。她没有死。小郎巴可能以为她真的死了,立刻溜得更远,说不定他生来就懂得什么时候应该逃跑。

肥老师叫罢,起身又跑,还耍花招,“两个大私儿,两个塞炮眼的,睡短棺材的,老鸹戡眼睛的,狗鸡巴日的,你们等着!你们等着!老娘喊人去!老娘寒心了的!喊人拿宰子(錾子)来宰你们!把肠肝肚肺都给你们宰出来!宰得一个二个叽啦呜叫的!”此后直到现在,据我观察,一个人要逃跑,不能直说,但又要说点什么,就只好说“你等着”;一说“你等着”,就是说“我要跑”,就是认输。

肥老师当然跑不脱,还是被抓住了。她气急败坏,更加躁辣,乱吼:“放开!放开!放不放?真的不放是不是?老娘眉毛一楞,不论熟人;眼睛一鼓,不认公母的哈!”警察不理她,真的不放。她无法,提着裤子,弓腰驼背,一下缩进了床底,完成转移,还往里边挤。摩擦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有点像刮玻璃。床很矮,大人不容易进去。她把底下塞得满满的。很快那身子为了适应新形势,变得扁扁的薄薄的长长的。奇怪哟!

“憨婆娘,滥市婆娘,出来!”大鼻子警察伯伯没有抓拿了,吼道。

“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老娘硬气得很!”肥老师缩在里面,像只赖抱鸡(孵蛋鸡),但不示弱。

“随便你!你就在那里头面壁洗心嘛!反正已经遭包围了,跑不脱的,最后都一样。妈的妈还是等于老外婆!”大鼻子警察伯伯接着吼,膪头肉抖啊抖。

“老外婆就老外婆!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肥老师还是像赖抱鸡,还是不示弱。

争吵对抗一直通过床下的缝隙进行。警察和肥老师,都用同样的火气,通过这个口,向对方送去责问、反驳和威胁。警察拉她,拉空了,打她,打歪了,总之就是没挨着。居然这么没本事,不像警察。

最后是大鼻子警察伯伯冒火了,取过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倒着拿,光杆杆朝前,看几眼,没看上,又挂回去,出门找来一根粗棒棒,就是厨房里,抬甄子蒸笼的那根,佝腰对着床下吼:“我会让你的肚皮剟进棒棒里!让你的胳膊打断棒棒!”等了一会儿,先把手表抹下来,塞进腰间的表包,就是当时才兴起但还没有流行的,在裤包上方,专门做的,两三寸大的小包,保护好,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派出所都改叫人民保卫组了,就是光保卫人民,不保卫你,可以乱剟你!不听说,不依教,再不出来就拿棒棒嘿咗一下剟进来了哈!哪个尽跟你啰哩啰嗦,屄侃卵侃的喔!剟得不好,剟穿了不管哈!……要剟了哈!老子心头鬼火戳!日妈数一二三!一!二!三!一——!二——!……”接连听到棒棒剟在肥肉上发出的噗噗声。

肥老师“哎哟妈吔”乱叫几声,不敢再顽抗,自己蔫巴巴地爬出来,举起双手投降了。哎呀,简直认不出她了。满身的灰尘更多,半边脸也黑了。嘴唇咬紧,脸色惨白,两眼冒光,吓人得很。不敢看。估计蜘蛛精正是这样;说不定肥老师真是蜘蛛精变的。

“不出来嘛!不出来就躲得脱的!肥冬瓜也怕遭剟爆啊!”大鼻子警察伯伯“颠碓”(话中带刺)她,“踏亵”她。

没法,肥老师只好签了字。一签完字,她又开始蹦跳。两个警察按一个胖子,动作很大。

小孩们吓得把两手使劲往屁股下面藏。有的哇哇乱哭,唧唧狂叫,哭叫声很尖锐,似乎割

能断玻璃。

大鼻子警察伯伯说:“不老实!你招凶(因猖狂而招祸或吃亏)!你作死!你皮子痒!你胆子‘汪二’(很大)!锭子(拳头)爬背不留情,让你驼背生根。嗯?还乱蹓!日妈先打半死,救护车拖去救活,再打个半死!日妈捆起来,捆‘小青龙爬背’!”一下提起那具肥身子,把她的右手从右肩反过去,左手从腰部背到背上;又把两个大拇指拴在一起,两手就乖乖地在背上连起来了。哦,这就是“小青龙爬背”!没有戴“金壳手表”,没有“咔嚓”,只用一小截细绳拴,拴的时候,肥老师发出最后一叫,接着就沉寂了。那叫声很大,很尖,就像现在街上常见的,车祸中的那种悲惨的尖叫。这种尖叫会让人小便失禁的。后来果然发现有几个小孩湿了裤子。大鼻子警察伯伯都平心静气了,她还叫,多余!

关于“小青龙爬背”,这里为广大中老年人多说两句:没事自己慢慢试着爬,可以治疗肩周炎呢!如果犯事了让警察帮着爬,那就小心肩袖(肱骨周围的肌腱复合体)裂伤。

肥老师把眼皮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不再打开的样子。她把屁股缩到后面,身体被拖到前面,整得洗脸般地流眼泪,哼哼唧唧的,最终还是被拖走了,鞋都拖掉一只。拖的过程中,她的大纪念章被大鼻子警察伯伯抢了,说她“不配戴毛主席纪念章!”听妈妈说,毛主席的像章是要请的,先鞠躬,双手接过来,再鞠躬。大鼻子警察伯伯怎么一把就抓过来了呢?

逃远的小郎巴回来了,趁机溜过去,使劲抠肥老师的脚板心,手指在那里来回飞跑,自言自语似地说:“报仇!报仇!可惜找不到毛毛虫!”脚都抠抖了。但是肥老师没有什么反应。大人不怕抠脚心?

小郎巴抠完脚板心,就闪到警察伯伯的虎背后面去,伸长颈子打量肥老师,准备一不对头撒腿再跑。慌忙间自己跌了个“坐厾”。

肥老师顺从地低下头,下巴抵到胸脯上,呼呼喘气。突然旺起泡眉肿眼的脸喊了一声:“快来救我!”这话很奇怪,听不懂。谁来救她?邮递员?我猜是。

这一次,肥老师气得最凶,可是居然没有气得她脚板长鸡眼。万一长了,两手被警察抓着,也没办法抠脚,闻手指头了。

小孩们一个个把嘴张大,说不出话;又张小一点,还是说不出话;最后要闭嘴时,才放下挢着的舌头,发出一声惊呼:“哦嗬!”

我后来想,那么厉害的肥老师也会输?原来她所以能够战胜小孩们,全靠她老师的身份。面对警察,她就变成小孩了。所以只有她输!莫非警察会输?我又想,警察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要是有个警察爸爸,那就像比别人多一个爸爸似的。当然是要大鼻子警察爸爸,不要小警察爸爸,小警察如果当谁的爸爸,那就还是一个爸爸,说不定才半个呢!

期间小警察叔叔看过我一眼;肥老师也回头逮了我一眼。我很不满,悄悄说:“我也是你爸爸!我不怕你了!”看到肥老师的狼狈样,我又想,小警察叔叔是你小爸爸!大鼻子警察伯伯是你大爸爸!警察都是你爸爸!你有一堆爸爸!幸好我只有一个爸爸!

我还在心里唱儿歌,骂她全家:“你家爸,老母鸭,坐起飞机到处爬;娶个婆娘矮又矮,生个娃儿像猪崽!你家妈,母夜叉,拿起叉叉到处叉!你家婆,老母鹅,拿起机枪到处戳!你家奶,爱扯拐,拿起蜜蜜到处甩!你家哥,是逛啵(光头),上课悄悄玩麻雀,老师骂他憨坨坨!你家弟,爱吃屁,上课专门玩鼻涕!你家公,有点东,半夜起来爬烟囱,逮到就遭两弹弓,打得鸡儿红彤彤!”

瘦老师一直坐着,先是抿笑,又有腔有调地咳嗽了一会儿,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既不干咳,也不尖笑,只是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轻轻抖动。这样闹腾都没有撼动她的屁股。现在想来,那屁股好老辣,好沉稳!那三个人刚拐弯,她一下站起来,肩膀端平,像小姑娘那样歪了一下头,两只胳膊夹紧身子,走路有点跩,来到教室中间,笑眯眯的,带领大家做游戏。有时会使劲跺一下脚,腮帮上的瘦肉,居然都跟着抖动了。她不慌不忙的,脸上有点傲气,有点放下了心事的快意。这一天,可能是瘦老师一辈子最得意的时光。该她跩喔!

肥老师被抓走了,不能再吓人了,不能再欺负人了!但这么快就抓完了,也怪可惜的!

那天的晚饭,小孩们没心思吃,急急忙忙乱刨几口,就完了。我贪吃,也急急忙忙刨了几大碗。吃完都不说话,静静的,好像都一下睡着了。我和小郎巴,只是耸眉毛动鼻子递眼神。

傍晚,家长们接到小孩后,久久不愿离去,议论纷纷。热闹得像蜂房。平时关系不一定好,现在个个都在人群里拱来拱去寻找知音。有人说:“还是老师呢!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糠!”有人说:“丑事个个做,不露是高人!没几个好东西!”

小郎巴的妈妈,一张红嘴唇,一会儿贴在这个的耳朵上,一会儿套在那个的耳朵上,像缝纫机一样,喀喀喀喀地说个没完没了。她还把后到的人一把拖近,拖了好几个过来;用大半个拳头,和伸出来的一根指头,向远处的人招手,那些人赶紧跑来。小郎巴妈妈的一张脸急速抵过去,尖鼻子一下冲在前面,像是要锥她们。那几个人不怕锥,很配合,马上像盼望什么好事似地盯着他妈妈的嘴,神情很贪婪。那嘴里不断有唾沫星飞出来,人们也不避开,也不埋怨,要听消息,顾不得了。有人把手掌圈在脸旁,为的是听得更清,可是看上去就像长了个单边大耳朵,怪得很!他妈妈赶紧挤眉眨眼地低声说着什么,不时机警地四下瞟一眼。先是他妈妈的两片嘴唇不停翻动,后是几个人的嘴唇一起翻动,鼻子也扭,眼睛也眨,只能听到咝咝咝咝的声音。神态很丑。最后一句话听得清:“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你不要说给别个听哈,免得遭报复。不过我是相信你们的。上次那件事果然没有说给别个听,所以我没有遭报复!”这时有人疾步过来打听,小郎巴妈妈“哎唷”一声,同时肩膀车开45度,帮助脑壳车开90度,马上车回来,说:“不晓得。”一串眼色递出去,扫一圈。结果个个都说不晓得,好像她们从不参与是非。那人只好默默把目光由这张嘴移向那张嘴。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多数人是消化不了大新闻的,不说出去,肯定受不了,要憋死。得赶快散播出去。有人分享了,自己能消化了,又会暂时强调保密,觉得只有自己或少数人才晓得秘密,也是一种优势。

小郎巴停止咋呼、麻闹(捣蛋),捏着几粒饭,钻空子跑了。他去喂杨排长,要让杨排长高兴高兴。杨排长旁边有一只麻雀。它停下来,尾巴一埋,同时往前一跳,就屙完屎了。哦,麻雀是这样解溲的,好玩!

邮递员裹着短大衣,顶着绿帽子来了。来救肥老师?晚了!他手里托着从车兜里取出来的信,还低头看看信封黏好没有,眯眼睛腾跳躲闪着,举止小心,拘谨。带着讨好的表情看着我们,像哈巴狗。凹陷的印堂依旧发白。很久后我才明白,他的肺功能肯定不好,可能处于气血两虚的状态。还有,满脸也鼓着骚疙瘩。这又是雄性激素过剩的表象了;不论男女,只要骚疙瘩茂盛,大都是雄性激素作怪;只要狠狠打击雄性激素,保证脸光得像西瓜,一颗骚疙瘩都没有。不晓得他们分泌那么多雄性激素,要干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思地摸了摸绿帽子,躲在角落里,眨巴着傻乎乎的眯眼睛,支着耳朵听。我向他行注目礼,他好像没看见,更没有像猩猩一样,把嘴唇裂成月亮般地笑,露出紫色的龈肉,和蔼地说“小朋友乖!”我弹舌头,他也不张我,太不讲交情了。这使我很生气。

瘦老师一见邮递员,两眼马上闪光,像是在冒热气。她就用这种冒着热气的眼睛注视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扑来扑去。没有回应。她走过去,把整副笑脸递到前面,走得很近,说:“进来坐下嘛!”还是没有回应。她又对他说了什么。声音很低,我听不见。他用戒备的,抵触的眼光锥了她一下,伸手慢慢地有力地推开她。她微微弯腰,把肚子后退一点,而把脸凑得更近,又说了什么。他挖她一眼,一下跳开了。

邮递员听大伙说了一阵,高大的身子折叠了一下,直起身,通红的脸上贴上很小一片泪水,就皱着眉头走了,跌跌撞撞的;边走边用手掌刮泪,像猫洗脸那样刮,把泪藏到手掌里去了。瘦老师追了几步,遥遥做出搀扶的动作,可是根本没有扶,做样子的。很快就自己停住了,只用失望的眼神朝邮递员走的方向望着,像是要猜他脑子里的想法。

邮递员带走了手里的信,可能又会塞进绿帽子里,哦,不,是塞进车兜里。我有点奇怪哈,他以前来,每次都从绿帽子里取出信来。那么多信,为什么只有这一封放进帽子里?我追着问过他,他笑一笑,没有认真回答。小孩问事,大人可以不张;大人问事,小孩必须回答。唉!心里不服喔!

很快邮递员又沉甸甸地走回来了。他并不胖,走得这么重!他的目光不再腾跳躲闪,直接盯着我,一直走到教室里。我看见两颗泪,比蜡烛的泪还大颗,流一流就没有了,被他的脸吸干了,泪痕亮闪闪的,像鼻涕虫(蛞蝓)爬过。瘦老师张着嘴,想说什么的样子。他走到我的面前,把双手插进我的腋窝里。他力气大,动作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下到了他的头顶。他举着我,定了一会儿。我在空中往下看,发现他的眼袋,已经变得很饱,有点像煎饺。脸上起了小米一样的细疙瘩,铺得满满的,好像很冷。这让我浑身发痒。

之后,邮递员稳稳地放下我,不说什么,像狗,像狼狗,沉默而严肃,和谁都没告别,就走了,真的走了!

这是我小时候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我不喜欢他那紫色的龈肉。

瘦老师瞪了我好几眼。还咳嗽,咳得很凶,像一条感冒的老狗。之后,她就发呆,并且,很快泪流满面。

从此没见过这个邮递员。一直到现在,我也没见过第二个,把信放在帽子里的邮递员;看见过一次送电报的,从帽子里取出电报;看见过多次,老农民,从帽子里取出钱,火柴,烟。

直到家长和小孩都走得差不多了,连以小郎巴为首的最后几个,模仿肥老师,发人来疯,钻进床脚不出来的小孩们,一个个被活捉,极不情愿地跟着家长离去了,院子里还挤满了生人;当然,照例,是女人做主力。第二天还有女人来伸脚探头。那是昨晚错过了热闹的人,心有不甘,前来捡渣渣!这种人,动作慢,哲人胡金良说的“吃屎都抢不到热的”,就是说她们。

当天晚上爸爸妈妈审问我,我倒进妈妈怀里,伤心地哭着,极力想说出实情,但我说不完整。妈妈劝我一次,我就哭得更厉害。后来我平静了一点,才坦白完。最后又哭兮兮地说少女“是冤枉的!她什么都没做!肥老师才是坏人!”

妈妈说:“你呀!坏老师!”不晓得是埋怨我还是责怪老师。

爸爸好像明白自己“吃桃子都会把桃子核核锥到天膛上,没有发言权”,所以老老实实沉默着。

后来听妈妈说,班上每个男孩子的小麻雀,都被肥老师咂过拔过裹过……我的小麻雀,都裂了一层白皮,那么别的男孩子的小麻雀,肯定也裂皮了。

此后接连很多天,瘦老师都爱把肩膀端得平平的,有时候甚至耸起了肩,走来走去,很像一棵连吃了几天鲜粪的大白菜,器宇轩昂;干咳和尖笑的声音,升高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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