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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88695    发布时间:2015-02-09

二十、托儿所不要我了


这年冬天来得早。先来风,呜呜呜一股,呜呜呜呜又一股。接着每天都没头没脑地下一场雪;开始是水雪,再是面雪,后来是雪花雪米;雪花少,雪米多。想不到天上会有这么多的雪,每年都要下,还下不完。热气糊满窗户。毛绒绒的白色的风,在窗外跑动。看不到风的影子。早上出门,崭新的积雪完好无损,真舍不得踏破它。那时的广大老年群众,还没有开始不睡懒觉积极晨练。可惜远处的雪地上,大都印了几个零乱的脚痕。一脚落下去,白雪叫得很响亮。白雪不会说话,但会叫。一道斜坡上,矗着肖开颜跟着他爸爸堆的雪人。这个雪人也有一张瘪嘴。我不堆雪人;找个小碗,倒半碗水,放根线吊在外面,把碗搁在窗外,冻成冰,提着冰玩,顺便吃一口。冰到了嘴里,很快复活成水,很神奇!捏在手里慢慢化,化小了,丢进嘴里,吞下去,感受它,一路凉下去的滋味,也很有意思!。杯子不行,杯子里的冰提不出来。洗脸帕冻成了硬块,可以站住。谁家晾了衣裳,很快冻硬,被风搧得啪啪响,衣袖甩来甩去,甩得很好看。

晴日里,空气干燥,风很硬,乌云飞得很快。看见过老鹰撞碎乌云。人们都穿得多,穿成驼背,寒冷就生气了,气得不得了,只好专攻鼻子,把鼻子冻红。每个人的嘴里,都喷出一股股五彩的热气;有人把围巾拦得很高,看不到热气。传说贵阳“天无三日晴”,简直是胡说八道!那是指贵州乡下,不是指贵阳。何况,就算真是“天无三日晴”,那又怎样!罪不在人,而应该由老天负责呀!街上,树叶们,深秋不掉,初冬也不掉,很冷了才掉,都被干风推到两边,黄黄的,很好看,可以说很漂亮。可是,冷!那些在街上忙来忙去的,各种奇形怪状的人,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其实当时他们具体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也不晓得。路上的小摊子大都深藏不露,一两个勇敢的老太太摊主还在坚守。没有顾客。偶尔有个人,跑过去,买了东西,又立刻跑掉。

水站的水管都用稻草包着,怕它冻。可还是冻了。性急的人提着一壶开水来烫,水管噼噼啪啪地响一阵,水才能出来。2008年后,我每年都去贵阳小住,冬天,总会收到自来水公司的短信:“尊敬的用户,近期气温骤降夜晚温度更低,请您提前做好水表保温防冻措施——夜间请保持自来水流动。”就是提醒不要关水龙头,否则水管、水表会冻住,冻炸。

细毛雨也不停地洒,斜斜地浇在地上,有点声音。不是一般的雨,是冻雨。冻雨,就是雨一落下来,便起风,一起风,地面马上变成冰,结成凌,铺天盖地包一层“桐油凌”,越下雨,包得越厚,不好对付!电线原本指头粗,裹上凌,一层又一层,长成酒杯粗。有的就被坠断了。有时直接下凌夹雨,或凌夹雪。这种凌,独具贵阳特色。结了桐油凌,不时有人跌一“扑爬”。有人刚笨拙地爬起来,又敏捷地重新扑下去。不光人倒,汽车也翻,尤其在郊外那些惊险地跌入低谷的公路上,走不多远,就能参观到一辆四轮朝天的车。有的车,轮子还在转动。“一路”公共汽车,小心翼翼地从火车站(始发站)出发,开到市中心喷水池,往北行是道小坡,就畏而却步了。我曾经纳闷,为什么车轮上总有些小槽。结凌了,车轮上绑着铁链子,每一道小槽里,都睡着一个小环。这让我明白,那小槽的作用,就是接纳链环。链环触地防滑,效果极佳。还明白,“桐油凌”,气象学谓之“冻雨”,贵阳人说得很标准。

家里还好,因为有个北京炉。晚上,我踡缩成一团,抱着胳膊,两手在颈子那里抓紧被窝,安静暖和。那时的贵阳,冬季,每户人家里都烧火。开始是烧地炉,有烧炸了的——地面裂缝了;又烧小小的土炉,外面用铁丝网兜着的那种。没烟筒,常有人煤气中毒。突然,有出差的人带来了北京炉。铁铸的,有面盘,有烟筒。需安装,不算麻烦。听说烟子会冻在烟筒里,不走,我老想看看。另外,就是要用坩泥糊炉膛;糊不好,不旺火,要一点点敲掉重糊。市民都喜欢北京炉。买是买不到的。非从北京往回带不可!不要小看这小小的炉子,因为家家都能烤火,贵阳的小孩老人,基本不长冻疮,只开麻皴。每个炉子上,都烤过糍粑呢。一个大糍粑,水桶里捞出来,铁硬,嘿咗嘿咗切下几小块,又放回水里。烤那四楞四现的小块。烤好了,又圆又鼓,软和得不得了,一间房子都是香的。耗子都会矗在窗台上,不走。烤得最多的,还是煳辣椒。但北京炉晚上要封火。封得好几个月都不会熄灭。我们家是妈妈封火。几十年后,那些小小的北京炉都不见了;要在,就该是文物了!北京炉上老坐着突突开水花的烧水壶,是锡壶,很沉重,瘦瘦的,高高的。那时都用这种壶,人们血液里的锡含量肯定超标。优点是漏了好补,把铁烧红,在漏口烙一下,就行;也有越烙漏口越大,最后不可收拾的。锡壶现在也没有了;要有,也算是文物吧!

这个季节到处都没有什么好玩的。在托儿所,窗玻璃上结了冰花,我和小郎巴都爱舔,没事就舔一下;如果舔一团,就能看清外面。小孩们都跟着舔,好玩得很!我们又拿硬币使劲在冰花上按一会儿,拿开,冰花上就有硬币的图案。把鼻涕擤在窗玻璃上,用一根指头画蝴蝶,怎么画怎么像,不像就掭一笔;不画不掭也可以,猛地甩上去,甩合适了也像。嘿嘿,大家都跟我学。又跑到院子里;小郎巴跑的时候,不忘回头招呼:“快看我跑!让你们看看一个最会跑步的人!”我们伸出薄薄的尖尖的舌头接雪花,接雪米。雪花小朵小朵的,还没有成熟。不晓得为什么老是接不住。明明看见接住的呀!换成仰脸吸气,就能把雪花吸进鼻子里,化成水珠滴下来。好玩!舌头能接住雪米,可以抿两三下。檐口水被冻僵了,变成冰凌。冰凌很像獠牙。敲几颗冰凌下来,一人一颗,吃。以前吃过冰雹。把冰雹捡到手里仔细看,透明的,花生大小,核桃大小,都有。丢进嘴里抿,慢慢化了。冰雹比冰凌好吃点。都浸牙!贵阳乡下人把冰雹说成“硬雨”,好奇怪哈!成年后我到成都定居,听他们把冰雹称为“雪弹子”,也怪!

冰凌不好吃,也不难吃。没什么味。没吃完,回到教室,丢进小伙伴的颈子里了。手冻得开了麻皴,僵硬了,最灵的办法,就是把手放到肚子上去。当然,不要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要放到别人的肚子上去。挨了老师一顿骂。我老实了,无聊地和小郎巴对望着,彼此欣赏嘴里冒出的白气。然后屏住呼吸,比赛憋气,看谁憋的时间长。

不久我们又一起悄悄跑出去,直奔墙角,凭吊埋葬在那里的杨排长。前一次我们也来过,那颗分开的豆,长成两片豆叶子,黄黄的,半死不活的,下垂着。朝天椒也掉了,光剩绿秆秆。现在,豆苗死了,根本看不见影子了。边上孤零零地立着筷子样的朝天椒主枝,褐色的,很难看。那颗门牙更是不见影子了。

小郎巴说:“再捉到一个杨排长就好了!不要瘦的!干脆不叫杨排长了,叫特务。抓到新的也叫特务,特务好听点,该是哈!……可以再埋一颗豆!”他说话我看不清,听得清。

我说:“妈妈说冬天没有蛐蛐的。要等热天才有。现在捉不到特务的。”我说话可能他也看不清,听得清。因为我们的话语变成了一团团浓雾,从嘴里滚出来。两个人的雾气在空中相遇,揪成一团。

小郎巴抓起泥土,让它像雨点似地落下去,使地上拱起的那个小包,拱得更高。他说:“下雪了,起凌了。杨排长……特务会冷吗?”

我说:“恐怕不会的!它又不晓得!”

他点点头,好像是相信了。但又说:“上次喂的饭,都不见了。肯定特务吃了。那么,它也会冷的!”接着又问:“我要是死了,你哭不哭?”

“要哭!牢实哭!”

他抓住我的手,使劲捏了一下,唱了首儿歌:“我两个好,我们两个好,我们两个存钱买手表,你出多,我出少。你要婆娘我给你找,你娶婆娘我帮你搞!”

我没说什么。我不懂最后那句歌词的意思。不晓得他懂不懂。

转眼间他就说:“其实我不怕死。死人好玩得很。上次我爷爷死了,我们赶回乡下,就是黄果树,爸爸说那是中国第一大瀑布。爸爸妈妈扑到爷爷身上,一抖一抖地,边烧纸边哭,哭,哭得我心里面敲鼓,觉得爷爷不是病死的,是爸爸妈妈直接哭死的。妈妈说,烧纸就是把纸化成钱。活人的东西,要整烂,才能送到死去的亲人手里。整烂的办法,就是烧。他们哭累了,开始偏来歪去打瞌睡。我趁机狠狠摸了一把爷爷的大光头。院子里看热闹的娃娃,对我好噢,听话得很,喊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选出几个,让他们排好队,一个个走过去,摸爷爷的大光头,一人一下,不准多摸。我说,‘是我家的人成了大光头,又不是你家的人成了大光头。有本事让你爷爷也变成大光头!’我很想像爷爷那样,躺在门板上,不说话,大人们围着我哭,娃娃们都来摸我的光头。嘿嘿!到时候我也死,给大家玩玩!霜娃你也来摸哈!你第一个摸哈!让你摸久点!”

我叹一口气,说:“好的!——唉,那瀑布是中国最大的呀?”

小郎巴没接我的话,又说:“他们杀了一只大公鸡。我死了不杀大公鸡,你来哭一下就行了。”

我急忙说:“不准杀公鸡。它会喊我起床呢。我一辈子不吃公鸡;还有,不吃老南瓜。要杀就杀换毛鸡吧。”不吃公鸡,是喜欢公鸡;不吃老南瓜,是它长得像肥老师的屁股。杀换毛鸡,是因为这种鸡,身上只剩几根硬毛,长腿,尤其还是光屁股,简直不像鸡了,“膈应”得很。

小郎巴又说:“以后你去那些老院子,屋檐下不是放着棺材吗?快点走过去。棺材里面都躺着个死人啦!”

是吗?这可要记住。很多院子里,真的放着棺材。可是,那是要等老头子老太太死了才用的啊!怎么里面本来就躺着个死人?不会吧!

我又问:“人死了,要吃肉包子吧?你爷爷死了你得肉包子吃没有?”

不晓得小郎巴想到什么了,不高兴地说:“爷爷的肉又不能拿去做包子!说这种话,你看你是不是个大憨包嘛!我看就是!越看越是!现在是憨包,长大了更憨!嘁!”

我说不赢他,他周身都是嘴巴。我就打。一打他就跑。

两个人不欢而散。我看他穿得棉咚咚的,背都穿驼了,难看!还好意思发火!

不过回想起来,小时候真过瘾,傻得真可爱。可是小时候再也回不来了!

我惦记着黄果树瀑布,想喊爸爸带我去。他说:“唉,太远了!脚杆都要走断,才能走拢!”我说:“可以坐车去嘛!”

“爸爸要上班,没时间嘛!那么你长大了自己去!”

我不好再说什么。

十年后我果真去了黄果树瀑布。这次去,让我明白,黄果树瀑布,是贵阳人的叫法;连教

科书上也这样写。只是,外人大都不晓得什么是“黄果”。其实,“黄果”就是柑橘,应当叫“柑橘树瀑布”。

托儿所很久没吃好吃的包子了。以前我们见了肉包子,和狗见了肉包子一样。现在不同。炊事员走了,换成另一个,一对小眼睛远远地搁在颧骨上的,干瘪老头子,包子不香了。本来是香的。从厨房里飘来一阵阵煤烟味,都没有冲淡包子香。老贵阳人都不怕煤烟味。可是我一看见老头子的一双手,皮皮翻翻的,十道黑指甲缝,比麻子老太太的更黑更可怕。心里很“膈应”。还有他做完包子,指甲缝里就换成白面,那些黒垢,都转移到包子里去了,包子就不香了,很难吃。我不喜欢黑指甲缝。我一直坚持这个细节,至今。包的包子也是歪的,外面不歪里面歪,慢慢咬,咬掉大半,才能咬到馅。他还不戴袖套呢!“膈应”是北京话。不晓得怎么贵阳人也爱说。说不定是贵阳传到北京的也说不清。膈应,就是纠结,就是不适,或心里不舒服、恶心之类。

我想起了炊事员。他的指甲缝不黑,指甲永远剪得短短的,干干净净。一副袖套白白的。做的包子圆不溜秋,每一个都一模一样,像一块玉质卵石,皱褶全部如同花边。包子的底部,非常平整,令我联想到广春的后脑勺。肥老师曾笑他:“底底都搞这么光滑,白费功夫,又没有人晓得!”笑出满脸的细纹,很像如今“舔菊”的那个“菊”。炊事员不说话,拿起一个包子,仔细看一遍,重点打量包子底,又轻轻把包子放回脸盆,笑着说:“不管别人晓得不晓得,我自己晓得!”那神情,简直像老母鸡歪着脑壳出神的样子。我后来观察,鸡鸭鹅,炊事员,专注时,发愣时,神情都一样。他的话,当时我不能理解,现在想起来,才明白,在现实生活中,即使是最卑贱的人,心中也可能有一块净土,用以滋养生命,愉悦人生。唉,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东西竟然会牵手同行,奇怪!老头子和炊事员,同样都做包子,可做包子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不过老头子不偷包子吃。炊事员要偷吃。他们都不能吃小孩的包子的。我没看见炊事员偷吃,只是经常闻到他打的饱嗝里,有浓烈的肉馅香味,门牙上还沾着辣椒皮。所以我也“膈应”炊事员。

教室里也有个北京炉,炉子上照例永远坐着烧水的锡壶。围着栅栏,有铁皮烟筒。遇到风向不对,烟子往房子里倒,顶替炊事员的老头子就会在窗外搭根板凳,用纸壳接上一个拐。炉子里的火苗,在冷空气中显得很软弱,很无力。不过有总比没有强。我们躲在房子里,挤在一起坐着,不出门,人人都亲近,安静,不吵架不打架了。感冒的人多,都成了齆鼻子,不说话也能听到出气声。

有一次,麻子老太太对瘦老师说:“媚崽可惜了!唉!——他们说派出所已经想好了,一级一级报告给中央了,只要抓到她,等长到16岁,就押去劳改;满了18岁,直接嘣咚一声枪毙,子弹专门打脑壳,没有一点走辗,好可怜哈!”说完扯长短颈子,回头向外看看,好像害怕有别的什么人,在偷听似的。此后我观察了几十年,具有这种动作的人,尤其是正常说话时也这样的人,几乎都爱拨弄是非。

我的心一紧,很紧很紧,有点想吐。

瘦老师尖声笑了起来,说:“不会的,乱说的!”

我感激地望着瘦老师。她的脸上有点笑纹,好像满怀好意。

麻子老太太沉默一阵,好像有点遗憾,又好像得了点安慰,感叹:“爸爸妈妈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不容易!

这样的话我以前也听说过。我想,怎么是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呢?哦,别家的小孩小时候要喂屎喂尿,我家好,只喂饭,喂奶喂水!

我偷偷盯着麻子老太太的短颈子看。这幅图画深入我心。以我现在掌握的知识,可以判定这是齁包相。齁包,就是哮喘;贵阳人不说哮喘,只说齁包。

当时,她们又说:“媚崽不见了,不会回来了!”

只有我晓得少女回来过,没有回家,而是躲在厕所里睡觉。难道是假的?是梦?是鬼?不,我看见了的!每次她们议论少女,我总要伤心好一阵。

少女在哪里?她能逃到哪里去?逃到谁家去?当谁家的小孩?我希望变成一幢小房子,让少女藏到里面去。唉,少女要是可以逃到我家就好了!如果没地方去,她会不会躲进树林里?躲进东山,躲进倒岩山?躲进黔灵山也可以!黔灵山就在城里,不远。一匹山通到城外,根本走不完,太大了,容易躲!可是山上有一小群一小群的猴子,由猴王领着,到处追人咬。哦,不能去!那儿还有个麒麟洞,先后关押过张学良、杨虎城。贵阳人都晓得。广播、报纸都说是关在洞里的。我去过很多次,洞口有一坨大石头,据说像麒麟。仔细打量,根本不像麒麟,简直就是四不像。那洞子黑呀!没有门,怎么关人?长大后晓得,不是关在洞里,是关在山下的房子里。张的阑尾切除手术,也是在房子里进行的。那房子好啊!比我家的好多了,宽多了,住几十百把个人都没问题。后来查知,杨虎城及其幼子幼女等,在1949年9月6日离开麒麟洞当天,就遭杀害。还查知, 闻一多、艾芜、徐悲鸿、张道藩、茅盾、巴金、叶圣陶、田汉、李四光、叶浅予、关山月、丰子恺、马思聪、胡蝶、谢添、陈寅恪、竺可桢、端木蕻良、黄胄、蒋介石、何应钦、王若飞、周恩来、杨勇、邓小平、朱德、陈毅、胡锦涛……都游过黔灵山。

少女不去黔灵山躲,那么躲到黄果树瀑布去行不行?那里山大。山上,斑鸠用小碎步飞快地走,麻雀在树颠抖尾巴,树后是松软的云朵。到处是把尾巴露在洞口的公蛐蛐……要么就躲进山洞里?变成白毛女?她会不会去打听游击队住哪里,投奔他们去,当上女队长?哦,没有游击队了!要鬼子没打完才有!可是总有强盗啊,投奔他们也可以啊!当强盗首领,杀富济贫,把抢来的东西给穷人。给我留点珠珠糖,用大瓶子装!唔,留肉包子更安逸些!我胡乱想着。

那干净得像是没有的窗玻璃,古旧的楼梯,楼梯上的小房子,小房子里的小床,小床上的少女,少女的一切,让我念念不忘。什么时候我能重新扑进她的怀抱?她就这样不见了?永远?我以为还有机会等到少女的。少女一露面,扑向眼睛的东西太多太多。可是我在托儿所,居然呆不下去了。唉!

有一天,小郎巴正在给大伙讲故事:“上次我和爸爸妈妈去给爷爷上坟。别人看不见爷爷,只能看见坟包。可我看得见爷爷。妈妈说,快看看爷爷在干什么。我一看,爷爷正在里边欻欻欻地吃糕点。吃得香哦,掉渣渣也不用手接住。我一低头,哎呀,我们供在坟包前面的糕点,一块一块的正往坟里钻呢!我跑过去抓,想留下一块自己吃,但抓都抓不住,娃娃力气小呀,该是哈!全部钻走了,得不到吃了!”说完,舌头弹出一响。

这时候我走神了。外面一有动静,我就抬起眼睛望,竖起耳朵听,还会站起身。我总是想尽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小郎巴沉稳。

哦,是爸爸妈妈哥哥到托儿所接我了。以往都是一个人来。然后我们去了老师办公室。瘦老师戳着毛衣,才起针,又扯脱,一向平静的眼睛里恶浪滔滔。这时她停下了针。爸爸妈妈和她谈了许久,还吵闹揪扯起来。爸爸又气成了三角眼,脖子又比癞疙宝的粗了,照例是正气凌然,空话连篇;妈妈是胸有成竹,能讲理就讲理,讲不成理也能勇往直前,顺应形势。总之,是个文武双全的女将!

妈妈质问:“我看你胡豆吃多了!你是说话还是放屁?”

瘦老师退后一步,两手握着,搓了几下,望着妈妈笑了,说:“我是说话,我没有放屁;放屁是卟的一声,我没有卟。说话和放屁声音不一样,听得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闻得出来的!”

妈妈冲到了瘦老师面前。但她很快收了手,两手交叉抱胸,盯着瘦老师,出粗气。瘦老师被盯慌了,不吭气,只干咳,脑壳一歪,两边黑发扑向中间,如同关幕,遮住了脸,只能看见鼻子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这种样子很像肥老师。不过她的鼻子上没有骚疙瘩;不过她的脚板不长鸡眼。

我当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晓得第二天不能再上托儿所。

我有种预感,我和少女,从此真正天各一方了。我立刻放声大哭。  

瘦老师沉着地走过来,很关切地诓我,让我不哭,好像她舍不得我走似的;并用目光抚慰了我一下。这让我疑惑。她诓的时候不再有口臭;她眼里的恶浪也已退去,恢复了平静;骄傲自得的脸变得有些惆怅,好像有几分悔意。她抿笑了一下,说:“霜娃,你是乖噜噜的娃娃哈!”咳了几声,还是像狗叫那样呴呴呴响。但这次不是干咳,是咳咳耸耸,然后舌头一抵,嘴巴变成一个椭圆形的小黑洞,白痰就无声地飙了出来。唉,太像鸡屙白痢了。更难看。不过话音清脆了不少,且突然变成了耳语般的轻柔,“我喜欢你的!”哦,她不是咳嗽,是清一下嗓子。这家伙,是习惯性咳嗽,伴有咽炎。也许不光是咽炎,气管也有问题呢!这是我长大后得出的结论。

瘦老师脸上的皱纹跑向鼻尖,跑向嘴角,跑向眼睛周围。总之,跑来跑去。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伸手要摸我,我一跳,躲开了。我不服诓,我不再悄悄的了,我找到一句话,平生第一次公开宣称:“我是你爸爸!”还吼了坏儿歌:“你家妈的皮,九十九个蜜蜜,幻灯机;打开来看,八点半;你家妈在床上,下鹅蛋!”

瘦老师淡淡一笑,转身走开。突然她捂住嘴,要吐的样子,发出鸡声,跑了。她是这样哭的?我们不这样哭。她为什么哭?

黄昏来了,房子里有些昏暗。

妈妈补交了本月的托儿费,还有粮票、肉票。都用指头蘸着口水,先数一遍。这时我才晓得上托儿所要给钱,以前以为托儿所是只喜欢小孩,不要钱的。

最后,爸爸妈妈拉着我走了,好像我是瞎子。出门前,我再看了一眼瘦老师那锯矮的高跟鞋,鞋子前面依旧翘得高高的,确实像军舰,很难看。我是小孩,我没有权力去讨厌或喜欢某个人,也不能做真实的事或说真话。对于命运的这一艰难转变,我没有很清醒的认识,没有半声嘀咕,只有各种想法和不满。但我和瘦老师之间没有仇——我还不懂仇。

我特意去看了小郎巴几眼。我们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分手了。我喉咙里像鲠着硬块,但只好吞下去。他靠着墙,一只瘦手从荷包里抽出来,高举起,没有挥动,宽大的外衣袖子退到了肩膀上,就那样定着,好像他,是那堵墙的小孩一样。他哭了,眼泪一下涌上来,整个眼睛都泡在泪水里。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才是热泪盈眶。唉!我挥了挥手,哭着叮嘱:“你一个人照顾杨排长……照顾特务哈!”又说,“你会长高的,我等你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我再长!我再也不跨你的冒公鸡了!”

小郎巴没有马上回答,也没有说调皮话,没有弹舌头。他悄悄说:“我还有只‘砰嘣’,给你留着的!你最喜欢‘砰嘣’,该是哈!”

我哭了,边哭边走。突然,小郎巴迸出一声高昂的哭,“汪……”接着唱起了“翻钢盔”:“翻钢盔,翻钢盔,大家一起翻钢盔!翻一个,又一个!……”

我也跟着唱。他不唱了,我才停下。

只听他大喊了一声“小屁股”。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赶紧补上,喊了一声“大乳房’。喊得侧边的人个个莫名奇妙。

这一次,都不是骂人。可是爸爸以为是骂人,瞪了我一眼,吼道:“皮子发痒了,得脸(以为会给你面子)了!”接着又憨不褦襶地追问:“谁是杨排长?谁是特务?”像是才吃完猪头肉。

妈妈要聪明些,说:“游戏里的嘛!电影里的嘛!排长抓特务嘛!”

我看着爸爸,想,你穿假领你还骂我!你的假领耸到下巴那儿了,你都不晓得,你还骂我!你不敢解开外衣扣子你还这么凶!你吃桃子都会把桃子核核锥到天膛上吊起你还这么凶!

唉,我就这样走了,小头目的要职,该由小郎巴接任。他会招呼好小喽啰的。

我也看了几眼瘦老师。她没有表情,装成紫林庵的老尼姑。但接着她就蒙着脸,浑身战抖,没有干咳,好像是在悄悄哭,但也可能是在偷偷笑。我两眼全是泪,看不清。

路过小煤屋时,老柳树的阴影投到我的脚下。我想,阴影是老柳树派来送我,和我告别的。我仰头看了看穿出屋顶的老柳树,对着它笑了笑。它没有鬼气了。一阵风吹来,老柳树像疯子一样扭来扭去,向院子里俯下身来,浑身生出烟尘。咦,鬼气又来了!但我不怕,爸爸在旁边呢!

路过楼梯时,我听到有人哭泣。到街上看见老虎窗,还有人哭泣。我听了好一阵,才明白是我在哭。我听到自己心里在哭。我回头眼巴巴地望着,可能是想把所有景象都抓进眼里。

那时汽车少,单车多。公共汽车,只在几条主要街道上行驶。1951年8月才有公共汽车;1987年3月以后才有出租车。路边杵着两个胆大少年。汽车,当然是卡车,轰轰轰开来了,到了弯道边,换档停顿的一瞬,少年跟车疾跑,然后耸身一纵,两手抓牢车厢后板的顶端,同时单脚蹬牢挂钩,在车厢外挂着。车近目的地,他们会丢开双手,落到实处。少年都爱这样“搭便车”。我车过脑壳望了一阵,很羡慕。等到读小学时,胆子也大些,照样去爬车。下车时多次摔倒,摔得惨,或“饿狗抢屎”,或“老尼晒羞”。不过从没摔出过什么像样的伤口。小孩们遇到货车,会故意在路中间停下,手舞足蹈,放声高唱:“汽车来哦我不怕,敢和汽车打一架!”唱完迅速逃开。遇到轿车,则欢天喜地唱另一首儿歌:“小包车,开得快,里面坐个老太太。老太太,吃白菜,放个屁,真凉快!”唱完自己哈哈大笑。小孩子爱说屎呀尿呀屁呀之类的东西,并能从中获得乐趣。

爸爸是骑单车来的。哥哥跟着撵,要坐车。妈妈坐后架,哥哥坐前杠。一辆车,三个人,就这么来了。现在该回去了,四个人,不能骑车了,只好推着走,当然是爸爸推。爸爸先拎起单车,在地上顿几顿,试试胎子漏气没有。他好大的力气呀!想起炊事员,提几块煤炭,就佝着腰,两手随着篮子摇摆,身子随着两手摇摆,幅度很大,累得齁痨气喘的。还是我爸爸厉害些!

我家的单车来得不容易。听爸爸说,先要有单车票,叫作指标,一个单位,一年也就一两个指标。党委开会,研究发给谁。爸爸得了指标,另借了150元钱,才买回了这辆“飞鸽”。哦唷,当天,就打扮得很漂亮哟!三角缠着绿胶带,把手戴了棉线套,辐条上,别两朵塑料花,不像单车,像花车!

除了单车,爸爸的很多东西都是在委托行买的。爸爸没有手表,有怀表,也是在委托行买的。那时,委托行不少,三民东路,民生路,中华中路,都有。都卖旧货:擦亮的烂皮鞋,大衣,毛衣,家具,品种齐全。怎么叫委托行呢?就是主人把货物,委托给这家“行”,由“行”帮着卖。

这时,哥哥坐在“飞鸽”后架上,我坐前杠,妈妈甩着空手走路。爸爸推车,无论上坡下坡,一直推;路不平,车子腾,也推,推到家。五六颗汗珠,虫子一样叮在他的皱纹里,不走。我长大后,才晓得一辆单车推两个人,是很吃力的。爸爸不吭气,不叫苦,不借机发脾气,甘当儿子的老黄牛,说明他是个好爸爸乖爸爸。同时我也好像明白了,当爸爸,可能是一件最划不着的事。回家后想起爸爸推车的过程,我又在脑子里写下了一首诗,后来标题为《牛》,是这样的:“做娃娃几年了,一天天,更明白,爸爸是牛的意思。一下子想起爸爸那乡下的爸爸,才晓得,那个老爸爸,更是一条,真资格的老黄牛!”多年后都收在我的诗集《感受生活》里。

第二天,我呆在家里,没去托儿所。很多天都这样。我突然离开了所有的小伙伴,不晓得他们伤不伤心,我是伤心的,小郎巴是伤心的。

为什么我会被卫国街托儿所变相开除呢?因为它不要我了。其实就是瘦老师不要我了。理由是“不属于本街道的娃娃,要清退”。可是这种情况多啊!其实是栽诬我,说我“是个会搞男女关系的小流阿强”,必须撵走。撵,就是本来我有托儿所的,一撵就没有了,只能呆在家里!听说她还把我报给了派出所。幸好小警察叔叔和大鼻子警察伯伯不张她,没有“从娃娃抓起”。

这是我后来才听说的。我想,爸爸是干部,干部说话也不管用了吗?此后我渐渐不再相信爸爸具有非凡的威势和力量了。

瘦老师为什么会这样?我思考了许多年。可能这是她自救的一种方式吧,和炊事员主动离开托儿所是一回事。只是炊事员是自己走,瘦老师是让我走,还在我的头上扣她的屎盆子。这样一想,我就不怎么恨炊事员了,而很恨瘦老师。一想到把“小流阿强”往派出所报,我就明白,瘦老师,阴心人,并不比肥老师好多少。我早就晓得她不是东西,不晓得她这么不是东西!我还老想起她包着牙齿笑的怪样子。把我逼走,她就清净了,安心了。

记得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都不说话。爸爸像是在看我,其实没看,只是面孔对着我,发呆。又有点像个坏爸爸了。妈妈倒是认真注视着我,喃喃着“幺儿幺儿!”有点像尼姑念经。过一会儿,她又摸一下左胸上的毛主席纪念章,看看墙上的毛主席画像。不晓得她心里踏实没有。唉,我的倒霉事,就是家里的倒霉事。毛主席能保佑妈妈就好了!

窗外冷风不停地走着。妈妈做了一小锅擂茶。爸爸的碗里,加了三根黄花菜。擂茶,就是把荏子(苏麻)炒香,糯米炒熟,花生炒脆,丢进小擂钵,舂烂。伙点碎茶,添点辣椒面,倒些米汤,熬,熬得汤汤开花开朵就做好了。香喔!吃不够喔!但是够不够一个人都只有一小碗。那个年代什么东西吃够过呢?没有!妈妈舔干净自己的碗后说:“毛主席林副主席周总理好是好,就是百姓吃不饱!”

爸爸一惊,飞速看了看门窗,压低声音训斥妈妈:“这种反动话都说得的啊?不怕别人抓你的‘新动向’啊!你还爱不爱毛主席?”

妈妈也慌了,闷了一瞬间,镇定下来,“不小心说的,随口说的。以后不说就行了嘛!你把这句话拿到外面去广播嘛!啊,这一辈子看你还敢不敢吃桃子;吃桃子么也不是你那种吃法嘛。哼!”

爸爸起身,咬牙切齿,但不太敢惹妈妈,怕妈妈继续说他吃桃子把桃核锥到天膛上吊起的事,转过来欺负我和哥哥,“记到,不准去外面说刚才那句话。你妈妈是不小心才说的!”不放心,又警告,“听到!安徽有个张红兵,他的妈妈方忠谋,在家里表扬刘少奇,批评毛主席。张红兵和他爸爸告了他妈妈。当天,方忠谋就被抓了,隔两个月,当成‘现行反革命’枪毙了!哼,不准到外面去乱说哈!”

我和哥哥都点了头。

妈妈脸色惨白,一言不发。

爸爸接着说:“看人家郭沫若同志是怎么写的——‘天安门上红旗扬,毛主席画像挂墙上。亿万人民齐声唱,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寿无疆。毛主席呀毛主席,你真赛过我亲爷爷!’对毛主席感情比海深。我们都应该向郭老学习!”

妈妈和我,以及哥哥,又慌忙点头。

爸爸踱完步,坐下来,用一整个屁股坐,连腰连大腿都坐。我们是用小半个屁股坐。爸爸接着烤手。是把两手举到嘴边,哈口白气,搓一搓,才烤。哥哥烤手,也先哈口白气,搓一搓,才烤,学爸爸。我偏不学,偏不哈,偏不搓,光烤。爸爸烤热了,坐在椅子上,把哥哥抱到髁膝头上坐好,又把我抱到髁膝头上坐好,伸长胳膊,紧紧揽住我们,一起烤火。我把手钻进爸爸的拳窝。还好!还舒服!爸爸又变成好爸爸了。妈妈也偎着爸爸坐着。都坐的椅子,或小板凳。那时候没有沙发,每家都没有。就这样,一家人围在小小的北京炉边,看着高高的锡壶冒着水蒸气,要说话的样子,但是,没有说话。他们都有心事,为我。其实我没做什么,他们在白操心。等我做父亲后,总让小孩自由发展,彼此省力,增加了不少幸福感。

我听说过“命”。命就是一个人的性格。正常社会形态下,一定程度上由自己掌握。我那时候的命运,统统由别人掌握。

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等到少女了!她和她的一切,包括玉色额头边的蓝筋,都已经离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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