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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88743    发布时间:2015-02-09

二十一、发现了偷红带子的小偷


托儿所不要我了,早上我就睡懒觉。睡懒觉非常舒服!妈妈一声一声喊:“幺儿幺儿,起来!看把脑壳睡瘪了!渣渣车都来了!快起来‘过早’(吃早饭),起晏了得不到吃的哈!”我扯紧被窝蒙住脑壳,觉得妈妈实在讨厌。最后还是被揪了起来。矇眬中听到摇铃铛的声音。

唉,我正睡着那种,童年才有的,一辈子只能保持三四年的,叫不醒的最幸福的懒觉啊!都被亲切关怀粗暴地打断着,每一天。妈妈讨厌,爸爸也讨厌。他很早起来,立刻把收音机旋到最大,全是新闻联播,喊万岁,喊健康,喊反帝,喊反修,喊大好形势,灌了又灌,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没兴趣听。当时,全省只出一种《贵州日报》,私人都不订报。除了《贵州日报》,街头倒是乱飞着造反派小报,红卫兵小报。有人散发,不是递过来,而是往空中撒。他们撒的时候,还唱“儿歌”呢!“撒撒撒,撒下火种要开花。撒撒撒,撒下仇恨要爆炸。撒下利刀光闪闪,刀刀向着刘邓杀!杀杀杀!”要看报的,伸手一抓,得一张。报上,刘少奇的鼻子,画得大哟!还有密密的红点点!

有一天,隔壁肖开颜的爸爸,眼角囤着一小堆眼屎,提着一瓶酒来了。他得意地说:“茅台!1961年的!”又纳闷了,“不晓得周总理是怎么想的,莫非,他最关心喝酒的人?喂,你晓得不,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茅台酒厂没有酿酒原料,周总理晓得了,赶紧特批了2200吨粮食给茅台酒厂酿酒,茅台酒厂59年到61年的产量居然没有减少。那么没有周总理,就没有茅台酒!但是……”他没再说下去,等一会儿又说,“可惜,这是我家最后一瓶茅台酒了!”

爸爸说:“毛主席、周总理当然最关心群众了!要不我们哪里有酒喝!”

见爸爸又在听收音机,肖爸爸抱怨道:“民国时期报纸还多些,《革命日报》、《贵州晨报》、《贵州公报》、《少年贵州日报》、《黔声日报》、《平民日报》、《民意日报》、《醒黔日报》、《大刚报》、《晚报》、《中央日报贵阳版》、《民报》、《力报》……随便看!现在好,就一种!”

爸爸气成了三角眼,训斥他:“反动报纸越多,毒害越大!”

肖爸爸白他一眼,身子一抖,把眼角囤着的一小堆眼屎抖掉了,说:“你的性子像糯米糍粑。我不喜欢你这块糯米糍粑!”闭紧瘪嘴,鼻子喘着粗气走了。走远了,又自己喊道:“不喝算了!老子一个人喝!”

《贵州日报》之外,主要的信息来源就靠收音机。所以爸爸听听听,烦!

有时收音机也会播点“好听”的:“1月5日,云南通海发生大地震,中央提出十六字方针: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发展生产,重建家园。灾区提出三个不要:不要救济粮,不要救济款,不要救济物。很快,他们收到全国各地寄来的十多万封慰问信,大量毛选、语录、诗词和毛主席像章。群众纷纷表示:‘千支援,万支援,送来毛泽东思想是最大的支援!’”30年后我得知,1970年的这次地震,震级7﹒8,死亡15621人,另有两万多人受伤。而上级的指示是:“不准报道死亡人数;不准透露地震级数;只收精神物资,各地所捐助钱粮物一律退回。”唉!不久又听到“我对美国提出第四百八十五次严重警告!”觉得美国硬是坏!

我渴望起晏点,自己醒来,而不是被喊醒,或被收音机一点点扎醒;就像晚上渴望自己睡去,而不是由爸爸妈妈关灯被迫入睡。但是整个童年,这样的日子很少。我不是责怪爸爸妈妈,是在说自己的渴望。我不是懒,是心里空空的,好像有无边的黑暗在等我。醒来了,眼睛懵懂半天,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就会好一些。妈妈不晓得,所以喊天喊地。她说:“起来起来!不准在床上沤豆豉(谐指盖得太厚)!”一般不说起床,只能说起来吧,否则据说就会病得不能起床。

爸爸有时冒火了,会站在床前,等我一点点地醒来,或者一下下把我瞪醒。因为没睡够,我经常揸大嘴巴乱哭几声,把不顺心发作完毕。我下决心,等长大了,总有一天,要从今年睡到明年!有一次我睁开眼,以为我又长高了,心中一喜,原来是被子盖横了。

我无事可干,爸爸拒绝带我去上班。我也不黏爸爸。爸爸是最不好玩的人,妈妈好玩些,小伙伴好玩些!爸爸有时不喜欢我,常常变得怒气冲冲的,吃黄花也没有用。但他怒气的原因无法达到我的内心。他总把教育我的话题,摆在我家的烂方桌上,苦口婆心地反复讲他自己最明白的道理,不晓得那是废话。我也不晓得那是废话,只是不懂,还以为他可以当大学教授呢。我心里默默唱着儿歌:“不听不听,小狗念经;念倒晚上,没有人听。”他晓得了,肯定会气死。有一次他又苦口婆心,很多话一起堆来,我听啊听,终于坐着睡着了。爸爸气得捶出一拳。我只好挣扎着继续受煎熬。

爸爸是邮电系统的干部,我偷过他办公室的东西。以往我每次去,都要偷。如果没偷,是因为甩不开爸爸。电话里有个送话器,在对着嘴的那一头。这是以前小郎巴告诉我的。我看看没人,就擒住电话,旋开盖子,取出送话器。时间只有几秒钟。别人打电话时,声音传不出去,只能听到对方说话,笑人得很,说:“电话拿倒了?怎么声音这么小?怎么根本没有声音?”以为电话坏了。送话器扁扁的,有个小尖,可以当咯螺(陀螺)玩。后来不管到了哪里,只要有电话,没有人,我就偷。爸爸说,1907年2月,贵阳才有电话,一共24部。我遇到的话,肯定把24个“咯螺”全部偷走。爸爸为此毒打了我很多次,没用。我一直偷到不再玩咯螺的年龄。比较而言,毒打比苦口婆心好。毒打干脆呀!短平快呀!从发作到收尾,不超过五分钟呀!相当于现在的硬着陆呀!苦口婆心则要进行三到八个小时;有时是一个通宵,简直恨不能一天训我48小时!相当于现在的软着陆!何况苦口婆心时,气急了也会间以瞬时暴打。往往是,他一边苦口婆心,一边不时怒吼:“说嘛!”喊我说。我不想回答,也不晓得说什么,只好哼一声。我没胆量连哼都不哼一声。到底要我说什么呢?我思考了很多年,哦,是让我说深刻体会,说对错误的认识;最好还能说说痛改前非的决心。如果加上“爸爸,你就看我以后的行动吧!”他会很高兴。可我一次都没有说过,只想打瞌睡。心无灵犀,也没办法。上学后我老练些了,只要惹了祸,明白晚上又要遭遇苦口婆心,便先睡一个下午,专门等着和他熬。他不晓得我有准备,所以回回他输。但他那张苦口一翻一翻的,不好看;尤其是看着我时,那样子好像是看着狗屎似的,我不喜欢。他多次说过:“爸爸打死坏娃娃,公安局都不抓的!还要表扬!”这让我害怕了很久,担心被他打死。不过他没真想打死我,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打出这段文字,我特意离开电脑,去拧家里的电话,想看看里面的送话器。哦,不行,是封死的,拧不开。那么现在肯定没有小孩偷送话器了,要偷只能连电话一起偷。

爸爸不带我上班,妈妈带。她不带的话,我犟着黏脚,有时也能跟着去。她在贵阳十中伙食团工作,居然没有胀成个圞不溜秋的胖子,反而饿成个凹眉眍眼的瘦子,真是憨不褦襶,不可思议!我去那里,可以吃到个把馒头包子。可是妈妈不能老带着小孩上班。多数时候,我只有自己呆着。

爸爸妈妈没法对我实施24小时追踪,360度关注,就规定我只能在家门口玩。妈妈去上班,走远了又会赶紧回来,抓住我,摸出手巾给我揪鼻涕,没有鼻涕也揪一揪,才重新离去。这一辈子,无数细节告诉我,妈妈爱子女胜过自己的生命。爸爸比不过妈妈。其实他们一走,我就到处乱跑。谁叫我是个搁不稳的东西呢。呆在家里太箍人了。整座城市,差不多都跑遍了——贵阳很小。街上,上级照例到处巴着通知,号召“过革命化春节”——那时还没有“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节约型和谐社会”这类口号。我一年又一年地思索,终于认定,当时,少吃少喝少休息,大年三十大年初一都加班,把人变成机器,就是革命化。其他漂亮话更假。上级不在扩大生产力上下功夫,不在提高民生上下功夫,只会在老百姓的口里抢食……不晓得安的什么心。唉!

我去过卫国街托儿所。少女家的老虎窗被刨花板挡死了。别说她,连她爸爸都不在了,被“疏散下放”了,下放到她妈妈那里炼红心去了。原来少女有妈妈,只是在乡下。很久以后听说,那时全国各城市都在驱赶“五类分子”到农村去“改造”,无论老弱病残。仅1970年7月至次年12月间,贵阳共“疏散下放”六万六千人(省级机关另有四万人)。唉!  

我踏上窄小而摇晃的楼梯,看见门上贴着翘角的封条。去一次,我就沉默好几天。之后直到成年,我无数次徘徊在托儿所门外,和楼梯口。然而,我童年的伙伴,我最渴望的人,再无踪影。那棵老柳树倒是一直好好的。院子里没有人时,我偷偷跑到树下,呆上一会儿,因为树上响起的声音很神秘,我站在那里凝神静听。不晓得老柳树在等谁。可能是在等小鸟;有精神病的小鸟,它也等,只要是鸟。小鸟插进树里,就不见了。柳树变成一棵会唱歌的树!

小郎巴也不见了,毕业了,或者转走了——直到成年后才重逢。特务的坟平了,它和它睡的厣,都找不到了。谁也不会喂它吃东西了。特务死了,就是鬼;鬼饿死了,变成聻了。大人说,人和动物死了都变成鬼,鬼死了会变成聻。嗷,可怕!

我去派出所,想找警察,求他们放了少女。蛮头粗脑的大鼻子警察伯伯站在房子里,正以高昂铿锵的声音骂着:“上次日妈就是你,这次日妈还是你,下次日妈再是你,老子日妈打死你!” 他身边的“犯人”下巴抵胸,板凳只坐三分之一,老实得很。

呀,他怎么和炊事员一样的骂法?我偷偷看着他。肥老师那个烧饼大的纪念章,挂在他的左胸上。看着他的大鼻子,黑眉毛,以及满脸的黑气,觉得比平时凶恶了许多。哟,大鼻子上面还鼓着两根青筋呢!我怕完(怕极了),想,我永远不敢主动和他说话。于是赶紧离开了。半道上他还在骂:“先打半死,救护车拖去救活,再打个半死!”这话以前也听到过。

路上想起小偷的“儿歌”,自己乱唱了一气:“半夜起来去作案,提心又掉胆! 偷了大衣缝纫机,还有点点人民币!一高兴,一欢喜,进了公安局。公安局的‘箍子’(警察)说,他要教育我。左一砣,又一脚,打得老子好恼火!”觉得大鼻子警察讨厌,我就专门为他唱了一首:“警察警察,每月的工资二十八,买不起鸡,买不起鸭。气得婆娘去自杀!”

我外出是滚着铁环跑的。小孩都有个铁环,上坎坎时就提着。我的铁环是独一无二的。那是爸爸从朝鲜带回来的一根铁条打的。爸爸说:“美国铁,永不生锈!”黑黑的,确实不生锈。

有一天,一个疯子在街上唱歌,咋呼得很。他想唱就唱,唱得响亮,只是没有挥舞的荧光棒。没有荧光棒,但也有“粉丝”。嘹亮的歌声传进家家户户,唤醒了众人的好奇心,有的开窗户,有的跑到门口,更多的是跟上大部队,一道走;嘴里还插着牙刷的,头上别着梳子大的,也一道走。“粉丝”主要是小孩;有些成年人忘记了走自己的路,也伙在小孩堆里找乐。有个左脸上尽是席子印的胖子,跑得快哟。几个癞子驼子同样混进队伍里,好像原来就是队伍里的人,自己也不觉得不一样。一个老头,身子瘦瘦的,胸部很像琵琶,佝腰驼背,胡子飘飘,有点仙气,杵着根形状奇丑的拐棍,不辞辛劳,一直齁痨气喘,栽着跟斗跟着队伍跑。有一条狗也夹在人的队伍里,吐出舌头吊起,很凶的样子,一路紧跟。狗主人没在,在的话我能认出来。狗和主人大都长得很像。狗和我一样,是自己乱跑跑到这里的。街边太师椅上,顿着一尊福态的胖老太婆,先是摇晃着腿嗑瓜子,胸膛上叮满瓜子壳,突然又全心全意地打起瞌睡来,睡得很香。我从来没有见过姿态这样安详的活人。就是她,为看热闹,突然起身开跑,像是被太师椅发射出去的一样,使胸膛上的瓜子壳和腿上睡觉的猫全掉到了地上。可惜她太胖了,没摇几步,就停下来,两手顶住髁膝头,把身子弓起来,脑壳伸好远,看得仔细哟!有人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捂着肚子,在街上横冲直撞——这倒不是看热闹的,是急着找厕所的。

街道活跃了,生气勃勃了,洒满笑声和叫声,热气腾腾,快冒烟了。讨厌,吓人,有趣。

每次有人唱歌,我都要仔细听,仔细看。以前肥老师唱歌,瘦老师唱歌,那么难听,我都看了半天,听了半天。本来,贵阳市剧团多,品种齐。京剧团、豫剧团、越剧团、评剧团、川剧团、黔剧团、话剧团、曲艺团、歌舞团、文工团、杂技团、黄梅戏团、木偶戏团……什么团都有,连傩戏团、花灯剧团都有;京剧团创作演出的《苗岭风雷》拍成了电影,成为“第九个”革命样板戏;话剧团里还“潜伏”着后来全国知名的“蒋委员长”孙飞虎,和后来同样全国知名的“邓副主席”马少华呢。可惜剧团全部关门了,光剩下黑黢黢的大房子,没地方看演出了。街头,毛泽东思想宣传小分队倒不少。

疯子得意喔,顾盼神飞,意气洋洋,高歌猛进,唱啊唱。两只愉快的对对眼(斗鸡眼)灵活地移动着,要跑出眼眶似的。很快,他的眉毛胡子纠成了一把,不晓得的以为是心口痛,而且猜不到究竟有多痛!但他硬是捂住胸膛把歌唱完了;唱完了又唱。很像现在电视综艺节目的主持人。我什么都不说,伙着大家笑了再说。虽然很难说是唱得最好还是唱得很差,但觉得,如果放到现在,这种表情很专业,一看就晓得水平高。起码投入啊。重点包装,重点推介,一定能走红。莫非,一个人,真的“只要得了精神病,就更加精神了”吗?

不过我不喜欢这些歌。不喜欢也仔细听,比没有强。

看了半天,听了半天,笑了半天。疯子停下喘气了。

我和别的小孩一样,先在荷包里装满石块,硬泥块。有几个,拎着提篮,在工厂门外捡煤滓的小孩,不肯浪费现成的煤滓,也捡了不少石块。

队伍里有个小孩很像小郎巴。我以为是,但不是。我想起了小郎巴,清晰地看见了,他那泡在泪水里的双眼。如果小郎巴在,他一定会说:“当疯子其实很有意思!该是哈!”

疯子不唱歌了,我们就追着他迂回,躲闪,甩石块伏击。胆大的跑过去,直接把石头砸到他身上,赶紧跑开。有个爪手(手指残疾者)甩石块很准。不少大孩子怪叫着从疯子面前横擦而过。疯子的衣裳撕烂了一大块,搭在膀子上,一扇一扇的,发起反攻时,像在飞。大伙一哄而散,笑骂不休,然后重新聚在一起,四处捡拾“弹药”;最理想的“弹药”是煤球。

有人死活硬要学雷锋,打招呼了:“不要欺负疯子!”

众人不服气,“那要疯子干什么!又没有伤负到你,少管闲事!”脸上一律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口气残忍。

就这样,一伙人移到了环城东路上。

我记得,四十多年前,这是一条烂泥巴坑坑路。有汽车,还有马车。晴天,地上的灰尘,比香炉里的还多,一步下去,积灰马上淹没了脚背,灌满了趾缝。吐一泡口水,一定会打两个滚,变成一个小泥蛋,有点像豆面糍粑(驴打滚)。汽车开过,烟尘腾起,像是马路燃起来了。一下雨,行人就像在糨糊盆里走,如果光脚,稀泥会从大拇趾丫丫弯来拐去地窜上来,很有意思;地上的脚窝很稠密,里边都盛满了黑泥膏。我希望变成泥鳅,不怕泥膏。

汽车开到这里来,只能蹦跳着前进。一跳进深坑里,就起不来了。路面都是水平的,看不见哪里有坑,要陷进去了才晓得,可是晚了。汽车陷住后,就急着发动,车轮疯狂地嚎叫着空转,车身抖得很凶,还不停抽搐,像是要散了。不管司机怎样玩弄方向盘,没用。很快,车,成了泥车,人,成了泥人,身上脸上开放着生机勃勃的泥花。市民们马上奔走相告,沿着刚刚走成的一条条崭新的小泥路,来看热闹。小孩们站累了,会坐在翻过来的脚盆上继续看。老太婆来了,就会遭到儿歌攻击:“老奶奶,戴手镯;踮踮脚,脚颠颠,车子来了趖边边!”常有老头,端着个烂盆子,穿双水胶鞋,来撮路上的稀泥巴,叫作“千脚泥”,拿回去糊灶膛,结实得很。他也顺便看着热闹;也许是顺便来撮“千脚泥”。如果汽车陷得太深,没法及时拖走,第二天就变形了:塌鼻子,碎车窗,瘪轮子。所载货物,全部遗失。司机赶来,走向汽车,一会儿踩在污水里,一会儿踩在烂泥里,每走一步都咕咕响几声。然后抚摸汽车,气得大骂,发疯,搬石头打天,在烂泥里团团转,满头满脸满身全敷满泥,一条腿像是穿着靴子,整个人如一尊雕塑。唉,不晓得怎么整得这样脏法。

司机也端大茶缸嘞,有炊事员的茶缸那么大嘞!他骂人,小孩子就赶紧唱儿歌接嘴:“我和司机吵一架,司机请我吃嘎嘎(肉),我请司机吃屎㞎。司机说我好小子,我说司机烂驼子!”大孩子也回嘴:“一九四九年,我学会开汽车,上坡下坡压死一大哥。警察来追我,我跑进女厕所。女厕所里没有灯,我掉进屎㞎坑.。我和屎㞎坑,两个做斗争,差一颗米就牺牲,男生变女生!”

两轮马车也常常来凑热闹。马车夫叫赶马哥,留着 “马桶盖”发式,穿着草鞋,一律站在车厢后部,拉着两根长长的缰绳,双膝微弯,身子随着马的奔跑一颠一颠的,吹着口哨,很潇洒。一旦陷住,同样狼狈。

如今,汽车当然还有,马车却已无踪无影,要看看泥地上开放的马蹄花,做梦吧。唉,城里又失去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天倒没有陷住汽车、马车,所以疯子成了引人入胜的焦点。

突然疯子发狂了,扯动熊掌般的光脚片,扬起一浪浪泥波,开始凶猛地穷追,躲在乱发里的碎脸一闪一闪的,大眼睛如同长在颧骨上,汗水汇成很宽一行,贴着碎脸流;身上的破筋筋烂绺绺也飘甩得更厉害,像刚被一群狗咬过一样。人民群众在危难时刻是撤得最快的。他们像现在躲避警车开道的大干部似地让出了螃蟹道。伙在小孩堆里的成年人首先跑了,其他小孩也在眨眼间远离了危险。有的家长看见自己的小孩不争气,动作慢,快步跑来,很愤怒,“小憨包,还不快跑。不打死疯子,疯子不会停手的!”拎住耳朵,牵紧,急切远离。看那架势,是准备把耳朵连根拔掉的。小孩不让拔,就勾着腰将就耳朵,也跑得快。原本站在房子边的人,被顶到墙上巴了好一会,才获得自由。他们都钻进了“战区”外的人堆里,变成了看热闹的人,一个二个,颈根伸得很长,脑壳一晃一晃,仿佛要啄人。胸部像琵琶的仙气老头不见了,可能掉队了。另一个,胡子上粘了一颗干饭粒,抖都抖不落,脑门鼓一大坨,模样很像寿星的老头笑嘻嘻地顶替了他的位置。

那条狗也逃了,是单独逃的,四脚拉平了逃,纵到路边的杂草丛里,把整个身子埋进去,龅牙齿不时翘出很远,大口喘气。为什么它不干脆逃走呢?没看够,还想再看看?是的,它的眼睛到处捕。突然觉得它很像瘦老师。那么我不喜欢这条狗。要当狗,就该长得像条狗;不像狗而像瘦老师,我不喜欢!

唉,倒霉的是我。我一次次跑近疯子,怕他发现,又希望他发现。发现了大叫,来追,最好。可是他没发现,我再去时,就碰了他一下。正好是他发狂的时候。我最小,逃得最慢,慌不择路,进了一座大杂院。进门我就停步了。墙边有一具棺材,架在两根条凳上,盖着油毛毡,落满了灰尘。小郎巴说里面有死人,可能是真的!但我管不了那么多,还是往里冲。

里面的房子,墙壁全是用木板钉的,都变得灰黑了,上面贴着小块的煤粑。哦,他们没钱买煤块,只能买煤面,挖点黄泥,伙在一起,捏煤粑。怕偷,就贴在自家墙上。取了煤,留下圆圈,像是特意画上去的。不过门上也贴着忠字图。门边都有个潲水盆,存淘米水,存几个月,把清水滗丢,浓浆卖给养猪户。空中横着不少绳子或竹竿,上面搭着衣裳袜子花幺裤。

我刚跑到院角,疯子,长长的黑头发奓着,黑手揸着,便封住了院门。他的身躯,在一瞬间变得异常高大,犹如门板,门板上还钉满了圆头大铜钉。那时候是不准随便留长头发的。女的头发长了,都梳成两根大辫子,短发扎两个扫帚鬏鬏。男的如果留长发,女的如果留披肩发,党和革委会(政府)一定会来迫害你!只有疯子可以留长发。

我四下看看,无处可逃,便向旁边侧身对着我的一个胖子哀告:“伯伯,疯子追我,求求你让我去你家里躲一躲嘛!”胖子原本坐在一张三脚的跛椅子上发呆,可能是在等待天外飞来的好事落到他的脚背上。三脚椅子边睡着五只老老实实的破鞋,和一个洗鞋用的包谷核,另有一只高筒水胶鞋,鞋筒弯到了地上。一张小板凳上顿着一个洋瓷大茶缸。

我说完话,就盯住胖子,想接住他的目光,可他没有看我,也不张我,自顾掏出打火机,啪啪啪地点朝阳桥香烟,动作很熟悉。尤其是,他的鼻孔里冲出浓烟时,耳孔里也飘出些淡烟。我预感到了什么,加倍心慌。待那人转过身来,我吃了一惊!他的喉结是紫红的,鼓鼓的,好像要飞走;额头上颈子上,全是乌疙瘩;煤粑老二般的黑脸上有轻微的浅白的桃花癣。那脸正露出淡笑,抿着嘴,意犹未尽的样子,看看向我逼近的疯子,什么也没说,拔出烟,牙齿闪了一下光,肩膀一耸,嘴里发出微小的嘻嘻声,是嘻,嘻,嘻,嘻,嘻,一粒粒抖出来,抖完就独自走进那外貌丑陋的木板房,并且关上了门。他,是托儿所的那个炊事员!

结果很简单,我落入疯子的脏手,被不停地拳打脚踢,吓得连哭都忘了。我希望我突然变成大力士,打赢疯子。但没有用。我惨叫着,可是没有人来救我。我之所以叫,是因为恐怖,不是因为痛。疯子的目光,就足以使我魂飞魄散。他每挤一次黑色的对对眼,就打一下,很有节奏。疯子没什么力气,拳脚也没有准头,加之地势狭窄,蹬打不开,很多次都是直击空气。我看见炊事员藏在玻璃窗内的半张猿人脸,笑嘻嘻的,还用一根红的布条揩了一下嘴。当时人人都用手巾,不用卫生纸。我以为炊事员在用手巾。

很多窗后也藏着脸,放射出津津有味的目光。远些的窗户直接打开,窗口挂着脑壳,有的挂一个,有的挂几个。近些的窗户则开道缝,窗里,有手持粗木棒,一端朝前的年轻人;有捏着菜刀的老太太;有提前举起擀面棒的老头。捏菜刀的老太太,居然就是居委会的那个驼背。

眼下,驼背老太太担任了现场总指挥,在低声鼓舞士气:“疯子穷凶极恶,赤膊上阵,丧心病狂,以卵击石,垂死挣扎!”又威严地下命令:“不要出去!疯子脑壳上起码两个旋!如果疯子破门逞凶狂,要团结成一砣石头,要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力气大的抱身子,力气小的拖脚杆,力气最小的那个可以揪他的大麻雀!做事不要母兮兮的,狠起打!喂,只准打手脚,打肩膀也可以,点都不准走辗,不要按到脑壳敲,脑壳等于是鸡蛋,不经敲,招呼(小心)一下打死了,给我院革命带来巨大的损失。这种事是不能‘吃魌头’的哈!疯子也是人民,也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不是敌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才犯人。大家要镇静。疯子负责是干居民(低保户),一个月8块钱20斤粮该他吃的!”还补充,“如果打昏了,赶快掐人中!掐鼻子底下哈!不要又掐成肚脐眼了哈,也不要掐成大麻雀了哈!不准掐肚脐眼,更不准掐大麻雀!肚脐眼和大麻雀都不是人中哈,鼻子底下那个浅槽槽才是人中哈!人中不在人的中间哈,在脑壳上哈!”

有人幻想:“要是能喂他几颗安眠药,他乓珰一声倒下就好了!”

“安眠药对一般人有用,对特殊材料制成的疯子没有用。再说,你给他喂药,还不是和给老虎狮子喂药差不多。你敢去?”驼背老太太不同意。接着交代后事,“街道上的群众都晓得,我有严重的高血压,脑壳里的血管好几回都差一颗米就爆炸了。现在的形势不是喜人而是逼人,与党中央和毛主席也暂时无法联系,只能独立作战。万一我珰的一声重于泰山了,由街道‘学毛著’积极分子齆鼻子同志领导这个革命阵营,继续开展对疯子的斗争,打倒帝国主义,破四旧立四新,兴无灭资!”

有人很勇敢,不晓得是不是那个“齆鼻子同志”。他戴顶塌了圈的草帽,从门缝里挤出来,飞快地收走锅碗瓢盆,像是保护我,其实是保护财物。小孩破点皮出点血,会长好的,锅碗破了,可不会自己修复。

疯子打着打着,嫌不过瘾,转身捡砖头。

严正以待的人们发现疯子只对我动武,都松了一口气,全部出来观战。他们昂着脑壳,弯着腰,两手撑住髁膝头,大喊,大叫,起哄,跺脚,招呼没出来的人。炊事员也现身了,手心里藏着红布条,举止从容,神态安闲。

“抠眼抠眼,抠疯子的眼睛!嘿咗一声把黑珠珠抠落!抠落了他各人负责!”男人们乱怂我。

“扯蛋扯蛋,扯疯子的卵蛋!珰的一声把软疙瘩捏爆!捏爆了他各人负责!”女人们也乱怂我。

我受到启发,学会扯蛋了,趁疯子弯腰之机,在他的胯间使劲一扯,他立刻定在那里,像是被点了穴道,也像是正在解大便的狗。很久后我想起这一招,猜,恐怕女人们的老公经常吃这个暗亏。

我转身就逃,一脚跞到一只癞疙宝背上,差点摔倒。逃的过程中,疯子的砖头追上来,从我的脑壳上很轻很轻地擦过。所以现在我常常教育我的小孩:倒下后千万不要多想,先爬起来再说!

我头晕眼花,大地像要从脚下溜走。我跑到远处站着休息了一会儿,悄悄说:我是疯子和炊事员的爸爸!又对着天空大骂道:“老私儿!”还唱了两首儿歌,一首骂疯子:“疯子疯子,坐车子。坐到南明河,买包子,包子里面,有坨屎,吓得疯子,跳河死!”一首骂黑黢黢的,像煤粑老二的炊事员:“煤粑老二发皮疯,踩紧踩紧又挖松;煤粑老二起得早,出门跞个癞疙宝!”

前面说到南明河,不妨再说两句。南明河上有南明桥(也是南门桥),1949年9月1日重修完工,两个多月后“回归人民”。南明河平时河水很薄,很清澈。有人挑水吃。河滩全是沙,一步一个窝,很有意思!但它会涨水。涨小水时有些浑浊,身披蓑衣的捕鱼人,就会率领他的鱼鹰队,划船在水面起伏。一涨大水,河里的凳子,破布,烂草,桌子,木盆,布娃娃,母鸡,都滚滚而来。这些我都不稀罕。我只稀罕一只滚动的大坛子,至今惦记着,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这时候,真的有人来跳河死。爬上垮河的南明桥,先跳起来,后栽下去。也有去跳附近的朝阳桥的;还是跳的南明河。1985年冬,河水自暴自弃, 早成了污水。我曾看见胡锦涛,穿着中山装,在河道里,和省长抬淤泥;不是装模作样地抬,是定在那块河滩一直抬。那时,他真年轻,真帅气!

后来我想,疯子是不正常的人,我对不正常的人做了不正常的事,当然该挨打。炊事员,基本上也是个不正常的人。否则他应该帮助我。再后来我又明白,人与人之间,只要涉及到男女私情,那就可能最无情,最歹毒。哪怕是对付一个小孩。对此,我感到更加恐怖。

那天,我抬头看见尖尖的细细的,在9层楼上锥着天空的消防瞭望塔,已经昏暗了不少。又看了东山。白色的太阳已经搁在了东山顶,天上有一片片鳞霞,几块老云。那座山,真的叫东山,不是仅仅指东边的山。贵阳到处是山;不像平原地区,连土堆般的小山都没有,只有小山般的土堆。城里没有高楼,抬眼就能看到四周的山峰和高岗。时间不早了。

我找了个小摊子搭话:“阿姨几点了?”那时候打听时间很正常,戴手表的人很得意,也很热心。还有第一次戴手表的人追上来问:“你晓不晓得几点了?”问罢就把手表一亮,告诉你几点几分零几秒了。也有讨厌的,会说:“你问我,我问谁?”有人不好好回答,把表一亮,说:“过十分。”几点过十分?她保密。有表就是跩(得意)!哪怕穿着拼了一块布的补疤衣裳,也跩!可惜这次这个阿姨没有手表,被问得很不高兴,反问我:“小崽,你爸爸和你一起上街呀?”“爸爸上班。”“你妈呢?”“也在上班。”她发火了,“滚你家妈的皮,怪不得今天东西卖不脱……追着问,再问老子掐死你!”我几步逃开。她是卖针头线脑的。还卖抓抓。一块细竹片,前面刻成五个手指,烫弯,用来抠背。贵阳称为抓抓,我就以为只叫抓抓。长大后才晓得,别的地方叫抓挠,也有叫老头乐的。成都的叫法更好:孝顺儿。四川乡间的叫法也有意思:不求人。卖小东西的,蔫巴巴的阿姨,怎么会有手表呢!没有手表就该掐人呀!

我赶在爸爸妈妈下班前,又回去了,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门口。路上先把荷包里的石块硬泥掏空,松紧裤就箍得紧紧的,不容易垮了。额头上吊着个大青包,我谎称是跌的,就神不知鬼不觉了。爸爸绝不会因为疯子打我就替我出气的,倒会因为我惹了疯子,替疯子出气;好像疯子才是他的儿子似的。说了实话就会挨骂,甚至挨打,不晓得那一辈老家伙接受的是什么理念。

想起以前每一次遇到疯子,妈妈就抓紧我的手,赶紧贴着墙走去。这一次我自由了,所以吃亏了。看来没有妈妈抓紧手,赶紧贴着墙溜走,还不行。

最可惜的是铁环搞丢了,光剩钩钩。唉,爸爸的美国铁!他还能去朝鲜吗?

之后,我每天不晓得该干什么。每个人都走了。我吃饱喝足,抠着鼻孔,躺着看天花板。又独自对着镜子数眉毛。左边的眉毛有402根,右边的却有451根,不一样,奇怪。也听雨声,听街声。没有别的可听,心里感到一种燃烧似的不安。但一个人不能老是不动,也不能老是不停。因为有疯子的威胁,我就不敢再乱跑了。这一辈子,也没再惹过疯子。倒不是怕,而是觉得那样不对。我读小学时还收捡了一张1971年的《人民日报》,里面有一篇文章,《靠毛泽东思想治好精神病》,打算拿给疯子。长大了才晓得这是神话。说到神话,那就多了!还记得一篇:《毛驴最听毛主席的话》。说的是,1968年,山西五寨县学毛著女标兵郭爱仙发现对毛驴念“最高指示”时,毛驴就变得老老实实的。于是特地举办了“毛驴学习班”。驴子们很快领会了伟大领袖的伟大指示,再不撅屁股叉腿随地大小便了。神话都很有趣!另外,1979年2月12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下发《关于停止发行〈毛主席语录〉的通知》,说:“林彪为捞取政治资本而搞的 《毛主席语录》本,断章取义,割裂毛泽东思想,自发行以来,危害很大,流毒甚广。为了肃清林彪、‘四人帮’的流毒,自即日起,新华书店、国际书店现存的中文版、民族版和外文版《毛主席语录》本一律停止发行。”我赶紧把家里的语录本全部收藏了,一直藏到现在!嘿嘿!

我个子高,比同龄的所有小孩高出一头一颈子,但不壮实。我觉得我又长高了。以前够不着的高度,现在够得着,不用搭小板凳了。髁膝头还是痛。长个子就痛。现在叫生长痛。骨筋肉的生长速度不一致,就痛。长大了,自己就好了。那时候不晓得。我很宽,很薄,像纸板。全国人民都没有好吃的,我也没有,包括没有肉吃,没有牛奶吃,心头躁得很,挠得很。所有幼儿都没有牛奶吃,只有妈妈的奶吃;所以妈妈的乳房叫“蜜蜜”。嫩娃娃没有奶吃,就吃奶糕——米糊。米糊有个好听的名字,肥儿粉。牛奶专门配给高干,临时配给婴儿和病人。老师说这体现了党和政府对人民群众无微不至的关怀。“在党的九中全会的春风吹拂下”,爸爸妈妈开后门订到了一份“关怀”。他们不吃,给我们三姐弟吃。

三姐弟吃牛奶,妈妈看着,先从心里飞出几声笑,才看,脸上不笑心一直在笑。心里的笑是听不见的,能看见。爸爸不看我们,脸上不笑,不晓得心里笑不笑,我猜也是笑的。妈妈在生活中不能享受到的一切,可以通过我们享受到。唉!她脸上的光彩,每天都被时光偷掉一点;而且瘦得不像人样。可是谁也没有在意,包括爸爸。好像妈妈就该那么瘦似的。妈妈的幸福是什么?就是她啃骨头吮刺,看着子女吃肉吃鱼。她没说,但我晓得。我惹她生气了,她不会像爸爸那样歪倒在床上发闷,吃黄花菜,而是会咆哮:“从今天开始,我要跟街那边赵老妈学,有了好东西,自己先吃够!”她这样说了,但我根本不信。妈妈的影响力弥漫我的一生。作为妈妈,因为爱,她劳苦了一辈子,宁愿熬干自己,滋润另一个生命。我也是!可惜他(她)们那一茬人,从来不特意表示父母子女间的亲爱,真遗憾。20世纪末,我偶然住进了宾馆的总统套房,突然发现,世界上居然有健全的成年人,连屁股都不揩,要递给机器擦。我替妈妈不服了半天,生气了半天。有一次家里有两颗糖。我和哥哥进门时,爸爸已经吃进嘴里一颗。我们要糖吃。爸爸把剩下的一颗给了哥哥,慈祥地对我说:“你上床睡倒,闭起眼睛,揸起嘴巴,我给你变一颗出来!”我学老实了,照办。果然一股热气袭过之后,半颗滑溜溜的糖落进了嘴里。唉,连吃进去了的糖都肯吐出来喂给儿子吃的爸爸,是个好爸爸吧!我以为爸爸从来不吃糖的,正如妈妈似乎从来不吃肉。

我观察了很久,觉得爸爸更喜欢哥哥些。哥哥“赶”(像)爸爸,神态动作都“赶”。爸爸做事,哥哥也用爸爸的姿势做着;爸爸张望,哥哥也像爸爸张望的那边张望。估计以后,哥哥也会穿假领,假领耸得高高的也不晓得,也会把桃子核核栽进天膛里。不是特意学的,是天分。我没有这种天分;我的“天分”接近妈妈。可是我骨子里的迟钝,却像爸爸,顽强才像妈妈。表面看不出来罢了。另外,爸爸吃饭也快,耳朵和腮帮的肌肉一鼓一鼓的,下巴骨快速上下移动。不好看。后来我意识到这一点,晓得我吃饭也不好看,我就改;慢慢改。改了一些,起码牙齿不碰碗了,筷子不碰牙齿了。哥哥吃饭却慢。爸爸右腿肚鼓着颗筋,我的也鼓,哥哥不鼓。我像爸爸的地方,爸爸不在意。爸爸应该也喜欢我。

一份“关怀”不够三个人吃,那好办,掺水,反正本来就是水货,掺了水也神不知鬼不觉,以为牛奶就是要掺水的。还是吃得香。最后剩一点,都像大人抿酒那样吃。别的小孩家还没有呢!牛奶掺水掺多了,喝进去,能听到肚子里的水哗哗响。我长大了吃中药,专门听水响,方法如下:喝完药,往床上一倒,就能听到,水在肚子里回荡的声音。嘿嘿,好玩!

有一次吃牛奶没有白糖了(白糖也是配给制,不能随便买),觉得总该放点东西,就放了盐。结果,比无味的奶更难吃。我至今不爱吃牛奶,因为小时候没有吃习惯。但当时还是想吃的。记得每天早上,爸爸妈妈姐姐或哥哥,会轮流去奶站取奶。我也去过。人多,排长队,每人一个容器:小奶锅,瓶子,钵钵,都有。去晚了就关门了,这天的份额就作废。姐姐当上运动员后,平时不回家,牛奶就我和哥哥两个人吃;还是少。隔壁小伙伴肖开颜每天往瘪嘴里倒一瓶牛奶,划得着!他家还经常吃螺蛳肉呢!那是输液用的大盐水瓶子,满满一瓶子。肖开颜的妈妈在奶牛场工作,估计是每天偷吧。难怪他整天满鼻孔满嘴巴满下巴都是牛奶的香气。那时很多单位的职工是干一行偷一行。肉联厂的偷肉,糖果厂的偷糖。我爸爸妈妈没本事,只能偷点稿纸或者墨水回来,都不能吃。没资格喊肖开颜的妈妈给我偷。肖开颜我追踪到21世纪,并带着不少中年人和他PK骨密度——包括带着长期恶补,营养过剩,满面油光的市长小郎巴,肖都回回勇夺冠军!

热天牛奶容易坏,坏成豆腐样,我们一样吃,不吃可惜了。没有冰箱,也不晓得世界上还有冰箱。我们三兄妹的肚子就是冰箱,什么东西进去了,都不会坏,就是已经坏了的,到了肚子里,往往也会变好。也没有保质期的概念,鼻子就是检测仪,闻闻没臭,就是好货,就能吃。

唉,上街玩挨疯子打,家里的牛奶又断了,很久没有肉吃。尽是倒霉事。有的人光倒霉,有的人什么事没有。这不公平!

我也学着妈妈,看了看墙上的毛主席画像,求它保佑。可是心里还是不踏实。我明白,看毛主席画像是没有用的。

这期间,因为妈妈的照顾,我再次改掉了流鼻涕的坏习惯,从此没再当过鼻涕娃了。

我常常想起少女的红带子。想来想去终于反应过来,那根红带子是被偷了!炊事员就是偷红带子的小偷!偷它干什么?想不明白。很遗憾,他偷还不如我偷!我偷来闻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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