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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89476    发布时间:2015-02-09

九、少女怀孕了?


每次去托儿所,还没进大门,我都先看看少女家的老虎窗。黑瓦的斜面上,那扇窗子,很像张嘴的老虎,怪不得叫老虎窗。靠近窗口的瓦上,还晾着鞋子,但斢换了一双。

进到教室里,我有了变化,就是变得自以为了不起,觉得炊事员、老师、小伙伴都不如我。我想,世上最漂亮的少女跟我这么好,谁能比我能干?没有了!

最近托儿所没什么异样,连气味也依然。所有托儿所都有一种气味,不是臭,不是腥,反正不好闻,怪怪的。嫩娃娃多的地方,也有这种味道。可能是奶臭。

肥老师没事就闭紧鸡屁股嘴,挤压马脸上的骚疙瘩。骚疙瘩红颗红颗的,挤也挤不完;万一挤完了,第二天又长。不挤时,她就念唱“翻钢盔,翻钢盔!大家一起翻钢盔!翻一个,又——一——个!”

很久都没有见到少女了,看不见她配着音乐,昂扬跳跃的弹簧步;鲜艳的嫩而糯的红舌头,“乖乖毛”,大眼睛,青壳鸭蛋般的腿,“麦子”。也没有听到她清越婉转的笑声,和她泉水般的叮咚声。我心里空空的。可又不敢打听,也不敢去寻找,怕遇到少女的爸爸。但是路过楼梯时,可以停步倾听。没听到什么。我想,审问我那一天,也会审问少女。后来我晓得,她,当然学了江姐!我现在明白,我们的感情纽带,是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永远不会折断的。

我坐在小板凳上发呆,幻想自己终于找到少女了。她在睡觉。我可以到处摸一摸,鼻子眼睛嘴巴……到处,是到处,都能摸。如果她能自己昏过去,那最好,我就多摸一会儿。当然,很快她自己能醒过来;如果醒不过来了,那就不要昏过去,不摸都可以。长大后我读书,才晓得这叫早期欲望。

没事就跑到前院去,赶忙用眼睛寻找少女。以往一看见她,心里就涌出泉水般的喜悦,所以一天里我总是往楼梯上跑,享受那种喜悦。现在老是遇不见她,但看几眼楼梯,也管一点用。

只要一个人愿意等待,另一个人就愿意出现。有一天我终于遇到少女了。也不是遇到的,是她招手,我跑过去的。不是在她家,是在小煤屋门口。当时,一抹阳光越过鱼鳞般的屋脊射到她的脸上。她的黑眼睛大了许多,好像受惊了;里面起了红丝,居然不再清澈,不像天上的白云了。我又看了看她太阳穴边的那根浅蓝色的筋,喜欢得不得了,这才高兴些。

突然看见屋顶的老柳树,枝条飘舞,好像是活的,正在呼吸,一呼吸就摇动,就凭空抖起鬼气,心里立刻不安了。

还好,少女拖着我,躲进了黑黑的小煤屋。她用脚后跟关门,门唧嘎叫,关不拢。

一进小煤屋,我踉跄着扑到少女面前,她一蹲,我的颈子搭在她的肩上,两条胳膊箍紧她,说:“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我又把脑壳攻进她的怀里,像小猪崽吃奶那样拱了好几下。可能把她拱痛了,她用那,大指拇压在食指下的软拳头,捶了我几下。

我们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先核实了被审问的情况。都没有“叛变”!我们为此嘿嘿地笑了好几声。她抿了我很大一口,我也像她抿我那样抿了她。

很快少女急切地说:“遭了遭了(坏了坏了)!我怀孕了!”

我吓得一抖,是她的语气吓得我一抖。这时已经能看清她的轮廓了。我问:“怎么了?什么怀孕?”

少女解释:“怀孕就是要生娃娃了!生娃娃就是要下小崽了。那天摸了你的小麻雀,听单位上的人说,那东西是摸不得的,女的只要一摸,小娃娃就会跑进肚子里,以后就会生出来!”

我隔着衣裳摸了摸她的肚子,觉得小娃娃已经躲到里面去了,慌忙问:“那怎么办?能喊他先出来吗?不行不行,他出来了,我就要当爸爸了!我都还是小娃娃啊!”突然想起存钱罐,便问:“存钱罐里的钱越存越多,就是放进去的钱在一个个下小崽吧?”

少女没有回答。她说:“今天你见到妈妈,问问你是怎么到她肚子里去的,又是怎么生出来的。好不好?不要说我喊你问的哈,是你自己想问的哈!”

我一口答应了。又想,这和你肚子里的娃娃有什么关系呢?

安排好这件事,我们稍微平静了一些。在我们平静的外表下,深埋着惊心动魄的应对。这真是难为我们了!那个时代的小孩,几乎个个都被异端邪说灌了又灌,培养成了大憨包,俗称“乖娃娃”。大憨包——也就是乖娃娃才讨人喜欢。

亮瓦上斜着投来一束柔和的阳光,披在少女身上。可惜光带里面快活地横飞着数不尽的小白点,针尖样大。现在晓得,这就是PM2.5之类的东西,当时谁都不怕。我们专注地对视着,让彼此的目光扭在一起。她哭了,再次蹲下来,抱住我,趴在我肩上继续哭。我抚摸着她的瘦脊背,窄肩膀,软腰肢。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她还在哭,把周围的空气哭得香香的,我大口大口地吸着。可是我不喜欢她哭。我劝她:“你哭就不乖了!不要哭了!又没有人打你!”

少女把我抱到她的腿上坐着,忧伤地向我哭诉,有人欺负她了。炊事员拦住她不让走。派出所喊她写交代;不是交代不让走,是交代“对小朋友耍流氓”的事。

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不晓得怎么办。她提到的事件的具体过程我也不晓得。现在,每想到少女向幼儿哭诉她的遭遇,我才理解,她是多么的无助……这让我的心过分地疼痛。

少女的长睫毛尖上挑着两粒闪光的泪,颤几颤,一下栽了下来,在衣裳上蹦跳。她慢慢止住了哭泣。

我想起了少女的蓝筋。屋里黑,那一束阳光也不见了,看不清,我去摸蓝筋,摸不到。她问你干什么,我说摸蓝筋。她就不动了,尽我摸。可能没摸到;也可能摸到了,但不晓得。

分手前,我们又抱了一下,又亲了一下,没抱出什么名堂来,没亲出什么名堂来,也没闻到少女的香气,就分手了。我是走开的,少女是跑出去的。我忘了看她鬏鬏上的绉纸花,后悔了好一阵。

中午,妈妈一路喊着“幺儿幺儿”,来接我去医院。我不想看病,一路上哭哭啼啼,还踩小水塘;还选路边的眨眼石跺一脚,跺些脏水到处飙。妈妈诓了我好一阵。我不服诓,她还是诓。

妈妈爱诓我;爸爸爱诓哥哥。一次一家人围着一张油绿色的小方桌吃饭,吃最好吃的辣椒炒肉。爸爸拈起一块肉,通知在座各位:“这块肉,本来要给老三吃的,因为他小。但老三吃饭,吃得快,吃得急,脸包塞满,塞鼓,筷子碰响,牙齿也碰响,眼睛一直瞟着桌上的肉,心重。一个人吃肉吃多了,要酿倒(腻着)的!老二呢,眼睛一直盯着饭碗,心轻。这块肉我奖给老二吃,老二老实,忠厚,生来就会狠斗私字一闪念,光拈辣椒,光拈蕺耳根!”说罢马上严格执行了自己的决定。肉给哥哥吃,本来没什么,可那些话讨厌啊!我一下站起来,匆匆跑到门外,又赶紧放纵出哭声跑回来,长长地喊了一声妈,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张开双臂,搂紧了我。世上幸福的小孩,只要扑进爸爸妈妈怀里,就可以得到好东西吃。这一次,我往妈妈怀里一栽,也得了妈妈拈的一块肉。妈妈扶起筷子,捉稳,在碗里选了一块大肉,轻轻喊:“幺儿你揸开嘴巴嘛!”我配合得很好,肉就顺利到了嘴里。嘿嘿,多得了一块肉!我也是幸福的小孩。可是哥哥不用往爸爸怀里栽,就能多得一块肉,他也是幸福的;而且,他先得肉,他先幸福,还是我划不着!爸爸对我,有时候有点像老母鸡对待自己那长得像小鸭的小鸡,说他不爱呢,不对,说他爱呢,也对也不对。我现在想,对于自己并不爱的人的过错或疏忽,很容易原谅或漠视;对于自己最信任的人的过错或疏忽,却难以忘怀。那么,不管怎么说,我是爱爸爸的。

又想起20世纪末,我得了风心病。爸爸几天几夜睡不着,毅然决然说:“干脆我把心脏换给你……以命换命!”我晓得百姓要守住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万般无奈时,只有拿命换。要了爸爸的命,我又如何再换回!我说:“现在技术不成熟,搞得不好两个人都会被割死的!”他才放弃了这个馊主意,继续失眠。我爱爸爸!

我突然说:“妈妈妈妈,我问你件事,你给我说,我就听话,就乖乖看病!”

妈妈说:“幺儿也会有事?”

我问:“妈妈妈妈你怎么生的我?你摸了爸爸的麻雀,我才跑到你的肚子里去的吗?”

妈妈正色道:“幺儿,谁教你的?”

“没有谁教,我猜的!”

妈妈沉默一会儿,说:“结了婚,天天在一起,就会生小娃娃!”

“是传染的吗?”

“……是。”

“那你以前说我是渣渣坡捡来的呢?”

“逗幺儿玩的!”

“那你摸不摸麻雀呢?”

“……不摸。”

“真的要结了婚,天天在一起,才会生小娃娃?”

妈妈笑了,说:“要爸爸把他的小蝌蚪,神神(恰好)放进妈妈的肚子里,小蝌蚪长大了,才变成娃娃。”

我问:“妈妈妈妈我有小蝌蚪没有?怎么放?去医院放吗?找医生?”

妈妈笑着说:“幺儿当然有小蝌蚪了!结了婚自己放,不找医生放。——你又不懂,不说了。等长大了幺儿自然就晓得了。”

我很气愤,“那我好久才长大嘛!回回都喊我等长大,等来等去还是没长大!”生了一阵气,又忍不住问:“这些事你也是长大了才晓得的吗?早点告诉我不行呀?”

妈妈说:“行是行。但说了幺儿也不懂啊!”

我说:“你说说试试,万一我懂呢?你就说我是怎么来的吧!”

妈妈又沉默了一会,笑着说:“当然是生出来的。”

“从哪里生?胳肢窝吗?不是胳肢窝的话,哪里有那么大的洞呢?娃娃脑壳那么大!你怎么不一直生呢?街上那么多女孩,怎么没有生娃娃呢?”

妈妈笑了,“一个人不能生。”

我想糟了!我和少女,是两个人了,她真的要生小孩了!又想,要把蝌蚪放进少女的肚子里,才会生!我放心了。我和少女,还没放过蝌蚪呢!

我又问:“妈妈妈妈我的蝌蚪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妈妈没说话,只是笑。

“那么你和爸爸多大结婚的?”

妈妈说:“我15岁,你爸爸19岁。”脸上有了一种神态,很柔和。眼睛放光。

“那时我在哪儿呢?”

“你还没影子呢!连你姐姐都还没影子呢!结完婚你爸爸就当兵走了。后来转业分配到贵阳的。”

我说:“那么媚崽有15岁了吧?我想和她结婚。”

妈妈大笑。

我有点生气:“你笑你笑!妈妈妈妈,行不行嘛,结婚?”

妈妈又不说话,还是笑。她抱起我,继续走。走着走着轻轻骂我:“小憨包!”

去医院,先爬河坎街。全是石头坎坎。之后有些小段的平路。路边全是席子,席子上睡着花生。老太婆拖动着石磙,碾花生。碾过去,碾过来。石磙是青石做的,圆柱体,水桶粗,两头的平面正中有磙眼,卡着铁拉手。要把花生壳碾烂,花生皮碾脱。妈妈说:“是给贵阳糕点厂加工花生米的!”我说:“这个工作安逸!花生米吃够!”妈妈笑了。

然后踏过忠烈街的石板路。路上全是大院子。大院子门口,原来是有石狮子的。狮子嘴里有个圆石,伸手进去乱刨乱顶,它就会满口滚动。可惜都不见了。有一扇紧闭的小门,门口一整块踏脚石边,用水泥堆了两尊狗。估计是打算堆狮子的,没堆像。

再经过华家阁楼。楼阁五层,一层比一层往里收。顶上有个金色的葫芦,叫作宝顶,说是空心的,装着经书。听爸爸说,华家阁楼由富商华之鸿1923年修建。茅台酒就是他搞出来的。虽然1953年成立国营茅台酒厂前,做茅台酒的有几家,但,1915年茅台酒在万国博览会上获金质奖章及奖状,是发给华家成义酒房的。爸爸还说过,1950年1月1日,设在华家阁楼的新的贵州人民广播电台正式播音。所以这里叫电台街。街边是很高的乱石墙。就是乱石砌的墙。大小不一的乱石头,无筋无柱,能工巧匠一砌,乱石们互相挤压,互相支撑,互相携手,就成了十分规则,十分结实的石墙。石头之间的缝隙,形成弯弯曲曲的线条,很原始,很漂亮。石墙可以做房子;把里面填满,则叫堡坎。电台就坐在堡坎上。如今,这样的建筑,越来越少了,真可惜!电台门口是12级坎坎(石级),有人就着坎坎刮鞋底,很干净的坎坎,楞子上翘着几块湿泥,一块比一块薄,很难看。从坎坎的斜边往下梭,和坐梭梭板一样。可惜呀,那斜铺的石板,从上至下,都被铁錾子錾出了乱七糟八的横槽,不晓得是什么道理。据说是红卫兵破坏广播电台时,顺便破坏了斜石板。不过还是可以梭。我梭了好几轮。

医院到了。是省邮电医院。我就出生在这里。听说,当时,妈妈认定我是文曲星,爸爸指出我是扫帚星。现在,这星那星,我无所谓,只希望能熬成老寿星。

缓坡走完,在电台街和忠烈街之间,有一条短短的无名小巷,登上坎坎,到了小巷中段,才到医院。不直接通汽车。这在如今,是不可想象的。一进门,是很旧的木板楼,门诊部、药房、治疗室、化验室——化验室里有显微镜,都在这里。房子后面有花台,没有花,有草。路上的每一道砖缝里,无不夹着几根摇晃的小草。

看病是不用马上掏钱的。邮电职工,或职工家属,都有一本医疗证,拿出来登记,无论花多少钱,都记账,从职工工资里慢慢扣,每个月只扣五元。说是不能影响职工及家属的正常生活,扣几年十几年都没关系。只是五分钱的挂号费要马上给。听爸爸说,农民得了大病,就来这里住院。治得差不多了,多数在半夜撤退,赖掉费用。反正是上级拨款,医院也不急。

治疗室门口,好几个小孩趴在自己妈妈的大腿上。妈妈坐着,剐下小孩的松紧裤。护士在肛表上抹点凡士林油,由妈妈轻轻栽进小孩屁眼里。小孩不哭不闹,只是翘着脑壳,东张西望。妈妈瞪着天花板,抖着腿。五分钟后,考量结束,小孩才得到自由。这五分钟由护士告知,因为多数成年人都没有手表。没见过爸爸给小孩考量体温。天气变化,小孩的病就一窝蜂地发。另有两三个大点的小孩,头上或手上绑着绷带,个个都像受伤的英雄,很得意地走来走去;其中一个高喊:“我早就受伤了!看嘛!”情绪很高昂,模样很提神。这真让人羡慕!

很快我在门诊部转了一圈,突然想起了广春。广春不爱到门诊部,常在大院子里玩。再爬24道坎坎,就到了大院子。建筑物呈门字形,左是停尸房、透视室(叫照光室);透视室在两层窄小的小楼里,针灸室也在这里。上面长长的两层小楼,是住院部。住院部前面的老树,像大伞。阳光常常从树枝间利剑般地刺下来。风一动,树叶们翻起灰白色的叶背,很干净;可惜有几片被虫子咬成了网。地上有东西晃,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看不真切。看了半天,哎呀,是风的影子。风也有影子啊!就像热气有影子一样啊!怪事硬是多!有意思!麻雀们像毛乎乎的小球,这边滚了滚那边;有的躲在树叶里飞,像一朵朵活的花;也从树叶里飞射出来,小小的翅膀闪着光,很像有人在空中撒了一把玻璃片;细碎的叽喳声接连不断,像是下了一场音乐雨。鱼儿可以无声地生活,麻雀不能。麻雀也会说话,可惜我一直没听懂。我希望变成一棵树,让麻雀歇在我身上。又想做一根树不好,不能到处跑。还是不做树吧!右边是伙食团,和黑黑的垮了一半的小煤房。门字的那一点,有单独的一幢小房子,是厕所,离住院部最近。

前面说到坎坎。坎坎,贵阳极多,可以说到处都是。平时我最爱数坎坎。延安路的省高级人民法院,有37道坎坎;中华北路的人民会场,有43道坎坎;黔灵湖畔的烈士陵园,共有64道坎坎;省总工会,有96道坎坎;河滨公园前门外,有45道坎坎。最多的是弘福寺,有384道坎坎。几十年过去,可能都垮完了,真希望回去看看。

果然在停尸房前找到了广春。他是谭院长的儿子。谭院长很高大,穿着亮壳皮鞋,嗑嘚嗑嘚地走路;笑眯眯的。那时候,人们都穿胶鞋布鞋,雨天穿水胶鞋,少有皮鞋。有一次我看见他吐泡口水擦皮鞋,就不怎么喜欢他了。广春身材很好,高个子,看样子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昂着首挺着胸。可惜好身材长倒了,腿短身子长;还憨不褦襶的,恐怕喜欢吃猪头肉。听妈妈说,其实不一定可惜,大憨包可以永远像小孩一样单纯。以往我和小孩们跟着他走,人多,可以向他丢石头;后来不丢石头了,主要是观看他的脑壳。那脑壳很别致,光是后脑勺就很值得琢磨。这个后脑勺没有髽髽,是平的,因而显得特别长,很奇怪。后来我妈妈的一个朋友纪久英,老家是河北的,生了第三个小孩,赶紧用硬枕头给小孩睡,两三天就把后脑勺睡平了。纪阿姨满面春风,摸着自己儿子那怪异的平板后脑勺,得意地用普通话对我妈妈说:“你看,睡得真平!小孩生出来,耽搁几天就睡不平了,有的还睡瘪了!”其实平就是瘪呀!我就晓得,谭院长是北方人,广春的后脑勺,肯定也是刚出生时,他的妈妈用硬枕头,急急忙忙给他睡平的。贵阳人讲究“前髽金后髽银”,认为脑门突出,是金命,后脑勺突出,是银命,都求之不得。才不会把小孩的脑壳睡平呢!万一没注意睡平了,会后悔一辈子。所以贵阳人的后脑勺是圆的,不平。圆的好看些!谁都不愿意做广春那样的大憨包。现在我看见篮球巨星姚明,就想起广春。只是不晓得姚明的后脑勺是不是很平。将来有机会,一定转到他身后验证一回。

广春正在逗蜻蜓。怎么逗?就是一动不要动,也不出气,伸出手指,一根,蜻蜓就会停在指头上,然后飞去。他怎么不捉它呢?

妈妈喊“幺儿幺儿快点走”,我不走,琢磨了好一阵广春的后脑勺,觉得真的像板子拍出来的。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我又去看洗衣房。洗衣房很少洗衣裳,主要洗床单、被单。床单上有时裹着大块大块的血。是血,不是血迹。一个老太太,叫郭大娘,尖嘴猴腮,亲和力强,爱笑。一天到晚都弓着腰洗,工具就是一个大木盆,一块搓衣板,一个竹板棕刷。没有洗衣机,连听都没听说过;郭大娘就是洗衣机。她,在圆木盆边,坐着一根小板凳,小腹抵住搓衣板,两手泡得白白的,皱皱的,搓搓搓,刷刷刷!

她说:“广春命好啊!就算没手没脚都不怕,只凭当憨包,也能吃饱饭,不用做事。当憨包安逸!我命苦啊!”像是对我妈妈说的。

我哼唱“翻钢盔”,郭大娘随着我的节奏,埋在肥皂泡里的手加劲搓,边搓边仰天高唱:“翻钢盔,翻呀嘛翻一个大钢盔!……”怎么和肥老师一样啊!我笑啊笑,笑得妈妈莫名其妙,笑得郭大娘松开疲惫的牙关,也跟着笑,居然笑得红光满面。洗完她就把床单被单晾在绳子上,从这边晾到那边,十几二十米远,中间用几根竹竿顶住,不让拖到地上。后来有一次我看见郭大娘被挑粪的农民打了,是用粪瓢打的,非常吃惊。因为,她有一个女儿是解放军;解放军的妈妈怎么能打呢?又听说,这个女儿,是最革命的女军人,结婚当夜离婚,因为那男人提了什么要求,女军人认为超越了阶级情,那就离婚!

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在妈妈的催促声中,返回了门诊部。

医生看病,不少人敬烟,就排在三抽桌上。那时的烟没有过滤嘴,像粉笔。医生永远点燃一支,不怎么吸,搭在烟缸上,让它自己冒烟。需看完一位病人,才狠狠吸几口,吸前先轻轻抖掉长长一截烟灰。此后我观察了半辈子,几乎每家医院都有几个这样的医生;乡镇医院里更多。他们的耳孔里,都不能冒烟。那怎么炊事员的耳孔能冒烟呢?

其实我觉得我没有病,只是髁膝头痛,腿疼,所以要看病。我们坐在室外等。这一等,我就觉得我真的病了。轮到我进去时,穿白大褂的老医生站起来,先摸摸我的脑瓜顶,我的病就差不多好了。那时还不明白,摸脑瓜,不过是摸摸而已,没有别的。

医生说,脑垂体可能有点毛病,个子太高,早熟了,紊乱了;长得太快,髁膝头就痛;缺钙,要补。补的是鱼肝油,一大瓶,每天吃一小勺。很不好吃。妈妈就用它炒辣椒吃,和菜油猪油一样。这就好吃了。当时,我乖乖地配合医生和妈妈看完了病。医生夸我这样那样,连耳垂圆如肉丸也夸。妈妈很高兴,笑在心里滚,只漏出一点点,到嘴角上。又静静打量我一阵,好像在自责,我的很多可爱之处,她还不晓得。

我走了,医生还对着我笑,像哭。我只晓得他没有小孩,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他的小孩,所以他的笑像哭。他笑的时候,是搓着手笑的。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一笑,就赶忙搓手;偶尔笑过了,才想起没有搓手,有点遗憾。

离开医院后,我又去广播电台梭了几轮梭梭板;还去看了老太婆碾花生。想吃几颗花生米,没好意思开口。又不是我们家的!

我走着走着,髁膝头突然一软一弯,跪到地上。我一直有这个毛病。妈妈一下窜过来。我已经自己起来了。妈妈抱住我,心痛地说:“缺钙缺钙!补起补起!看嘛,牙齿也不齐!长齐长齐!”又自言自语,“补凶了麻雀会不会长得更大?”

我不在意。跪一下,跌一跤,没什么;麻雀长大,长大就长大。我在看一只小鸟。它欢天喜地地飞呀飞,可能是得了精神病。

下午我去找少女。

起风了,风里飘着各色的蜻蜓。老柳树弯腰又挺直,好像想逃跑。它能跑到哪里去呢!地上又有浅浅的风的影子。

我往楼梯上冲,几步就冲到了顶。我尖声喊道:“喂喂喂,我来了我来了!”可是她不在。

傍晚吃饭,突然想出去。我觉得少女回来了;我说不清楚怎么晓得的。我急急忙忙刨了几口饭,赶紧跑到大门口去迎妈妈——其实是迎少女;把老师的怪叫丢在了后面。

走到门口,果然看见了少女。哦,她下班了!她从哪儿来的?不晓得。没有从这边来,也没从那边来。是像鸟儿一样,从天上飘下来的?可能!别人不会,她会!我当时正好夹着一泡尿,没屙,但夹得高高兴兴。

我站着不动,先打量她。她的颈子纤长,正收腹挺胸,用她那轻微的外八字脚,迈着弹簧步,向我走来。看见我,她一窜就过来了。我也兴冲冲地往前一跃。我注视着少女,她也注视着我。我们就这样用目光清洗着对方抚摸着对方,也琢磨着对方。我不晓得这是琢磨。最后她琢磨出了什么,立刻两眼放光,是含笑的光,那笑光从薄薄一层泪后面飞射出来,往前一跳一蹲一跪,把我揽进怀里,抱紧,用脆美的颤抖的声音催道:“霜娃,问了吧?快说!”鼻息和“妹妹头”搞得我痒酥酥的。

很快她四下张望一遍,又松开手。我也四处帮着看了看,让她宽心。见我要说话,就弯下腰;我踮起脚尖,把嘴附到她的耳朵边,悄悄说:“问了!你不会生小娃娃的。要结了婚,天天在一起,被传染了,才会生。还要把我的小蝌蚪放进你的肚皮里,才会生。我们又没结婚,又没天天在一起,又不晓得小蝌蚪在哪里,不会生的!你看你的肚子嘛,都是瘪的!”我按了按她的肚皮。

少女问:“真的?”我说:“真的!”

少女马上哭了,跪到地上。我吃惊地苦恼地看着她,拍了她几下。很快她就抱紧了我。我们扭在一起,通体舒软,泪人般哭了好一会儿。我是被她惹哭的。

接着少女笑了。不是哈哈大笑,是抿嘴笑,抿半边,连抿带咬。笑声突破这抿着咬着的嘴唇散漫出来,非常脆嫩婉转,如同绸子一样柔和,凉快;就是被窝面子那种绿绸子。直笑得咳了几声。她赶紧转过身,喘过气了,再转回来,大眼睛里含着薄泪花,但目光亮极了,盯着我,还是笑。

当时没有“放电”这个词。现在想起来,那就是在放电,虽然我们的电不足,尤其我。

放完电,容光焕发的少女,用一根温香玉软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嘴里喷出淡淡的香气,突然愣了一下,微微皱眉偏着头想了一阵,才问:“那么,那么你的蝌蚪在哪里呢?”

我甩给她一句:“不晓得!反正你肯定不会生小娃娃!”

少女又笑了,声音让我联想到泉水,由泉水又联想到她小解时的叮叮咚咚声。嘿嘿,好玩!一瞬间,她眼睛里的红丝没了,很清澈,像天上的白云。我去抱她,她搪开我,捧住我的脸,眼睫毛在我的脸上一扇一扇的,亲了我一口。

我们心里都很愉快。她的鼻尖和鼻下,渗出小小的汗珠,很好看。我伸手去抹了一下。

我突然说:“嘿咦,干脆等我长大了,我们结婚吧!”

少女的身子一顿,皱了一下眉头。眉头松开后,不说话,捧着我的脸,四下张望后,抱紧我,眼里闪出一种内心微笑的光辉,低声耳语道:“结婚,你太小了,要等很久。其实我也还小!”

哦,不行呀!我不太高兴。但看见少女鬏鬏上的绉纸花,心里一喜,正要请她再次弯下腰来,让我抓住她的小鬏鬏在手心里扫一下,在脸上扫一下时,她的爸爸回来了。少女给我做个鬼脸,匆匆地穿进院子,一阵香风一掠,扑上楼梯。她是跳着走的。她的两条腿很长,一步迈两级楼梯。这一次她忘了侧着身,也忘了伸一只手在后面晃动着遮挡,那一扭一扭的小屁股,我就看得很清楚。如果她用手干扰我看屁股的视线,光是长长的腿还是有看头的!走到拐弯处,她回头对我一笑,明目皓齿,唉,在我心里定格了。我还看见她的“妹妹头”上最长的那几根“乖乖毛”,一飘一飘的。

少女进门后,苗条的背影看不见了;她的淡香,也隐没到房子里了。

我们这次说话,很神秘,很亲密,至今我还感到甜蜜。

转眼间妈妈来了,接我回家。我一蹦一跳,哼着儿歌:“小气包包,夹壳核桃,不怕雷打,只怕火烧。夹不出来,要开刀;不吃辣椒,不生幺幺……”

太阳又落到了城边的东山巅,漫天都染上了红霞。城市四周的山头默默站立着,挨着太阳的,是紫红,别的地方,都变得暗黑了。消防瞭望塔也披着红光。这是一幢尖尖的细细的楼,9层,在醒狮路上,是贵阳建筑的最高峰。救火车(消防车)经常从楼里扑出来,笛声闷闷地到处滚,像是硬枕头打脑壳,痛倒不痛,但头昏脑胀。听说“站在家门口”,能“望到天安门”,我怎么望不到?那么瞭望塔上一定能望到天安门。城里还有一个地方叫纪念塔。听说纪念塔很高。我和哥哥去纪念塔那里找过纪念塔。没有塔,只有地名。爸爸说:是国民党修的塔,是四旧,拆了!现在我不明白,那个塔,是“抗日战争胜利纪念塔”呀,怎么能拆?管它谁修的呢!

天气好时,不但能看到东山,连更远的倒岩山都能看到。有一条路,叫倒岩路。路上,常常有雾。白雾若成团,低沉,不走,中午一定出大太阳。白雾若在空中,大团大团的,灰的,黑的,那就要下雨了。倒岩路的边上,就是倒岩山。倒岩山,主峰是一座白色的巨大的站立着的石头山。笔直陡峭,像是要倒下来。边缘镶嵌着杂草小树,老藤细竹。没什么棱角,整体感很强。连山腰都高耸入云,雷电常在那里炸响。看不见山顶,因为山顶戴着雾帽。白云飞不过去,全部掉到山腰上,越积越多,一朵一朵像羊群。主峰之外,还有奇峰秃石悬崖,无流泉瀑布小溪,也无亭台楼阁小道。整座山绵延不绝,无休无止,不晓得有多长;贵阳的山,多是这样。传说倒岩山上,躲着一个小仙女,穿七彩花衣,拿着细竹,光着脚板,不断唱歌,歌声悠远,在山谷间陪伴鸟儿,还可以捧着鸟儿玩。小仙女可能长得像少女。我真想爬上去看看。

到了三民东路菜场,一个农民正蹲在路边卖煤。一副箩筐,里面各顿着一大坨煤,叫作“煤块”,就像石头,但黝黑闪亮。只趸卖。自己买回去敲碎。煤粑老二(城市煤工)的煤是煤面掺和黄泥做的,不纯。煤块是优质无烟煤。他也卖鸡蛋。鸡蛋睡在煤块上。一束稻草,简单地编成一个长槽子,排上十枚鸡蛋,再将槽子缚紧。歇后语“乡巴佬卖鸡蛋——草包”,就是这么来的。

妈妈叹口气,说:“东西贵哟!一个鸡蛋,四五分五六分六七分!恼火!”“四五分五六分六七分”?到底多少钱一个呢?我不明白。

拉菜的板车停了一溜,车夫们坐在街边休息,大声说话。板车比单人床略宽,略短(不算车把);后部有棒如尾,车把抬高,尾巴拖地,作刹车用。车夫们上坡时,走“之”字路;下坡时,被车推着,狂奔如飞,喊声如雷。很好看!还有歌谣呢:“七十二行,板车为王;脚杆拉细,颈根拉长。前世不孝爹和娘,今生落到滚滚行;上坡时喊爹叫娘,下坡时冲向杀场。”很好听!我面对着车夫和板车,发了一阵呆。

大街小巷都是米粉店。菜场也卖米粉。把米磨成浆过滤干,加上酵母发酵然后挤成粉丝,跌进开水锅里煮一下,捞出来放冷就好了。旋做旋卖。摸摸有点粘手。妈妈买了米粉,又挤进另一个人堆里买青辣椒去了。

路边有几处卖零食的。那时候没有“小吃”这个词。我晓得吃到零食不容易。我发现,吃街上卖的东西,比吃家里的东西香。我打算死缠妈妈,就要吃就要吃!我追过去,隔一会儿就拖一下妈妈的衣裳,边拖边说:“妈妈妈妈我要吃棒棒糖!我要吃糖麻圆,要吃饵块粑,要吃豆沙窝,要吃‘私娃娃’(春卷)!要吃豆腐果!要吃地萝卜(凉薯)!要吃马屎坨(猕猴桃)!要吃鸡拐枣(枳椇)!要吃猫屎糖(江米条)!反正总要吃一样!”

突然想起了糖豆,打算用来“吃落食”:往天上一丢,张嘴接住;接住的一瞬间同时一咬。据说这样吃,味道更好。还想味道好上加好怎么办?有办法!往天上丢高点,丢偏点,追过去,移头晃身,歪着嘴接住,味道就最好!于是我又大声补充:“要吃糖豆!”

当我最后一次拖衣裳的时候,对方慢慢地说:“想吃这么多东西呀!谁是你的妈妈妈妈?”

我慌忙抬起头,看见一张盘子脸,一副牙痛的表情,一副挨了耳光的表情,仿佛已经吃过亏了。是个老太婆。她张着颤动不止,但没有声息的嘴,把左手的菜篮子交给右手,用左手摸着下巴,呱——呱——!打了几个长饱嗝。估计是有酸气的。

哦,我跟错妈妈了。盘子脸穿着和我妈妈一样的繰边衣裳,但我妈妈是瓜子脸啊!况且,我妈妈是“孃孃”啊,不是老太婆啊!还有,我妈妈不打饱嗝啊!以往我打饱嗝打不停,妈妈会说:“打饱嗝了打饱嗝了,喂你点醋!”又喊我“一松一紧掐中指尖”,就好了。现在,我羞着了,忘了给老太婆说这两个好办法。四处一看,妈妈不见了。在侧边人的笑声中,我去找妈妈。只要有菜场,一条街到处是人,几乎连自己都找不到,别说找妈妈了。倒霉!

买菜排长队,前面越排越粗,后面越排越细。粗的那一坨乱挤。个子小的挤得凶些,会挤,两下就挤进去了,不见了。解放军可以不排队。有个老头拦下一个过路的解放军叔叔,喊他学雷锋,他就去帮着买。结果居然走不脱了,被迫反复学雷锋。学久了,排队的群众冒火了,撵他走,不准他再学雷锋。正好他早就不想学了,所以赶快逃掉,逃得大家哈哈笑。这一辈子,我再没看见过,学雷锋学得这么狼狈的军人。

不久发现妈妈就在前边,我赶紧跑过去黏着她,忘了要东西吃。后来想,我走路活泼而没有准头,可能是因为不住地往糖果店和小摊子张望,不断有人过往,挡住我的视线,我就不断地抢前一步,将就视线,这样就把妈妈给跟错了。可惜什么都没有吃到嘴里。

妈妈安慰我:“回家吃米粉哈!吃虾子哈!吃粉肠哈!”

夜幕慢慢下落了。远处有卖打药的歌声传来:“眼睛尖,盯这边;眼睛倒个拐,节约几大块。我嘞(的)药,是好药,有酒泡酒,无酒泡尿;没得尿,就干嚼,吃了马上到处跑!”

很快到了家。妈妈拿出米粉,用开水一烫,加上花生、脆臊等佐料,尤其多放油辣椒,就吃。吃到嘴里滑滑的,一抿就吞,你不吞它也自己往下面梭,不吃快点不行。香得不得了!又油炸了寸长小干虾,脆脆的。也香得不得了!还有一根粉肠。切成十几片,一人两三片。还是香得不得了!多年后,直到现在,市面上的火腿肠,其实就是粉肠。区别是,粉肠是原色,很少一点原肉成块状,主要是淀粉;火腿肠加色素,肉和粉混在一起了。

第二天,第三天,到了托儿所,我都匆匆忙忙地去找少女。我一喊,她手里就飘着一块手巾跑出来。如果碰巧了,我也摸进她家去。她坐在床上,靠着三抽桌,肘拐支着桌子,松散的拳头顶着下巴,目光轻轻摸着我,微笑着。

我每次都摸一下她的肚子,追问:“生没生?生没生?我说不会生嘛!”一次都没生。

少女多次追问:“什么蝌蚪?往哪里放?”

我都回答:“不晓得。反正我有蝌蚪,生娃娃要先放蝌蚪。”回答的时候,就盯着她的嘴唇看,还是觉得它是启开的,是迎接的,是召唤的,在等我。我喜欢!

有时我喊她,没有回应。我冲上楼,看见她以手托腮,斜倚在床头出神。眼角的泪珠慢慢胀大,有点像刚打完打呵欠那样。

“喂!”我的声音不知不觉从嘴里跳了出来。我进了屋子,跳上床,扑进她的怀里,抱住她的脖子问:“你不张我了?”

她把我放在身旁,把腮偎在我的头上,摸着我的脸说:“要张的。刚才没听到嘛!”

过一会儿,我坐在小板凳上,少女俯下身子,双手捧着我的脸,慢慢往下巴尖移动,不说话,两眼闪着奇异的光彩,停在我脸上。“你还是有点乖嘞!”她说,“越看越乖!唉——!”

是吗?我怎么不晓得。

过了几天,我们就放心了。

每天我到托儿所,远远的看到老柳树还在原地,没有跑。它没有脚,跑不掉的。又看看老虎窗,也好好地呆在瓦上。觉得这两个东西,嘿,厚道!

但我的心还是有点空。少女停留过的地方,空气清新,幽香扑鼻;少女坐过的板凳,我只要一坐,马上感到股股热流。每次告别时,少女微笑着注视我,太阳穴边的那根浅蓝筋,一跳一跳的,眼光沉静,非常专注,没有任何杂念。我想多看一看,可她皮肤白嫩,明明只看到她的脸,也会联想到身子、屁股和别的好东西,让人不好意思。我心里惶惶的,吸几下鼻子,抹几下上唇,只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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