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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49071    发布时间:2015-06-07

第十五章


一天,      云泽下山去开会。开完会,张站长告诉他,晚报社要他抽时间去一趟,却没有说去干什么。第二天清早,云泽就进城去了。

四敏吃过饭,正要出门,就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一个中年妇女立在门前,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在哪里见过。那人见了她,先是一愣,继而满脸堆下笑来,热情地说:“忘记我了么?我来过你家的呀!”四敏忙把她让到屋里来,却一时想不起她什么时候来过。那女人径直向屋里走去,没有兴趣多看室内一眼。这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熟悉到了解家里的每一样东西放在哪儿。她关心的是身后这个女人——她的战友,她的情敌。那女人说她叫王兰,是青山村的村支书。四敏这才想起来,这女人去年来过,坐一会儿就走了,当时自己正在生云泽的气,没有仔细观察她,所以没有留下深刻的影响,也就难怪自己记不住她。王兰问四敏什么时候回来的,广州可热。四敏一一说了。王兰道:“是应该回来看看了,毕竟成了家嘛,不再是单身汉。再说,丢下一个男人在家中也不是个事。男人们,有几个是好东西!”这话可说到四敏的心坎里去了,她不由地一阵心酸,眼睛潮红起来。王兰察言观色,见四敏如此,便挨拢来执了她的手宽慰起她来。四敏心生感激,把王兰当成知己,哽咽道:“大姐,你不知道啊,我对他有多好!当年供他读大学,后来又悖逆母亲跟了她,吃辛吃苦,所谓何来!你说,如果是个人,不说感激嘛,起码也得有个知恩图报之心。他却……他却趁我在广东时勾引女人,还想甩了我。你说……你说,这还像个人吗?”一避说,一避扯着衣角揩抹眼泪。王兰听得眉开眼笑,说:“那不要脸的女人是谁,说给大姐听听,看我认不认识。”四敏抬起头来,眼红红地说:“我不认识。我只瞅到她一眼。好像头发很长,皮肤白净——”话未说完,王兰就接了过去:“那一定是南村林如海之女林玉如。那小妖精名为在一中读书,实际上到处勾引男人,也不知在学校里呆过几天。这不,今年就没考上学校——这种人要能考上学校,那才没有天理呢!妹子,她怎么缠上小苏的?小苏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会上她的当?”四敏摇头说不知。王兰自语道:“是了,这种人是有手段的,放出点风骚来,哪个男人不上勾!你抓住她了么?——我说他们两个。真的有这回事吗?”四敏哽咽片刻,方道:“若不是亲眼见她睡在后面的床上,我还不敢相信——”王兰瞪大眼睛,急问:“苏云泽也在床上么?”四敏道:“他倒不在。可是大姐你想,大热天的,一个女人在这深山老林里睡在一个男人的床上,他们会是什么关系?恐怕已经不是刚谈恋爱了。”王兰恨得牙痒痒的,比四敏还恨,咬牙切齿道:“哪天这小骚货遇上我,我给你甩她两大耳刮子。妹子,你看我做不做得到。”四敏感动得抹泪。王兰放出手段来,关心地问四敏的生活,还告诉她怎样守住男人,不让他花心。这些日子,王兰凭她多年来对男人透骨彻髓的了解,隐隐约约地感到苏云泽还在跟林玉如有来往。她心生疑窦,却没有真凭实据,问云泽,当然问不出什么来,又不便给他们散播开去,那样的话,连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她正在想办法拆散他们,不想四敏这时回来了,她马上就有了主意,决定同四敏结成统一战线,拉拢云泽,打击玉如,甚至她的家人。她要通过四敏守住苏云泽,四敏守住了他,自己也就得到了他。可是,守住男人不光是呆在他的身边看住他,还得收住他的心。而要收住男人的心,就得耍点手腕,她要把手腕告诉四敏。她不怕王四敏收束住苏云泽,不到自己家里走动。她相信眼前这笨女人最多只能学到一二,影响不了自己。于是,她把脸一红,斜瞟着四敏,放低声音道:“妹子,你们在床上过得还好么?我说男女间那事。”四敏一怔,愣了会,方才呐呐地道:“还行吧——我……我也不知道,没经验。”王兰靠近前来,贴着四敏的耳朵,低声说了一会。四敏听得脸红红的,呐呐道:“那怎么做得出来呢,又不是动物。”王兰笑道:“人也还是动物嘛。再说,我们女人也是人,也有生理需要。你不妨试试看,你会喜欢上的。”四敏红着脸不语。王兰问她:“你看过黄色录像么?”四敏道:“听说过,但没看过。在广东打工时,夜里无事,几个湖南妹子爱说。”王兰道:“不怕你笑话,我家里就有。你要是不介意,到我家去我放给你看。对人有好处的,特别是夫妻之间,学点知识可以调剂生活——我家老公就从不在外乱来。”说时,羞缩地一笑。四敏道:“怎么可以呢,大白天的!再说,你家里也有人啦。”“那没关系,我把机子抬到楼上去,你一个人在屋子里看,没人知道你在干什么。”王兰说着,拉起四敏就走。四敏犹豫着,后来还是跟王兰去了,一来是好奇,二来成天独自呆在小屋里,闷得慌,正好找个人家,以后可以时常走动。

晚上,云泽回来了,吃过饭就睡到床上。四敏收拾了碗盏,洗漱一番,也爬上床去。她的心思还沉浸在下午的录像里,想像王兰说的那样,借此调适一下这段日子以来的夫妻感情。云泽却一点心思也没有,愣愣地瞪着屋顶出神。四敏拉过他的手,柔声问道:“怎么啦,你有事么?”云泽闷了好一会儿,方才说:“晚报社里的人说,他们看了我写的东西,很是欣赏,想把我调过去。”四敏听了,把自己的目的全忘了,兴奋起来。如果云泽调进城去,自己不就可以做生意了么!她高兴地说:“那还不好么!你还犹豫什么呢!难道想在这山上呆一辈子?”云泽叹了口气,说:“可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啦!从报社出来后,我碰到一个熟人,忍不住把这事说给他听。他听后说的一席话又令我灰心失望。”四敏忙问他说了些什么。云泽道:“他说,‘事情虽然有点谱了,可要把它弹成曲调,仍需一番周折。你想啊,调就调吧,还考虑什么呢,难道你还会不愿意么!除非你是疯子……’我问他怎么办。他说,‘小苏你是聪敏人,难道还用我教你吗!’——唉!”四敏不明白,问云泽:“什么意思?”云泽道:“你不懂么?叫我打通关节吧。”四敏道:“打就打吧,不就是化点钱么!”云泽道:“你说得真简单啦,哪里来的钱呢,又不是小数目!我的工资只够我们生活。”四敏不说话了。是的,对于他们这种普通人来说,这可是一道大难题。四敏不是没有钱,她两次打工的积蓄加上卖野果的收入,也有几千块钱。可是,那是为做生意而准备的,送人了,即便进了城,还能做什么呢?想了半夜,四敏还是决定化,先进城再说。进不了城,理想还不是一场空!如果只有自己进城去租铺子做生意,没个帮手,也不方便;再说,她还不放心云泽呢!前不久的事,一直还梗在她的心里,消化不了。

钱是有了,可如何花呢?云泽经常听人家说过这种事,可真正到了实践的时候,他还是束手无策了。夫妻俩商量了半夜,决定请云泽的那个熟人帮忙办这件事情。

钱送出去了,云泽便每天茶饭无味地关注着,心里老是忐忑不安的。想起即将改变工作,去到城里,他不由地高兴万分,幻想起未来的日子来,想自己怎样努力工作,帮助同事,因而受到领导重用,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甚至找回玉如——可是,如何处置四敏呢?他不敢想下去了。一会儿后他又想,要是失败了,自己不知会如何难过,伤心。

过了几日,云泽去找那个熟人,问他那事办得怎样了。那人拍着胸脯说:“没问题的,你放心好了。”过了些日子,他又去问,还是这么说。一晃数月过去了,云泽再次提上两瓶好酒上他家去。他把云泽让到屋里,关上门,给他沏了杯茶,在他面前坐下来,眉心紧皱,说:“小苏啊,事情并不像我们当初料想的那么简单啦!你看,是不是再去找找人?”云泽明白他的意思,愁着脸不吱声。打铁得趁热,是应该再去催催。可是,钱在哪儿呢?那人后来说了些什么,云泽全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的大脑里一片迷茫,懵懵懂懂地从他家里出来,道谢也没有说一声。

回林场的路上,云泽越想越不甘心。这可是一大笔钱呵!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的钱呢,这次初经手,就这么丢了。又不敢去要回来——除非不想上班了,否则,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唯一的办法,只有再接再厉地出手,直到把事情办成,让那钱去得有代价,死也冥目。只要事情办成了,以后努力工作,谋个要位,再把那失去的赚回来。“对!以什么样的方式失去,再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云泽自语道。中国不是有句古训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何况才这点事情呢!男子汉大丈夫,只要能爬到那个位置,不怕以后没人找。可是,要实现这一伟大的理想,必须有钱,到哪儿去借钱呢?自己的父母一文不名,几个做生意的亲戚倒是有些钱。但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们不一定肯借给自己,怕自己还不了。云泽冥思苦索半天,猛然间想起王兰。“对!找这婆娘借去。”云泽想王兰需要自己,应该会通融一下。他这时都快到家了,想到这里,便又踅了回去,抄小路直奔王兰家。

阿庆不在,只有王兰在厨房里洗菜。她见了云泽,关上门,便吊在云泽的颈项上,来了个绵长的热吻。她需要怀里这个男人,可是有四敏在,他们没有合适的地方偷欢,已经有好多日子没有碰过他了,她那久旷的幽怀正愁没发泄处。云泽揽住她,顺势在她丰满的乳峰上揉捏了几下。王兰情兴难遏,半搀半拥把云泽引到就近的一间屋子里,口从云泽的脸上一路吻下去,不料被云泽抓住了手。云泽说:“兰姐,别忙,请你给我办件事好吗?千万得帮这个忙。”王兰那里忍耐得住!推开云泽的手,边给他解裤子的纽扣边道:“你说吧,我听着呢!”说着,抬头向着云泽,妩媚地一笑。云泽道:“借点钱给我。”王兰一个激灵,手抖了一下,停住了,瞪着云泽问:“你借钱何用?”云泽悉把调动一事说了。王兰问:“借多少呢?”云泽说:“少则几千,多则万把,有么?”王兰放开云泽,坐到床上去,低头盘算着。她有钱,可是得仔细想想能不能借。她担心这个小情人借色骗钱,懒着不还,自己奈何不了他。总不能揍他一顿,威胁他还。万一他抖出他们之间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的,自己一个女人家,面子上也无光。多年的江湖生涯,她见得多了,这种把戏,吃亏的总是女人。再说,她需要这个男人,一旦他疏通关系走了,自己也就等于失去了他。就算他达不到目的,只是下了山,也难得见面了。政府那里人多嘴杂,自己不可能隔三岔五地去找他。那像在林场上面,什么时候需要他了,就找个借口把他叫出来……这样想着,她便眉心紧皱,说:“早几天来呢,这点钱还不成问题。可是,这几天上头接连有人下来打招呼,说省政府已经派人下来了,要进行安全检查。我家煤矿没有证件,只好停工,避过风头再说,资金也就还没有收回来——”云泽打断她,说过几日也行。她说:“恐怕也不行。据说六枝上面的煤矿出了大事,死了很多人,看来不是数日就可以过去的,也许要停产一两个月。”“那就是说没有希望了么?”云泽失望地说。“那也不尽然。让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这钱凑到手。”王兰说。“那就拜托你了,我会感谢你的。”云泽说着,把王兰压到床上去,竭尽全力奉承她,也不怕大白天的被她的老公撞见。

隔几日,云泽去问,王兰回说还没有凑到手;再隔几日去问,依然如此。云泽心冷了,明白王兰根本是在骗他,没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他一气之下不再蹬王兰的家门,那女人也没有来找过他,不知是面愧还是什么。

后来,云泽细细回想这件事,从中发现了什么,觉得有些蹊跷,索性隔了几日,亲自到报社去找社长。社长满脸堆笑,不断地用鸡毛掸子拂着桌面,爱莫能助地为云泽惋惜:“小苏啊,这件事你的朋友也给我说了,可是,有个乡又推荐了一个来,也是在报纸上发表过许多作品的;况且上头又直接圈定了她,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云泽满腹失望,更心疼他的钱,可又不知如何开口。社长说:“不过呢,报社有个年老的要退休了,已经在办手续了,他走后,你来顶他的缺,如何?”云泽魂都丢了,告辞了一声,失魂落魄地回到红场来,不敢直接跟四敏说,每逢她问起,便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初冬的一天,那个熟人突然到红场山上来找云泽。他背着手在屋里四处打量一番后坐下来,慈祥地说:“小苏啊,那事没有办成,我也很难过。可是,你这种有才能的人,怎么能够置之不理呢!那可是国家的损失,民族的损失啊!也是我们工作的失误。经我在会议上争取,决定调你到下面去搞党群工作,你看如何?”这时候云泽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答应下来。四敏此刻方才知道那事完了,过后问云泽,云泽沉默不语,她就失神地坐在一旁,一整夜没有挪动一下。她心疼她的钱,云泽的工作和前途相比之下倒是小事。那可是几年的心血,是含辛茹苦节省下来的啊,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水泡也没有起一个。小民的命运啊,就是这么多牟;日子啊,就这么苦。你会存,它会去,在这个世道上,人算不如天算,一竹竿,多少苦命人就这么落水了。苍天啊,你真伟大!

要说花了那么一大笔钱没有起任何作用,那也不对,云泽和四敏就从林场搬到乡政府来了,小屋留给另一个云泽住。可是,为了从山上下来而花了那么一大笔钱,似乎有点冤;作为一个穷人,更是可悲。不久,四敏在信用社贷了笔款,在街上开了间小小的门面,卖日用百货。每天都看到她坐在柜台后面,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地面,眉心紧皱。现在的四敏常常无缘无故地生气,找云泽吵闹;不再像在林场那样,要看云泽的脸色行事。云泽老是躲着她,见了她便奉上一张笑脸——世界颠倒过来了。

后来,四敏发现自己怀孕了,连她也不知是惊是喜。云泽也是一样,从此他更加处处让着四敏,以免她生气而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几个月后,孩子生下来了,云泽给她取名叫小玉。她给四敏解释说孩子来之不易,所以取个珍贵的名字。其实在于他,是怀恋玉如,便从玉如的名字里取了一个字,移花接木地安在孩子身上,算是对玉如的铭记。这可是他的秘密。谁没有秘密呢?只不过有些秘密只有本人知晓,陪伴着他的一生,等到他死了,也就永远地带着走了。

应了农村那种说法:名字取得贱的,好养。小玉这名字太珍贵了,孩子似乎有点承受不起,断奶以后,时常三病两痛的,夜里还哭,看了好多医生,依然如此。有人告诉他们,不妨试试土办法,找个会掐孩子的老太婆瞧瞧。四敏和云泽多方打听,也没有找到这样的人。现在,唯一的就只有四敏的母亲了。四敏的母亲在当地算半个医生,经常有人背着孩子来找她,经她这儿一揪揪,那儿一掐掐,果然就好了。虽然他们不敢去,可是为了孩子,不得不硬头皮去。

那天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大早,太阳就下山了;路旁的草叶上,露珠发出璀璨的光芒;小鸟在林间歌唱;庄稼地里,不时有人声传来——一如当年四敏和云泽私奔的日子。人生就是这样不可捉摸,一路风尘一路雨地转了个大圆圈,好不容易到了终点,却又回到了起点。生命生死轮回不可知,而人生却是由一个个轮回组成的,这是谁也逃不脱的,是宿命。

院子也还是那个院子,屋也还是那座屋,只不过比四敏记忆中的要陈旧一些。一切都灰暗着,似乎早已没有人住,只是一个空落落的院子,静静地,像聊斋里的屋子搬到了世上来,而过去,它里面发生过许多故事,现在仙飞升了,狐进山了,人嫁了,便显得人去楼空。屋子旁的竹林里,竹子的叶子泛白了,显得很憔悴,也许它的年月太久了,已经到了生命的晚年。桂花树落了些黄叶,被风卷到了院子里来,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个俯伏爬行着的大虫,在努力地行进着。窗子里,炉火的烟管不见了,门也紧紧地闭着。

四敏此时顾不上为屋子的孤独和陈旧伤感,他们夫妇的心全都忐忑不安的,像小孩子做错了事,怯怯地回家去,不知道大人会如何责罚。四敏敲了敲门。半天了,还没有声音,正当他们以为没有人在家的时候,却听到有脚步声走拢来。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个满头花发的老年妇女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见了云泽和四敏,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放下脸来。四敏见母亲的脸上增加了无数的皱纹,头发也斑白了,人也老了许多,不由地一阵心酸,止不住落下泪来,哽咽着叫了一声妈。她本想堆下笑来的,给母亲一个安慰,可是这几年来的心酸,不听使唤地一下子跑到了脸上来,她抑制不住了。母亲两手扶住门,堵住路,板着脸,默然地道:“你们回来干什么?”云泽满脸堆笑。四敏道:“我们来看你老来了。”母亲冷冷地说:“我好着呢,要谁看!就是死了也不让人看。你们哪儿来,回哪儿去,这里可不是你们的家。”却没有关门的意思。四敏忙换了张笑脸,放下云泽身上的孩子抱在怀里,教她:“叫婆婆,叫啊!”那孩子当然不会叫,才多大!可是仿佛认识似的,咧着小嘴格格地笑过不停。母亲虽然还板着脸,目光却落在孩子身上。这是她的小外孙,是间接地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是自己的骨肉,都这么大了,才第一次见到她,当然会多看几眼。她心软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孩子总没有错;就回过身去,走到床前,板着脸坐到床沿上。

云泽和四敏跟了进去。云泽把手中的礼物放在桌子上,陪在一旁。四敏将孩子往母亲的怀里送,道:“去,要婆婆抱,叫婆婆。”她母亲倏地侧过身去,不理她们。四敏无法,只得从实招来,说:“妈,这孩子不知怎么了,夜里老是哭,谁也诓不了,只好来找你了。”她母亲回过脸来,哟了一声道:“这种时候记起妈来了!早的时候怎么了?我以为长大了,翅膀硬了,飞出去不回来了。还回来做什么呢?”四敏涎着脸,陪着笑说:“千错万错,是我们的错。孩子毕竟是没有过错的,又是你的外孙,麻烦你看看她怎么啦?”她母亲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孩子,仔细观察她的筋脉、手心,边给她揉掐。孩子哇哇地哭起来,在她婆婆的怀里蹬手蹬脚地折腾。她的婆婆边掐边道:“宝宝乖,不哭,不哭,外婆这就拿糖来。”云泽见此,暗地里松了口气,想早知只受这么一点折磨,何不早点来呢!

掐完孩子,四敏的母亲去做饭,四敏在旁边帮着洗菜,云泽抱着孩子在前面屋里玩。母亲起先不说话,经不住女儿一声声谄笑着的问询,也开始一递一声说了起来。她问四敏的情况。四敏把从离家出走到重新回家这一段经历约略地说了一遍——当然只拣好的说,坏的留在肚子里。人小的时候,一切全写在脸上;长大了,笑容送给别人,苦水留在心中。茫茫人海里,见到的都是一张张笑脸,倘若揭开肚皮,方知苦水化着鲜花开。正应了那句词:“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人生在世,有多少苦啊,幸福却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这是人世的悲哀还是人世的伟大?

孩子经她的婆婆这么一掐,夜里果然不哭了,在四敏的身边睡得正香。四敏却睡不着,往事过眼云烟般闪现在眼前。当年,正是在这张床上,自己兴奋地想着未来小日子的浪漫,想着云泽如何体贴;后来跟了云泽,却一路心酸一路泪水,想将起来,不由地痛苦万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悲的是,世上多的是曹操——过后方知。一代又一代人把私奔的故事繁衍下来: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到高机与吴三春,这一代轮到自己和云泽。可是,人家是以美满结束,自己呢,却跳进了苦海。想到此,阵阵悲酸,涌上心头,四敏不由地纷纷落下泪来。

母亲留四敏和云泽住了一天,过后他们不得不回去了,云泽要上班,四敏要照看铺子。她也想看看他们的家,就把家事托付给邻居,跟着女儿女婿来到了红场。

当母亲踏进屋门的瞬间,目光暗淡下去了。小小一个居室里,窗子右边摆着一张没有漆过的老式木床,床上铺着碎花被褥。床对面的梳妆台倒是上了漆,胖脸镜子把床上的一切全收在眼底,记在心里。门旁也开窗,窗下有一张书桌,桌上堆满了书、纸和尿布、衣服。书桌下的椅子上也有,真正地做到了物尽其用。床尾和书桌之间放着几个纸箱,分别装着米和一些凌乱的衣服。好不容易留出来的一块地盘,却是炉子的天下——全占据了。炉子的四周,万国旗似的飘着各式各样的尿布……母亲看着,目光犀利地向四敏射去。四敏知道她的意思,没有勇气跟她对视,伤心地垂下了头,拂了拂床沿,低低地叫了声:“妈,过来坐。”她母亲这才收束起目光,走过去重重地坐到床上。

吃过饭,云泽上班去了,四敏和母亲下到街上的铺子里来。二十来个平方的铺子,被高大的货柜一分为二,后面杂七杂八堆满了货物。门前有一个玻柜,里面放着烟、本子等小东西。母亲抱着小玉,四敏坐在她对面,说起了家常。母亲本来不想说四敏,木已成舟,说有何益?可是女儿的一切实在让她难过,她数落道:“常言说,‘不听老人言,没有米过年’。当初不听我安排,现在如何!你看你,二十几岁的人,却跟四五十岁的婆娘无二:身上穿得陈旧不说,还一身土气;脸上的皱纹都有了好多;头发也乱蓬蓬的。看看周围,上班人家的媳妇,哪个过得像你!你侄儿都七八岁了,可看起来哪个不说你比你嫂子大十来岁!”四敏说不出话,只是纷纷垂泪。她母亲接着说,“后悔了么?这怪谁?晚了,一切都晚了。唉!”四敏终于忍不住,一边抽泣一边把自己的不如意向母亲倾述,却不敢把云泽跟林玉如的那档子事说给母亲听。照母亲那脾气,一旦知道了,不教训苏云泽才怪,自己也免不了挨耳刮子——恨自己不争气。况且,这么说了又有何益处呢,徒让母亲和云泽之间结下怨仇,也使母亲更加难过而已,其中的轻重,四敏是分得清的,她只把云泽为了调动而化了大笔冤枉钱的那事说了出来。说完了,忍不住地呜咽,扯起袖角揩抹眼泪。母亲不数落她了,只是重重地叹气——也为他们的命运多牟难过。

母亲只住了两天,留下一点钱就走了,她看不下去女儿家中的凄惨,也不想让他们分居。屋里只有一间床,晚上四敏同她睡,云泽去跟别人合铺。

车站稀稀疏疏立着几个人,在清晨的凉爽中不急不躁地等车。四敏站在母亲身旁,母女二人都默然无语。要说的都说了,不想说的说不出口,劝慰的话是对无关紧要的人说的,至亲骨肉不说那些虚情假意的东西。云泽没来,下村抓计划生育去了。

青烟似的晨雾退去了,车跟嫩黄的太阳光一同到来。四敏送母亲上车,从母亲手里接过女儿,说:“妈,我不送你了,你忙完了活路来住几天。”她母亲没有搭茬,把外孙女的小脸亲了一下,反身踏上了车。车缓缓地启动了,从车窗玻璃里,四敏恍惚间看到,母亲老泪纵横,不断地用衣襟揩抹着眼泪。四敏的心一酸,泪水忍不住滚了出来。车走远了,她才抹着泪,回到场坝上的铺子里。

秋天似乎是很短暂的,冬天却很漫长,眨眼之间,寒风吹来了,人们身上的衣服也增多了,四敏的铺子里生起了火,大货柜后面也铺了一张床,她便带着女儿整日与火为伴。

这几天,四敏认识了一个人,这人叫做唐寅,跟她同乡,是红场中学的老师。唐寅刚大学毕业,分到红场来教书。冬天屋外寒冷,没有去处,放学后他要么呆在学校他的单身宿舍里,焐在被窝里看小说;要么就到四敏的铺子里来烤火。坐在火旁,总得要找些话来说,否则怪僵的。又不是夫妻,夫妻之间该讲的谈恋爱时讲完了,结了婚,便只有吃饭,睡觉。开始时唐寅讲的多,山南海北的搜些事来说。渐渐地,四敏受到了感染,也跟着说了起来。一段日子后,唐寅把知道的奇闻异事说完了,就断断续续地说起学校里的事情来。他说话不温不火的,声音低沉厚重,是女人最喜欢听的音调。这天,他说起师专的学生谈恋爱来。他说:“你不知道,那些人是多么的狂热。我们班跟化学系的一个班同在阶梯教室里上公共课。一天晚上,老师点完名,才开始切入正题,坐在后面的几对情人就缠在了一起,身子互相贴着。老师高度近视,虽然戴着眼镜,仍然把一对对当成了一个个。讲完后,她指着最后一排中间的那对,说:‘大个子同学,你能用couple造个句子么?’大家回头一看,不禁大笑起来——这就叫做歪打正着。女生害羞,悄悄缩下身子,躲到桌子下面去——可是老师不知道——男生慢吞吞地站起来,摸摸后脑勺,无奈地道:‘比如说,比如说,刚从加拿大来的两个外教就是一对couple。’两个外教确实是一对恋人,可是男生不能全用英语说,只知道couple是恋人、夫妻之意。大家哄堂大笑,一齐起哄道:‘你们不也是一对couple么?我看看,有几对couple。一二三四五,有五对。’老师不知其意,也看不清楚,扶扶眼镜,正色道:‘别开玩笑,别开玩笑。大个子同学说对了,两个外教就是couple。你们虽然人多,却都错啦。Couple只能用于男女之间,而且要有恋爱关系,后面一个个单身男女,怎能说couple呢!no,错啦。’大家笑,有人道:‘老师,不错,确实是一对,有一个还在肚子里,还没有生下来——在桌子后面的大肚子里。’——你说好玩不好玩?”四敏听得心中起了涟漪,仿佛那接吻的女孩就是她自己,而男孩正是唐寅。她的双目凝固了,痴痴地看着唐寅。唐寅不知是否觉察到,却只管说下去……

四敏的这种年龄,正是富于幻想的时候,生活,却把她的理想打碎了。在云泽眼里,四敏是实在的、本分的;没奢望,缺少浪漫。恰恰相反,一个人,只要他不傻,他都是爱做梦的,只不过四敏的梦做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表现出来罢了。越是绝望,压抑越严重,幻想就越激烈,犹如吸毒上了瘾,达到了欲罢不能的程度。梦有时也是一种安慰,然而更多的时候是麻醉。也许就是这种心里,才几天,唐寅就闯进了四敏的心里去,在里面安了家。从此,她不再皱着眉,板着脸了,而是愉快地,常常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每天,她都盼望着时间快快地过去,盼望着学生放学。放学了,唐寅就会来她的铺子里,铺子里就会温馨起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一天晚上,四敏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茫无涯际的森林里玩,不小心掉进一个深坑里,没摔着,可是那个坑四面绝壁,无处逃生。正绝望时,不知唐寅从哪里钻了出来,拉起她的手,引她步出深渊。四敏高兴得笑啊,叫啊,小孩子似的,牵着唐寅的手在林中迎风奔跑……

——关门声把四敏惊醒了,随即灯亮了起来,刺得人睁不开眼,身边的孩子也动了一下。四敏还没有睁开眼睛,就闻到刺鼻的酒味。她把眼虚开一条缝,觑见云泽脱光了衣服,爬到了自己身边来,显然想享受丈夫的权利。云泽关了灯,手就落到了四敏身上,揪着她的内裤往下褪。四敏恨云泽把自己从幸福中拽了出来,恼怒地摔开他的手,还一脚踢将过去,差点把云泽踢到床下。她恨云泽害了她,毁了她的一生。现在她不迁就云泽了,自从云泽花了她的那笔钱后,她就看透了这个男人,从此做了自己的主人。云泽恼羞交加,愤恨地骂了一句,却不敢再骂下去,黑暗里,她分明看见四敏双目炯炯地瞪着他,一副寻衅气概。他萎缩了,摸索着从床下的纸箱里抱出一床被子,穿上内衣,独自睡到一边去,心里恼着,诅咒着身后那个关系最为密切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唐寅照例来了。天是灰暗的,像刷上了一层灰色的、让人阴郁的漆。街上,寒风呜呜地叫嚣着,偶有的路人也蜷缩着匆匆而过。四敏把铺门关了,只留下一道缝,以免寒风无阻挡地冲进来。她给唐寅沏了一杯茶,用的是自己在林场亲手摘下和制作的清明茶,她一般不轻易拿这茶招待客人,除非来的是贵客。唐寅皱着眉,呼哧呼哧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饮了一口,赞道:“这茶真好喝!”四敏没有注意听他说什么,却道:“昨天你说的呢?说下去呀!”唐寅愕然道:“我说了什么?”四敏坐下来,道:“你忘了么?你说师专的学生谈恋爱啦!”唐寅笑起来,道:“那种事么,几天也说不完的。”四敏要求唐寅继续讲,他也就讲了,说当年他从家里回去,到学校门口时,见一个女人喝醉了酒,醉武松样的从校园里踉踉跄跄出来,丈来宽的马路也不够她走。这时,一对恋人从娄湖那边过来,男生见状,忙离开女友,奔过去扶住她,以免她摔到马路下去。马路离地面有两丈多高,摔下去可不得了。不料那女人却推开男生的手,拍着胸脯,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别……别碰我啊,我有……我有男朋友的啦!”“这种镜头,我只在电视里见过,哪想到竟然在我面前发生了——都过去这么久了,想起来还忍不住要笑。”……也许人的本性总是向往美好的生活,作为对现实不满的一种寄托吧,四敏特别喜欢听缠绵的爱情故事,那会给她带来一种满足。倘若听到的故事不完全或是不完美,她会在心里把它演绎下去,想得如醉如痴,仿佛是她自己的事情。唐寅说完了,四敏道:“你的故事呢,说来听听。”唐寅扯淡道:“我的故事太普通了,没有值得一说的。”可经不住四敏再三地要求,还是断断续续地把那段爱得刻骨铭心的事说了出来。说完了道:“让你见笑了,爱得没有一点风度。”四敏说:“不,这证明你是真正的爱她的。如果她知道,她应该满足了。一个女人,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呢!正是因为你爱他,你才在她的面前没有风度。感情啊,真是说不清……”这几句话可说到唐寅的心里去了,他不由地重新打量起四敏来。四敏那乌黑的大辫子配上那学生脸,是很得体的,虽然不艳,可是有一种朴素的美。身材还算丰满:该鼓的地方鼓,该瘪的地方瘪。只是穿着过于朴素了,像个农村妇女。他想,假如她嫁的是另外的人,也许化起妆来还是漂亮的……唐寅的心思全写在眼里,不想正遇上四敏投来的探寻的目光,四目相对,怔怔地对望了一阵,就各自慌忙侧过头去,避开了。这一动作,等于把内心活动暴露给了对方。唐寅半是掩饰半是关切地问道:“你呢?我的过去说了,现在轮到你 说了。”四敏并不忌讳, 把她的经历加上感受,以女人特有的细腻,娓娓地说了出来。听得唐寅也心情沉重起来,却没有安慰四敏的话,只是望着她,怔怔地。四敏也无言地对望着,目光里绝没有秽亵,有的只是沉重,无奈。片刻后,又各自收了回去,却什么话也没有了。

街上的铺子全都关了门,没有了灯光,屋外漆黑一片。天上又下起牛毛细雨来了,淅淅沥沥的,把路面也打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唐寅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瞧了一眼手表,打破了沉默,立起来道:“夜深了,我得走了。你休息吧。”不等四敏回答,已经踏出了门,脚步声消失在黑漆漆的夜里。四敏眼睁睁地望着唐寅走了出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有那霏霏细雨,扯天连地的下着,没有了局。

也许是心理作用,夜里,四敏又做梦了,梦到了唐寅,可是这次她失去他了。唐寅穿着黑色西服,左荷包上插了一支玫瑰,头发梳得油亮,正同新娘一道站在酒店大门口迎接客人。新娘穿件红色碎花长裙,头上别满了各种小花,笑容满面地挽着唐寅。四敏恍惚觉得她曾经见过这个女人,梦里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她呆呆地望着,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拨开人群一头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奔回家中。观礼的人们似乎没有感情,或者是没有四敏这个人,她不过是风似的,冲出去了也没有人注意地看她一眼,没有人为此奇怪。四敏一头扑到床上,嚎啕痛哭起来。在她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这么痛快淋漓地哭过——

“醒醒!醒醒!你怎么啦?把孩子都吵醒了!”云泽使劲地摇撼,打断了四敏的梦,她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看见孩子果然被自己的哭声吵醒了,正扬着小手抚摸自己的脸。四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将满是泪水的脸贴在她那光滑细嫩的小脸上。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心思,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妈妈。四敏忍不住又呜咽起来,只不过是压抑的,不像梦里是畅快淋漓的呼号。云泽的睡意全被这悲哀的呜咽打碎了,扯下蒙着脸的被子,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屋顶。他很惭愧。虽然他不爱四敏,可是他觉得不应该让四敏过这种日子。自己呢,也不应该如此,可是……

第二天,云泽回家探望生病的爷爷去了。四敏独自带着孩子,在铺子里陪伴着那个炉火,却魂不守舍地,没有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屋外响起的每一个脚步声,都会令她激动,心中怦怦狂跳起来,而又一次次失望。她甚至几次抱着孩子,在屋外的凄风冷雨中朝学校方向凝望,却只见灰白的浓雾把天地连成了一片,淅淅沥沥的细雨,从雾霭中落下来,浸淫着路面。天黑了,也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她很失望,为了等待唐寅,她特意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一件红色的碎花小棉袄,一条在广州买的白色长裤,有个女人曾经说四敏穿这套衣服看起来特别性感,从那时开始,她就很少穿这套衣服,只有在重大场合才拿出来穿在身上。

四敏吃过晚饭,正在收拾碗盏,突然听到敲门声,她的心怦怦跳着,快步奔到门前,忐忑不安地打开门,不由得心中一喜。来人正是唐寅。唐寅原本不想来的。吃过晚饭,别人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他没有玩处,一个人在宿舍里呆了半天,后来又在校园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身不由己地上来了。“你来了么!”四敏惊喜地问道,仿佛还不相信会是唐寅。这让唐寅感动不已。

唐寅在火边坐了下来。四敏捧出了葵花籽、花生,又给唐寅泡了杯茶放在炉盘上;也不洗碗了,她现在没有心思洗它们,把它们丢在一边,就在唐寅的对面坐了下来,却又找不到话说。不像往日。往日他们你一段我一段地说些过去的事情,或者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今晚却常常沉默了半天,方才蹦出一句话来,心思却又不再上面。又找不到转移焦点的事情。往天,有小玉在,唐寅可以逗小玉玩,可是今天,小玉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唐寅无意中瞧了四敏一眼,正好碰到四敏那温情脉脉的目光,就急忙避了过去。

炉火燃得正旺,橙红的火焰,一浪接一浪地、忽忽地往上冲。气氛太微妙了,而舞台还在不断地推上前来,当幕布拉开的时候,戏就要上演了。唐寅害怕了,他不敢再呆下去,他怕呆下去会控制不了自己。他不敢望四敏,不敢望她那目光灼灼的眼睛。他低着头,惶惶地说:“我走了。”四敏仿佛很害怕黑夜似的,一把抓住唐寅的手,急促地说:“陪陪我,好么?”她需要这个男人,从心里需要他。她也明白她不会得到他,可是,能做情人也好,自己会爱他一辈子,忠于他。哪怕只是得到他的一个吻呢,心里也会有所寄托,好受些。唐寅抬起头来,见四敏脸红红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他慌了,忙乱地挣开四敏的手,急促地道:“我还是走。”说完,一头扎进了霏霏细雨中,顷刻间就没有了踪影,只有那绵绵不绝的雨丝,依然无止无休地下着,没有尽头。

半天过去了,四敏还没有动一下,还那样愣愣地站着。夜还在长,人生也还在长。

不知什么时候,停电了,屋子里不再一片刷白,炉子里的火光黄黄地映着家具,映着四敏的脸。在这火光中,四敏却是意外的平静,仿佛在回想着什么……

火,渐渐地暗淡了下去,终于熄灭了,四敏的心也随着屋子冷了下来。

第二天,唐寅没有来,以后也没有来过。下学期,四敏向学生打听,他们说唐寅调到另外一所中学去了,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只有在梦里,偶尔还会相遇,醒来后想起梦中的情景,四敏只会怔怔地发呆,或长长的一声叹息,在漆黑的夜里划过。她的心,已经随着唐寅走了,永远地走了。

来年三月,春暖花开时,红场四周的杜鹃花开了,满山遍野都是,那灼灼的红色,一直延伸到人家的屋檐下来。人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四处美化没有鲜花的地方。乡政府门前的大街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上空横拉着大红条幅,上面黑字写着:“向王兰同志学习,做发展农村的先进村支书。”由于云泽的宣传,王兰已经成了名人,县政府把她作为典型,加以宣扬。

云泽在铺子门口忙着,无意中瞥到了那些标语,恶心地吐了口唾沫。他羞愧于当时漫无边际地吹嘘。他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发誓以后再也不写任何人,不写任何消息类的东西了。连带地,云泽甚至怀疑任何英雄都是吹出来的,他生活中可能是个普通人,甚至是个流氓。看到报纸上写人物的那些作者,云泽就恶心,恨不得捅他一刀。

这时正是下午,金黄的阳光照在大街上,还穿过铺门,直射进铺子里来,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黄色。光影里有几只苍蝇,凌空飞舞着,悬浮在那里;有人走动,它们受到了惊吓,倏忽间就不见了。有只蜜蜂不知怎么的,也飞到了铺子里来,发出嗡嗡地鸣叫,更增添了午后大街上的寂静。云泽在铺子里搬东西。他站在桌子上,从高高的货柜顶上抬下一个个大纸箱。四敏不在家,到安顺进货去了。正忙着,一个人影子在铺子门口一闪,踅了进来,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云泽身后响起:“哟,你真忙!生意好吗?要不要我帮忙?”云泽头也没回,冷冷地回答说:“谢谢,我自己能行。”那女人有些尴尬,抚着柜台搭讪道:“云泽,你还是一点没变。”云泽没吭声。她红了脸,停了停又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怎么说呢?我确实不是凑不到那笔钱,而是不想借给你。不是怕你不还我——那点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这你是知道的。我是不想失去你。你有了那笔钱,疏通关系后就远走高飞了,我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云泽,我在这件事情上是很自私,可那也是因为我爱你,你要原谅我……”云泽不语,他不想听她任何的饶舌与狡辩,不想听。王兰说:“云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行么?我以后再也不做自私的事情了。”云泽再也不想跟这个把私欲凌驾于别人前途上的女人来往,没那个心情。“云泽,我以后能来看你么?”她又说。“不行。”云泽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他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王兰涨红了脸,可是还说:“为什么?”云泽道:“不为什么,就是不行。”王兰知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自己酝酿了好久的计划不可能再实施了,过去想说服云泽,打动云泽的话,此刻也全是多余的了——过去已经过去,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王兰立了片刻,见云泽不理她,只顾忙自己的事情,只好搭讪着退了出来,失望着默然走了。走了好远,又回过头来望了云泽的铺子一眼。铺子上空,挂着一条横幅,正在哪里大张旗鼓地宣传着她。王兰的这些辉煌都是云泽制造出来的。“失去了苏云泽,以后还会辉煌么?”她想。

王兰和云泽以后并不是没有见过面,红场才这么大,两人又经常在一起开会,必然会遇到。可是,也仅是打招呼而已,似乎以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当然,只要有云泽在的场合,王兰会时不时地在背后打量他;路上见面,走远了,也还忍不住回过头去望望他的背影——也仅是望望,打量而已,人世就这样,让人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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