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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水乡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63114    发布时间:2015-06-07

十一


子服跟玉梅真的恋爱起来了,过了两天,他带玉梅回家去见他的父母。天黑时,两人才风尘仆仆地从子服家回来。我在三楼的阳台上,看到他们手挽手在暮色中,从公路下的山道上爬了上来,有说有笑的。

来到宿舍里,我感觉他们此刻像被一团火笼罩着,沉浸在火的热烈中。路途的劳顿,天热的汗水,都被这团火烧去了。他们只有彼此,没有其他的人和事。眼神脉脉含情,那浓情蜜意,仿佛都能从嘴角眉梢流出来。我此刻在这儿显得分外的多余,而且是他们的一个累赘。玉梅的心沉浸在子服身上,无心听我说话,只盼着依偎在子服身边。要是没有我,她会抱住子服,吻他,抚摸他,恨不得把他吞下去。聊了不大一会儿,她使了一个眼色,把子服叫走了。

午夜时分,我睡得正香,却被子服叫醒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坐在我的床边,正看着我,有些兴奋,却又有些心神不宁。我赶紧问他:“什么事情?”他夜半三更把我叫醒,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可是,看他的样子,也不会是什么大事,所以我也不太在意,心思还沉浸在甜美的睡梦里,依恋着,不想离开。

他说:“我跟玉梅那个了?”语气有些下沉,没有得到女人的兴奋,倒好像说什么让人失落的事情。

这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来,是朦胧的,有些飘逸,仿佛来自远方。

“这么快?”我努力地挣脱那睡的甜蜜,让自己清醒过来。他们刚恋爱不久,就越过了这一步,又一次让我感到意外。

子服把被窝掀开一角,露出我的脸来,以便能够把我看得更清楚。他说:“玉梅太激动了,把持不住自己。我呢,被他影响,也控制不住,就这样越过了那道防线。”

我用力睁了睁眼睛,以便让那沉重的眼皮不再合拢来。我问他:“你要求,她没反对么?”

子服说:“好像也不是我一个人主动的,她也主动,只是……”他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当我们要进入实质阶段的时候,她才说了一句:不可以。”

想起不久前我跟刘伶在一起时的情景,我好奇地问他:“那,后来呢,怎么还是做了?”

子服不仅不笑,反而叹了口气,说:“可能么,她不过是说说而已,不是真心要拒绝。”

“她没挣扎一下?”

“没挣扎。”子服说,“只是事后口里喃喃呐呐地说,“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嘛……”

我笑了。天下的女人都差不多,好像每个女人同男人开始做的时候似乎都是这个样子。我问他:“玉梅还是女孩么?“

“不知道。”子服心不在焉地说,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停了片刻,叹道,“这一切就像做梦,一瞬间就发生了,让人来不及思考。等到清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你已经打定了主意,一辈子跟玉梅过了么?”我问子服。

“嗨!就是想起这个事情我才把你叫醒来,跟你商量商量。”他喟叹道,表情凝重。“激动时控制不住自己,完事后就后悔。至少,我现在还没打定主意跟她,否则,自己未来的老婆,做就做了,天经地义,有什么担心的!”

我觉得应该考虑全面一些。就问他:“你父母对玉梅的态度如何?他们喜欢她么?”

“我父母到还喜欢她,对她的评价跟你一样,都说她是个踏实人,能过日子,还打发了她钱。就是因为这个,我们都很高兴,结果高兴过了头。”

打发钱,按我们这里的规矩,也就是定了亲,接纳玉梅了。我说:“那还有什么后悔的,做就做了吧。”

子服踌躇说:“可是,我的心里不踏实,老是觉得太冲动了,来得也太快了一些。”

我想起自己,不是也跟子服一样的么?到现在了,也同样还在犹豫着。否则,我早就找刘伶去了。谁没有年轻的时候?谁不想跟自己喜欢的人整天呆在一起?

子服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凝视着对面粉白的墙壁,又重复他的老动作——思考的时候就下意识地拔扯着下巴上的胡茬子,狠狠地,像要一根根把它拔下来,全拔光方才解恨。后来,他叹了口气,决绝地说:“随缘吧,走到哪步算哪步!”立起来,过他的床那边去了。坐到床沿上,仍然没睡觉,还在那样地拔扯着胡茬子,那样的心绪不宁。

我呢?也没有睡着。子服沉重的话语,完全打消了我的睡意,勾起了我的思绪,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着,再也没有入睡……

男女相爱,本是一件天经地义地好事,可是,面临到我们的身上,怎么就如此的沉重呢?

中考那天,等学生进了考场,我就爬上那长长的石阶梯,在一幢屋宇的阴影里坐了下来,拿出刚才在考点门口收到的广告看,看完后就把它当作扇子扇着风。虽然还是早上,但太阳已经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切都烫起来了。我背后的房子好像是实验室,高大、宁静,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那阴影陪伴着它自己。

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那蓝色都蓝得发了青。没有声音,四下里却嗡嗡一片,仿佛热得一切都在吐着气,发出嘶嘶的气声。

我没去找刘伶,我甚至担心在街上会遇上她,所以我带着学生从旅馆出来后,就没有回去。

这是城边的一所学校。因为是考点,不准外人进入,学生们又在考试,显得很宁静。彩带在考场外十几米处拉着,划出了一块严禁进入的地盘。太阳火辣辣的,就连那巡查人员,也躲进了校门口的阴影里,不再像刚才那样在操场上踱步。这宁静使学校看起来有些荒凉,让人感到无限寂寞。偏偏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只蝉,歇息在我面前的槐树上,嘶嘶地鸣叫过不休,叫人无端地心慌。

我突然之间后悔起来:要是我早作决定,有个女朋友,现在就不会寂寞了。选择谁呢?就选择月华吧,月华跟我在一起要默契一些。虽然不浪漫,可会平稳。平稳不也就是一种幸福么!想起月华,我心中自思,要是跟她在一起时控制不住自己,会不会也像同刘伶在一起那样发生关系呢?但马上我就对自己说,一定会。从前我跟她在一起时我没有心绪谈恋爱,所以我们之间一直还保持着朋友关系。跟刘伶有过关系后,我才突然之间发现,我原来是最喜欢月华的,虽然她不完全是我心中的女人模样,但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呢,能够彼此有些欣赏就够了。我告诉自己说,很多事情,过了这村,就没了那店,再不出手,月华恐怕就要走人,那时后悔就晚了。这一瞬间,我决定了,考试结束后我就去找她,我要告诉她,我喜欢她,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太阳渐渐地移到中天来,阳光把我一步一步地逼到屋檐下,最后退到了屋子的楼梯角,坐到了上楼的台阶上去。没有其他地方可去,阳光统治了一切,考场周边又不准人游荡,所以我只有龟缩在校园的这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呆着,等待着学生考试。

——铃声突然响起,哗哗哗的金属声仿佛电锯一般,挫动着人的神经,让人牙齿痒痒的,既催人兴奋,又让人有些莫名的担心。我站起来,拾起身下垫坐的纸,拍拍屁股,向操场那边走去。

学生们从一道道门里蜂拥而出,汇成人流,从高高的台阶上涌下来,迅速地蔓延到操场上去,操场上一下子热闹起来,满是招呼声,问询声。他们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考题。几个我的学生远远地看见我,便迎了上来。我极目四望,却看不到王兰。问了他们考试的情况后,我问道:“王兰呢?谁看到她?”

“那不是她么!”李丽抬手一指。

我这才看到,在我们的对面,球杆下,王兰拿着考试用的胶塑板罩在头上遮挡着太阳,也在四处寻找。她这时也看见了我,快步走了过来。

我问她:“考得如何?”

她说:“一般般。”也许是比一般的同学见过的世面多,王兰说话要随意些;也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曾经说过一些非师生间应该说的话,所以内里有一种默契和坦然。

“作文呢,写的什么?”我再问她。

李丽抢着回答:“我所经历的一件事。”

王兰道:“真老土!老是经历的一件事。”

我说:“这倒也好,不易跑题。”

“可是,不易得高分呀!”王兰对这题目有些不满。她的成绩一般,作文却写得不错;还很爱写,常常拿了她写的文章给我看,请我帮助修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就是这样子才亲密起来的。

等学生们都到齐了,我们便一齐向校门口走去。

校门口,屋檐下的阴影里,无数的家长蹲着、站着,等待着自己的孩子出来。那个发广告的红裙子女孩还在这里,此刻站在路中间,太阳底下,手忙脚乱地递给学生广告。刚才她来的时候,已经考试了,只来得及发了几张给带队的老师。女孩不像外省人,应该是受了人家的委托,为广告上的职业学校招生。

家长们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便一道纷纷往回走。我看着,心里想:要是没有我,王兰的家长会不会来照顾王兰考试呢?

有人在后面用书敲我的背,同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忙人,连我也不认识了么?”

我回头一看,是刘伶,她不知什么时候就来到我的后面了,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天气热,她穿着方格兰花裙子,配与红色高跟凉鞋。她的皮肤黑,穿了裙子,到把自己的不足显露出来了。

我最担心的,终于还是来了,也不知她怎么就打探到了,还知道我在这所学校。可是,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说:“刚到这里。”说着,倒也不走上前来跟我并排站着,只在旁边看着学生们叽叽喳喳说考试的情况,这让我稍稍平静一些。

刘伶的话不一定可信。她不大说自己的事情,很多东西不过是淡淡的说几句,仿佛没什么要紧的,可有可无。可是,她的内心却不像她的话语那样随意,这就是她的性格,我早就知道。也许,她早就来了,可因为不是老师,不能进学校里去,于是就在这屋檐下的阴影里等待着。

学生们纷纷打量刘玲,也看看我,眼里充满了探寻。王兰的目光始终在刘伶的身上扫视着,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我装出很随意的样子问刘玲:“你怎么知道我来陪考?又在这个学校呢?”

她把手中的书当扇子扇着,不动声色地道:“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不是你说的么?”

“我说过吗?”我有些愕然。仔细地回想。陪考,我到好像跟她说过,但当时并没有肯定要来。至于在这所学校,这肯定没有告诉过她。我们是昨晚才分配的,当时我就有意地选择了这里,为的就是离城远一点,不想遇见她。“你听谁说的?”

她这才微笑起来,说:“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么,你告诉我的。”

是的,这个县城太小了,随时都可以打听到别人的消息。比如说,随便到一个学校去,很容易地就能找到我们学校的老师,也就能打听到我在这里了,这我昨晚上却没有料到。

好几个学生要去吃饭,王兰却要我带她去吃饺子,说这是我早就答应了她的。我只好把那些要吃饭的人交给汇合在一起的从县一中下来的老师,我同刘伶则带着王兰,向县委那面走去。

王兰人小鬼大,没直接问我们,却绕山绕水地打探,看我跟刘伶是什么关系。刘伶也许不知道王兰肚子里卖的什么药,但对王兰老是缠在我身边有些不高兴,面子上已经展露无余地表现出来,也不顾自己的形象,也不考虑应该尽点地主之宜。

王兰却不管刘伶的脸色,她问道“姐姐,你在哪儿上班呀?”

刘伶木着脸说在供电所。

“哟!不是说供电所里的全是电老虎么?我看你不怎么凶嘛,眉清目秀的,跟我们张老师一样。”

我听着,笑了起来。

王兰的伶牙俐齿倒让刘伶不便木着脸了,她的嘴角有了一丝微笑,虽然这微笑里有一股阴冷之气。她说:“怎么这样说呢?我觉得我们单位里的那些人挺文静的嘛?”刘伶当然知道王兰说的“凶”指的是什么,可是她也不跟王兰辩论,装糊涂,就事论事地说。

“还不凶么?当年我们村为了拉电,交了一大笔钱不说,还天天请你们所里的人吃饭,搜罗山珍海味来招待他们,生怕得罪了他们,他们不给我们拉电。每天旁晚,他们回家去时,车子上装了满满的黄瓜南瓜水果这些什么的,比鬼子进村还要厉害。”她转向我,笑说,“你愿意娶个电老虎做媳妇么?”说完,望着刘伶笑。

刘伶这时才真正地注意王兰,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去,打量着她白里透红的稚嫩脸盘,说:“你很会讲笑话呢!”

王兰没回答刘伶,却征求我的意见似的:“可不是么?”

她这话既肯定供电所里的人是点老虎,还含有刘伶就是我的女朋友之意。

她知道了更好。知道了,她就死了心,我也就少了点烦恼。于是我强调说:“是的,你面前的这个姐姐就是我的女朋友。”

王兰望望刘伶,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在这一点上,她比刘伶强多了,懂得掩盖自己的想法和表情。

在学生面前,刘伶有一种成人的自信,不担心面前这个小女孩会成为她的竞争对手,同时也为她是供电所的员工自豪。她挺起胸脯,斜睨了我一眼,眼里满是自信。我知道,她虽然没说什么,可我在学生面前承认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很高兴。

吃过饭,我们到刘伶家去玩了一会。我要王兰在刘伶家的床上睡个午觉,以便下午能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去考试。可是,王兰不,她说她睡不着,她陪我们说话。

我知道,刘伶听到这句话时是多么的恼怒,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果然,后来我们聊天时,她几乎不主动跟王兰说话,我只得更加关注王兰,不断地找话跟她说,让他开心。虽然她是我的学生,不一定非得要敷衍她。可她毕竟也是个很大的人了,有着聪明的头脑和强烈的自尊心,我不想冷落了她;更何况我们之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是一般的人,我这个人也不愿意冷落谁;并且,她下午还要考试,我不想让她心情不好。

下午,刘伶说要跟我去陪考,她已经请了假。我有些不愿意,然而,也不便拒绝,只有让她跟着去了。

镇一中的校门口,王兰走了进去,走着走着,还不时回过头来瞧上我们一眼,很怕刘伶把我夺走似的。我有些担心,担心在考试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些事情,影响发挥,然而,又说不出口,也只能放在心里,悄悄地担心罢了。

有刘伶陪着,我就没有再进校园;里面没有人陪着说话,干呆着也无聊。我们沿着围墙根下的小道,穿过笔挺的一片松树林,向山上随意地走去。

山上灌木簇簇,芳草凄凄。抽穗的草秆上开着细小的花朵,小小的昆虫,在花朵上爬着,后来,便张开翅膀,露出里面青黑的翼,扑腾着,一下子飞了起来,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最后成了一个点,消失在深蓝的空中。恍惚之间,就像黄昏时定睛细看某处,看久了,眼中出现的小黑点;神情一集中,它就消失了,成了一个幻觉。不时有橙黄的蚂蚱从草丛里蹦出来,向旁边跃去,它再次停歇的那根草便弯了下去,像迎接我们似的点了一下头。

太阳当空,草地上散发出青草的芬芳,还有泥土的燥热气息。

“你怎么不来看我呢,这些日子?”刘伶斜睨了我一眼,这时才问道。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山上,微微叹气道:“你瞧,我有时间来么!平常要上课,周末还要给初三学生补课。”

平时当然不可能去找她玩,因为赶不上第二天的课。至于周末,那就是托辞了,我们并没有补课。现在的这些学生,已经不是当年我们读书时的那些人了,别说收钱补课,就是免费补课,他们也不愿意。

刘伶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所以应当买个摩托车;要不嘛,就想办法调进城里来。”

我现在还不想为了她买摩托车;至于说调进城里来,我到还有些动心。我说:“如何才能调进城里来呢?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旦进了城,我可以兼职或者做点生意,能增加收入不说,人也会过得充实一些。

刘伶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教育局里面有我父亲的朋友,去找找他,应该有办法。”

那最好不过了。可是,我能够去找她父亲吗,我踌躇着。这不仅是一个调动问题,还是一个人生的抉择问题。要么留在金陵,要么跟刘伶结婚,调进城里来。当然,也还有第三种办法,就是先跟刘伶热恋,进了城后再跟她分手。但这种办法,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我不是那种利用别人的小人。

半山腰上,刘伶在一堵峭壁下的阴影里坐下了,伸手拍拍身旁的草地,示意我也坐下来。

我站在她面前,抬头仰望。看不到山巅,只有陡峭的石壁支撑着蓝天,几抹淡淡的白云在石壁上空缓缓飘过。一棵不知名的灌木,从悬崖上部的石缝间悬挑出来,像扇子般撑着,努力地向上生长。阳光被山头和石壁遮挡住了,留下了一大片荫凉地。阴影外,阳光火辣,把大地也变白了,哪儿看上去都在波动,是无形的水波。山下的小城,成了阳光这一汪洋中一座煎熬着的孤城;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就像在汪洋中挣扎的蚂蚁。

我收回目光,在离刘伶一步之遥处坐了下来。她挪了挪,跟我挨在一起;双手抱膝,下颌放在膝上,斜着头端详着我,半天后说:“好久没见你了,怪想你的。”

我侧过脸看着刘伶。她的鼻翼上浸出了细细的汗珠,把脸也衬托得比平时红润。眼脸紧致。不漂亮,也不丑。

她问:“你想我不?”

我说:“你说什么时候?”

她道:“任何时候。”

我说:“忙的时候没时间,空闲下来时当然想。”我笑道,“晚上尤其想。”

她的脸上现出红晕,忙把目光移开,看着山下,人却靠向了我,头依偎在我的肩上。

一会儿后,她的双手伸了过来,环抱起我的腰,头也抬了起来,嘴巴吻向我的手腕,并渐渐地顺势而上,热烫的鼻息呼在我的颈项上,让人痒梭梭的。

我把头偏了偏,躲开那柔软的嘴唇,一边说:“别这样,这样下去会很难受的。”

她可没有遵从我的要求停止下来,环抱着我的手箍得更紧了。我说:“叫人看见了可不好。”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只见齐腰深的茅草一动不动、挨挨挤挤站立着,掩盖了草地上的我们。茅草上空就是那碧澈的蓝天,蓝天上荡漾着一小片薄薄的白云。四围那簇簇蓬蓬的灌木也不在视线里,连悬崖上那好看的扇形灌木也瞧不见。

她回过头来,没看四周,只看着我的脸说:“大中午的,热死人了,谁还会在外面逗留!”

天热得像疯了一样,满地都是滚烫的气息,触到哪里都是热的。我们的脸上,身上,腿上都流出了汗,汗还把人粘在一起,粘哒哒的让人讨厌,然而,要离开它,让风把它吹干,却又害怕那风吹汗水的瞬间带来的深寒不快。

时间一分一秒地离去,不知过了多久,有只鸟飞到了悬崖上面,立在岩尖上啾啾地鸣叫着,那清脆的叫声惊醒了我沉憨的迷糊。我睁开眼睛,坐起身子,看到太阳已经西坠,阳光移出了草地。

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便站起身来,抬眼向山下望去,见阳光已经变黄了,移到了山麓;山川也柔和了一些,有了一些富有诗意的生气。小路上,已经有人走动了;田野里,戴着草帽的农人已经在劳作;鸟雀们也出来了,山上山下,这里那里,到处都有它们欢快的叫声——芸芸众生开始了一天下午的生活。

我回过头来,看着脚下侧着身子酣睡的刘伶。她闭着眼睛,还沉浸在香甜的梦里;脸上,也还残留着一抹红;胸脯,微微地、有节奏地起伏着,呼吸调匀。裙子零乱地浮在腰间。裙子下面,是那卷曲着的大腿,这无骨的大腿,刚才还压在我的腿上。

我弯下腰,执起那放在唇边的手,叫道:“刘伶!”

她的口里嗯嗯啊啊地嘟哝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手挣脱开去,摆脱了我的拉扯,慵懒地翻过身子,朝向那面,还想继续她的美梦。

她怎么有这么大的瞌睡!我再次抓住她的手,不容分说,把她拉了起来。我说:“考试已经结束了,我们赶快下去,再迟就赶不上学生了。”

她这才勉强睁开眼来,往山下了一瞧,又慵懒地闭上,身子软懒地靠过来,两手无力地抱住我的颈项,有气无力地说:“不下去不行么?”

看不见我,王兰一定会四处寻找的。再说,学校派我来是照顾学生考试的,我不去怎么行!我说:“不行,这可是我的职责。”强行把她推开。她这才无可奈何地睁开迷蒙的双眼,定了定神,极不情愿地跟在我的后面,一句话也没有。

我匆匆地赶到山下时,校门口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正如我所料,王兰并没有跟别人一起走,还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待着,不时四下里瞧上一眼。看见我们,她迎上前来,问道:“张老师,你们到哪儿去来?”

我说:“没到哪儿去。在这里无事可做,到处走走。”

刘伶耷拉着眼皮,紧紧地挨着我,没搭理王兰。

虽然已经是下午了,可天气依然酷热,人暴露在阳光下,身子很快就浸出了细汗,我们赶紧回到旅馆里。

在旅馆里呆了一会儿,听学生说他们考试的情况。正说着,刘伶扯了扯我的衣角,悄声对我说:“我的肚子饿了,我们吃东西去。”时候还早,离学生们吃饭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只得跟她出了旅馆。

然而,到了街上,她却又说不吃了,只想喝点水。我这才明白她是想让我离开学生,也许主要还是离开王兰。不知是不是她观察到王兰跟我的关系有些不一样。

我们进了一个狭长的小冷饮店,要了两杯奶茶,在秋千一般的吊凳上晃荡。这个冷饮店里有空调,人坐在里面,很凉快舒适。

刘伶把塑料管子插进杯子里,吮吸着,阖着眼皮,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晚上去我家吃饭么?”

一对夫妇领着一个孩子从我的身边走过去,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他们也给孩子要了奶茶。女人丰满白皙,浑身上下透出诱惑力;举手投足间,气度尽显。我收回目光,说:“去了你家,晚上方便么?”

在我,其实是不想见到刘伶的父亲。她不说话了,慢慢地吮吸她的奶茶,不知是不是也同意我说的。

那天晚上,我们的晚饭也是在外面吃的,还玩到了午夜才回到旅馆里。学生们都睡了。带队的其他老师住的房间,没有一点声息,或许也睡了,或许到什么地方打麻将去了。老板娘斜躺在沙发上,眼睛阖着,连我们进来了也没抬起头来看上一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我忐忑不安地把刘伶领进我的房间里,赶紧关上门,害怕被学生发现。

半夜里,下起了大雨,旅馆里听起来,只觉得哗哗哗的一片声响,仿佛什么浩荡磅礴的东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闪电,一阵阵透过窗帘,照进屋里,屋子便一阵阵青白阴森地亮,成了一张张吓人的恐怖怪脸。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像有无数的人,在头顶的铁皮上,推着无数的巨石滚动,响声震天动地,房子和床颤抖起来了,大地也颤抖起来了,一切都在发着抖。我的心也跟外面一样,没有闲着,激烈地冲撞、较量,伴随着风雨声,一起撕扯、挣扎。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后赶紧离开房间,关上了门。这样,学生就不会去房间里找我,我也可以有不小心锁上了门,不能进去的借口。刘伶下午才上班,此刻,她还独自大睡,这到使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最担心她早早地起床,故意地跟我一起出现在学生的面前,那不等于什么都让人家明白了么!

考试结束那天,我也跟学生一起回学校去,刘伶上班,没有来送我。

那时正是中午,路上的灰尘被车卷起来,四散开去,跟阳光结合在一起,看起来雾蒙蒙一片,让人讨厌极了。两旁的树木不断地闪现而过。村寨的屋宇显得很矮小、陈旧。稻田里的庄稼密密匝匝的,像要倒伏下来。不知哪个车子上装载有西红柿,不断地掉落在马路上,被车碾压,汁液四散开来,像什么小动物被碾压,鲜血四溅。

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说笑,没完没了,好像没有哪个为考试而担心。

王兰突然对我说:“张老师,放假了,你也没有事情了吧?跟我到贵阳去玩好吗?”

我这些日子心里很乱,正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可是,我不能跟王兰去贵阳。她是学生,我是老师;同时,上次去她家的经历警告着我。我要是再跟她一起出现在贵阳她的家里,以后怎么向她的父母交代呢?

我极力做出微笑,说:“我哪有时间呀,好多工作还再等待着我去做呢!不像你们,除了读书外,就没有事情了。”

王兰将头朝向窗外,看着两旁一闪而过的田野。片刻后她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张老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并不喜欢你的女朋友。”

我一怔,心里瞬间有些茫然,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做出不同意她的意见,显得有些好笑的样子,微笑着说:“你怎么这样说呢?”

她畅快直接地说:“你好像不愿意跟她亲近,连走路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且,我还感到你对她没有激情。”

我微笑着,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只是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没有跟王兰讨论。她是学生,跟我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再说,这种事情,除了朋友父母而外,是不会跟别人说的,何况我处理与学生的关系的原则是: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不与他们深谈。

“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勉强;勉强了,成了夫妻,以后会后悔一辈子的。”王兰的声音在我的身后飘来。

我觉得我是不是很傻。这些道理,连王兰这样少不更事的女孩都能说出来,我却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我突然间知道我下车后要去做什么了。我要去找月华。跟她在一起,我会很平静。她会跟我心灵相通地谈人生,说生活。不是有人说过么,最大的幸福就是心灵的平静和安稳的生活。

月华的身子,我没有见过,她总是穿着很正式的衣服,遮盖住了,就连线条,也不易看出来。也许,那身子没有身旁这个穿着浅黄色短裤,白色体恤的女孩丰满,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光是喜欢她的身子,也还有她的气质、为人、处事。总体来说,月华是我认为最为恰当的人了。再说,我都跟人家这样了,只要她不嫌弃我,我还能苛求什么呢!

决定下来,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吁出一口长气,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的;心也平静下来,不像考试的这几天,一直惴惴的,找不到落脚点。

下了车,送走了学生,我抄小路直奔月华家。

月华没在家,她的五妹告诉我,她姐姐到贵阳亲戚家去了,说是帮他家一段时间的忙,不久就会回来。她笑说:“我姐姐一回来,我就告诉她,你来找过她,她一定会去看你。”她的笑容和语气,仿佛我已经是她姐姐的男朋友了。这不就等于说她家已经接受了我么?这样一想,我高兴起来,起码,她父母可能不会反对我。

我谢过她,告辞走了。心中有些遗憾。早知道月华在贵阳,我就跟王兰同去,不就能见到她了么!

山路崎岖,骄阳似火,让人全身都浸出了汗,衣服贴在身上一点儿也不舒服。汗还不断从额头上流下来,进入眼睛里,眼睛便火辣辣地睁不开来。好在一路上有不少地方要穿过丛林。走在林荫下,人才凉快了一些。没有鸟雀,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害怕太阳,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蝉倒是有,在树枝上咿呀食咿呀食,冗长地鸣叫着,这里一只,那里一只,可听起来,仿佛只有一只,一路上追逐着行人,不忍离去似的。

山坳里突然出现一个打着伞的白衣女人,正穿过玉米地,匆匆地向我这面走来。玉米太高,不时淹没了她,远远地看去,仿佛是在一片海洋里游泳。

等到这人离开玉米地,向山上走来时,我在之字形的小道上见到了她。这人竟然是张晓兰,怪不得刚才看起来动作有些眼熟。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不是金陵人,回家不经过这里。她很高兴,露出了白森森的小虎牙,一对浅浅的小酒窝,脸上淤满了细汗。“我妈捎信给我,说他们到安顺吃酒去了,要我回去看家。”她说。

听说我没事,她便极力邀请我去她家玩。

我没事情,有个地方玩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可是,单独跟她回去,却又觉得有些不便。

她见我踌躇,猜到了我的心事,便快语说:“这有什么呀!又不是过去,男女授受不亲。有你在,我正好有个说话的伴。”扯着我的衣襟,一定要我同去,并补充说,“我们又不是没有一块出去玩过。就像那时一样吧,无拘无束的,多好!人与人之间,不必分得这样清嘛!”

我犹豫着,还是跟她走了,走在她的后面。山路狭窄,不能并排而行。她步履轻快,显得很有精神。蓝色的裤子也把人衬托得很年轻;缺点就是线条被拉得有些直了,没有女性的柔美弧线,看上去有清洁感而缺乏性感。

看着她,我便想起了那个有着半月的晚上。要是她知道那天晚上我碰巧看到了他们之间的那一幕,不知她会有何感想,还会不会跟我这样淡然相处。

我并没有从那一次的经历中吸取教训,恍然间又从路旁的灌木上摘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轻轻地咀嚼着。叶子是苦的,有一种刺激喉咙的味道,这才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次,于是连忙把它吐了出来。我问晓兰:“厚仪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呢?”

她马上就回答说:“他有他的工作,我有我的事情。”停了片刻,又低声道,“你怎么老是把他跟我扯在一起?”回过头来瞧了我一下,神色语气里有埋怨的意味,不希望我提起他。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说这种话!我笑了起来。我说:“每天清晨,天还没亮他就早早地爬起来,赶上政府去帮你的忙;夜深人静之时才疲惫地从上面回来。你说,不把你跟他扯在一起还能把谁?”

“真是讨厌。不是我叫他去的!他自己要去,撵都撵不走。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这难道不好么!要是遇上我这样的懒鬼,睡到太阳上山了都还不想起床,更不要说帮女朋友的忙了。”并自我嘲笑说,“所以到现在了还没个女朋友。”

“我才不稀罕他帮忙呢!谁要他帮的?我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她气愤愤地说。

我很想笑她:“厚仪这些日子常常夜不归宿,就留在你那里过夜,还不是你的男朋友,那他算什么呢?”想了想,还是没有给她说破,反而劝她道:“其实厚仪这人也是不错的:待人诚恳,还勤快。最重要的,是他爱你。一个人,一生能够找到一个爱自己的人,已经是很幸运的了。好些人家,夫妻过了几十年,却没点感情……”

晓兰听了,默然无语,半天后,才有气无力地说:“可是,你知道的,我不爱他。”

也是的。不爱一个人,他怎么努力地为你付出,你也高兴不起来。我不也是这样的么?所以现在才选择了逃避。否则,此刻恐怕还在刘伶的家里,等待着她下班回来,也不会在这山道上踟蹰不前了。

“那么,你跟他,究竟有何打算呢?”我沉吟着,问道。

“我不会跟他走。”她坚决地说,并补充道,“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怎么能够过一辈子呢?我不敢想象。”

山头上有风,微微地吹拂着,让人凉快了一些。视野也开阔了,看得到四围的景色。回头俯瞰我们走过的道路,都被丛林和庄家掩盖住了,看不出一点踪迹。山间的田地,山腰上的丛林,一片深绿,看上去连在了一起,铺天盖地地绵延上来,穿过我们站立的地方,越过山去,匍匐而下,蜿蜒着,没有尽头。远处层峦叠嶂的苍茫群山,桎梏着人,让人冲不出去,有着拘囿于一地的愤懑,却又奈何不得。没办法,我们是人,是一个小小的生命,生活在这个变化无常的地球上,逃不脱无常的掌心。

晓兰扯起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收回目光,走拢来,将伞也罩住了我,问道:“你怎么还不找朋友呢?”

我看了一下头上的伞,说:“跟你一样,没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其实没有伞还要凉快些。那青蓝色的伞面吸收了阳光,再透下来,下面反而多了一份蓊热感。

我应该理解晓兰。我跟她,不也是一样的么!有着一个身体上的情人,却还没有找到爱人。一样的痴迷于身体上的快乐,却又在努力地挣扎着,想要从那里面摆脱出来。也许,要是她知道我们之间的这种相同点,可能会增加无数的好感。但是,这种话能说出口么?不能。就因为她是女人,我是男人,我们之间有一层纸,不能捅破的纸。

晓兰家的村子在一个山丫口上,一条沙土公路从寨子中间横穿而过,把寨子分成了两半,又缓缓而下,进入山下的树林中,不知道通向哪里。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不过,也还没有到做晚饭的时候,可是,一股炊烟,却从寨子中间的树林中袅袅地升了起来,穿过大山的阴影,进入阳光里,荡漾着,越过了那耸入天空的山巅,进入辽阔的苍穹,向西方飘荡而去。

晓兰家的房子就在路旁,一溜三间两层老屋。屋前有个院子,院墙是新砌的,敷着白色石灰;墙裙却是蓝色的,显得有些新气。

屋里,晓兰除了喂猪、做饭而外,就陪在我的身边,跟我说话。不像刘伶。刘伶在家里,做了这样,又去忙那样,好像总有做不完的家事。

晓兰虽然口紧,在我不断地旁敲侧击下,还是零零碎碎地说出了一些过去,我把这些过去拼接起来,勾画出了她在感情上的经历。

到金陵来做事以前,她在贵阳一个超市里上班。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男人,跟他恋爱。但不知怎么,那男人后来离开了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痛苦了几年,这些日子才稍稍平复了一些。我有一种感觉,她跟那个男人已经不是普通的恋人关系,也许还同居过。我这才明白过来,那晚厚仪强行要了她之后,她并没有表现异常,第二天依然一如既往地做她的事情,没表现出兴奋,也没有痛苦。

我们聊到半夜,她安顿我睡下后,才去她妹妹的屋子里睡。我听到隔壁的门轻轻地掩上,没有闩门声。她并不担心我。我敢肯定,要是我这时候走进她的屋里,爬到她的床上去,她不会反抗,最多也就是半推半就而已。或者,刚才她送我进来时,我拉住她,她也不会骂我。

从前,我一直以为,一个男人得到一个女人后,这个女人就会跟定了他。可是,这几年,听多了,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好多女人跟男人有过了关系,当她要走的时候,还是走了,绝情地、昂首挺胸地走了,丢下男人悲痛欲绝地捧着三毛的小说寻找寄托。

人生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小时候,我们把爱情想象得太纯洁太伟大了,头脑中的爱情总是坚贞圣洁的,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女人也跟男人一样,只不过身体的长相有些许差异而已。

我算是走进了女人的心里,有些了解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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