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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水乡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63192    发布时间:2015-06-07

十四


教师节后的一天,子服回到学校里来领工资,同时参加厚仪的婚礼——厚仪过两天就要结婚了。

我们吃了午饭,不敢到哪儿去,把上衣脱了,躺在床上闲聊。此时正是中午时分,酷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连好动的学生都躲到寝室里去了。窗外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刺眼,也不知是山石和树叶反射了阳光,还是天气热得让人发慌的缘故。

子服正说着他上课的那所学校的情景,突然就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向这面走来,随即,玉梅那有些苍凉的声音传来:“张子俊,王子服在这儿么?”

我低声笑说:“人家都想你了。离开两个多月了才回来,不去找她,却躲到我的宿舍里来了。”迅速地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悄声道,“我到子欣的宿舍里睡午觉去,你跟她在这儿温存,要不你就去她的屋子里。”

子服却用比我快得多的速度跳下床来,穿上鞋,跟我“嘘”了一声,制止我,悄声道:“我哪儿也不去。你也别走,我需要你在这儿。”说完,靸着鞋,一笸一瘸地走过去开门。

我愣了一下,匆促间想不出个头绪,只得又躺到床上去,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佯装睡着了的样子。人家好长一段日子没见面了,正渴望倾诉衷肠,安抚身心,我却在这种时候挤在人家中间,成何体统!只得以这种方式,让人家权当我没在屋里。热是热了些,也只得忍受了。

被子很厚,外面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是好奇让人的注意力集中了还是被子挡住了嘈杂的声音,屋子相对安静下来。我听到屋门打开,玉梅问:“就你一个人么?”

子服回答说:“还有张子俊。”可能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又道,“咦,睡着了?”

我听到脚步声立即并在一起,杂乱起来,还有人撞到门上发出的沉闷响声:他们缠在一起亲吻。

半天后,脚步分开了,一前一后朝这面走来,坐到对面厚仪的床上去。子服走了,厚仪从门边搬过来,把床铺在从前子服住的那里。厚仪现在跟张晓兰住在一起,很少有下来住的时候,所以,这屋子实际上就我一个人住着。

玉梅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找我呢?”语气里还夹杂着喘息,可见刚才的热吻有多么激烈。

子服说:“刚到,正打算去找你。”

玉梅道:“你骗我。他们说你来好久了。”停了下来,没接着说下去,也许是看了看我,担心我偷听他们的谈话。没有谴责,声音里只有微微的娇嗲。

只听子服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子俊睡着了。他的瞌睡大着啦,唱歌都不能扰醒。”

玉梅惊叹道:“妈呀,这么大热的天,用这么一床厚厚的被子捂住,怎么受得了!我可是穿衬衣都淌汗。”

子服说:“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了,什么时候睡觉都要把身子捂起来,挡住外面的一切干扰。或许是因为缺氧的原因,他睡得特别死,别说是说话,就是你跟我在这儿做爱,他都不会知道。”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咦——”玉梅低声叫起来。

她掐拧子服,只听子服尖叫了一声,回了一句:“你敢掐我!”把她压到了床上去。

说话声停止了,床却吱吱呀呀地呻吟起来,伴随着两人搂在一起的翻滚声、亲嘴咂舌声、喘息声。

良久,声音平息下来,只听玉梅说:“你不爱我了。”没听到他们坐起来的声音,也许躺在床上说话。

“怎么这样说?我怎么不爱你了?”

“相爱的人,两个多月没见着面,会没有见面的冲动么!你来了这半天,还心安理得地在这里睡午觉,一点也不想我,不就是不爱我了么?”

“我当然想去你屋里,巴不得一下子就爬到你床上去,抱着你。可是,你那面现在人多,我去了好半天不出来,人家会笑话的,说我们不分场合,像狗一样,逮到机会就交配。”这家伙,当着我的面,竟然说这样的话。不过,也许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让我发笑。

玉梅不以为然,说:“你是我的男朋友,怕什么?”

子服道:“毕竟还不是夫妻。就是结了婚,作为老师,在学生面前也得注意形象。”

没有声息了,屋子里静了下来,像没有人似的。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床“吱呀”叫了一声,好像是玉梅压到了子服的身上去。她亲了子服一口,慢声请求道:“子服,我们结婚吧!”没有娇嗲,到像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疲惫不堪似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子服说:“怎么结?我还在那里调教,一时不能回来,又不能请长假。总得要花些时间买些东西吧,请不了假,什么也干不成。”

玉梅道:“结婚的事情我安排就行了,你在那里安心教你的书。结婚后,你去你的,我上我的班,没影响呀?”

子服说:“就算不考虑我不在你身边,可是,也没有钱啊!结婚总得有钱。”

玉梅道:“我又不图你的钱财。我们跟校长说一声,在学校里找间屋子,把家安下来就行了。简简单单的,也省得麻烦。”

子服说:“可是,起码得有一张床吧?”

玉梅道:“床我还能卖得起。”

子服说:“就要一间床么?也还得有些东西吧,太简陋了人家要笑话的。”

玉梅说:“这你就放心好啦。家具被子这些东西,我父母会送的。我家就我一个人,父母不可能什么都不给吧。至于说面子,我看不必要。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要活得愉快,不是靠黄金摆架子,不是为别人活——”

正在这时,预备铃声响了,玉梅赶忙打住话头,一骨碌翻身爬下床来,说:“我下午还有课呢!我过去拿书,你在这里先睡上一觉,我下课了就来叫你。”说完,响亮地吻了子服一下,穿上鞋,匆匆走了。

等门重新关上后,我呼地一下把被子掀到一边去,坐起来,胡乱抓起床头边的一本书当扇子扇着。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黏黏地粘在头上。被单上留下了一个人影子。子服这家伙,不仅不道歉,还躺在对面,看着我的狼狈样子好笑。我说:“你还在那儿好笑!为了你,你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

他笑吟吟地曼声道:“难受是难受了一些。可是,却免费听了一回色情音响,也算是物有所值了。换了我,能听到这一切,再痛苦的事情我都可以忍受。”

我说:“你真是患了偷听的瘾了。”

子服笑笑,不再说话,也不闭上眼睛睡觉,只凝视着天花板出神。

我对着纱帐,扇着扇子;认真地回想了一遍子服跟玉梅的话,侧头对他说:“子服,我有个感觉,不知道对不对。”

子服扭过头来看着我:“你说说看。”

“我感到你已经不爱玉梅了。”

子服一骨碌爬将起来,盘腿坐在床上:“我正为这事犹豫呢,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道:“说说你的理由。”

他说:“你是知道的,我跟玉梅之间的事情,我一直犹豫着。被选去调教;离开家,离开你们,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的,可是,我反倒有些高兴。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地思考一下,看要不要同她一辈子走下去。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我觉得她不适合我。正如你们所说,玉梅踏实、温柔、不慕虚荣。可是,我老是觉得她同我之间有一定的距离。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一点激情都没有。分开了,也不会想她。当然,我不否定,我还认为她不够漂亮,个子又太高了,还很瘦,而我,喜欢丰满一些的女人。”他停了片刻,总结说,“总之,她跟我理想中的妻子有很大的距离。”思索片刻,又道,“正因为这样,我回来了,才没有马上到她的屋子里去,而回到我们这里来,就是有意地要跟她保持距离。去了她屋里。年轻人,正是热情似火的时候,难免会有一些什么。要是有了孩子什么的,我怎么向她交待!以后怎么说服得了她!”

我一直以为子服做事很随便,不顾后果,哪知人家自有心细之处。我呢,当初不也是想跟刘伶保持距离么,却又抵制不了她的诱惑,结果让自己很不满意。所以,人的一生,关键的一步不能走错,走错了一步,说不定全盘皆输。所以我说:“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勉强。”

子服摸着下巴,只说了简短的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神色恍惚起来,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厚仪家住在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子里,屋子就在公路旁。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太阳就在头顶上,像个火球;酷热的日光火辣辣炙烤着大地,把人的身上烤得烫烫的,连汗也没有了,只觉得刺痛。

已经立秋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天还这样热。

已经吃过午饭了。院子里放置着十数张桌子和横七竖八的板凳。没有人,都躲到屋子里去了。墙角有几口大缸,回收了残羹冷炙,无数的苍蝇在缸沿爬着,看了令人恶心。大门前面的石阶上,几个妇女在屋檐下洗菜,不断泼洒出来的水,顺着台阶流下来,穿过院子,流到院外的阴沟里去。

厚仪家的屋子是老屋,而且没修建完成。乌黑的横梁和椽皮裸露着,横空里刺探出来,看了叫人不舒服,也不知为什么不修葺一下。也许晓兰不喜欢厚仪,这也是一个原因。女人都爱慕虚荣,何况晓兰这样的人呢!加上厚仪长相有些狰狞,她当然更不喜欢他了。

堂屋被临时用着伙房。几个用大汽油桶糊成的火放置在板壁下,红红的火焰舔舐着锅底,蒸笼里呼呼地向外喷射着蒸汽。几个系着围腰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排门板后面,切着菜,聊着天,看起来倒还悠闲。他们的身后,一个挺胸凸肚的赤裸大汉,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搪瓷茶缸,品着茶,漫不经心地看着切菜的人。

堂屋旁边是厚仪的新房,用白纸糊过,有了一些新鲜感。家具也简简单单的,不过是一组时下流行的暗红木条沙发,一个同样色调的台柜,台柜上放着一台电视机。卧室在台柜的后面,被墙遮挡着,看不清里面什么样。

电视上,有个香港歌星正在手舞足蹈地唱歌,狂热的动作,煽情的语言,把现场弄得一片沸腾。十多个人围在电视机前,坐着、蹲着的都有,全都盯着屏幕,还有人轻声跟着唱,仿佛也受到了里面的感染。厚仪那用殷情、诅咒和死缠烂打换来的老婆盘着新娘头,穿着粉红短裙套装,不断地给客人倒茶,在人群中穿行着,把茶端到每一个人的面前。她看到我们,立即放下水壶和茶杯,迎上前来,奉上了那张我们熟悉的灿烂笑脸,神色间没有一丝异样。

她叫开她的一个小妹,腾出位置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送上茶。我客气着,接过茶来,一边仔细地打量她。她的脸除增加了一些修饰,有了平常看不见的粉白黛绿而外,一如既往,灿烂地微笑着。我有些失落。原以为她对我会跟别人有些不一样,起码会有些颤抖,或者犹豫一下;然而,没有,还是那样,还那样灿烂地笑着。

她转过身去了,去招呼其他客人。我凝视着她那显得有些瘦削的背影,久久也没有动一下。可是,我马上就醒悟过来,知道我这个样子不雅!这是在她的家里,是她结婚的日子。我的周围还有很多的人,人家可能会把我当作色狼,所以我赶快收回了目光,装着喝茶的样子,呼哧呼哧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而,思绪,不由自主地就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森林里,回到了政府食堂,回到了后山脚下……

我们没有吃饭就走了,厚仪跟晓兰送我们出来。厚仪笑着,很开心,脸上的狰狞也因而减少了些。晓兰也笑着,依然灿烂。却各笑各的,没有关联。他们没有牵手,仿佛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夫妻,早已习惯了陈旧的生活。

两人在村口跟我们告辞,微笑着,站在酷热的太阳光下,看着我们走远。

我什么话都没有,跟在子服和佩伦的后边。他们在谈天——谈时事,谈人生,没有过多地关注厚仪和晓兰。我把手撑开放在额头上,挡住那刺眼的阳光。然而,那道白光还是无所不能地钻了下来,射在脸上,射在眼睛上。透过汗水,看上去便有了无数红的、紫的、黄的、蓝的圆圈,晃荡着,交缠着,模糊不定。

晓兰当初是不喜欢厚仪的,可也不拒绝,那是还给自己留着后路。后来见没有比厚仪更好的人爱她了,就选择了厚仪。她很理智,在这一辈子的大事里,做得很慎重,很正确。现在,她对他,应该多多少少有些诚心了吧,以后,会不会真心的爱上他呢?

厚仪呢?通过辛辛苦苦地追求,甚至可以说是不择手段,终于得到了晓兰,也算修来了正果。今天,他终于可以放下悬着的心了,不再担心晓兰跟了别人;晓兰也不会再拒绝他,她已经属于他了。所以,他的笑,今天看上去很开心,很满意,很灿烂,少了往日的狰狞;漂亮的,不光是脸,还有身上那深黑的西服,不是有句古话叫做‘人靠衣装马靠鞍么?

只是,我不知道,今天或者今天晚上,晓兰会不会想起过去,想起我们这些经常在一起的人,心里会不会起一些涟漪……

我回过头去,看到他们两口子还在山包上的路口边,烈日下,遥望着我们。那影子,就像小说书上的插图——在黄昏的暮色中渐行渐远的夫妇。

冬日里的一天,我到客车西站去买东西。

天灰蒙蒙的,像用灰色的涂料粉刷过一样。出门的时候还下起了零星小雨,淅淅沥沥的,持续不断。不知是不是因为周末的缘故,街上的行人却反常地多。两旁的铺子,密密匝匝地挨着、挤着,难得看到一个空隙。就连偶尔出现的一条仄仄的巷道,两旁也挂满衣裳,被人利用起来做起了生意。有的铺子装了喇叭,高声大气地播放着减价的消息。有个服装铺前,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腰上扎着衣服,在一张陈旧得发黑的四方桌上跳跃着,扬声唱道:“大出血,大放血。快来看啦,快来买啦,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没有几个人进去,路人大多微笑着,看热闹的多,受他蛊惑的少。他也没有泄气,依然大声地唱着,跳跃着,就像马戏团的小丑。

街道的中间,还有人充分利用,摆了一排摊子。也有农村来的,在人家的中间暂时挤出一个位置来,放了他的箩筐,站立着,等待人家来买他的农产品。

在噪声中,在拥挤与杂乱中,世界就这样运行着,人们艰苦而热闹地度着日子。

西街顶上,转向花街去的地方,毛线铺门前,我突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青色的西服套装,洁净的黑色皮鞋,窈窕的倩影。不认识的人会把她当作银行里的一个职员。还是那稳定的步履、平静的神色、坚毅的面容,显示着她是一个端庄大方的女人……

她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我,似乎愣了一下,脚步慢了下来,却仍然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

终于到了我的面前,她停住了脚步,目光凝固在我的身上。不知是不是长时间呆在铺子里,没被日晒雨淋的原因,她的皮肤比以往白净、细腻,更加体现了她的端庄凝重。西装领口的衬衫还是那样的白,从来看不到一点污渍。她的脸色依然那样沉静着,然而,还是露出了一点笑容,问我:“听说你结婚了?”

这是我最害怕她问起的,然而,还是问出来了。我总有背叛了她的惭愧,虽然我们之间没有过约定。

“嗯。”我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自己都几乎不能听见。

她的脸上一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笑容也僵在了那里。半天后,她似乎从黯败里挣扎出来,说:“我来找王倩,这几天就跟她住在一起。去玩一会儿吗?”眼色很游移,声音很低,脸色显得无比的疲惫。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潮起伏着。

她转过身去,在前面带路。

由于倾斜的缘故,小巷被雨水冲刷过,石板上没有泥泞,干干净净的,露出了年深月久磨出来的淡黄色,更加深了小巷的苍老陈旧。两旁的房子低矮,大多是石板房和油毡房,房子的砖缝之间沙石剥落,沟壑毕现。淡红的砖上还这里一簇那里一撮地长着白色的毛,洁白的,像丝状的盐。

月华低着头走着,眼睛望着地面,一句话也没有。那曲线对称的背影,是我从前再熟悉不过的了,此刻,却仿佛陌生起来,离我越来越远。要是当年我不犹豫,或者粗鲁一些,抱一抱这身子,我们现在恐怕就不会这样默默地走着了,或者已经成了夫妻。所以,有时候,有点小流氓的特性,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我嗫嚅着,解释般,又仿佛在为自己辩护:“从前,我去找过你。你没在,到贵阳去了。后来,我又去了你姐家,也没遇见你。”

月华的脚步慢了下来,犹豫着,突然停住了,转过身子望着我,面无表情。她说:“请我吃你的喜酒么?”

我连忙摇摇头:“不是,不是。我——”我说不下去了。怎么跟她说呢?

她瞧了我半天,见我说不出什么,便又回过头去继续走她的路。在这细雨淅沥的雨天,大街上也满是泥泞,她的皮鞋却干净得发亮,一点泥土也没有,也不知她是怎么走的。

王倩住的这里我从前来过的,也是跟月华一起。那时她刚进入两可间的一个诊所里实习,现在不知找到了工作没有。巧的是,那时也是冬天,像这样的天气,她穿件像棉袄似的那种碎花衣服,看上去像个结婚多年的小妇人,脸上有着许多青春痘。

楼道昏暗。墙壁上画满了黑色的线条,零乱的,是小孩的手笔。石灰一片片剥落下来,墙角淋淋漓漓的都是碎屑。天气太湿润了,墙壁上湿腻腻的,仿佛要流下水来,让人远远地离着,不敢去触碰它。楼梯下黑洞洞的,堆了许多箩筐、煤块和陈旧的生活用品。

二楼的走廊上到处是水,临窗的洗簌台被水冲得干干净净的——刚才一定有人洗衣服来着。屋檐下,雨水滴嗒,一颗一颗滴落下来,从走廊前方的条形天空中滑过。

转了个弯,有个穿堂,穿堂尽头,就是王倩租住的屋子。一进门就看到对面的一张大床,床上摆着两个枕头,碎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中间。门旁边有个书架,架子上满是锅碗瓢盆等餐具。床的对面,有个小小的卫生间,门关着。我还记得,我们到郑瑜家去的那天,在路上,月华曾经跟我说过,王倩跟她的男朋友同居了。不知现在他们结婚了还是老样子过着。

主人不在,月华就暂时顶替了她。她挪了个凳子给我,又给我倒了杯水,才在床上坐下来,默默地打量我,仿佛要看这一年多来,有什么变化没有。

我很想把刚才的话说完,可是,面对着她,我又说不出来了,只是拼命喝水,掩饰自己的窘态。我从前不知道她有这么老练,看人把人的灵魂都看出来了,让我受审似的。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我找话说,问她:“你表姐干什么的?”这不过是没话找话,我早就知道她开了一个大药房。

“开了家药店。”月华说。

“那她一定很有钱了。”

“一个晚上就输了一百多万,你说这样的人有没有钱?”

我问她:“你到上海去是帮她呢还是做什么?”

“她让我帮她管理药店。”

“她呢?”

“她嘛,不是打麻将就是到处跑,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她说,有些心不在焉。

我想调整一下气氛,就努力地赶跑那暗败的心绪,笑道:“那你不帮她看药店,跑到安顺来干什么?”

她收回了看着我的目光,站起来,过这面床头来倒水。水在饮水机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像泉水冒气泡。她端着杯子走回去,在床边喝了一口,却不说话。

我当时没有认真去想这行动里隐含着什么,只是想听她说话。后来仔细地琢磨,才陡然明白过来,她的沉默,不就什么都告诉了我吗?她回来,就是为了我。也许,她的小妹或者家人告诉了她,我去找过她,于是,做完了那几个月,她就辞了她表姐,回来了。可是,已经晚了,我已经结了婚,所以她就没有来找我。

突然,她说:“我可以去你家看看好吗?”

这大出我的意外。谁都可以到我家里去,可是,我最不想让月华出现在我的家里。由于慌乱,由于突然,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应付她,慌乱着,结结巴巴地说:“当然好,只要你不嫌简陋。”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用什么好的理由拒绝她。

我们没有走大街,我带着她,从东林寺旁的小巷爬上去。从前我们在一起时,话不多,却总是一问一答的;现在,话更少了,常常走了好一截路还没有说上一句来,又全是心不在焉的。

由于下雨,小巷里的人家大都关着门,也没听到一点声音。巷子转折着,七上八下。要不是本地人,走着走着,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家搬到安顺来后,也是跟着人家走了好多遍才记住路径的,自己走的时候,还差点就忘记了方向。

为什么不走大道,而要从这里走,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感到潜意识里,不想让月华到家里去;想逃避,那巷子仿佛会长一些似的。

我忐忑不安,胆怯得不得了。我暗地里祈祷着,希望路上有人把她叫走,或者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她,不再跟着到我家里去。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出现,她还是那样地跟着我。我只得硬着头皮,一路陪着她,还装模作样地找话跟她说,究竟说了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犹豫着,勉强着,还是来到了供电局楼下。我抓着锈迹斑斑的护栏,一步步拾级而上。月华跟着,一路不断地四处打量。

我打开门时,女儿正攀着炉盘玩。听到声音,她转过身来,见了我,咿咿呀呀笑着,坐着学步车,哗哗地朝我奔了过来,高举着莲藕般的小手,想要我抱。她那圆圆的小脸,精致的小嘴,看上去着实漂亮,这也是让我唯一感到安慰的。

没看到刘伶。只有孩子的婆婆在厨房里忙着,洗着什么。

月华随后也进了屋,见了女儿,回头问我:“这孩子是——”

“是我女儿。”我说。

她回过头去,蹲了下来,两手捧着女儿的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着,神色复杂。女儿起先好奇地看着她,一点儿也不认生;后来想是看厌了,两手用力地推月华,头拼命地左右摆动着,想要挣脱她的抚慰。推不开,女儿哭了起来。这一哭,像是惊醒了月华,她俯下头去,吻了女儿的额头一下,又用力地贴了贴女儿的小脸。在她站起来时,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一滴泪水。她连忙把它拭去了。

我抱起女儿。

厨房的这儿是一个夹角,中间又还有一道玻璃,光线不是太好。也许,月华还以为我没有看到她脸上的泪滴。

听到女儿哭泣,刘伶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我给她们作介绍。我说月华是我的朋友。刘伶没有表现什么。结婚前,对我的朋友,只要是女的,她都不喜欢;现在,却什么都不在意了,没像以前那样,毫不掩饰地露出她的不满。

我把月华迎进客厅里。刘伶从我的手里接过孩子,跟月华聊了起来。

孩子的婆婆在洗衣服,没空,刘伶就过厨房那面去做饭,我拣菜,月华帮我们抱女儿。我见她常常愣愣地盯着女儿,一遍一遍地亲吻她,一次又一次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吃过饭后,她要走了,我送她出来。临出门,她又从刘伶手里接过女儿,笑说:“你们的女儿真漂亮!”亲了她一口,捏捏她的小手,告辞一声,转身下楼。有刘伶在,我不便送她很远,只是远远地望着她转过楼梯,一级一级下去,脚步声跟着一下一下地传上来,很慢很慢,好久了才消失在楼道里;我的心,也跟着去了。

周末,我正在看电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我放下遥控板,打开门,看到子欣跟艳梅在门前互相搂抱着,嘴紧紧地贴在一起热吻。他们也许认为有人来开门会听到脚步声,却没提防门一下子就被拉开了。子欣慌忙推开艳梅那紧紧搂着他颈项的手,讪笑着。艳梅却没事人一样,老练地跟我打招呼,一边还不忘侧过脸去看子欣,眼里依旧满是浓情蜜意。子欣的眼睛一片青紫,成了熊猫眼;额头还包着纱布。我吓了一跳,问他:“这是怎么了?”

子欣正要开口,艳梅就接了过去:“前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在我家门口摔伤了。”

“严重么?”我问。眼睛还没什么大碍,可是,纱布包着的地方就看不见了。

子欣大大咧咧地说:“没关系,死不了。”回过头去看着艳梅,笑道:“我还指望你给我生个儿子呢,还不想死。”

艳梅娇叫一声:“哎呀,你!”拧了子欣的屁股一下,却顺势揽过他来,在他脸上吻了一口。

他们这样的浓情蜜意,我看着很是羡慕。想起当初跟刘伶的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心里就有无数的遗憾,觉得自己这一生好像白白地浪费了。一个人的一生,如果没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便是一段荒芜的青春。即便是内敛的人,不会爱得翻天覆地,在人前不敢表现出来,内心里起码也是狂热着,才不枉有过青春。像我这样的平平淡淡就过来了,一下子就进入了婚姻的围城里,岂不是没有爱情,只有婚姻么!

我把他们迎进家来,跟他们说笑。我说:“女儿嘛,算是同意了;艳梅的父母也同意了么?”

子欣坐下来,手大敞着搭在沙发的扶手上,说:“他们家姑娘都跟我同居了,他们反对又有什么用!”说着,得意地望着艳梅笑。

艳梅捶了子欣一拳,贴他更近了。并不脸红,只解释般跟我说:“现代人嘛,关键是看两人的感情,父母反对有什么用!他们阻止得了一两天,却不能阻止一辈子,最终还不是要认他们的女儿!毕竟,那是他们养长大的人,他们还指望着给他们养老呢!”

子欣笑道:“我可不给他们养老,除非他们重重地陪嫁他们的女儿。”

艳梅道:“那我就不嫁给你。”

子欣道:“我再去找一个不就行了么,又不是找不到。再说,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走了也没什么,反正我不吃亏。”

艳梅跳起来,骑到子欣的膝上去,两手拧着子欣的脸,娇嚷着:“你敢这样,我就阉了你。”盯着子欣的脸含情脉脉地瞧了半响,就捧了起来,当着我吻了上去。

子欣忙扭开头,避开了她那油润猩红的嘴唇,正色说:“注意形象!这可是在子俊家,不是旅馆里,由着你胡来。”

艳梅没吻着,不依,可是子欣不让,她这才惘惘不甘地从子欣的膝上下来,却没有一丝羞愧,坐到沙发上去,手向后掠着头发,不以为然地说:“小哥是年轻人嘛,不计较的。”目光从子欣的脸上移到我的身上来,灿灿地笑道:“是么,小哥?”

她一直叫我小哥。其实我只不过大子欣一两个月而已,要是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会很喜欢的。

我当然点头。

子欣板起了脸,教训她:“你是客人,子俊才迎合你。你别以为人家就跟你一样,有着小孩子般思想。你跟我还没结婚。就是结了婚,也不能在人前这样子黏糊吧,毕竟,这是在中国,又不是在欧洲国家。”

艳梅哟了一声道:“看你说得多严重!不过就亲亲你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

子欣道:“没什么大不了?这是在子俊家,嫂子跟孩子今天没在家,还没什么。要是养成了习惯,以后在老人面前也这样,你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艳梅的脸这才有些红了,争辩说:“想不到你这人还这样封建。”立起来,生着气,过那面去上厕所。

子欣抽了口烟,突然想起了什么,靠近我,指着头上的纱布轻声道:“这不是摔伤的,是跟人家打架留下来的。”

我有些意外:“怎么跟人家打架了?”子欣是个小个子,有着小个子男人的争强好胜,常常为了点口头利益同别人发生矛盾,有时候甚至为此打架。可是,这个周末他跟艳梅在一起,两人难得见面,应该是在他们创造的小天地里黏糊,不去招惹谁,怎么会跟别人打架呢!

他用夹着烟的手向隔壁那面一指,说:“还不是为了她?”

“为了艳梅?”

“嗯。”子欣抽了口烟,才说,“这个周末,我们其实没去艳梅家。她刚才是骗你的。我跟她到贵阳、六枝、水城去玩了一趟。在水城,有个小子跟她眉来眼去,我看不惯,上去教训了那小子一顿。”

我问他:“那人受伤没有?”

“当然伤了,比我还严重。”他说。

“比你严重倒好。要是只有你受伤,那岂不就变成人家教训你了!”我突然很好奇,问他,“你们打架的时候,艳梅帮你的忙了么?”

子欣说:“她也到没有帮谁的忙,只是把我们拉开了。”这当然是能够想到的结果,难道艳梅会去帮那人么?我为自己提这样的问题感到好笑。

我问他:“星期五你不是说没钱了么?怎么又能够去那么多地方玩?艳梅出的钱?”

提到钱,子欣便叹气说:“她哪儿来的钱哪,又没有上班!我也没有。你不是不知道,我们的这个工作,就像曹操说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每月的上旬用工资,中旬苦挨,下旬借贷度日。”他抽了口烟,回到了周末的岁月里去,这才微笑起来,说,“周末那天,我们走在安顺的街头,不知怎么,突然感到安顺太小了,不多久就走遍了。突然,艳梅提议说,我们旅游去吧。我当然想去,谁不喜欢玩呀!可是,我没有钱。我把自己的窘境跟她说了。她当时想都没想,就说,我把耳环和项链卖了,不就有钱了么!我说,你舍得?她说,怎么舍不得呀,又不是什么换不回来的东西。人一生能够年轻几回?以后有钱了,再买新的不就得了么!”

这个时代,在我们这个地方,没结婚前是不作兴戴项链的。项链一般是在结婚前,由婆家购买。月华家算是有钱的吧,也没见她戴过项链。所以我很好奇,仔细地问道:“艳梅怎么会有项链呢?她家很有钱么?”

子欣说:“她说她在浙江打工时买的。”

人真的各有各的福气。子欣以前一直没找到女朋友,那时他还担心着,害怕这一生找不到女人了。现在,他不就找到了么,还是一个活泼、能干、敢于决断的女人。有几个女人能在结婚前就有耳环、项链了?好多女人结婚了,也没见耳环和项链什么样子呢……

吃过晚饭后,子欣和艳梅告辞走了。我知道,他们要到旅馆去开房,所以我也不挽留他们。谁没有青春?这是他们的激情时代,是他们婚前的浪漫岁月,可别耽搁了人家。

他们走的时候,刘伶还带着女儿玲玲,在普定她父母的家里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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