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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水乡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60483    发布时间:2015-06-07

十五


自从莲娜跟了子服后,佩伦就多了个心眼,不把他的事情摊开来说给我们听,所以一直不知道他跟丽艳的关系发展得怎样了。直到有一天,他来找我,谈起丽艳时,已经正式邀请我去吃他的喜酒了。

婚礼在佩伦家的堂屋里举行。

那时正是午后。冬天的撇旧太阳斜斜地照在院子里,照在屋檐上。有只早出的蜜蜂像来凑趣似的,围绕着屋檐下的柱子转,嗡嗡地鸣叫着,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增加热闹,反倒多了些午后的寂寞感,一如乡村平常的沉寂与宁静。

我没有走进人群中去,我站在人群的后面,门口的一个大石凳上,像是在晒太阳的样子。

太阳斜射过来,照着门前的台阶,照着我的后背,照到了陈旧的堂屋里。堂屋里点着大红的蜡烛,橙色的蜡光轻微地晃动着,跟冬天下午的阳光融合起来,映照着屋子,屋里看上去便有了惯常的喜庆与神秘。神龛前放了一张方桌,桌子上有只大斗,斗里装满了米,金色贴花的大红蜡烛就插在米上。蜡烛下几柱香也在燃烧着,香烟袅袅飘荡。

堂屋两旁,板壁下挤满了人群,簇拥着佩伦和丽艳。佩伦着黑色西装,丽艳则是红裙,两人的脸上微笑着。他们面前,一个瘦削的,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手里拿着几柱香,朝着神龛上的祖宗牌位作了个揖,把香插在他面前的方斗里。斗里的蜡光煌煌地荡动着,水波一般。

山羊胡子回过头来,吩咐了新人几句,人群便立即静了下来。突然之间,他唱开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一拜天地。”声音重浊沙哑,传遍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丽艳和佩伦忙转过身来,人群马上在他们的面前让出一条道,好让他们拜天地,而不拜到自己的身上去。丽艳微笑着,抖动着整理过睫毛的眼睛娇俏地睃了身边的佩伦一眼。佩伦笑道:“想好哦。这一跪下去,你可就是我的老婆了。”人群哄地笑出声来。丽艳脸红了,擂了佩伦一拳,才缓缓跪到人家早已给他们准备好的一条棕垫上,面向西天,朝着蔚蓝天空中那煌煌的太阳磕头。佩伦爱说笑,跪姿也像他的性格——匆促而玩世不恭,捣蒜般的有小孩子气。丽艳也不庄严,跪着的时候还在格格地笑出声来。抬起头来的时候,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她猫一样眯着眼,躲避那刺目的阳光。粉白黛绿的脸这时候看上去满是红晕,也不知是有些害羞还是热了的缘故。

这一拜才完,刚站起来,便听到“二拜祖宗”响起,他们又忙回过身去,背着太阳,朝着神龛上的祖宗牌位跪了下去。最后,才侧过头,朝坐在板凳上的佩伦的父母磕头。佩伦的母亲在他们磕完头后,把丽艳拉了起来。

突然,我看到月华从里屋走了出来,双手端着一个红托盘,托盘里放着两个红色的小杯子,还有一个腰里扎着红丝绸的白色酒瓶。她在佩伦和丽艳的后面立住了,微笑着转过身来,脸正朝向我这面。我慌忙跳下石凳,以免她一抬头就看到我。我的心蹦蹦跳着。我其实很想看到她,来参加佩伦的婚礼前我就想象着看见她时的情景。可是,此刻,我却没有勇气去面对她,尤其是在佩伦的婚礼上。

我转身走向院外。

太阳直射过来,照着我的脸,照在我的眼睛上,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用手遮挡住那刺目的阳光,退倒围墙下去,远远地听着那个老头唱歌般的声音:“夫妻对拜。”我听着,心里想象着佩伦跟丽艳对拜时佩伦的笑脸和丽艳睃他的一双含情脉脉的俊眼,想象着丽艳在跟他喝酒时的样子。

有人从后面拽我的衣服,一个有些嘲谑的声音同时说道:“真是个怪人!不看人家拜堂,却躲到这儿来。没有勇气面对么?”

我吓了一跳,一时来不及多想,以为是月华的家人。我跟月华其实没有什么,我们之间未开诚布公地说过,更没有在她父母面前承诺过,可是,我的心里,老是有负了她的感觉,害怕见到她的家人。

我回过头来,看到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王兰,不觉一阵宽松,紧跟着一喜。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成熟多了。或许是穿着嫩黄竖条纹绒线衫,浅色收腰牛仔裤的原因,人显得修长,就像又长高了一些。因为不再是学生,脸化过妆了,于成熟之中加上了一些娇媚。

“怎么?不认识了么?”她说,脸上堆着盈盈的笑。

“是有些陌生了。”我一边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一边说,“都长这么高了,穿得这么漂亮,人好像也成熟了许多。”

“是吗?我不觉得有多少成熟。倒是你,更成熟了,已经不再凑热闹了,躲到这墙根子底下来。”她说着,脸写满了讥诮。

我笑说:“我是你的老师呢,你怎么这样子跟我说话!”

“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嘛。”她说,为她自己辩护。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我这句话的原因,脸上有一些微红。

“当年是学生,却对我说那样的话。现在不是了,到嘲笑起我来。这是什么逻辑?”我取笑她。

提起过去,她的脸倏地一下绯红,嚷着,扬起手,想要向我打下来,半空中,却犹豫着停住了,也许想起了我曾经是她的老师。她放下手,手掌却还紧紧地攥着,为不能打我而恨得吱吱有声。

我说:“要是在古代,你这一拳打下来,就犯了大罪——十恶不赦之罪,你知道吗?”

“你就该打。”她说。想了一下,斟酌着字句又补充道,“就是打了犯死罪也要打。”

“这么说来,倒好像我是可恶的人了。”我为她的稚气而好笑,“我这么让你恨么?”

她将手放在额上,搭成凉棚,环视左右一眼,找不到一个能够坐下来的地方,就说:“你要是没事的话,我们去下面找个地方坐坐,可好?”

“我没事。”我说。我正想跟她聊聊,看她这些日子做什么,过得可好。

她在前面,我在后面,一前一后向下走去。她醒悟过来似的说:“我真糊涂——你当然没事啦,而且巴不得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呢!”语气依然那样地步步紧逼。

心事被她说中,我的脸一阵羞愧的微热。不过,我不甘心在一个学生手里服软。我装出很轻松,毫无事实根据的样子,强词夺理说:“我为什么害怕在哪里?真是笑话!”

“谁知道呢?”她说。过后,不知为什么,又得意地格格笑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快意。笑声未完,就问道:“你跟那个叫胡什么的?”偏着头想了一想,“胡丽艳,对吧?你跟她有一腿么?”话说得成熟而老练,仿佛她经历过无数的世事似的,用词放肆而无礼。

原来她以为的是这个。

“离开学校并不太久嘛,怎么就变成小流氓了?”我说。

她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酣畅淋漓。

我突然之间有个感觉:我越是不快,她越兴奋,越感到快意。

她见我不语,回过头来望着我,尖利的说:“说中你的心事了吧?”

路旁的地埂上,在那些枯叶中间,有一大蓬酸咪咪倒垂着挂了下来。那细小的蓝叶子,看了让人的牙齿禁不住一阵酸楚。我掐了那壁虎脚趾一样的数皮叶子放进嘴里咀嚼着,感受着它的酸甜,一边说:“我跟她只见过一面。”

“不会吧?”她回过头来,露出疑惑的神色。“没有过去,你躲在这外面干什么?

我装糊涂,想把这事蒙混过去,便倚老卖老,说:“我老了,对这些没兴趣。”

我以为她会说:“哟,才多大,就自称老了?”没料到她回过头来,竟然冲着我说:“是老了,老糊涂了。眼花耳背手酸麻,脚抽筋,腰不直。”一气说了一大串,还故意地瞪着我,一副挑衅之色。

我笑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恨我恨得这样付诸辞色?”

我不生气,她反而没了斗志。回过头去,一边走,一边仍旧不解恨,兀自说:“我对你没有恨。怎么会有恨呢?你是我的老师,你对我只有恩——没世不忘的大恩。”

我立住脚步,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想道:爱一个人,真的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么?她要不是我的学生,我选择了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借着是在她的后面,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经过了婚姻,经过了跟女人的近距离接触与了解,我终于知道,王兰这样的身子是我最喜欢的。那圆润的臀部,紧绷绷的腰身,富有魅力的大腿,无不充满了活力。还有她这性格,对我不也是一种补充么?可惜,当时我太顾忌师生名分,以至于错过了人生的幸福……

我叹了口气,拔腿向她赶去。

太阳在西边天上,离下山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已经有阴影了,高而陡峭的大山,在山腰上留下了一片阴影,在这冬天里,那阴影特别地引人关注,让人想起刺骨的寒冷。

当年,我跟月华走在这山道上时,也是黄昏,只不过那时是夏天,而现在是冬天;那时躲避太阳的酷热,现在却渴望太阳的温暖。就是望着山麓的微黄阳光,心里也会涌来一阵温馨。

那天,太阳落到了山后,只在山下的平原上还能遥遥的看到它的影子。山里的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袒露着黄黄的小肚皮到骑在牛背上,一耸一耸地从山上下来。那情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此刻,头上村子却是鸦雀无声,人们都到佩伦家的院子里看热闹去了。阳光昏黄,大地一片死寂,满地都是枯枝败叶。高大的阔叶树,撑着它那光秃秃的枝桠,几片黄叶,在枯枝上孤零零地挂着,在寒风中索寞地抖动。

王兰在草地上选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扯扯裤子,把白净的脚踝盖住,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也不避讳。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不是找不到话说,而是不想说。

我说:“虽然你离一中的分数线还差一分。可一中有我的同学,还有我的老师,我给他们说一声,你可以去读的啊,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王兰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很畅快。笑够了,她方才说:“你不是不知道,我父母不希望我读书。他们怕我考上大学后不肯给他们生一大堆外孙。”说着,又笑了起来,可是,这笑却不似当年。当年她说起这事时只觉得好笑,现在听起来却有些惨然。

她真的长大了,成熟懂事了。

我听着她的笑,心中一时有些失落,也不像当年听到她说起时感到好笑。我停了好半天,方才遗憾地说:“可是,可是……”我犹豫着,不知用什么词好,既要能表达清楚我的意思,又不伤了她的自尊心。

这个聪明的女孩,通过我的只言片语,已经知道了我想要说什么。“我不是过得很好么?”她回过头来,望着我笑眯眯地说。这话既是安慰我,也有些争强好胜的成分在里面。

她这样说,我反而不知要说什么好。一时之间,我们陷入了沉默。

后来,我决定不再提这个让她不开心的事情。我说:“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怎么知道张老师今天结婚?”

“我家跟张老师家是亲戚。”她好像对这个不感兴趣,解释一下就打住了,不愿多说。

“哦——我原以为是张老师告诉你的,邀请你来参加她的婚礼呢!”

“你呢?你结婚时怎么不通知我?”她问道。眯着眼,像猫一样逼视着我。眼角的一丁点笑容简直不是笑,是讥诮。

“我结婚?”我有些愕然。她在贵阳,离这里很远,我结婚时又没有告诉很多人,就连我的好多同学现在都还以为我单身呢!

“不承认吗?还想再去找一个么?”她说,眼神脸色话语里都是讥诮。

她这样说,我听了有些开心。我笑了起来:“是想重新去找一个。只是不知道人家理不理我。”

“你别回避。我问你,你结婚怎么不告诉我?”她不想扯远,把我揪回了她的问题上去。

“我知道你在哪儿么?”我说。

“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在贵阳。”步步紧逼着。

“呵呵。贵阳这么大,你叫我到哪儿找你去?你又没告诉过我你家的地址。总不能在大街上贴寻人启事吧。”我笑说。

“你不是跟我去过我的老家吗?你给我奶奶说一声,她会想办法告诉我的呀。”

我怎么能让她来参加我的婚礼呢?今天看到丽艳结婚,我的心都隐隐作痛。这还是一般的关系,我只不过觉得我错过了幸福而已。要是跟我谈过恋爱的人,我能去参加她的婚礼么?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成了人家的妻,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看到我默然,王兰便尖酸地说:“不想让我知道,是吧?”停了停,干脆直接说道,“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里。我在你心中算什么?什么都不是。”脸色苍白起来,神情激动。

我很感动,同时想起自己的婚姻,想起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在我的心中怎么会没有地位呢?我经常想起你。刚才,看到你,我还一阵惊喜。可是,你是我的学生,我能怎么着?再说,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我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没必要跟她这么认真地解释,便加快了语气,说,“嗨,不说了,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

她愣愣地瞪着我,半天没有吱声。

过了好半天,她平复下来了,低了低声音,又问道:“你过得好么——我说你的婚姻。”

“你说呢?”我的心思还在其他事情上,一时来不及细想,便随口反问她。其实不应该这么说的。

“我怎么知道?”她说。

我也还没完全从心中的那种气氛里摆脱出来,就傻傻地问她:“你说,女人婚前婚后怎么变化会这么大呢?”仿佛就在向她诉苦似的。说了,立即意识到不对,马上清醒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的是我的那个刘伶师母么?”

“就算是吧。”我这时候只得硬着头皮说。

“我知道你过得不幸福。”她拉长声调说;显然对我的家事早已了然于胸。

我马上振作起来,强调说:“不。我过得很幸福。”我为什么要让她知道我过得不幸福呢!我怎么能向她诉苦!

“算了吧,别在我面前充男子汉!我知道你过得不幸福。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把我不作数么!我可是很在乎你的。你的一切,我都很关注。我每次回来,都来张老师家这里,打探你的情况。你的一切,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我怔住了。佩伦告诉她我的情况,他怎么没有跟我说过呢?

她看着我:“不过,我不同情你。我甚至觉得,你这是自讨苦吃,活该!”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幸灾乐祸的快和,有的只是恨,掩饰不住的恨。

自讨苦吃,这话可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谁叫我不三思而后行呢?有些事情,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可是,另外一些事情,一步走错,全盘皆输。这可是血的教训,勉强自己的教训。记得曾经有个人这样跟我说过:不喜欢的东西不要勉强,越勉强越会向深渊堕落。那时,我还没有结婚,没什么体会。今天,我是用我自己的婚姻来领悟了这句话,只不过代价大了点……

下午,王兰对我的不幸表现的是幸灾乐祸,可是,晚上,吃饭时,她却温柔有礼,当着众人的面,不断地给我夹菜,恭维我,让同桌的人都夸她,说我教了一个好学生。

饭后,我们躲到一间屋子里玩牌。躲到屋子里,这是我的说法,只是对我而言,人家可没有这样的尴尬。我不想见到月华,不想面对她。下午吃饭的时候,我就见她不时四处寻望。我知道她在找我。我赶紧把头低下去,不想被她发现。幸亏她那桌离我坐的地方很远,否则,我真不知道她会怎样向我走来。

我心不在焉地打着牌,心里却在想着月华。后来,实在是没有心绪,就丢了牌,让给坐在我身后指点的王兰玩,我上了桌子旁边的一张床,上去躺下了。

太专注于想一件事情,反而容易睡着。正当我迷迷糊糊地要睡去时,玩牌的几个人也收了场,离开了桌子。恍恍惚惚中,我看到王兰磨磨蹭蹭地留下来收拾屋子。整理好一切后,她来到我的床前,坐到床沿上,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知为什么,我努力地挣扎,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眼睛像被瞌睡虫粘住,怎么也睁不开。后来,我感到她的两手撑到了我的头两边,俯下身子看着我,鼻息拂到了我的脸上来,痒梭梭的。我清醒了一些,偏了偏头,但也没有完全醒过来。就是醒来了,也不能睁开眼,只能继续装睡。这种时候,我还能怎么着?王兰的头低下来了,像要吻我的样子,脸离我近近的。我闻到了她的呼吸,她身上的馨香,不知是体香还是洗发水的味道。但她最终没再俯下身来,只那样停留了片刻,末了呼气如兰般低声说:“离婚吧,我不会嫌弃你的,我嫁给你。”又端详了我一会,才离开了。临踏出门槛,又回过头来瞧了一眼,方才轻轻地拉上门走了。

我却睡不着了,瞌睡渐行渐远,人越来越清醒,愣愣地躺在床上,直到天明。

第二天早上,我决定跟王兰讲一些事情,也可以说是一种决定的时候,却再也找不着她了。问人家,说她一大早就走了。我万分地失落,茫茫然地坐了好一会,没有跟主人家打招呼,也走了。

我没从来路回去,而是走从前我跟王兰走过的那条小道。

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人的心情却变了。当年我是愉快的,有一种陪伴人、保护人的快乐;现在呢,却是深深地失落,伴与无尽的懊悔。

太阳当头照着。没有风,森林一动不动,仿佛入睡了,就连鸟雀的声音也没听到,满世界沉寂着。那森林的气息,此刻也消失了,把一切回归给了大地,辽远无边的大地。

我时而走在树荫下,穿过森林;时而趟过小河,爬上高山。我本可以直插过去,到公路上去坐车的,然而今天,我不想坐车,我就想在这人迹罕至的小道上跋涉。虽然这样子到家要花三十来个小时,可是,我不在乎。那疲惫的身子,饥饿的肚子,遥遥无期的家,此刻对我来说,是一种我希望的惩罚,对人生不慎重的惩罚。

太阳由淡白变为金色,再变为炽红,直到消失在西山下。树荫越来越浓,最后变为影子。月亮紧跟着升上来了,大而圆,挂在树梢上;树影斑斓,就在我的脚下,时不时陪伴着我。

走在山间的时候,只看到远处一片青黛,近处一片清幽。月光下,大地静默着,不再像夏天那样嘀嘀咕咕地唧哝。我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响着,分外的清晰,飘出去,又传回来,听着是那样的陌生,好像有人在追赶自己;回头四望,却又看不到人影。

到那高原上,只见遥远的山下一片沉寂,大地也入梦了。那深暗的云海里,出现的一丁点灯光,是那样的飘渺,却又有着无穷尽的诱惑力,让人想到家,想到温馨的家,那个庇护所……

月亮西斜的时候,我才走到城里。城里一片寂静,偶尔才有一二辆小车沙沙驶过,一忽儿就消失了。路灯昏黄,无精打采的,仿佛也正瞌睡: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空城,荒无人烟的空城。

供电局门口,岗亭里,那个老保安伏在桌子上,也睡着了,门却大开着,不知是他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家门口。门从里面反锁住了,打不开。我退回楼道里,坐在台阶上,从楼梯间的花窗里,望着广漠夜空中那透澈的月亮。一点云也没有,深蓝的夜空中只有几颗孤寂的星星,默默无闻地呆着,忍受着天空的落寞。大地像从迷糊的瞌睡中醒过来,反常地清晰,透白透青的亮。

山下,东林寺里传来悠扬的钟声,一阵阵地响起,敲击着大地,敲击着夜色,敲击着人的心灵,让人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感到生命的短暂与脆弱。那清幽的月光,经过这钟声的洗礼,显得更清晰了,仿佛就像水,飘过空中,飘过大地,从窗棂透进楼道里来,把楼道也变得清洁静谧了。

窗棂外面,向下看去,层层叠叠的都是后院子,后屋檐,杂乱无章的,把人也卷到了繁杂与零乱中去,成了一粒尘土,喧嚣城市中的尘土。

大街两旁突起的高楼,遮挡住了它后面的一切,并且,它们仿佛还不断地向这面移动,一点点逼拢来,大口地吞下那些后屋檐,后院子,吞下这夜的寂寞与静谧。

月亮大一点,黄一点;再大一点,再黄一点,渐渐地向西而去。仔细盯着,它一点也没有走动;恍惚间,它却坠到了西山顶上,移动信号塔的脚下,被那黛色的大山染了一层淡淡的墨。再一恍惚,它就消失了,消失在那信号塔的脚下,消失在黛色大山之下。远处的朦胧,一下子逼拢来,吞噬了一切,大地哗的一下,黑了下去;我的心,也随着沉了下去,沉到了黑沉沉的深渊里。

我抖了起来,被这黑暗和寒冷裹卷着,叹息了一声,抚着墙壁缓缓地立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步一步走回去,敲响了门,我的家门。蓬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这黑夜里,惊动着梦人,惊动着楼宇,惊动着夜空,直响进人的心里去。这门,是那样的陌生,就像短暂居留的小店的门,恍惚得很,没有一丝亲切感。

好半天也没有回应。就在我等得不耐烦了,正想踢那门几脚时,里面传来了刘伶慵懒的声音:“谁呀?”

我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又过了半天,她才噼噼啪啪地走拢来,哐当一声打开门,一只手当胸扯了围在身上的大毛巾,一边大张着嘴打呵欠。呵欠未完,她已经回去了,依然扯着那黄白色的毛巾。

我关上门。

刘伶进了卧室,坐在床沿上,放了手,那毛巾也就掉了下来,松松地笼罩在她的腰际,露出有些肥胖了的身子。没穿内衣,乳下垂着,腹部的肌肉也层层堆叠,很难看。这懒散而又邋遢的样子,她也并不觉得难为情。又打了一个呵欠,这才想起来似的,抬头问我:“这种时候了,怎么才回来?”声音很大,也不怕吵醒孩子。果然,孩子动了一下,不过,仅仅歪了歪头,闭紧了那长着长长睫毛的小眼睛,对着墙壁,又接着睡了。她已经习惯了她母亲的粗鲁。

我本不想回答她,又担心她追问心烦,影响孩子,便闷声答道:“跟他们去唱歌来。”说完就过另一间屋里去,没开灯,脱了满是汗臭的鞋,躺到床上。我听到刘伶在那面关灯的声音,她也睡了。

郑瑜结婚的那天,我们到县城考试去了,没能参加他的婚礼。第二天,我们回来后,便相约着一起去看他。

那时已经是下午了,满天愁云,天色阴暗,像要下雨了。受这天气压抑的影响,新绿滴翠的高山,也没能让人的心情舒展开来。

从前,我们到郑瑜家去的时候,总是很多人一起,男男女女,有说有笑,山间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是,现在,却半天也没有人开口说话。除了天气让人不快而外,今天还是玉梅结婚的日子,而她结婚的对象不是子服,子服现在就在我们的身边,跟我们走在一起。

前天,看到玉梅的假条,我们才知道她有了男朋友,并且一天后就要结婚。从前,大家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一点迹象也没有。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没有邀请中学的任何一个教师参加她的婚礼,其中的原因,学校的老师们都知道。子服现在什么也不愿意说,也是因为这个。他带着深深的负疚感,觉得很对不起玉梅。

长长的静默过后,终于,还是说起了。佩伦问他:“你跟她把话挑明了的时候,她同意么?她这么爱你。”

子服沉默半响,方才叹息一声说:“就像当年莲娜不要我了,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跪在她的面前求她回来吧!如果向她下跪,她能回来,我愿意这样干。可是,那有什么用!你这样做,她不仅不会回来,反而更瞧不起你,反倒会在痛苦的基础上加上难堪。最终,她还不是要走!玉梅是个大学生,她不是不知道这些……”

这话对他来说,说起来倒还轻巧;可是,对玉梅来说,不知道会有多痛苦。爱情就像一块跷跷板,这头重,那头就轻;反之,那头重,这头就轻。也许,两边一样重的才是较恰当的爱情,才有可能走到一起,走到一起后也才会幸福。

我恍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玉梅很少到我的宿舍里来。从前她可是经常来的,一来就谈起子服,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都要把它记在心里,作为一种养料来滋润她那颗渴慕子服的心。现在,她很少来了,偶尔来了也不谈子服,这是刻意回避的,以免增加痛苦。她的心,此刻恐怕正在煎熬着。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人生就是这样,不痛苦,就不会真正地明白爱情的本质;痛苦过了,知道了爱情的真谛,可是,激情也就跟着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

我在心里替子服惋惜。玉梅是很适合过日子的女人。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子服不是我,我的想法跟他不一样。他喜欢漂亮、性感、有情调的女人;过日子的能力和品质,以及现实和内心的宁静则不是他侧重考虑的。

万物都在抽穗,大自然充满生机。可是,在这阴暗的天气里,在这有些恼人的黄昏,看起来却是那么的不协调,让人感到无限的压抑,跟上次我们在林间时的欢声笑语以及那如画般的明媚秋色相比,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它们是同一个地方。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地面也还是那个泥土地面,没有一丝改变,并不为主人的结婚而有一些喜色。只有他的前屋,现在就算是他的客厅,用白纸粉糊过,显得干净了些。电视机、木条沙发、凳子、隔墙的帘子……一如从前。

郑瑜跟这个老屋一样,也没有一丝喜气,一如平常。他没有穿西服,依然穿着他常穿的那套灰白的夹克,有些灰尘的黑皮鞋,一点儿也不像新婚的人。

没看到新娘子,郑瑜说她感冒了,躺在床上。我心里有些诧异,即便是病了,也应该出来打个招呼啊!又不是大病,不能撑持着起来。

从前,我们在这屋里时,我觉得它有着乡村老屋的平和与宁静,而现在,因为有郑瑜的婚姻衬托着,我反而感到整个屋里充斥着阴暗之气。郑瑜也显得有些暗败,没有一点新婚的激情,甚至没有以往跟我们聊天时的幽默,淡淡地说着,谈起了他结婚时的情景,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情,平淡得让人不想提起来的事情。

暮色四合,夜色下来的时候,我们要回去了。这时才听到布帘子后面的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片刻后,布帘一掀,新娘子终于走了出来,没化妆,穿着红底黄花长裙,屋里才有了点喜色。因为刚从床上下来,头发有些凌乱,她便用手在头上整理着,微微露出笑容,跟我们打招呼。

她送我们到门口就停住了,由郑瑜陪着我们,一直送到寨子的尽头,那山垭口处,才站在那里目送我们,好久了也没有回去。从前,郑瑜送我们,也只送到门外,而今天,却送了这么远,仿佛为了弥补自己的不敬。一路上说的话,淡淡的,仿佛人生也就如此,不值得兴师动众,轰轰烈烈。

在郑瑜家的时候,我们尽力地说笑,仿佛受到了郑瑜新婚的感染,也快乐了似的,可是,我们都知道,这是故意做出来的,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实在是想感慨,感慨这有些简陋的婚姻。现在离开了郑瑜,终于说出来了,可是,也仅是谬谬数语,而且半天才说上一句,简直沉重得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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