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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水乡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59363    发布时间:2015-06-07


夜,沉淀下去了,四下里没有人声,只有阵阵的蛙鸣从屋外传来。窗外,一弯残月挂在西边的山顶上,月光昏黄,大地也变得朦胧起来了,如烟似雾般,把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相比之下,办公室里就显得明亮多了,灯光照得四壁发着白。桌子上堆着几摞纸,旁边的凳子上放着刚印好的试卷,油墨还未干,散发出一股汽油味。垃圾桶里,用过的蜡纸和印坏了的卷子装得满满的,半拉子拖到了地上来。

张佩伦高高地坐在一张桌子上,伛偻着腰,翻着对面桌子上的试卷,不时把手指放进嘴里粘粘唾沫,再接着翻卷子。清冷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脸看起来要比平时白;几根胡茬子,把人显得很年轻、稚嫩。也不知是瘦还是因为长相,他的嘴有些突出,便多了些奸诈像,少了点英俊。他一边翻着试卷,一边说:“子服,还记得张莲娜吗?几天前我遇到她,她说星期五来我们学校玩。”眼睛望着试卷,没看子服。

王子服抬头瞥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用力地反复推着滚筒。这是个费力活,才一会儿功夫,他的头上就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灯光下看起来很醒目。半天了,也没有回音,我以为子服不想回答,或者不想说话,谁知,半天后,他竟然开口了,慢吞吞地说——这倒让我的心里无端地一宽:“你说的是我们到头铺师范去时见到的那个女人么?”有些心不在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佩伦道:“就是她呀。那次我们回来后,她给我写了两封信,我也给他回了几封。也许她对我有点意思,至少是不反感吧——一个女人主动给一个男生写信,又还是一个不太熟悉的男生。”

子服道:“嗯,莲娜是个美女——你想追她吗?”还是说得心不在焉的,心思也还没有完全回来。

佩伦却没受子服的影响,依然是那样的兴奋:“谁不喜欢美女!老实说,我们已经见过几次面了,发展得还可以。”

也许是这句话引起了子服的注意,他这时才集中了心思,说:“哟,这么久了,还瞒着我们呢!这证明你根本没有把我们当成朋友。”

“怎么会呢!我们也只是个开始,能不能追到她我也没有把握。做事情得有把握了再说,否则失败了让人笑话。你说是不是?”他解释道。

“我们是朋友,又是同学,还是老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成功了替你高兴;失败了,也能安慰你嘛。”子服说。

佩伦道:“你说的也是。可是我真的太喜欢她了,所以心头惴惴的,一直悬着,也就不肯说出来,不是不把你们当成朋友。”

王子服跟张佩伦是同村,又是同学,毕业后一起分到了这个学校里来,跟我住在一间寝室里;他们两人几乎无话不谈,成了实际上的好朋友。

我埋头在桌子上刻着卷子,一边听着子服同佩伦说话。我跟他们不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我来自师专。我们三人虽然什么都说,可是我私下认为他们两人有些排外,常常有意无意地把我撇在一边。

佩伦说:“顺利的话,我们谈个一年半载,彼此了解后就结婚,然后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作为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是吧?”

子服提醒他道:“谈恋爱的时候也必须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这可是我们三人定下的,你可别有了美女就忘了我们的誓言。”他回头对我说:“子俊,是不?”

我没抬头,只说:“那当然。”

佩伦和子服分别是两个班的班主任,我是这两个班的语文老师。我们曾经发过誓,一定要把这两个班教好,让所有的学生都能考上高中。所以,在这万赖俱寂的深夜,所有的人都睡觉了,我们却还在这里印试卷。这已经是我们的习惯了:我们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

刻完了,我放下刻笔,甩了甩酸麻的手臂,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向窗口走去。

这间屋子从前是个大厅,后来因为屋子紧张,就把它加上板壁,装上了门,做成了间办公室,所以窗户跟其他屋子的不同,非常巨大,连着屋顶地面,有着欧陆风格。

因为有灯光的照射,窗子看起来一片暗淡,可是,贴近玻璃,窗外却是一片清幽,让人不由得一阵清爽,有着想放弃瞌睡,跟那夜色亲近的冲动。

残月已经落下去了,天空一片莹澈,繁星缀在其上,满天闪烁着。山峦重重叠叠地围绕着我们所在的这个山谷,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深黛;山腰上的密林看不清楚,也没有灯光,农家人早就睡了,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操场下面的煤矿里,灯光璀璨,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显得一片突兀地辉煌。往日那冗长的机器鸣叫声却没有了,也不知为什么。蛙声稀疏下去,只这里或那里偶尔还会呱呱响起几声,也没见带来回应,其他的青蛙也许睡着了。不知哪个角落里有只蟋蟀,唧唧长鸣着,诉说着什么冤屈。

第二天中午,子欣来找我,说有个学生的姐给他介绍女朋友,要他今天去见面。他说他一个男人独自去有些不便,要我跟他一起去。我下午没课,也没有事情,去看看周边的村子也好,所以我答应了他。

子欣跟我同姓,毕业于黔南师专。据他自己说,他以前就谈过几次恋爱,可只有一次他真的动了感情,但那人还是走了。这么多时间过去了,他都还在感到失落。

子欣为人有些以自己为主,很看重自己的利益,所以跟其他人来往不多,跟我交往要多些。

那个学生的姐就在子欣的宿舍里,坐在子欣的床上等着我们。娇小的个子,戴着有色眼镜,长得有模有样,看上去很洋气的。我们刚进去,她就站了起来,打过招呼后便一起往外走。

教学楼后面的小山下有一条小路,通向山背后的田野。女孩说,这些田地就是他们寨子的,其中也有她家的,不过,她家没种了,租给了邻居,她家很早就搬去了普定。她父亲在法院上班,她现在读幼师。子欣一句话也没有,默默地走着,也许要去相亲,他有些紧张,在想着见面时如何跟人家搭讪。

正是秋收时节。沐浴着阳光的田野里,水稻一片金黄,几个农人在河坎上的一块田里割着谷子。我们的到来,惊起了蚱蜢,随着脚步声,它们也波浪般跃起,飞到两旁的稻谷上去,把个宁静的田野,显得细微的热闹。溪水在茅草覆盖的小溪里汩汩着响——这一切,比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有趣多了。

穿过田野,开始爬山。半坡上的树林里就是王贤家了。王贤就是子欣要去找的那个女人。她跟这个女孩是同学,两人的关系很好,所以才会给她介绍朋友。女孩也是本地人,就住在我们上面树林里的村子里。不知为什么,村子不是太大,我们也去玩过多次,就是没有见过她。

山是煤山,没有石头。田地高过道路,小道看起来就像是镶嵌在土中,成之字形蜿蜒而上。

女孩擦去脸上的汗珠,一边问我们学校里有多少老师,有多少成家的了。我疑心她想请我给她介绍朋友,可是,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便直接说出来。

从我们学校的后窗往这里看,只看到蓊郁的一片树林,林木之间偶有一角灰白的屋檐露出来,所以我一直以为林中只有稀疏的人家。走到这里,才知道是一小片人家,挨挨挤挤地住着,都掩映在树林里。

王贤家在当地算是很有钱的人家了。红砖平房,房前还有一个院子,院前有着木头钉成的院墙,看上去有着欧洲风味,跟绿树成荫相映成趣。

她家有狗,我们的到来,引起了一阵狗吠声。女孩便扬声唤道:“王贤,唤住你家的狗,是我们来了。”

随着应答声,一个跟女孩一样小巧的女孩推开门走了出来,笑盈盈的,脸上有些红晕。我这才知道,她们已经说过了这事。

王贤把我们迎进家里去。屋里就她一个人,父母都在地里劳动。

这一切,几年后我大多忘记了,只记得后来我们坐在她家的前屋里打牌。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落在地上,落在我们的身上,落在桌子上,屋里一下子有了一种生气,有着柔黄神秘感的生气。

王贤很文静,笑不露齿,激情时也不得意,总是那样地有度。她对待我们都一样,并不为子欣是人家给她介绍的朋友,女孩是她的同学而有所不同。

从窗户里望出去,围栏上缠着几棵牵牛花,抬起了头,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那紫色的花朵,在木头上绽放着,就像童话里、森林里的小木屋。

以后也没见子欣跟王贤有过来往。只是有一天,他来我的宿舍里时,躺在床上,抽着烟,显得有些烦躁。我问他跟王贤发展得怎样了,他才有些沉重地说:“我一个穷教书匠,连自己也养不活,更不要说养家糊口了。人家根本瞧不起我们。”他说王贤打工去了。我这才知道他们之间就那次交往,以后就没有来往了。

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王贤,听说她到江苏打工后,就嫁在了那里。

星期五那天下午,放学已经很久了,我才监考完毕,从教室里走出来,爬上楼去。

夕阳从天边照过来,穿过水泥窗棂,落在地上,柔黄着,反射出去,有着触目的绚丽。

当我抱着刚收上来的那一大摞卷子走进宿舍里时,看到佩伦的床上坐着三个女人。不用别人介绍,我已经知道中间娇小玲珑的那个就是那晚佩伦说的张莲娜了。她在三人中是最引人注目的,鹅蛋脸,披着卷发,丹凤眼,顾盼间光彩照人。个子不大,可是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浑身透着诱人的气息。另外两个女孩一高一矮,比较文静。高的那个虽说不上漂亮,可是我也说不出有什么缺点。我琢磨着,也许高个女人都是这样的,不引人瞩目,可是也不丑。矮的那个则不大开口,总是微笑着,默默地听别人说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很成熟,有种成人的老练。

佩伦作了介绍。正如我料想的那样,小巧的丰腴女孩正是张莲娜。两外两个女孩,高的叫李月华,矮的叫王倩。月华是佩伦的同村,从小一起长大的;王倩是月华卫校的同学,她们两人都是莲娜的朋友。莲娜很活泼,伶牙俐齿的,满室都是她的笑声。

虽然旁晚了,校园已经笼罩在暮色里,夜色正从山背后冒出来,一层一层堆积着,越来越浓重,可白天屋顶吸收的热量这时候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屋子变成了一个大蒸笼,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汗不断地从身上浸出,衣服像是贴在背上。

佩伦把凳子搬到了阳台上去,说阳台上好乘凉,还能看薄暮景色。我没有跟去。我跟她们不熟,口才又不好,插不上话,自愿留下来做饭。月华也没有同去,不知是不喜欢他们的那种热烈的打闹还是看不入眼他们的过于密切,她说她跟我一起做饭。我将米淘好放在火上,蹲在地上拣菜,月华也坐下来帮忙。学校里只有一个简易食堂,承包给了私人,做的饭连学生也不喜欢吃,我们老师更没有人愿意光顾那里。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我问月华。

她看着手中的菜说:“毕业到现在了,工作还没有着落,在家里呆着。”话里有着些许无奈。片刻后又道,“还是你们好,从考上的那天起,工作就定下来了。”我们读的师范院校是包分配的,考上了,也就等于有了工作;而月华读的卫校不包分配,工作要自己找。

“也好不到哪里去。上班到今天,快两个月了,还没得工资呢,能领多少钱也不知道。”我说。

“迟早总会发给你们的嘛。”她说,又问我,“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师专。”我一边说,一边猜度着月华的年龄。月华跟我几乎一般高,穿着青色西装,就像在银行里上班的那些女人;脸色平静,从辞色间探不出什么来。我想她也许跟我差不多大。

“师专离我们卫校不远。我去玩过几次。你们那里风景真好啊!”

“我也去卫校玩过几次,可是没有见过你。”我说。

月华说:“卫校那么多人,你即使见到我现在也不见得还会有印象。再说,当时我没有住在学校里,我租房子住。”

我说:“我的记性挺好的,要是见过,一定还记得,不就才过了几个月么!”停了停,又笑道,“要是当时我认识你就好了,就能到你那里混饭吃了。”

那几年,我一直过得很烦闷、不快,渴望着能找到一个倾诉内心苦闷的人,最好是一个我喜欢的女人。我想,当时要是真的见到月华,说不定会同她谈恋爱的,她是一个平和的人,应该能体谅人。人在烦躁的时候,最希望有一个人来安慰。要是早一点见到她,我那几年也许会过得平静一些。月华文静,同她谈恋爱即使不能走到一起,恐怕也不会大起大落,不会让心灵受到伤害。

月华微微一笑,说:“谁知道呢?也许当时你玩疯了,心里只有女朋友,怎么肯到卫校来找人玩!”她的笑,也还是那么的文静。

我很惭愧,为那段青春岁月的荒芜。在那读书的几年,很多人都谈过恋爱了,而我没有,我的感情天地里还是一片空白。佩伦和子服就经常拿这个取笑我,说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个处男?可是,我不想为自己掩盖。大学里没谈过恋爱,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就是对她说了,也没什么。我定一定神,方才笑道:“我哪来的女朋友哦——除非当时遇见你。”这样的回答,既是搪塞,也想试探一下她,看她有什么样的反应。当然,我这不是想跟她谈恋爱。恋爱这东西,只有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才有可能建立起来。我还不了解她,光从外表,我想她还不是我心目中的女人。就是现在跟刘伶的关系这么近了,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我也几乎不会想起她,怎么可能就跟她谈起了恋爱呢!

月华很怀疑我说的话,她说:“师专的学生会没有朋友么?当时大家都说师专的学生人人都在谈恋爱。还有许多人的朋友是我们卫校的呢。”

我掩饰地笑道:“也真是的。当时就应该找个女朋友,现在就不会孤身一人了。想想还是那些同学聪明,早就意识到这点。”虽然故意装出很潇洒的样子,可是说了这话连自己都感到气馁!在那心地纯洁的岁月里,要是能有一段温馨的爱情,那是多么让人难于忘怀的事情啊!

月华把手里的菜递给我,说:“各有各的好。学生时代的恋人能走到一起的很少。恋爱这东西,一旦有过了,心灵上就刻满了对方的影子,以后找朋友,老是会拿他跟从前的朋友作比较,就再也没有激情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音。月华这话让我那有些尴尬的心又恢复了平静。当年,我们班里不是有很多同学,稀里糊涂地就谈起了恋爱么,结果却痛得刻骨铭心。我这时想起有个堂哥曾经说过一句话:“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去勉强,越勉强越会向深渊堕落。”所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都能让人感到快乐的。

月华继续说道:“当然,也并不是害怕失恋。只要真心相爱过,也算是有所安慰了。不是有句话叫做‘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么’?最痛苦的,莫过于捧着一颗赤诚的心,去献给一个无意于自己的人……”

月华平静地说着,我却是认真的听,我觉得她说的这些东西很有道理,甚至是哲理。这些都是很多人的痛,她把它总结出来了,像个哲学家一般。我简直对她改容相敬了……

晚饭后,我们都来到阳台上,在那儿乘凉。

月色昏暗。淡黄的残月挂在西边的山头上,无力的,像要隐去了的样子。四围的群山重重叠叠、排山倒海般拥挤着,像要扑过来,碾碎我们这块高地和这栋教学楼。操场上没有灯光,只看到模模糊糊的,白亮的一块。已经很少有人声,只有煤矿的吹风机发出嗡嗡的冗长鸣叫。对面山腰上的农家,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大地沉入了梦里,无言的梦里。

那面的阳台上,不时传来莲娜的嗲声笑语,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放肆的调笑。这面阳台上,月华倚在护栏的拐角上,凝眸望着黛色远山沉默不语,仿佛没有听到对面的娇笑声。夜色朦胧,一切仿佛都罩上了一层雾,越来越浓重的雾。我也倚着护栏,离月华有两米远,我们一句话都没有,各自想着心事。

我在想,当年要是遇上月华,会不会爱上她呢?在那段日子里,我曾想找个女朋友,以弥补心灵的空虚。可是,接触了几个,都不如意,找不到感觉,最后就懒得去作这样的尝试了。也许是受到那些经历的影响,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去找女人的兴趣……

煤矿的灯光照到了这里来,淡淡的映在月华的脸上。她的双肘支撑在扶栏上,脸色平静祥和,凝望着山下煤矿的闪烁灯光默然无语,在这宁静的夜里看起来像是一张侍女的塑像,沉静的侍女的塑像。煤矿的灯火进入了她的眸子里,眸子里一时交相辉映,闪耀着,仿佛五彩的霞光融入到玉石里去。可是,整个的人却跟这璀璨夺目的霞光不同,她平静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就在这样一喧闹,一宁静中沉下去了,坠入了无语的层层黑暗里。

高大的山峦遮住了四角,头上只留下一片蔚蓝的天空,几朵淡淡的白云飘荡在上面。我们一行人走在山间。山坡陡峭,山路转折着,成之字形向上蜿蜒而去。道路的两旁全是灌木、岩石。爬上一个山坳,突然之间,我们的脚下出现了一个天坑,坑壁陡峭,岩石的缝隙间长满了灌木,灌木有的垂吊下去,披拂着;有的倔强地向上挺立,仿佛要跟山崖比个高低。坑底到处是巨大的嶙峋乱石,天长日久,乱石已经变成灰白色的了,看着让人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有着时光流逝,岁月沧桑的惶恐。我想,人死了,是不是也会这样变成灰白色的呢?月华也在仔细地观察着,她问我这会不会是个陨石坑,还说了很多陨石坑的特点。我仔细观察,却看不出什么来,一时心里有些佩服她博学,跟一般女人不同。很多女人, 并不想有很多的知识,她们只想投机取巧,想稚气地请教别人,特别是男人,即使没有幼稚,也要装出稚气来。

子服他们四个人走在前面,依旧是一片笑声,回荡在山间里。

我问月华:“王倩做什么的?”我其实不想问这个,我想问王倩感情方面的事情,可是我跟月华还不是很熟悉,不便直截了当的问她,只好绕着弯儿探听。

月华说:“什么也没有做。”

“那,呆在家里不心慌么?”

月华说:“她没有住在家里,她跟男朋友在安顺租房住。”

“她有男朋友了?”

“有,认识好几年了。同居都块两年了。”

我问:“她的男朋友做什么呢?”

“司机。”月华说。停了停,又道:“不知王倩怎么想的,要是我,宁可没有,也不会找个开煤车的。”

“为什么?”我觉得有些奇怪,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开车的可有钱了,在我们学校下面的煤矿拉煤的那些司机,一两天的收入比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随便走到那一家去,都是高门大户的,过得很好。

她说:“跑煤车的那些司机,十个要有七个坏。仗着生意好,手边有几个臭钱,三天两头在外面嫖,也不管家里人。”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跑煤车的司机十个中有七个坏呢?”

月华说:“在我家煤矿上拉煤的那些司机,聚在一起就说这些事情,有时当着我的面也说,不过是用些隐语罢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有什么不懂的,都是人,只不过我脸皮薄,不给他们点破而已。并且这早就不是秘密了。你们老家那里没有煤矿,你不知道详情。我们这里有句谚语:十个司机九个坏,吃喝嫖赌都在外。有的男孩才十五六岁,就跟着那些大人去逛窑子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男朋友呢?“

山路狭窄,茅草长到了道路上来。一蓬蓬的灌木,不时用它那枝条阻挡着我们,我们不能并排着走,我只得走在月华的后面,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我的眼里。听她的话,好像她家有煤矿,那么她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了,可是,从她那身穿着,我看不出她有那种有钱人家女孩的浮华与骄傲。她的脸没画过妆,身上的西服虽然质地很好,可是也并没有显得特别,一切都是本色的样子,她给我的印象,就只是文静、沉着。

前面的两对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分开过,一直都缠在一起,从不拉开距离,把我和月华落得远远的,好像他们把我们忘记了。我没有刻意这样,可是总觉得我不是他们那个群体中的一员。在他们中间,我没有话说,所以愿意独自呆在一旁。月华好像同他们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话,我们就这样成了一对。可是,我真的没有谈恋爱的兴趣,不是不喜欢她,是我现在没有兴趣涉及感情方面的事情,也不知为什么。所以,一句让人产生联想的话我也没有说过,我们就这样随便地聊着,偶尔有句把笑话,也是有口无心的,她也应该知道。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王庄,那里有子服和佩伦他们的一个师范同学,叫郑瑜,同年分配的。他也是月华的朋友,小时候他去佩伦家玩的时候就认识了。他在他家前面不远的王庄小学教书。

王庄坐落在高山间的一个小平原上。转过山隘,便看到高树浓荫,村子掩映在树林间,灰白的瓦房石墙,跟绿树浓荫相映成趣,别有一番韵味。林中的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远远地看上去,就像用油画的原料粗糙地涂抹出来的背景。

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夕阳的淡黄余辉斜斜地照在屋顶上,照在树林顶端,把屋子和树木也变成浅黄的了,配以林子的幽阴寂静,有一种沉淀了的感觉,仿佛夏日的农人,困倦了,坐在门槛上打盹,快要睡过去了。

我们的出现,引起了一阵狗的狂吠。那尖利的嚎叫,划破了山村的宁静。真不忍心,搅扰了这夏日旁晚的倦意。邻家的狗,也被召唤了,从各处向我们奔来,互相鼓励着,仗着气势,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听到狗吠声,郑瑜走了出来,见到我们,忙喝住了自己家的狗,打退了狗的帮凶,把我们迎进家里去。

屋子是传统的三进式老屋,到处一片陈旧,没有一点新鲜的颜色,连电视机上也满是灰尘。

主人给我们端上茶来。他是个黑瘦的男子,额很高,头皮因而显得发亮。很幽默,不时会有一两句让人忍禁不住的话从口里蹦出来,可是,他并不笑,这更增加了那笑话的可笑。

佩伦子服依旧跟莲娜和王倩搅在一起,一忽儿就不知踅到哪里去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郑瑜也不问。谈恋爱的人,躲到什么地方去,避开众人,那原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别人怎么能过问呢!

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在郑瑜家的地楼上看电视。地楼的下面有个牛圈,牛在圈里咔嚓咔嚓地咀嚼着包谷叶子,隔着楼板也听得清清楚楚。电视机里正在放映着纪录片《朝鲜战争》。我对历史很感兴趣,又看过这一段历史,对它有一些了解,现在看见了视频,不觉有些喜欢,便认真地看起来,连陪月华聊天也忘记了。月华同我看了一会儿电视。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对这些不感兴趣,不久就走到窗前,依在窗框上看着外面,目光凝视着什么地方出神,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林间有什么东西如此的吸引她。

电视放完了,我的脑海里却还在翻腾着战场上的滚滚浓烟,那炮弹的喧嚣声也还萦绕在我的耳边,久久不肯散去。我一动不动地坐着,那翻天覆地的历史把我卷了进去,回到了过去的那些灰色的日子里。

又呆了好久,直到影片的内容在我的脑海里渐渐地淡下去,快没有了的时候,我才立起来,走到月华的身旁。她还那样的一动不动,目光都有些凝滞了,我斜倚在她的身旁,仔细端详她,她也没有觉察出来。太阳的霞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看起来有些黄,带着点红晕,那是健康的红晕;耳廓还有些淡淡的绒毛。远处传来莲娜尖利的嗓音,拌合着子服的笑声。我这才发现,月华的目光正注视着那里,神色都恍惚了。她也许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羡慕他们,总之是沉入了自己的梦里——每个人都会有的,在大脑里编织着的梦幻。

浓荫下,子服蹲在地上,边比划边说着什么。莲娜背靠着参天的高大楸树,单腿着地,另一支腿向后蹲在树上,望着子服,格格地笑过不停,眼里满含着子服的样子。佩伦同王倩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也在说着什么。他可不安宁,心不在焉的,不时斜眼瞅瞅莲娜。地上的片片黄叶,大大的,像一张张翻卷着的、枯黄的纸钱。夕阳被树叶遮挡住了,只有少许的光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了斑驳而金黄的光斑,摇曳着,跟黄叶混在一起,动荡不定——一切就像一幅画,一幅秋日的浓荫油画,静静的,却又充满动感。

“在想什么呢?”我问月华。

没有反应,她依旧沉浸在她编织的梦里,梦里是那么的快乐,那么的让人入迷,把她也麻醉了,忘记了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一个人正在注视着她。我轻轻地碰碰她的背,她这才悚然一惊,蓦然回过神来,脸立即绯红了。我肯定了我的猜想。

“很羡慕他们,是么?”我有些不怀好意地直接问道。

“没有。”她显得有些慌乱,把头撇过去,下意识地揪扯着衣服的襟边。

我微笑,笑她撒谎。

她竭力地岔开去,想要打乱我的对她的注意:“这儿真美呀!这些树要不是长在这深山里,而是长在城边,我一定要努力去赚很多的钱,在里面建一间房子,我每天就倚在窗前看着它,看着它们的叶子随季节变换。房子不需要大,但要漂亮,能跟这些树木相匹配。”也许是我错了,她真的没有关注他们,只是在羡慕这个地方,在编织她心目中的家。

那晚,我们就住在郑瑜家里,没有回去。三个女人睡在楼下,我们三个男人睡楼上,郑瑜在地楼上睡。宽大的楼上,居中摆着我们睡的这间大床,暗红色;旁边还有一组柜子,也是同色的,看来是一起定做的。屋面上盖着石板,外面没有一点光透进来,关了灯便什么也看不见,黑漆漆的,人就像沉入了深渊里。

床是崭新的、宽大的席梦思。在农村只有结婚的人家才买这种床。我说:“郑瑜家真是奇怪,这么好的床不摆在下面撑面子,却把它放到楼上来了。”

佩伦说:“这是他哥哥的床。他哥哥死了。”

我有些意外,忙问道:“怎么死的?”

他说:“刚结婚就查出患了癌症,不久就死了。”

我说:“她嫂子呢,怎么不要家私了,这应该是属于她的呀?”

佩伦说:“一个死人的东西,谁肯要!就是她小家子气,不肯丢下,后来的男人肯要她前夫的东西么,还是一个死人的!”

我沉默半响,又问:“也没留下一男半女?”

他们一递一声道:“才结婚,怎么会有!就是有,也得把他处理了,哪个女人愿意留下一个孩子来拖累自己!”

想起身下的床是死人睡过的,说不定身上的被子也是他盖过的,我的身子就有些发痒起来,恨不得马上离开,到别处去睡。可是,在这儿,又能睡到什么地方去呢?难道让几个女人上来睡么!我这才明白郑瑜安排我们睡大床,而把下面的陈旧老床留给几个女人睡的原因了。

屋外一片漆黑,沉沉地向这屋子压下来,让人感到憋闷。满耳是庞大而又细小的蛙鸣声,仔细听,它们离着自己很遥远,没注意,它们却又集拢来,沸腾成一片。楼下不知什么地方有只蟋蟀,唧唧地嘶声哀号着,在诉说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哀怨。

我于胆怯之外,又加上了许多惶恐,半夜了还没有睡着;耳边,早已响起了佩伦的齁声和子服咻咻的鼻息。

第二天下午,我们回学校去。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子服他们又跟我和月华分开了,也不在同一条道路上,他们走来时的山道,而我们走上了公路。公路在小道的上面,顺着山势蜿蜒而下。这里海拔高,视线辽阔,看得远,对面漫山遍野橙红翠绿的树林,遥遥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让人忍不住想要飞起来,像鸟一样掠过这深沟大豁的山谷,扑向那美丽林间。几个农人,伛偻着腰在深谷里锄地,由于遥远,只看到人在动着,长久地操劳,也不见休息;听不到声音,他们就像街头买的跳舞的小人,摇摇摆摆的,却不会发声。他们的旁边,一堆柴禾上冒出滚滚的浓黄烟雾,袅袅地飘上空中,一直到碧澄的晴空里来,化为淡淡的白云。

我们在山梁上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休息,一边欣赏着远山上的景色。我们的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山下不时传来莲娜他们的欢声笑语,混合着鸟雀的脆声鸣叫——是从对面映过来的,又反射回去,荡漾着,久久不肯平息。

我听着山间的回声,沉默了好久才问月华:“你男朋友呢?”

“我没谈过恋爱。”她很平静,像我一样,并不为这样的年纪而没有这种人生的经历而遗憾。

我同月华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很少说话。偶有的几句,也总是一个讲,一个听,最多也就补充两句,都是很平静的,不会起争执。但我能觉察到,她也像我一样,并不认为我们无话可谈,而是我们之间很默契。更多的时候,我们是用心在交流,不开口对方也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刻,她静静地遥望着对面的群山,目光似乎又凝滞了。在她的目光尽头,高大的群山绵延着,一直延伸到天尽头,跟朦胧处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四围的群山还在我们的周围合拢来,把我们所在的这个高山围住,重重叠叠地压过来,让山和人永远也冲不出这重重的包围,离不开这大自然的羁绊。

“我家就在那个大山背后。”月华突然说。她指着远处那个比我们所在的这座山还要高出无数倍的山头,有些怅惘地说,“小时候,我在远方读书。每当爬到山上,遥望着我家乡的方向,我就心潮起伏,恨不能立即飞回家中去。可是,当我周末真的回到家中的时候,一切是那么的平淡,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让人失望,它甚至没能让我想多看它一眼。”她说完后,哎了一声,似乎还在意犹未尽。

“可不是么!不光是家乡,朋友,熟人——甚至一切,他们在我们的梦里,在我们的思想你,是无比的珍贵,可是,当我们走进他们,跟他们在一起时,总会发现很多很多的不如意,总是让我们失望。”

“哎!也许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我们不要抱着幻想,而要坦然面对。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半天云里摔下来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还是老实的待在地上好。”月华说。

这就是我们,不仅心灵相通,连感觉都一样。

烈日下,山间横亘着的公路看起来有些发白,似乎在闪着亮光;田野中间,突兀地闪现出来的,是那补疤一样乌黑的、人影幢幢的、嗡嗡长鸣着的煤矿;梯田蜿蜒着,顺着山势,向山上铺陈开去,一直到我们坐的悬崖下面……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幅画,一幅让人冥思遐想的秋日风情画。

太阳炙烤,走路辛苦的原因,月华的脸上浸出了些许细汗,看起来要比平时白净,人仿佛也漂亮多了,但我却说不出她美在什么地方。

我认为月华可能有些欣赏我,但是不爱我,就像我对她一样。

然而,旁晚她们回去的时候,她却放缓了脚步,落下来对我说:“哪天来我家玩,可好?”说完,不等我答话,便瞅了瞅我,就转身走了,快步赶上了前面的人,也没有邀请子服和佩伦。这可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只是以这种方式,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有些让人费解。我怔怔地在校门口那棵大秋树下的浓荫里站着,遥望着她们挥手告别了子服和佩伦,渐渐地消失在山梁上,夕阳的淡黄余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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