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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场女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42540    发布时间:2015-06-07

第十章


过了几天,夏流被捕的原因传了出来——强奸幼女。强奸谁呢?不知道。然而,嗅觉灵敏的人根据各种谣传的线索,还是猜到了被强奸的是谁;最明显的证据是,熊丽拉突然无缘无故地转到另外一所中学去了。学校的臭名跟着鹊起,很多女学生的家长谆谆告诫孩子,别跟男教师——甚至男生来往,有的人家甚至要把孩子转到其他学校去。

这天,李芬在洗碗时回过头来问管志伟:“管老师,夏老师真的被捕了么?”管志伟边批改着作业边说:“也不全是事实,他并没有违背人家的意愿。”可是,怎么说呢?他停下笔,想了想,说,“你还小,长大就知道了。”李芬明白管志伟难以启口,可是,他的回答又满足不了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她望了望管志伟,低下头去一边洗碗一边仔细地琢磨着。

管志伟索性放下笔,侧过身来,问她:“李芬,你觉得夏老师这人如何?”李芬偏着头,想了一想说:“我觉得还可以吧。他虽然时有旷课,可对学校里的事情还是挺热心的;对学生也好,很关心体贴学生,只是……只是,我觉得他有些势利,有时还爱搞点小动作。”管志伟心想,夏流的为人连学生都知道了。他打量着李芬,觉得她还是不错的,有观察与思考力。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她:“夏老师平时同学生的关系密切么?比如,比如……”李芬扑哧一笑,道:“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顾忌些什么呢?谁不知道啊!——你说熊丽拉是吧?”管志伟方才道:“就算是吧。你同熊丽拉熟吗?她跟夏老师的关系如何?”李芬说:“不是太熟,不过是认识而已。至于她同夏老师的关系嘛,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学生中传说她同夏老师很好的;还有人说,同夏老师好的学生不止熊丽拉一人,还有两三个。”她表示怀疑,“不过,这不一定可信。你知道的,学生们总是喜欢拿老师和学生来编派的,所以这种谣传不一定可靠。”管志伟笑道:“学生们如何编派我呢,说来听听?”李芬笑道:“你嘛,就多了,不过好的占大多数;坏的嘛,也有。”管志伟道:“说点坏的来听听。”李芬调皮地一笑,道:“不告诉你。”管志伟从李芬的语气里已经猜到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他问李芬:“学校出了这种事,我们都受到影响,以后,你还愿意到我这儿来吃饭么?”李芬眯着眼,笑说:“我不怕你。”管志伟心里想道:“这种年龄也真是,什么也不顾忌。”

夏流被抓,团委群龙无首,学校几大班子正酝酿着选个团委书记。在校务会上,徐仕政把这意向说了,大家意见纷纷,推出十多个人选,最后采用无记名投票选举。管志伟票数最多,超过半数。徐仕政在结果出来后,沉思了半响说:“管志伟么嘛,出任团委书记,能力是没问题的,这点我们大家都清楚。可是,夏流也是年纪轻轻就当了团委书记,结果出了事。现在大家选管志伟,他更年轻,又还没有结婚,我怕他受不了诱惑。”梅成山和洪政说他多虑,人跟人毕竟不同,夏流出事,管志伟未必就会步入后尘。还开玩笑说,有杨玲管着他,叫徐仕政放心。因为是讨论管志伟,杨玲不便发言,坐在一旁不语,听了人家这样说,她不禁微红了脸。

杨玲过后把这些话告诉管志伟,他听了就有些不乐意。杨玲也有气,恨道:“谁不知道他徐仕政的心思?他不过是想让他的心腹郑少秋接替夏流罢了。我们偏不让位,看他怎么着!”还咬牙切齿地补充道,“他不过是个小人而已,做过分了,看我不把他的老底抖出来。”管志伟说:“算了吧,跟领导把关系搞僵了,他找机会给你小鞋穿,也不是个事,不如放弃,还能落得过人情。”杨玲偏不,她说:“为何要放弃呢!人家大风大浪的都敢闯,你连这点小麻烦也害怕么!是男人就该去闯一闯,拼一回,检验自己的能力如何。一辈子退缩,老来却牢骚满腹,这有何用?是金子就会闪光,我不信你不如夏流……”

杨玲恨徐仕政时激励管志伟的一席话不过是激愤之作,过后她想起来也觉得管志伟说的也有些道理。她年纪不大,却谙熟这个社会,懂得有时退一步比进一步好,稍不留神得罪了人,瞅你不注意时人家在后面捅你一刀子可不得了。可晚上她睡到床上,仔细一想,又觉得非把这个位置抓住不可,一来为自己和管志伟撑面子,二来管志伟是自己人,放心;落到别人手里,等于在自己的身边放了颗定时炸弹。学校里近两年来发生的事情警醒着她。第二天,她借了点钱就到教站请人吃饭,周末又去了徐仕政家一趟。不过,这一切都瞒着管志伟,他一点都不知情。

直到放假那天,管志伟任团委书记的文才传了来。

管志伟一来要争口气,二来也想检验自己。暑假里,他认真总结以前团委的得失,制定了一套团委改革方案。开学后,他大刀阔斧地进行整改,完全抛弃了团委从前的做法,建立学生会,把团委办公室改为学生会、团委办公室。班设支部,级设小组,隶属校团委。学生会和团委,既分工,又合作。学生会分管学校卫生、纪律。每天,学生会值日人员检查各班卫生,调查各班纪律,把它汇总到团委,作为期末教师评优的标准。团委负责文艺和校园文化建设,定时除草,种花,清除影响学校形象的设施,美化校园。这样一来,学校大变样,再也没有学生乱扔垃圾了,教师们也积极行动起来,各种工作有序而富有成效地进行着,受到了很多人的赞许。当然也遭到了一些人的讥讽,说他想当官,捧徐仕政;还有人劝他,卖命做什么呢?末了,成绩还是他徐仕政的,你什么也没有捞到。他可不管这些,继续做下去。

夏流的父亲在昆明做生意,很有钱。据说他花了许多钱上下打点,儿子才没有被判刑,放了出来,还保住了工作。但是,没有再到学校里来,不知调去了哪里。教育系统把他作为反面教材的运动立即就停止了,没有再延续下去。

谣传始终是谣传,它不一定可信,但下面这事却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这几天,有个男子频繁地来找陈萍,有人说他来追陈萍,问陈萍,她却说没有这回事,人家不过是来请她帮忙写读函授的毕业论文。管志伟也觉得不太像。人家谈恋爱都是成双成对的,陈萍却从未带他到别人的宿舍去玩过,也没跟人家去吃过饭。年纪也不相称,三十八九了;头发软而黄,贴在头皮上;身上常穿一套深绿的西装,就像解放初国家领导人穿的那样。不过,倒也文质彬彬的,很有绅士风度。

这天晚上,陈萍来管志伟的宿舍里玩,管志伟问她:“这些日子来找你的那个人,是你的男朋友么?”陈萍却反过来问他:“你认为呢?”管志伟道:“往来这么频繁,应该是吧。”陈萍抹着嘴唇坐到床上,望着地板,半天没有吱声;在管志伟的催问下,方才叹了口气,说:“我正为这事烦恼呢,又找不到个可以倾诉的人。女人嘛,心眼儿窄,你过得不好了,她笑你;过得比她好了,她嫉妒你。男人嘛,又全是世俗的多,没几个知心的——”管志伟笑说:“我算是比较超脱的了吧,勉强在你信得过的人里凑一个,如何?”陈萍笑道:“你最可靠,可是,我却最不想告诉你。”管志伟问她:“为什么?”陈萍瞧了瞧管志伟,片刻,叹了口气,却又笑说:“不告诉你。”管志伟愣愣地瞧着陈萍。陈萍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过了会儿,复又抬了起来,叹气道:“说给你听又何妨!管志伟哦,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给我拿拿主意吧,我的心乱极了!他确实是来追我的,可是我心目中的男朋友跟他一点儿也不沾边。我并不自我标榜纯洁,可我毕竟还是个女孩呀,怎么就嫁给一个二婚呢,还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接受他做我的男朋友的原因。他离过婚,前妻据说是不太规矩。不过他有钱,在安顺城郊有幢别墅,街上还有几个铺子,大小又还是个官,舅舅表哥又在省政府工作,所以我姨妈才把他介绍给我,我父母也一力撺掇我跟他。所以我很矛盾呀!”管志伟问:“你如何想呢?”陈萍说:“我当然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可是,看看周围的人家,想想他们的一生,又考虑到要体谅父母,我就下不了决心。所有女人的心中都想找个白马王子,可是,现实中有几个嫁了白马王子呢!世上的夫妻,绝大多数都是凑合着,打伙过日子而已。这么一想,我又觉得既然找不到意中人,不如把物质放在第一位。大人说的也有道理。他们说,婚姻是现实的,没有物质作为基础,感情迟早会被生活拖累,消耗得一干二净。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权衡利弊,不如选择较为稳妥的。所以我的心很乱,下不了决心。”

管志伟什么都没有说,他能说什么呢?这可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各人有各人的考虑,各人有各人的实际情况,你不能随便给别人抉择。陈萍拉住管志伟的手,央求道:“管志伟,你给我拿拿主意吧!”

正在这时,杨玲推门走了进来,问道:“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也说点给我听听。”及至看到陈萍拉着管志伟的手,脸色立即暗了下来。陈萍慌忙缩回手,嗫嚅着说:“我们在说我的事情。”脸色不由地红了。管志伟也没料到杨玲会突然走进来,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杨玲的冷漠不过一刹那间,忽而就绽出了笑容,道:“谈恋爱么?等我出去,可别打扰了你们。”陈萍红着脸,解释道:“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呢!我们真的在说我的事。”杨玲笑道:“你怕我嫉妒么?我大方着呢!早就玩腻了他,想把他送给别人了。”手抚着管志伟的背,依偎着管志伟坐下来。管志伟看着杨玲,他早就谙熟杨玲的这套把戏了。陈萍道:“你真会开玩笑。我们大家都知道管志伟是你的,可不敢存有非分之想。”杨玲说:“不妨大家分享,有何不可?”他们两人都笑起来,还说起了闲话,脸上带着笑,气氛很热烈,可谁都知道,这是极力装出来的,以冲淡尴尬的气氛。

陈萍聊了会儿,托个故走了。

陈萍刚踏出门外,杨玲就抓起桌子上的墨水瓶使劲地掷到地上,红墨水和碎瓶屑四溅开来,在地上绘制出了一张刺人眼目的爆炸图。管志伟的裤子上、床单上也溅上了不少红点。杨玲怒骂道:“臭婊子!”管志伟说:“文明点不可以么?”杨玲倏地转过身来,冲管志伟喝道:“成天招蜂引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管志伟本想笑说:“我不是东西,竟然有人爱我,可见那人更不是东西。”想了想,还是没有说。杨玲今天的气势是寻衅的,非出气不可,不是说笑话的时候。杨玲逼拢来,脸凑到他的眼前,冲他嚷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么?还成天跟这些没廉耻的女人搅在一起。”说得脸色青紫,牙关紧咬,怒气冲冲的,大有不打一架不解恨之意。管志伟从凳子上立起来,转身向外走,一边说:“瞧你那样子,简直就是来找我打架的。”杨玲跟上来,叫道:“就是要找你打架,怎么了!”使劲把管志伟旋过来,伸出双手向他的脸上抓去。管志伟慌忙避开,抓住她的手,笑道:“真的要打么?我怕你,饶了我,行不?”杨玲可不依,挣出手来,把管志伟推倒在床上,向他扑了上去。管志伟没想到杨玲暴怒起来力气竟然会这么大,他虽然使劲地抵挡,还是被她抓着了脸。他翻过身来,把杨玲压倒底下,把她的双手摁在头的两旁,骑在她身上,肯求道:“杨玲,别闹了,好不好?陈萍真的是来找我帮她出主意的,没有别的企图。”杨玲这时已经失去理智,只求死战,那里听得进话去,瞅空便要伤管志伟,大有把他杀死才解恨之意。管志伟见这样纠缠下去可不是个事,杨玲今天的气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消除的,便使足了劲,控制住她的手脚,解开她的皮带,费力地脱下她的裤子。杨玲粉白无骨的大腿露了出来。这可是管志伟从前见过的,他的手也抚摸了无数次的地方,它常常让他心荡神迷。可是,今天他可没有心思欣赏,他只求摆脱她。他把裤子丢到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跳下床来,冲到门前拉开门,一溜烟跑了出去。他了解杨玲,不这样摆脱不了她,她还会追出来的。他可不想成为人家笑谈的话题。

管志伟去了李雷的宿舍。

李雷正双手枕着头躺在床上,神色沮丧。管志伟说:“今晚我跟你睡。”李雷坐起来,眼神迷离,显然还沉浸在思绪里,他心不在焉地说:“方才我看见杨玲进了你的屋子。怎么不同她睡呢?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舒服么?”管志伟没吱声,到墙角去拿洗脸盆,拎起温瓶倒水洗脸。李雷看到了管志伟颈项上的血痕,诧异地道:“你们打架了?”停了半天,恍然明白过来似的,笑说,“杨玲不同意么,怎么就来蛮的?”他饶有兴趣地拉开门,探头朝管志伟的屋子看了一眼。屋子的门关着,风窗上透出灯光,里面传来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缩回来,掩上门,努力压抑住脸上的笑痕:“我一直以为你们很恩爱呢,原来也有吵架的时候。”管志伟没有理他,默默地洗脸,洗脚。李雷挪了个凳子,在管志伟的面前坐下来,上下不停地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管志伟洗好脚,皮鞋当拖鞋穿着,踏踏踏向床走去,坐到床上,脱了鞋,躺了下去,扯过被子捂住自己,连脸也蒙住了。

李雷洗了脚后也上了床,半躺在床上,床架当枕头靠着,扯开捂着管志伟的被窝,把烟盒递到他面前:“抽一支吧,一抽解千愁。”管志伟摇摇头。李雷缩回手去,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一口,徐徐地吐将出来,目光盯着那青灰的烟雾,看着它们丝丝缕缕地消散在空中,视线迷离恍惚。半天后,他侧过头来,看着管志伟的脸,说:“赶快结婚吧,生米做成熟饭后就没有那么多的矛盾了。”管志伟闷声答道:“我不会跟她结婚。”“什么!”李雷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却又释然了,管志伟说的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杨玲有多好?相貌、金钱、地位、家庭,什么好处都被她占据了,好多男人想都还不敢想呢,他管志伟会不要她!

李雷抽了口烟,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之间不过吵吵闹闹而已,我同董小婉却分手了。”“不会吧!”轮到管志伟意外了,他望着李雷。李雷吸了几口烟,才看着粉白的天花板说:“今天下午,董小婉把我约了出去,我们在卫生院后面的树林里走了一遭,她提出要跟我分手。”“理由呢,总得要说出些理由来吧?”管志伟说。他的内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丝内疚,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跟杨玲的不快,这一瞬间全被压制住了。李雷道:“她说经她慎重地考虑,认为我们之间还是分手的好。她说我的性格不是她喜欢的那种——当然是委婉地说出来的。她说我办校刊先积极后放弃,做事虎头蛇尾;滥酒,醉了又不顾形象,她说她受不了;喜欢与浮华的人打交道,巴结上司,这可不是她喜欢的。”管志伟不语,仔细地回味着董小婉的这些话。李雷叹道:“她说的当然也有些道理。可是,这些小缺点,改过不就得了么!至于说我跟浮华的人打交道,巴结上司,这是缺点么?志伟你知道,今天的这个世道,吃得香的,混的好的,全是浮华的人。你不巴结上司,会出人头地么?会有前途么?我也不愿意啊!可我是男人,我也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沉沦下去。”他抽了口烟,喟叹道:“当然,这些,她们女人家是不会懂得的……”

管志伟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应该是跟杨玲分手的时候了,同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真的很痛苦。忍耐么,是不可能的,那可是一辈子哦!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一辈子……他这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见了在蓝天下的草地上躺着,太阳温馨地照在身上,无比地惬意。李雷却睡不着,躺一会就坐起来抽支烟;再睡,再起来抽烟,这样翻来覆去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那天下午,管志伟坐在窗前,正遥望着对面的山川出神。森林橙红黄绿,一片灿烂,却被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看起来有些迷离,像个年轻人无端地涌上了浓浓的哀愁。看久了,就变成了一幅画,一幅移动的画,正在渐行渐远地离去……

他正痴想,唐寅推门走了进来。唐寅是这学期刚分来的,也是安顺师专毕业生,跟管志伟来自同一所学校。他告诉管志伟,徐校长让他转告管志伟和杨玲,要他们到寻梦山庄吃饭。管志伟问他:“徐校长有事么?”唐寅说,财政局副局长来找陈萍,刚巧陈萍到贵阳培训去了,没见着,徐校长就借机请他吃饭,联络感情,说不定哪天有用得着的地方。管志伟说:“难怪呢!我以为天下反过来了,世道变得有人情味起来。原来不过是叫我们做陪客而已。”他问唐寅,“杨玲去了没有?”唐寅说:“我在总务处见到她,她正在查看什么账目。我已经告诉她了,也许现在她已经走了。”唐寅同管志伟比较合得来,两人几乎无话不谈,他知道管志伟同杨玲这段时间有些不快。

他们下楼来,管志伟敲杨玲的门,没有回音,就跟唐寅一路聊着来到寻梦山庄。

山庄二楼的一间包房里,徐校长和杨明政早已在那里聊着,同桌作陪的还有郑少秋、梅成山、洪政和杨玲。管志伟同唐寅走进去时,杨玲端着茶,撮尖了嘴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眼睛带看不看的。

人到齐了,菜也就端了上来,满满的一桌子,还用铁架撑着一盆狗肉,铁架下的无数小喷嘴里喷吐着火焰,深蓝色的火苗舔舐着盆底。店里的伙计提来了几提啤酒和两瓶白酒。斟上酒,徐仕政端起杯子立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站起来。他致辞:“今天有缘遇见杨局长,才得以尽地主之谊。小地方,没什么好菜,谨以水酒一杯,略表敬意。”杨明政回道:“来到贵地,扰了徐校长,多有得罪。承蒙各位老师热情招待,真是不胜感谢!”说完跟大家碰了杯,一饮而尽。杨玲放下杯子说:“杨局长到来不光扰了徐校长,还没安好心,要挖我们的墙角,把人也偷走。”引来一阵笑声。杨明政说:“确实没安好心。不过,还望各位老师多多帮忙,在她面前替我美言。”徐校长说:“这当然,小事一桩,一定办到。”把目光移过来,说:“管志伟,杨玲,这事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年轻人经常在一起,要给杨局长说好话。”杨玲笑眯眯地说,目光却并不望管志伟:“这可是管志伟的特长,没有他做不成功的媒。交给他,准保完成这个任务。杨局长,你就放心好了。”管志伟听出了杨玲话里的讥诮,可是人多,也不便取笑她几句。杨明政连声道谢,边弯下身子去提啤酒瓶。管志伟连忙从他手里接过瓶子,先给杨明政和徐仕政等人各斟上一杯,又悄悄地在杨玲的杯子里倒上大半杯白酒,再用啤酒覆满。他是在桌子底下斟的酒,这一切没有人看到。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这才站起来。杨明政举起杯子:“能得到大家的帮助,不胜感激。这里又没什么,只得借你们的酒敬你们了。来,大家喝上一杯。”管志伟不动声色,咕咚咕咚喝着,却用余光觑着杨玲。杨玲没提防,仰头大口喝下去,却突然觉得不对劲,忙停下来,邹起了眉头,又闻闻酒杯,这才抬起头来瞧了管志伟一眼。管志伟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痛苦地吞咽着他的酒,仿佛没事人一般。杨玲移了移凳子,低下头去瞧了瞧桌子底下,看到了打开着的两个瓶子。她抬起头来,斜睨了管志伟一眼,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酒杯,犹豫了片刻,还是仰起头来,把那杯酒喝了下去。管志伟正暗地里得意,不料桌子底下一只尖尖的皮鞋狠狠地向他踢将过来,落到他的小腿骨上。女人的高跟鞋,又尖又细,杨玲又使足了劲,管志伟如何承受得住!只听他哎哟了一声,立即蹲到地上去,捂着腿,口里丝丝倒抽着冷气。众人皆不知情,见状,纷纷推开椅子,凑拢来询问。适逢山庄的老板进来给客人敬酒,瞧见了,忙担心地问:“饭里有沙子么?”管志伟摇摇头,却出不了声。他又问道:“辣子辣么?”管志伟再摇头。老板放下心来,说:“哪……是怎么了?”管志伟使劲地忍住剧痛,强撑着站起来,口里吐着气,皱眉说:“没关系,刚才不小心碰了桌腿一下。”杨玲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对管志伟的痛苦视若无睹,嘴角眼角却全都是笑意。杨明政一边挪回椅子,一边说道:“小管真乃娇躯啊,碰一下都受不了。”管志伟说:“我倒也不珍贵,只是桌腿这东西太无情了,碰不得,以后注意着,离它远点就是了。”众人不明就里,也附和着说笑了一回。杨玲脸上的笑痕更深了,瞥了管志伟一眼。

徐仕政同杨明政聊起来,众人则各说各的,杨玲有时也搭上一两句,只有管志伟一言不发,埋头吃饭。徐仕政说他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都呆害羞了,杨局长上面人熟,望帮帮忙,换个地方。话是以闲聊的口气说出来的,既可以当作笑话,也可以认真对待。杨明政说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帮这个忙……管志伟听了半天,到他们说起其他的事情,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管志伟吃饱饭,见他们划起拳来,想一时三刻结束不了,他又不参与,干坐着也无聊,遂告辞出来。杨玲一直都在注意着管志伟。她没料到管志伟会这么早就退席了,她本来想跟他一道走的,要好好地跟他谈谈,借予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没想到管志伟丢下了她,招呼也没打,扬长自去了。她觉得刚才是有一些过分,不过,管志伟也不应该让她丢面子,走也不同她说一声,毕竟,她们是恋人。她忍耐着又坐了片刻,也告辞走了,匆匆地赶去追管志伟。可是,一路上并没有看到管志伟的影子,到了小庙里,他的宿舍门也关着,里面黑灯瞎火的。自从她跟管志伟闹别扭后,两人一直没说过话,有什么非要说不可的,也是由中间人传达,不过是巧妙点,别人看不出来而已。她其实早就耐不住了,只要几天不见管志伟,她就心慌难受,起坐难安。可是,她被别人追捧惯了,心高气傲,不肯低头俯就,主动去找管志伟,她一直在等待着管志伟来找她,给她赔不是。今晚见了管志伟平淡的样子,才知道他没有这个心,她到慌了,只好放下公主架子,主动找上门来,可是又碰了锁。她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挫折,不禁又气又急,但又没有办法,也不敢再踹门,只得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灯也没开,摸到床边,躺到床上去,猜测过不了。

管志伟此刻在董小婉屋里。他从山庄出来后,踏着地上的月光走向学校,到了乡政府旁边,看到卫生院的灯光,便身不由己地向那里走去。

董小婉在屋里,穿了一套嫩黄的运动服盘腿坐在床上,正在聚精会神地拉着小提琴。灯光下,她的脸看起来更加白嫩,衬与服装的颜色,显得清新高洁。听到声音,她抬起头来,见了管志伟,住了手,惊喜地叫道:“哟,什么风把你刮来了?好多天没见你啦!”把琴放在床上,下到地上来。管志伟道:“我可是被你的琴声引诱,来听你弹琴的。”董小婉一笑,说:“你也会撒谎么?我可是刚提起琴来。”“这说明我有灵感,你一提起琴,我就知道了。”管志伟说。董小婉抿着唇,只管微笑。管志伟道:“我今晚特别想听你拉琴。你不是也说过要拉给我听么?”董小婉愕然道:“我说过这话?”管志伟道:“我记得你说过的,什么时候说的,我忘了。”董小婉蹙眉想了想,没想起来,不过,她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拉得难听,只要我会的,你说出来,我就拉给你听。不过,医院里现在有病人,家属有的也睡了,打扰了人家可不好。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拉去。”

屋外,月亮正从对面的山头上升起来,大而黄,院子变得透明沉静。管志伟提着琴,董小婉在后面锁门。等她跟了上来,管志伟问她:“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董小婉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很美,是个赏月的好去处。只是有些远,你怕难走么?”管志伟笑道:“只要有你陪着,再远的路我也不怕。”信口说出来,却又立即有些后悔,脸上发热,还担心董小婉怪他说话没分寸。董小婉到没有怎么着,只是抿着唇笑。

从医院下来,经过政府旁,绕过中学,他们下到学校后面的山冲里。山道全由石头铺就,向山下森林的蓊郁处蜿蜒而去。高大的夹道木遮天蔽日,好多地方连路也看不清楚。月亮就挂在树梢上,大而圆,像一轮玉盘,晶莹剔透的。月光穿过枝叶间,斑驳地投射到地上,随风而动,摇曳多姿。森林上空,一片朦胧清辉,大地也因此幽远起来。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什么鸟雀的鸣叫,宛转悠扬,响彻山谷。管志伟好奇地四下里看着,一避叹道:“哦,这里竟然还有这么美的地方么?我到红场一年多了,还不知道呢,真是罪过!”董小婉说:“还有更美的地方呢。”管志伟问她:“什么地方?在哪里?哪天我有空了,就去看看。”董小婉抬手向空中一划,指着前方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快到了。”管志伟极目眺望,可看到的全是绵延的、阴森森的森林,近处的高大青葱,远处的幽旷迷茫。他的手无意间碰到琴弦,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在这夜晚的幽寂森林里传出去很远很远,飘飘荡荡着,不再回来。

不知为什么,管志伟突然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他沉吟了一下,说:“当年,你的男朋友,他对你怎么样呢?”董小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回头看着管志伟,道:“直说不就得了,绕那么大的弯子干嘛呢——当年我匆匆忙忙的,不是跟人谈生意就是练歌,哪来的时间谈恋爱呀!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当年有没有人喜欢过我。”管志伟嘿嘿轻笑一声,脸有些发热,算是承认董小婉看透了他的心思。不过,依仗着树荫的掩护,依仗着酒勇,他问道:“那么,当时你喜欢过别人么?”其实他这话根本就没什么,只是他心里有鬼,反而觉得有些唐突。董小婉将手撑着路旁边的大春菜树的树干,偏着头想了一想,说:“好像没有。当时只对一个男生产生过好感,不过也仅限于同学之间的关系而已,没什么发展。”管志伟说:“对婚姻,你有什么打算或是看法呢,说来听听。”董小婉收回手来,说:“随缘吧。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强求的。”管志伟低着头,脚下意识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把一个个的小石子踢到旁边的大树根下去。董小婉望着他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你同杨玲呢,发展得怎么样了?要结婚了么?”管志伟道:“你瞧我们像即将结婚的人么?”说时呼出一口长气,仿佛叹息一般。董小婉盯着管志伟的脸,默默地瞧着,一时谁也没有出声。

森林里飘来浓郁的花香,可他们的心思都在别处,谁也没有注意到。山间,地势平缓下来,出现了一座小桥,像一只尺蠖,横跨在小河上。桥身上长出了一蓬什么植物,它那数不清的枝蔓倒挂下去,顺水飘荡着,仿佛一位仕女拖曳在地上的长裙,长裙上面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馥郁的花香,正是这些小花发出来的。河水像一条白练从十多米外的森林里跃出来,蜿蜒着穿过小桥,向下游流去,不远处转了个弯,就消失在莽苍荫翳的森林中了。一轮皓月,披拂着几抹轻纱,在水里飘荡着。“天啦,世上真的有这么幽静的地方,这么漂亮的小桥么?它叫什么名字?”管志伟惊叹道,一避四下里望着。董小婉在桥栏上坐下,两手后撑在桥栏上,四处看了看,说:“这座桥叫做红桥。不知是何人所取,也不知是不是它像彩虹的原因。”她指着桥头两边的一些灰烬给管志伟看 “这座桥很出名呢!这里有个风俗,年轻人找到对象后,一旦关系确定下来,便来到这里订终身。选个月明之夜,带着几柱香,一沓纸,烧在桥头,两人便在桥头跪下来,磕头,求桥神保佑他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真像传说。”管志伟说着走到董小婉面前,将小提琴放到她的脚边。月光下,她看到董小婉白净细腻的脸,内心里突然涌上来一阵冲动,很想捧起来吻住那张菱角分明的嘴。他定了定神,避开她,走到旁边去,扶着桥栏,俯下身子,从桥身上扯下一根长藤,把它编成一个花环,再走到董小婉面前,仿佛西方人一般,将一条腿跪到地上,双手捧着花环,将它递给董小婉,恭恭敬敬地说:“小姐,献给你,望笑纳。”董小婉一直在注视着管志伟。这时她接了过去戴在头上,扭扭腰肢,笑道:“你瞧,管志伟,我像童话里的公主么?”管志伟站起来,后退一步,审视着她,说:“像,太像了!你就是一个公主。”董小婉咯咯笑着,提起琴来,把它放在腿上,对管志伟说:“为报答公子你的献花之心,我给你拉上一支曲子。你且坐下,听我拉来。”管志伟顺从地坐到对面的桥栏上去,果然凝眸静听。董小婉调试了一下琴弦,便拿好琴,潜心拉将起来。她的目光凝滞在琴弦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了,没有管志伟这个人在她的身边似的。悠扬的琴声在树林里流淌着,青烟一般,溢满了每个角落。一曲完了,她放下琴,笑问道:“你知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吗?”管志伟说:“这倒难不倒我,我听过的。《高山流水》,是么?”董小婉道:“真是知音。再继续听。”又接着拉将起来。管志伟也听出来了,这曲是《春江花月夜》。他买了个十大名曲的磁带,经常将录音机放在床头听着;学校的广播里,也时常在中午和下午吃饭的时候放这些曲子,所以只要一听到旋律,他就能辨别出来。

董小婉不再说话,一曲接一曲拉着,身心全沉浸在音乐里。悠扬的琴声回应着流水,穿过树梢,在森林中飘荡着;鸟雀也沉醉了,没有听到它们的一点声音;月色凝固,大地变得透明澄澈起来:一切全溶入了乐音里。董小婉后来拉起了《秋水长天》。不知何故,管志伟一听到那飘荡的旋律,差点潸然泪下,脑中久久地回荡着:“不知为何,梦断故乡一水之间……”,夜里做梦,梦中也全是这旋律。

半夜时分,管志伟同董小婉才从山冲里回来。送走了董小婉,他回到宿舍里,立在窗前遥望着山下灰蒙蒙的森林上空,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了。刚才,他就在那里面听着董小婉拉琴,那琴声跟她的音容笑貌,此刻全镌刻在他的脑子里了。正想着,杨玲推门走了进来。管志伟没动,目光落在杨玲身上,也不说话。杨玲走到他的面前,凝视着他,望了半响,方才说:“到哪儿去来?”管志伟说:“谈恋爱去了。”杨玲莞尔一笑,说:“是跟那个大才子董小婉么?听她冒酸气去了?”管志伟沉默着,望着杨玲那似笑非笑的眼睛。面前这个女人,他老是摸不透她,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时而怒,时而笑,全在一瞬之间;绝不告诉别人她的心里话,连他也不告诉。“她真的喜欢我么?”他暗自想道。他搞不清楚杨玲是不是真的爱他。她有时几天不来找他。见了他,同他亲热的时候,还老是咬他,说是牙齿痒。特别是她不开心或者有什么事情不顺心的时候,简直就像发泄,动不动抓着他就咬。开始时不知道,被她咬得全身都是牙印;后来了解了她的这个脾气,知道她不开心时就躲着她。他曾经想过她是不是有些变态,可是,观察了好多日子,也没有弄清楚,生活中的她又没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他有时会怀疑,杨玲也许不是找爱人,而是找发泄的对象。他一直以为,那些追杨玲的人,由于离她太近了,她看透了他们,且又垂手可得,所以并未引起她的注意;而他没有围绕着她转,侍奉她,反而引起了她的好奇,吊起了她的胃口,她把好奇当成爱情,才爱上了他。不是这样,何以有那样的表现呢……

杨玲见管志伟不语,趋前一步,将一只柔软的手搭到了他的肩上,头抵着他的头问道:“生气了么?”管志伟此刻一丝心绪也没有,他轻轻地推开她,说:“让我独自躺会儿。”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特别疲倦。杨玲缩回手去,注视着管志伟。静默了半天,手又伸了出来,拂开了管志伟眼前的一根头发,正要说话,却听到走廊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是那个副局长杨明政,只听得他那不快不慢的声音说:“徐校长,我给你提个建议。”徐仕政道:“请讲。请讲。”他说:“这走廊黑灯瞎火的,路也看不清楚,稍不注意撞到水泥柱子上,可不是好玩的。应该装盏电灯。关心职工,是领导的职责,也是关心学校的表现。只有老师们感觉得到了领导的关心,他们才会努力工作,教育质量才能提高。”徐仕政忙说:“是的,是的,你的建议很好。这里原来是有灯的,不知什么时候坏了。这是我工作疏忽的地方,明天我就叫人给安上。”杨玲听他们正朝这里走来,忙退后几步,坐到床上,离管志伟远了一些。这时,徐仕政同杨明政也来到了门口,随同带来了浓烈的酒味。两人都脸色酡红,互相搀扶着,趔趄着走进来。徐仕政还没开口,杨明政就道:“小管啊,今晚要打搅你了。”管志伟忙招呼他们坐到床上,杨玲立了起来。徐仕政说:“杨局长说他想跟小管聊聊。杨玲啊,这可是打搅了你们,以后我找机会给你们弥补。杨局长难得来一次,真的可得好好地聊聊。”管志伟说没关系,今晚杨局长就睡我这儿,我去跟别人合铺。杨明政说:“不不不。我今晚可得好好地跟你聊聊——难得一见啊!”又看着杨玲:“小杨,对不起你了。”杨玲红了脸,连说没关系。管志伟含笑瞟了杨玲一眼,杨玲视若无睹,可是,管志伟知道,她此刻恨他们恨得牙痒痒的。

杨玲客套几句,告辞出来,管志伟送她到走廊上,一时兴起,低声道:“夜深人静的,在我的屋子里,人家把我们堵着了。我说如何?人人都以为我们生米早已做成熟饭,我却是‘羊肉没吃着,惹了一身骚’。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杨玲回答他的,是一只腿向他狠狠地踢来,把对屋里两人的恨融在了腿的力道上,却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下楼去了。

管志伟回到宿舍里,徐仕政说:“今天喝多了,不能再陪杨局长了——管志伟,你今晚好好陪着杨局长,多跟杨局长聊聊,我走了。”跟杨民政握手告辞,久久捉摸不放,又说了好半天的话,方才扶墙摸壁走了出去。

徐仕政一走,杨民政便紧紧握住管志伟的手,长久不放,酒气跟话一起出来:“小管,我听徐校长介绍过你的情况了。杨玲才貌双全,又有来历,你好福气啊!”管志伟强忍住拂到脸上来的那难闻的气味,说:“彼此彼此!杨局长也好福气!”杨民政说:“我的福气还得兄弟你帮忙啊,这也是今晚我来找你的原因——当然,自家兄弟应该多多了解,以后才有个谈心人,大小事互相有个照应。以后有用得着老哥我的地方,说一声,我会尽力去办。”管志伟连忙感谢他。杨民政说:“我常听陈萍提到你。她很信任你的,望兄弟在她面前多多替老哥美言,以后再报答兄弟。”管志伟忙道:“其实我们也很少来往,不过是办公室碰见了聊聊而已。既然杨局长这么信任我,只要有机会,我会尽力而为——只是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发展得如何了。”杨民政拍拍管志伟的肩,说:“别叫我杨局长。我不幸比你早生几年,你就叫我杨哥得了。我跟陈萍的关系嘛,也仅仅是个开头而已,所以才拜托兄弟。”

……杨民政说着说着,眼皮就阖了下去,口里却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思路依旧清晰,难怪他能爬到那个位置。管志伟把他安顿到床上,给他搭被子时,他却猛然间清醒过来,又记挂着要管志伟帮忙的事,执着管志伟的手,再三地叮嘱。管志伟烦他酒醉多话,有意打岔道:“杨局长,你跟陈萍一个在红场,一个在县城里,相隔这么远,想要见面也不容易,不如把她调进城里去,跟你在一起,要说什么话嘛,也方便些。”杨民政放开管志伟的手,仰望着他说:“兄弟你说的当然有道理,陈萍也这么要求过。你知道,我把陈萍调进城里去并不困难,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不过,这得看事情的进展了,起码得上了路才行——你知道这个社会是现实的,不是理想的乐园……”管志伟转过身去倒水洗脸,一边回味着杨民政的话……

然而,第二天,杨民政醒过来以后,绝口不提请管志伟帮忙的事。

对面,山上的森林一片昏黄,仿佛笼罩着淡淡的白雾。屋外的大柳树拖曳着长长的枝条,像满身挂着细小的飘带,一直垂到地上;枝条上,深绿的叶子中间夹杂着数片枯叶,显得有些苍老。柳树后面的屋子里,管志伟伏在桌子上写东西。白底蓝花的窗帘成八字形挂他的头上。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院子里静悄悄的,人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管志伟闻到一股脂粉香,同时有脚步声向她走拢来。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是谁。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了,一只手轻柔地抚到了他的肩上,熟悉的女人气味飘进他的鼻孔里。身后的女人说:“做什么那么专心,连我进来了也不瞧上一眼?”管志伟说:“你还没进门,气味就飘进了我的心里去了,我还用瞧是谁吗!”杨玲道:“我有那么香么?”俯下身子,脸贴着管志伟的耳朵看他写字。她的混合了脂粉香的鼻息,扑到了管志伟的脸上来,痒梭梭的。她的脸有些发烫。

杨玲看了半天,立起身来,无聊地四处打量,似乎想找寻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她看见管志伟那黄底蓝花的床单上,有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像装着什么东西。她向床走去,随口问道:“这塑料袋里装的是什么?”提起塑料袋。管志伟说:“李芬还我的书。”没有回头。杨玲坐到床沿上,左脚搭着右脚,从塑料袋里抽出书来,一边说:“明年就要毕业了,你的这个得意门生还不复习,还有闲心看课外书?”管志伟没有回答,专心写着他的东西。书有好几本,面上的是钱钟书的《围城》,杨玲好像记得她曾经看过的,随便翻了几下就扔到一边去。第二本是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集《传奇》。她仔细瞧了瞧那蓝底碎花的封面和封面正中那张时装仕女图,就翻到前言看了起来。看完了,掀开第一页。书保存得很好,还是崭新的,掀开一页就接二连三地拉开很多页。她看了一会,没有心绪再看下去,便合上书,还无聊地折了那书一下,发出簌簌的一阵响,那声音在她听来似乎很悦耳。书中弹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掉到地上,信封上没有落款,像是一个空壳。杨玲弯腰拾了起来,顺势瞧了管志伟一眼。管志伟伏在桌子上,全身心沉浸在字里行间,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情。杨玲两个指头压了一下信封的棱角,信封张开了,露出里面的一张薄薄的、折叠整齐的信笺。她将它抽出来,打开看见是写给管志伟的,连忙把它合上,迅速地装回去,瞥一眼管志伟,趁他没注意,把信封揣进荷包里,若无其事地看她的书。

片刻后杨玲丢下书,立起来走到管志伟身后,伏到他的身上去,贴着他的脸问:“还没写完么?”管志伟说:“快了。”却没有停笔。杨玲说:“今晚一起吃饭,好吗?”管志伟说:“随便。”她又看了一会,方才站起来,说:“我走了,我还有事。”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补充道:“天黑后别乱走,我来找你。”方才离开了管志伟的宿舍。

她匆匆走下楼来,进了自己的寝室,摸出裤包里的信封,来到窗前,在床沿上坐下来,抽出里面的信。信有两页,折成大长方形,薄薄地抵满信封的四角,所以不打开就不容易看到信封里面装有东西。杨玲拆开来,把它在腿上抹平,见到了那娟秀的蓝色小字。她对这蓝色的小字很熟悉,她认识写字的人,她教他们的历史。见到这秀气的钢笔字,杨玲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早就不满管志伟同情她。以女人的直觉,她隐约地感到,李芬不仅尊敬管志伟,她的感情里面还含有爱恋的成分。她一直想让她离开管志伟,可是,他们还没有结婚,她不便于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现在,她急切地想知道,李芬会给管志伟写什么。她仔细地看下去,只见那信上写道:

管老师:

我多想直呼你的名字——管志伟啊!你这个名字跟你一样,富有男人气而又不俗气;只是不知我这一辈子有没有这个机会和权利。管老师,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着你,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接受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有了杨玲的缘故……“

“她竟然敢直呼我的名字!”杨玲感到自己的名字在这个学生的口里说出来是那么的别扭。她的鼻孔里直呼冷气,哼了一声,咬了咬牙,极力地忍耐住心里的怒火,继续看下去:

“也许你还不明白,杨玲不适合你。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杨玲只适合做那些溜须拍马、钻营弥缝往上爬的小人的妻子。你诚实、正直,瞧不起小人;而杨玲却是明里一盆火,暗地一把刀,两面三刀的浮华女人,她的一切行动都以利为目的,接近她的人她都以利用为目的——”

杨玲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三两下把信撕得粉碎,狠狠地掷到地上,再踏上一步踩上几脚,牙齿咬得咯咯响。她快步向门口奔去,恨不得马上抓住李芬,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把她撞个粉碎。到了门前,却停住了,拔着门闩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最后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回到床前,躺到床上去,狠狠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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