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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场女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40689    发布时间:2015-06-07

第二章


刘莲没跟大家住在庙里,一个人住到实验大楼楼顶,不知是学校的安排还是她有意要避开众人,寻求一片静土。长长的一间屋子,没有分隔,客厅和寝室全是它。靠墙放了一张床,挂着白色的赘丝纱帐;窗前有张桌子;桌子对面有张老式木条椅子,暗红色,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床对面的墙上曾经贴过画,现在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方痕迹。

管志伟敲门时,刘莲正躺在床上,瞪着帐顶出神。听到敲门声,她立起来,一边用手代替梳子梳理着头发,一边开了门。

在学校里,跟刘莲来往的人不多,只有管志伟他们几个。刘莲问管志伟吃了饭没有,管志伟说吃了,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见刘莲低着头,不发一言,便问道:“你看过《金锁记》么?张爱玲写的。”刘莲蹙眉想了半天,摇了摇头。管志伟便说给她听,不是述说大意,几乎是把它背了出来。刘莲低头听着,眼睛望着地面,管志伟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管志伟正想说点别的,李雷来了。李雷大不了管志伟几岁,却显老相:前额秃了,油光光的。管志伟奇怪道:“咦!你不是请杨玲吃饭去了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李雷脸色郝然一红,尴尬地道:“人家大忙人,哪有时间陪我呀!今晚请学校领导吃饭呢!”管志伟笑道:“怎么,她没请你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已经请过她两次了,这次请客也没有顺便带上你?”李雷黯然道:“兄弟不要取笑!人家有眼光,吃一顿饭要能收到一顿饭的作用,眼里哪有我们这些小人物!”忍不住的微笑透到了管志伟的脸上来,他揶揄道:“那你那两顿饭不是就冤枉了么,打水漂了!”李雷叹道:“哎,别提了!”刘莲富有同情心,肯替别人着想,安慰他说:“别这么想。也许杨玲把友情和应酬分开来看,他请领导没有请你并不代表她的态度。”李雷想了一想,也许认为刘莲说的对,不过,他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问道:“刚才你们说什么?什么长安长白的?他们是谁呀?”刘莲说:“管志伟讲故事给我听呢。《金锁记》,你看过么——他的记性真好,记得这么清楚。”“怎么没看过,真是好书啊!听说全国有三千万张爱玲迷。”李雷说。刘莲道:“前几年我偶尔也看看小说,怎么就没看见过这个人的书呢。这几年刚出名的?”管志伟说:“不。三十年代就出名了,不过后来没了声息而已。最近几年大家似乎又想起了她。”“怎么回事?你们越说我越不明白。”刘莲说。李雷解释给她听:“张爱玲是三四十年代的人,是个封建和现代过度的作家,所以她擅长描写封建大家庭的衰败,特别善于描写女性。她不喜欢狂热的时代,再加上有个汉奸丈夫,就不被当时所容纳了。”他还谈起了张爱玲的小说,说文笔是多么的细腻生动,触及人的灵魂,那种越轨的笔致,是同时代的女作家难于企及的。管志伟说:“说不定我们的这些学生以后也有人成为作家呢!”他喜欢文学,读书时成天抱着一本小说看,几年下来,中外的名家作品几乎都看过。刘莲说:“你们也写写吧,说不定哪天也会成名。”李雷道:“真的,以前怎么就没想过!这儿荒天野地里,没有玩乐的地方,到不如理起点事情来做。能不能出名到在其次,最起码可以打发时光。”管志伟也赞成,说大家还可以互相交流。并提议说不如办一份文学刊物,把师生写的文章登在上面,给大家看,接受大家的批评,这才有利于提高写作水平。李雷一拍大腿高声赞成。刘莲也要求参加进来,她说:“我虽然不懂什么,也不会写,可刻刻印印也是好的,还能够读你们写的东西。”

三个人真的商量起来。因为喜爱张爱玲的小说,所以他们把杂志取名为《大地》,取其包容万物之意。他们还画出了草图。封面是一片莽原,却很突兀地,有棵很大的、不成比例的树长在哪里,鹤立鸡群地立于小草中间。他们把大树比喻成刊物,希望它不同凡响。

办刊物,需要纸、墨和油印机,这需要学校支持。管志伟看看表,已经十点钟了,校长大约也回来了,于是他们一起去校长室见校长。

徐仕政果然在办公室里,正跟郑少秋和杨玲商量学校里的事情。灯光下,一边一个,喝着茶,半天不发一言,显然在讨论什么棘手问题。管志伟把他们的计划说了。徐仕政说:“好啊!这既能提高教师们的写作水平,又可以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学校大力支持你们。”李雷说:“纸、墨这些东西还需要学校提供。”徐仕政手一挥,说:“那自然。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办吧:由杨玲负总责,你们几个从事具体工作,需要什么,杨玲一手操办。”他回头面对杨玲,问道:“行么,小杨?”杨玲说:“我没有经验,又刚刚来,什么都不知道,怕不行吧。不如他们几个做,我负责后勤工作。”徐仕政说:“这没有什么,你行的。就这么定了。”决定了下来。

又聊了几句,几人才告辞出来,杨玲也一同走了。徐仕政留下了刊物的封面草图,说需要研究研究。刘莲回她的宿舍去了。管志伟,李雷和杨玲一同回小庙。校园里很安静,昏暗的灯光柔弱无力地投射到地上,脚步声凌乱地响着。杨玲突然说:“刚才本来是想请你们一道去吃顿便饭的,可是我后来一想,跟他们在一起大家不能畅所欲言,吃起来也不舒服,就没叫上你们,望二位谅解,以后补请。”李雷含笑睃了管志伟一眼,忙说没关系,吃顿饭有什么!管志伟想这话是对李雷说的,与他无关,就没有接茬。

院子里,灯光的亮度仅仅超过了月色,黑色的横梁,暗红的柱头显得更加暗淡。几只耗子走走停停,不时耸耸鼻子,抬头四顾,四下里觅食吃,听见人声,便慌慌张张奔向廊下,沿着廊脚,一溜烟向厕所逃去。有一两间屋子还亮着灯,光从风窗里透出来;可是没有声音,静悄悄的。李雷邀请管志伟和杨玲到他的屋里去坐,杨玲说夜深了,想睡觉,进了她的宿舍。

管志伟进屋换了拖鞋,刚打了壶水放在电炉上,杨玲推门走了进来,口里说着:“你还不睡觉吧,我进来坐坐。”人已经穿过前屋,走到里间床上坐了。管志伟忙过来收拾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是他昨晚写的,中午拿出来看,还没有收起来。杨玲反手撑在床上,身子后仰,看着管志伟,微笑着。突然说:“明天我请你吃饭,赏光吗?”管志伟道:“谢了,等我当上校长你再说这话吧。”一边把笔和纸放进抽屉里。杨玲的脸郝然一红,不过并没有生气,反而笑说:“你的嘴怎么这么损?”微笑着,盯着管志伟。管志伟没吭声。他暗地里告诉自己说不要损杨玲,她请什么人不请什么人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有时候,只要一见到杨玲,他就没法管住自己的嘴。杨玲停了停,解释道:“不是的,人家请我,我总应该还请吧,更何况人家是领导。得罪了领导,以后日子不好过,这你是知道的……”管志伟笑了起来,说:“我又不是你的男朋友,也不是你的追求者,你对我解释有什么用!”杨玲有些尴尬,红着脸道:“说说也不防嘛!有些事,不解释清楚,人家还以为我借着是女人沾小便宜呢。”管志伟说:“好像这些事与我无关。我没有损失,你这话最好解释给你的那帮仰慕者听。”杨玲笑了起来,坐直身子,偏着头兴趣浓郁地看着管志伟,说:“在你面前我老是有小学生在老师面前的感觉,心虚得不得了。你说,我是不是爱上你了?”管志伟不禁笑了起来,心里这时到有些佩服她,想她真的跟别的女人不一样,难怪有那么多的男人把筹码放在她身上。别的女人呢?依着美,依仗是女人,小巧地撒娇,小巧地沾点小便宜;而这个杨玲,好像兴趣不在这些事上面,在什么地方呢,他一时也说不清,而且他感到她很会在不同的场合调节气氛。管志伟找了盘蚊香,蹲在地上边点边说:“算了,别拿我开心。我是个普通人,知道该做普通人的事。讨个漂亮老婆有什么好?得成天跟着她转,请她吃饭,逗她开心,还要拼命赚钱供她花,成天提心吊胆堤防着,怕被别人夺了去。说不定,她那天心血来潮,玩点浪漫,还要给自己戴个小绿帽子。拜托,你还是离我远点。”杨玲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指着管志伟:“管志伟,我一直以为你只会损人呢,原来也会讲笑话。”好不容易收住笑,“哎呦!肚子都笑痛了——笑话讲得跟损人一样好。”管志伟愣愣的看着她。他没想到,杨玲把他说的全当成笑话了。“咦!还不露声色。”杨玲终于止住了笑,这么补充上一句……

杨玲很开心,走的时候脸上都还带着笑。

报名参加文学兴趣小组的,教师里只有陈萍和张欢,其他人则漠不关心,甚至当着他们的面还说些风凉话。有一天,他们在一起谈到此事,管志伟问刘莲:“难道他们都不喜欢看书么?”刘莲道:“不是的。他们当中爱看书的人不少,喜欢写写画画的也有,不过人家熟悉了这个社会的潜规则:费力的不讨好,讨好的不一定费力。所以不如乐得清闲。”管志伟听了默不作声,不过在心里更加坚定了办好刊物的决心。

学生则不同,纷纷踊跃报名参加进来,没参加的也积极地投稿。管志伟上的那班有一个叫李芬的学生,一下子就交来了五篇,以后每天还有一两篇交上来,诗歌、散文、小小说全有,而且写得很深沉,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符。管志伟为她优美的文笔而惊叹,因而对她辅导得更为热心。这女孩也好学,拿不准的就来问,反复多次,直到掌握了才罢休。

经过十多天的努力,第一期《大地》终于出版了,厚厚的,捧在手里有些分量。看着自己的产品,大家欣喜异常,都有一种成就感。尤其是刘莲,捧了一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愣愣地盯着,眼神都凝固了。这也难怪,眼前这本书,每一个字都是夜深人静,人家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她一笔一划地在蜡纸上刻出来的。她自说作文不好,所以包下了刻字的全部工作,审稿就由管志伟和李雷负责。陈萍和张欢就像庙里信徒的名字,虽挂了号,取了法名,却难得见到踪影,不过是偶尔来溜一下,会会面,却什么也没做。现在,只等明天徐校长拿来封面,就可以装订成册,正式出版了。封面他们本来也打算油印出来的,可是徐仕政说那效果不好,拿到城里复印去了。

收拾完满地的蜡纸,拖了地,各人拿了一本书回去,不过目的不同,管志伟和李雷是想看看他们写的东西印在纸上是个什么样子,至于刘莲,她并不想看内容,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熟悉。她把书放在枕边,见到书,她的心就能得到安慰,比写了文章登在上面的人的感情还深。

第二天,封面送来了,还是原先设计的样子,没做过改动,不过多了两张纸,一张是前言,徐仕政写的,通篇是他发展学校的规划,却没有提到刊物。另一张上面,顾问、指导、策划……排了好几排,这些人的后面还加上了他们的官衔;管志伟他们几个,则被放在最后面,毫不起眼的羞缩在一角。对这两张纸,他们有意见。前言和刊物毫不相干,放在里面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他们不敢说,那毕竟是校长写的。顾问什么的这一大帮子人独占了一张纸放在前面,就有点头足倒立了。三人商量了一下,一起去见校长,要求把这张纸放在书后。徐仕政接了过去,看也没看就把它丢在办公桌上,手一摊,操着他那沙哑的声音说:“我们办刊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宣传我们的学校!这才是办刊的宗旨。”他从文件夹上拿过一张报纸,把它丢在三人面前,竖着手指敲打着:“你们看看,现在谁不在宣传自己!不向别人宣传,人家知道你做了什么?我还想下期增加一个专栏,专门介绍我们的学校呢。就你们来讲,也应该把自己推销出去吧……”显然他深思熟虑过。他们不敢再争辩,等他演讲完,默默地退了出来,可是,心又不甘。人家是为了看鲜花,现在把广告也挂在花上,弄得莫名其妙的,不知是为了什么。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找杨玲。杨玲嘴巧,跟领导关系好,她也许能说服徐仕政,把那张人名付在后面。

杨玲刚陪教站领导吃饭回来,正躺在宿舍里的沙发上休息。三人进了门,把这事向她说了。她接过去看了看,也认为他们说得有理。不过,她皱着眉,谨慎地说:“我试试看。不过,不一定能够说服他。你们知道他的脾气,更何况现在做事确实像他说的哪样——这样吧,你们先别忙装订,等我去找找他,看情况如何。”说完,她就去了。

杨玲不知采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徐仕政,第二天,《大地》就在校园里出版了,教师人手一册;在《大地》上发表文章的学生,也每人有一本。一时间,校园里满是评论《大地》的声音。管志伟走回宿舍的路上,见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他听着他们稚嫩地说着《大地》上的某篇文章,心里有种欣快感,暗想这也许就是幸福吧。他进而认为,那些歌星走在大街上,听着千家万户传来自己的歌声的时候,那感觉也许比接过大把的钞票时幸福得多吧。

受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学生,有一次管志伟收上作文来,见全班五十二个学生,竟然有二十七个在自己的作文里引用了《大地》里的一篇小说里的一句话——“今夜无风无月,我依然沉醉于星光满天。”不禁笑出声来。不仅模仿,学生作文的兴趣也增加了。以前布置一篇作文,下一周收上来,大多数学生写的只有二三百字。《大地》出版后,字数明显地增多了,有的学生还尝试着写起小说来。

一天下午,印刷室里没有纸了,管志伟去找杨玲,寻遍了校园也没见到她的踪影。他想唐寅是她的追求者,或许会知道她在哪儿,就向他的宿舍走去。唐寅也是这个学期刚分来的,比管志伟他们迟到了一个月。他来了不久,徐仕政就安排他去管账,出纳和会计一人兼任。他没住在小庙里,像刘莲一样,独自在老教学楼顶上的教室旁,腾空了一个办公室住着,日日夜夜陪伴着几个大文件柜。

唐寅靸着一双绣花毛线拖鞋,踢里塔拉走来开门。管志伟见他惺忪着眼,问道:“还这么早,就睡觉了?”唐寅耷拉着眼皮,回到黑色大文件柜后面的床上坐下,揉着眼睛说:“昨晚夏流请我吃饭,喝醉了酒。回来后他又到我这儿翻了半天票据,所以没有睡好。”管志伟随意问道:“他找票据做什么呢?不是已经入账了么?”唐寅道:“他说他去年出了趟差,不知后来报了帐没有,想查查看。开始时我还勉强陪着他,后来实在支持不住,睡着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管志伟没兴趣再听夏流的事情,打断他的话道:“你知道杨玲在哪儿吗?”唐寅的瞌睡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瞬间集中了注意力,望着管志伟微笑着,有些紧张,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呢?”管志伟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笑道:“你放心,我要的是纸,不是人。”唐寅有些尴尬,讪讪笑着,道:“听说她看徐校长去了。”“徐校长怎么啦?”管志伟问。“他生病了,你不知道么?都四五天了。”管志伟道:“他没上课,又经常不在学校里,我怎么会知道!”唐寅说:“我也是不见了杨玲,问老叶,才知道他病了。”管志伟心想,应该去看看徐仕政,虽说他待自己不厚,没有互相探望之情,可毕竟是一校之长,又是狭隘之人,不去看他,怕他在以后的工作中给自己刁难。

管志伟离开唐寅的宿舍回来,心里又气愤又好笑,想杨玲又不是他的,他这样护着他干什么呢?好笑的是他也把自己当成竞争对手了。

周末,管志伟在地区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杨玲,同在的,还有徐仕政的夫人林玉娇。这个女人的身体跟她的家底一样厚实,白白胖胖的,露出来的地方都坟着,眼睛也被挤得眯了起来,寻常也像是在笑。

管志伟陪徐仕政说话,可是,除了谈工作而外,两人没有多少事情可讲。管志伟觉得跟他谈起其他事情来嘴巴生涩,开不了口。不仅因为徐仕政是校长,也还有其他原因,他一时也弄不清楚是为什么。

杨玲在一旁,跟林玉娇聊得正浓。林玉娇说:“今年流行马裤,各式各样的。”杨玲道:“嗯,穿起来还真是好看,显得人年轻,有活力。”林玉娇提起裙子,打量着她那圆滚滚的腿,无奈地笑道:“只有你们这些年轻人享受了,与我却是无缘。不光老喽,这个身子,就是想穿裙子也不敢,丢人现眼的。”杨玲道:“其实林姐多心了,你穿裙子应该很好看。你虽然胖了点,可是你的身子骨长得小巧,皮肤又白,腿形好。”林玉娇道:“也有人这么说过,可我还是不敢买来穿,一提起露就怕,提起胖就怕。”说着,眉心紧皱,仿佛怕胖怕到恶心似的。边说边举起双手,细细地打量着。十指尖尖,十个粉红点,像空中排成阵法的两组战斗机;皮肤白得发亮,关节处凹下去的小窝便特别显眼。

……夜色笼罩了山城,空中模糊起来的时候,管志伟告辞走了,杨玲也一同出来。林玉娇送到了医院门口,执着杨玲的手捉摸不放,一避说:“真是难为了你们,天天来瞧老徐。我昨天就跟郑少秋和夏流说: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重感冒而已,过几天就会好的。可人家还是放心不下……”

两个女人好不容易分了手。管志伟邀请杨玲到他家去玩。他的本意不过是客套而已,没想到杨玲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医院门口的道路正在大改造,仿佛轰炸过一般,遍地是瓦砾、碎石。管志伟走走停停,不时回头去瞧杨玲。杨玲穿着高跟鞋,踏在石头上面,高一脚低一步,趔趔趄趄,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市建司路口,大红油纸伞下,卖葵花籽的老太婆斜斜地倚着她的烟柜,缓缓地挥动着白团扇,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街上过往的行人,却谁也没有打量,谁也没有注意。

管志伟想起林玉娇刚才的话,因问:“夏流跟徐校长关系很好吗?”问了又觉得多余。同在一个单位上班,上下级之间,关系密切就一定是相厚的么!就像自己跟他,表面上不也是很亲热的么,可是,内里却水火不相容。再说,杨玲也跟自己一样,刚来不久,未必就知道这些事情。杨玲好像不愿提及这些事,模糊答道:“也许吧。”立即扯开去,“你看徐夫人多大年纪?”管志伟仔细回想林玉娇的相貌,片刻后说:“看她的样子,应该不会大,四十一二岁吧。”“徐校长呢?”杨玲又问。“五十多了吧。不过,也许是不显老,看不出来而已”管志伟逐渐明白了杨玲的意思,“你认为他们不是原配?”杨玲道:“年纪相差这么大,应该不会是。”管志伟说:“这有什么稀奇!现在结婚的夫妻,年龄悬殊的也不少。报纸上不是登载过八十多岁的老头娶了二十多岁的少女么。”杨玲不理会管志伟的回答,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徐夫人说她自小就胖,身体也不太好……”

管志伟暗地里琢磨着杨玲究竟想表达些什么,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自己家的楼下。

楼梯口的剪粉店里,大蒸笼仿佛漏气似的,四面八方喷吐着蒸汽。炉里的火苗呼呼呼地直往外蹿,同蒸汽混合到一起,热浪扑到了街中心来,管志伟同杨玲只得往边上躲避着走。几个打工的乡下女孩满头大汗,匆忙地翻着笼子,刷着米浆,忙得没有时间看过往行人一眼。左面,杂货铺里的女人坐在柜台后,手里织着毛衣,不时抬眼看看外面。

楼道昏暗,扶梯锈迹斑斑,房子已经建了好多年了。管志伟家住在二楼上,靠右面的一套。盘花红漆的铁门敞开着,看来家中有人。他敲了敲门,里面立即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打开门,见了管志伟和杨玲,有些讶异地愣了一下,随即满面堆笑,说道:“哥,回来了么?这位是——”“这是杨姐。”管志伟介绍说。对这个女孩,不用管志伟介绍,杨玲已经知道了她是管志伟的妹妹,眉眼太像管志伟了。管小艺把哥哥和杨玲迎进家里,寒暄了几句,就提上篮子,快活地下楼去了。她从未见过哥哥带女人来过家里,连女同学也没有过,所以她认为同来的是哥哥的女朋友。

杨玲说:“你们兄妹俩真像。”管志伟边给杨玲沏茶边道:“可是我们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她是在任何地方一天不出名就呆不住的。”杨玲靠着沙发,望着管志伟道:“哦,说来听听。”管志伟道:“她没上高中以前老爱打架;大家以为到了高中,人长大了,应该会改变一些,谁知更加变本加厉。据她的老师讲,她在学校里可是老大,谁也不敢惹她。”杨玲道:“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你说的,不过活泼点而已。”管志伟在杨玲对面坐了下来,继续说:“她初中的班主任老师每学期都在她的成绩通知单上写道:“……爱打抱不平。可是,有事应该找老师解决,不可逞个人之勇。”杨玲道:“这样说来她并不惹祸。”管志伟道:“幸好是这样。不过,就为了打架,也挨了我妈的不少打。”“打她干什么呢,她又不做坏事。”杨玲说。管志伟道:“我妈担心她太野,以后嫁出去。”杨玲咯咯地笑将起来,很有兴趣地问:“现在呢,还打架么?”管志伟道:“现在不打了。她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技校,现在在我父母的厂里上班。听说混得还不错,年初还当了个什么科长,级别比我父母高、待遇比我父母好。”

正说着,小艺回来了,见状,问哥哥道:“你们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杨玲笑道:“你哥哥说你读书时老爱打架。”小艺放下篮子,捶了管志伟一拳,嚷道:“谁叫你乱说!”管志伟说:“不止这些,还说你当了官,工资高。”“这还差不多。”小艺说着,重新拾起篮子,过厨房那边去了。杨玲被他们的兄妹之情感染,说:“还是姊妹多好。在家里,我就一个人,父母不在时,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管志伟自豪地,也是自嘲地道:“那是。我虽然教书了,钱却不够用,每个月还要靠小艺救济。那点工资,扣除各种‘捐款’后,连我自己都养不活。”小艺端着水果盘走过来,接过话说:“那是政府怕你们钱多了吃喝玩乐,坏了老师形象——尤其是男人。不是有句话叫做‘男人有钱就变坏’么——”“所以夫妻之间,妻子总是掌握着经济大权,通过这个控制丈夫,是吧?”管志伟顺着小艺的思路推理下去。“聪明,此兄可教!”小艺笑道。杨玲坐在一旁,听着他们兄妹俩斗嘴,脸上写满了羡慕之色。

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在人行道上漫步,享受着这秋夜的凉爽。地区二中的围墙根下,两个学生模样的人靠着电线杆搂抱着,久久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一个雕塑。管志伟同杨玲经过他们的身边,他们也不挪动一下。管志伟心里有些羡慕他们,他瞅瞅杨玲,见她低头凝望着路面,眼光迷离,仿佛在想些什么。他问:“杨玲,你家住在武威哪条街?”杨玲抬起头来,似乎努力地收束了一下思绪,方才说:“住在县政府。不过,就快搬到安顺来了。我父亲调到这里来上班。我母亲委托人在地委旁边给买了一块地,这些日子请工匠在那儿建房子,快建好了,也许年底就能搬进去。”管志伟笑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有机会接近你了。”

杨玲一笑,立住了,转过身来,问他:“学校里很少见到你的影子,你通常到哪儿去?”“哪儿也没去,不在教室就在寝室里。”管志伟侧了一下身子,靠在围墙上,反手抚摸着围墙上那暗红的滑腻瓷砖,望着杨玲说,“你是学校的大红人,哪儿有机会看到我们。你每天不是在饭店里就是在办公室里,跟领导在一起,那些地方,我又不常去。”杨玲微笑着,打量了管志伟一遍,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说:“你比我去得早。先入为主,怎么也要算半个主人吧,为什么就不请我吃饭呢?”管志伟说:“我是个笨人,不会献殷勤。你又忙,成天身边离不开人,我挤不进去,凑不上数,便只好安慰自己:算了,天鹅怎么会落到蛤蟆口中呢,还是现实点吧,去找自己的丑小鸭。不要捧着一颗赤诚的心,奉献给一个无意于我的人。”杨玲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片刻后,才勉强忍住,伸直身子,又忍俊不住地笑说:“我不知道你这是赞美呢还是讽刺。不过,也许世人都是同情弱小者的。有的时候,旁观者反而更受青睐。”管志伟吐出一口气,脸上现出微笑,道:“爱不是同情,也不是舍予。何必据此把两个不同的人硬拉到一起来呢!那样的话,以后的日子会幸福么!迟早还不是要分手——不如没有的好。”杨玲脸上的笑渐渐地消失了,打量着管志伟。片刻后回过身去,默默地走着,一边下意识地咬咬上嘴唇。突然,她回过身来,对着管志伟,红了脸:“管志伟,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相信么?”管志伟望着杨玲那绯红的脸颊,那似笑非笑的脸。这张脸,是很多男人一生都想看着的,看着直到变老。现在,它就在自己的面前。正在逗他开心。他笑说:“喜欢到说不上,不过是关注我而已,是吧?我知道自己,也了解他人。我从不去做多余的幻想。”杨玲趋前一步,站在管志伟面前,收束起脸上羞涩的笑,望着他:“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是不明白你怎么老是不理我,还总给我难堪。你也许不知道,我每天都关注着你。”说完这话脸色又一下子红了。管志伟笑了,说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关注我,不过是我留给你的印象不像其他人。人家是捧着你,奉承着你,我却总是讽刺你,挖苦你。你被人家捧惯了,见到一个对你无动于衷的人,你反而感到新鲜,对我好奇起来,想知道我的心思。你把这种好奇当成喜欢了。我有什么好,值得你爱?”杨玲见管志伟还是不相信自己,激动起来,说:“你以为我是冲动之下才说的这番话么!不是的。我观察你很久了,也认真想过我们之间有没有可能的问题。管志伟,我不否认,有很多男人喜欢我。可是,我在他们的身上找不到喜欢的东西。只有你,才令我怦然心动。你有许多许多好,只是你没有发现。你诚实、踏实;有理想,并肯为理想而奋斗;你有骨气,不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地讨好人。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你以为我会看上那些哈巴狗一样的男人么,尤其是成天围着领导屁股转的人。”管志伟笑道:“就算你说的这些好处我有吧,可是,这有何用处呢?这个世道,反而是你说的那些人得势。”他眯着眼,看定了杨玲,笑说,“别怪我不会说话。你也是那种人,以后你会过得很好的,到时候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大了,还不是要各走各的。”杨玲的脸郝然一红,低下头呐呐地为自己辩解道:“我有时候随波逐流,也是不得已呀!我不希望跟别人一样,甘愿一辈子当一个小女人,在家相夫教子。”她仰起脸来,看定管志伟,“可是,我从不祈望我未来的夫君有钱有势,让我夫贵妻荣……”

管志伟凝望着她。此刻,在她那张犹如古代侍女画像般的脸上,黑色深潭里涟漪荡动着。那秀美的鼻子,流波荡漾的眼睛,小巧的红嘴巴配合得哪样的协调,以至找不出一点瑕疵。她全身的每一个地方,是那么的光滑玉润,有着无比的吸引力,以至于走到哪里,都有男人簇拥着。管志伟想:这是一个还带着孩子气的公主,她正跟陌生人撒娇,也想用自己的魅力把他收入自己的麾下……他想着,不禁笑了起来,侧脸望着水库上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在那里,皎月荡动着,四围的灯也倒映进来,混合了天上的流星,一起推着挤着,摇曳着青黛的山,分不出天上地下,一切都混杂在一起。那闪闪的波光,此刻正如杨玲的眼神。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希望那眼里的渴望是真的,而不是冲动之下的表示。他仔细地回忆,却想不起有什么预兆,没什么道理……杨玲脸上的绯红渐渐地淡下去了,目光凝重起来,愣愣地望着管志伟,像在仔细地研究和观察他。二人一时陷入了无言的境地。

……夜深了,街上的车声稀疏下去,湖里的灯也一盏盏熄灭了,月光却明亮起来,山也更加清朗了,陪伴着湖里的那一轮飘荡的皓月。

管志伟和杨玲结束了那默不作声的对视,并排走在坝上。杨玲默默无言,管志伟却不时地讲两句笑话,杨玲偶尔也陪着笑一两声,不过有些心不在焉。街上现在已经冷清了,难得看到一个人影,只有那街灯,幽幽地,发出浅黄色的光。

回到家里,管志伟进进出出地服侍着杨玲,尽着主人之宜。端盆,打水,带她进卧室,忙得不亦乐乎。他笑道:“只有在我家里,没有竞争者,才有机会接近你,献点小殷勤。学校里没有我表演的地方。”杨玲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着他做这做那,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管志伟带上门出去后,她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半夜了还没有睡着。

管志伟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小艺就猫着腰,鬼鬼祟祟地夹脚跟了进来,坐到床沿上,翘起大拇指说:“哥,真有你的!你们发展得怎样了?”管志伟躺到床上,随口问道:“她美吗?”小艺道:“那还用说么,美得都带了点嚣张。”想了想,又说,“不过呢,美女都有这样的小缺点,没有大碍。等以后成家了,经过生活的磨砺,会变好的。”口吻很老练,仿佛经历过无数世事似的。管志伟拿起床头的一本书,边翻边道:“可惜呀,她不是我的。”小艺不解,睁大眼睛望着他:“真的么?那你刚才为什么对她说那样的话?”管志伟倏地坐起来,放下书,红了脸,叫道:“你怎么能偷听人家谈话!”小艺不以为然,说:“你们又不是夫妻,怎么不可以偷听!那几句情话,不过打些擦边球,有什么稀奇,我也会。再说,我也不是故意偷听,不过是走到门边,无意中听到而已。”管志伟告诫她:“以后不准偷听别人谈话,知道么!”小艺拉长声调道:“知道了——”管志伟打量小艺一会,说:“真看不出来呢,恋爱了么,话说得这么老道?”小艺道:“我一辈子不结婚——”打了个呵欠,立起来,“好了,不说了。你把她给我弄回来当嫂嫂,我请你吃饭。”说完,扬长自去了。

管志伟没有心思再看书了,小艺的话拨动了他的心弦,何况还有刚才杨玲对他的表白。他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屋顶出神。他想,我不是也爱她么,为何还要拒接呢?就算她孩子气,一时冲动,过一段时间冷静下来了,没有这回事,也能够当几天的朋友。能做几天朋友也是好的,毕竟,曾经拥有过……

乡下的季节,非常分明,不像城里那样模糊。恍惚之间,曾经凉爽的风就带来了寒气。校园的楸树上,一片片黄叶被风摇落下来,飘飘然旋转着掉到地上,像一只只撑开的手掌,一层层挤压着;没有几天,就积了厚厚一层。天,也不再是那样的晴朗,像是有无限哀愁隐藏着的样子,总是灰蒙蒙的,耷拉着脸——秋天,走到了它的尽头。

管志伟的屋子里生起了火,整天温暖着。晚上,揭开盖子的时候,红红的火苗映着屋子,把屋子也映红了,显得一片柔和,不像外面有一种凄凉感。

这天晚上,李芬送来了自己的稿子,随即在炉火旁坐了下来,伸出粗糙的手在炉火上烤着,等待着管志伟给他看。爱好,能够给人予动力,给人予寄托。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别的学生已经在温热的被窝里做梦了,她还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教室里,在那幽幽的灯光下,编织着故事,编织着自己的梦。谁说写作苦呢,这不也是一种享受么!

李芬常年梳着两根辫子,穿一件单薄的衣服,即使在这样的初冬天气里,也不过在外面加一件白色碎花棉袄而已。但人长得

并不单薄,看起来挺丰满的。水灵灵的眼睛长在那秀气的脸上,忽闪忽闪,总是表示着她的心思在动。她的文章,却与她的这个年龄不相符,成熟老练;最令管志伟意外的,是文笔流畅,犹如冬天的小溪水,缓缓地流来,又缓缓地流去,不急不躁地;可是,意境却又那么的暗淡,荒凉,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她无奈地、黯然地活着。第一次看到李芬的文章时,管志伟就决定要跟她谈谈,了解一下她的生活环境。李芬的作文,在同学中是出类拔萃的,人也应该是出类拔萃的。她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呢?管志伟边看作文边想。

此刻,李芬的两手放在火盘上,头微微地向后仰着,望着管志伟,眼里有一泓明澈的秋水在荡动。管志伟说:“写文章应该把个人的经历同社会环境联系起来,否则,意境就不深远了。同时,尽可能地少加入自己的评论,而要用主人翁的言行把要反映的东西表现出来……”李芬听着,却没点反映,眼睛痴痴地望着他。管志伟将手中的笔敲敲火盘,道:“你怎么了?”李芬震了一下,慌忙从远方的世界里挣扎出来,却并未割断跟那个世界的联系,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迷惘;她又努力地呼出一口气,方才脱身出来,立即绯红了脸,低下头去。管志伟想了想,合上作文,问她:“李芬,你家里有几个人?”李芬低着头,细声答道:“三个。”管志伟道:“你同你爸爸妈妈吗?”李芬道:“不,就我跟爷爷奶奶。”管志伟觉得有些意外,停了停,小心地问:“可以告诉管老师么,你父母到哪儿去了?”从李芬的口气和神色里,他敏锐地觉察到她对父母没有好感,提起时没有一点感情,她甚至不愿提起他们。李芬咬着嘴唇,半天没有吱声。管志伟道:“你不愿说就别说了。”他想以后再找机会了解她的家庭。李芬却开口了,说:“我父亲抢人,被枪毙了。我母亲改嫁了。”管志伟一愣,觉得有些意外。他想了想,问她:“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呢?”“我父亲死的时候,我三岁,第二年我母亲就走了。”李芬说的时候,脸色紫涨,显然很不愿意说起这些事。管志伟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没有想到李芬会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过,仔细想想,这一切又在情理之中,从李芬的文章里就能够感受到她生活的不如意。李芬此刻沉默不语,脸色肃穆,这神色里有对生活的无奈,有对自己的不满意,还有……

管志伟安慰了李芬一会,最后说:“李芬,夜深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呢。”李芬这才站起来,提起凳子上的书包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前,却又回过身来,嗫嚅着说:“管老师,我……”想对管志伟说什么,却又犹豫着。正在这时,李雷爬上楼来,李芬只得走了出去,想要对管志伟说的话留在了心底。只听见她转过墙角,一步一步地下楼去了,长长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响了好半天。

李雷目送李芬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门口,这才回过身来,走进屋里,在火旁坐下,笑道:“李芬已经走了,你还发什么呆?”管志伟道:“不是的,你不了解情况。”李雷不理会管志伟的情绪,兀自说:“要是选校花,她必是第一名。”管志伟说:“她……”却没有心绪再说下去。

李雷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畅快地吸了一口,仰天徐徐地吐了出来。半响,突然说:“杨玲喜欢你。”管志伟一怔,这才从思绪里走出来,问道:“她告诉你的?”李雷道:“我看出来的。你没发现么?你走到哪儿,她的目光都追随着。”管志伟轻笑一声。他知道,这是那天杨玲跟她说了那些话的缘故。如果说杨玲喜欢他,为什么又没有更多的表示呢?这几天,杨玲常常来管志伟的宿舍里玩,闷闷不乐的,话也不多。倒是管志伟高兴,说了很多话,全是给杨玲听的。管志伟知道,杨玲之所以留心他,是他不像别人一样在她面前献小殷勤,从而引起了她的好感——那一定是的。李雷眯着眼望着管志伟,说:“如果你喜欢她,我就退出。不要为了一个女人,伤了我们的和气。”管志伟笑道:“你舍得么?”李雷叹一声,回道:“我是很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强迫人家。”管志伟心想,人生怎么有这么多的尴尬呢?很多事情,我们一厢情愿地希望它如此,可它却常常与我们的愿望相违背。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继续想道:可是没办法,我们是人,不是神仙,无回天之力——一时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起来,默然无语了。

炉火燃得正旺,火焰一波一波地往上冲,兴头很足的样子。李雷被雨水浸湿的毛衣,散发出一股蓊郁的人气,同烟气混合起来,溢满了屋子。屋里没有开灯,却仍然敞亮着,橙黄的,渲染了一层柔和之气。

李雷的脸像是受到了炉火的感染,慢慢地兴奋起来,露出了喜色。他向火里弹了弹烟灰,忍俊不住地说:“你知道么,我的事?”“什么事?”管志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李雷把脸凑过来,满脸狐疑:“真的不知道么,我跟小婉的事?”管志伟道:“什么小碗大碗?我真的不知道。”李雷面露得意之色,说道:“我又跟一个女人好上了——董小婉,卫生院的,刚分来不久。”管志伟笑道:“哦,原来如此!还说把杨玲让给我呢,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李雷抖抖烟灰,正色道:“说真的,假如可能,我还是宁愿选择杨玲。你知道,人都是势利的。杨玲不仅漂亮,还有背景。娶了她,不光是得到了女人,还意味着得到了金钱,得到了前途。”管志伟怔怔地望着他,半响后又微笑起来,说:“你的小婉呢,漂亮么,描绘来听听。”不知为什么,此刻,他不愿意李雷提起杨玲。李雷笑道:“她跟杨玲不同。她秀气,文静;还会弹琴,吹箫什么的,也算是多才多艺。”管志伟笑道:“哦,是个才女!哪天带我去瞻仰瞻仰她吧。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碗打破的。”“改天再说吧。”李雷的目光似乎暗淡了一下,心不在焉地说。

李雷走后,管志伟又坐了一会,才上床睡觉了。他关了灯,躺在床上,静听着屋檐水敲打着地面的滴嗒声。屋内一片漆黑,炉火里新添进去的煤块在炉灶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就像演戏散戏,又热闹又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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