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晓平    阅读次数：42980    发布时间：2015-06-30

（七）

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便痛苦。可是扪心自问：我究竟要得到什么？

爱情的终级目标，仅仅就是两个肉体之间的接触吗？如果说接触了就算是得到了的话，那么所接触的男女究竟又得到了什么？如果那种得到是以家庭、金钱、甚至生命做为代价，那这种代价是不是太昂贵了呢？长哭过后，我肿着双眼坐在那里呆想，想我痛苦的根源，想我接下来要走的路。还用再想下去吗？——多么简单的道理，可为什么还是走不出那痛苦的怪圈呢？

人每天都在疾走，可是究竟有谁能真的走出他自己呢？

外面的天越来越冷了，为了让自己的感官变得麻木些，再麻木些，我穿了很少的衣服就出门去了，我计划去不远处的一家书店买一本我好久以前就想看的书，我要用那本书麻醉自己，让自己尽快走出痛苦的阴影。冷风很快就打透了我的全身，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我就那样紧紧地抱着肩膀在阴冷的街路上一路小跑着，再也不管什么姿态什么仪表了！人真是活该受罪的动物，此时此刻，心田里那刺透筋骨的痛苦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此时所有的念想就是快点到达书店，快点摆脱掉那种同样是刺透筋骨的寒冷的滋味。在无法忍受之时，我甚至还能想到弗洛伊德，想到了他赖以为生的那些心理疾病的患者们，因为这些患者，弗洛伊德不但成为远近闻名的“首富”，还因为医学精湛而享誉世界。然而，这位闻名于世界的心理学大师，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突然就因“失业”而挨饿了，原因就是那场席卷了大半个地球的战争，几乎让所有的心理疾病患者都自然痊愈了。是啊，大家保命都保不过来呢，谁还有闲心去患什么心理疾病啊！

“富贵真的就要思淫逸？幸福的日子真的就那么不好享受吗？”他神情倦怠目光懒散地说，说得更像是呓语。贾经理死后，为了整顿人心，强化教育，公司里经常召开这类思想作风整顿会议，每次会议，他都要做重要讲话。我真的很怕听他讲话，因为他的讲话把男人的才华、机智、幽默、魅力都发挥到了极致，别说看他的眼睛，仅仅听他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心都要痉挛，都要颤抖。然而那天他的讲话却一直都用呓语的腔调在说：“凡到手的都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想要的都是我们难以得到的，得到的越难，我们越想要，——这就是人！”他无精打采地说着，如果不是他的嘴在动，人们甚至很难把那些话和正在说话的人联系在一起。见大家都神情怪异地看着自己，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才调整了一下坐姿，清了清喉咙：“贾经理现在与我们已经人鬼相隔了，做为前车之鉴，我们真的应该重新审视一下我们的工作和生活。真的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说到此处，他甚至微微地笑了笑，他这一笑，气氛果然缓和了不好，他环视了大家一眼，当然在这“大家”之中，也有我。见了我，他的目光又现出了那种迷离的状态，他似笑非笑地说：“人生就是一场舍近求远的游戏，舍近求远似乎是我们人类的天性，风景总是远处的好，女人也总是别人的好，总以为自己拥有的东西就不如别人的东西，就像是邻家的猪，自已家的猪食哪怕再好也不如邻居家的香，所以一旦得空它总会跑过去呛那么几口……”说到这里，他兀自地笑了：“我们家里啥没有啊？干嘛要馋别人家的那口？”话音未落，有人就窃窃地笑了。他面无表情地等着大家都笑完，才严肃地说：“我今天就点到为止，希望大家不要再想入非非，不管菲菲到底想不想你。血的教训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用很陌生的目光看着他，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甚至怀疑那天晚上紧紧攥着我的手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说得多好啊！就像一个哲学家，似乎把一切都看懂了，看透了。如果那天他没有攥过我的手，我一定会觉得相形见绌，会觉得坐在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辈子都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越轨的事，就像哲学家笔下的神或幽灵。——这就是所谓的领导，说得永远比唱得好听，松的紧的咸的甜的全由他一张嘴说了，把自己当成上帝了吗？我不禁鄙夷地一笑。然而倒霉的是，我脸上的这一丝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笑，竟然被他看到了，我看到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脸色也黑了黑。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默默地冲着墙壁做了一下鬼脸，我知道我和他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了，一切都大势已去了！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我还会回归以往的我，回归以往平静的生活了。这样想着，心里也觉得轻松！下班回家从他的办公室门前走过时，我甚至毫无顾忌地向他的办公室里扫了一眼，我见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埋在诺大的老板椅子中，似乎呆呆地想着什么，此时的他不知怎么的，倒像是一个异常顽皮的孩子，与平时的那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他判若两人。我不禁又一次微微地笑了，不过这一次我可是有意识地笑，走过他门前的一刹那，我甚至怀疑自己对他的所谓爱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八）

可就在这种特殊的形势之中，就在我的希望已经燃烧殆尽，甚至连灰烬都渐渐地变冷了的时候，他的眼神却瞟过来了，令人措不及防。

中午下班，我一边把纱巾系在脖子上，一边用腿轻轻地往前推门，想把门带上。为了体现自己的修养，我不敢把关门的声音弄得过大，用腿关门这不雅的举动，我做得更是小心翼翼。接着，那个特别的时刻就到了，我像突然预感到了什么，无缘由地回头望了一眼，我看见他慢慢地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向我无声地“瞟”了一下。我便愣在那里了，幸好周围并没有什么人经过，我不敢确定地向他追望了一眼，可他已经向他的办公室走去了，头都没回，转眼就消失在那扇阔气的总经理的大门内。

同事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我呆了呆，只得又把门打开，正好走过来的董姐冲我友善地笑了笑：“怎么，不走吗？”

我说：“马上走，有一样东西忘在办公室了。”

她便笑了：“那我先下去了！”

我笑着目送她离开，这才回到办公室，接着，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了起来：“他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是让你留下来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就真的照他说的做吗？你留在这里要做什么？你真的要毫无反抗地受他支配吗？”

公司里渐渐地静下来了，静下来了，在寂静中，墙上的石英钟的走动声显得有些震耳，我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时而坐下，时而站起。一抬头，我看到镜子中自己那红红的脸颊，红红的，我不禁在镜前止住了脚步，我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认真地问自己：“傻子！你怎么了？你现在很危险你知道吗？你要犯罪了你知道吗？你还在这里等待什么？快些回家去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为了爱你的丈夫，为了你爱的女儿，快回家去吧！”心里这样想着，身体却回到座位上坐下了：“……傻子，傻子，快告诉你自己：你究竟是不是爱他？到底有多爱？如果爱，那么你究竟爱他什么？或者你根本不爱他，造成目前这种局面的只是缘于他的权力！你并不爱他，你只是畏惧他……快告诉你自己……”

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或者是你看岔眼了，根本就是你自作多情！他从你的门前经过，只不过是无意中看了你一眼，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就像你也常常把目光无意识地瞟到别人的身上……你还在这里傻坐着干什么？回家去，快点回家去！”意识到了这一点，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便袭击了我的心，我苦笑了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我真的要回家去了。边走边自嘲地笑着，默默地骂着自己，骂自己傻，骂自己自作多情。可就在我又一次走到办公室门边，又一次把纱巾戴在脖子上的时候，公司内线电话突然响起，震得小小的办公室就像要跳起来了一样，我的大脑里顿时出现了短路，马上三步并两步地飞奔过去抓起电话，尽管心跳异常，可声音依然维持在那种标准的国际低音上，我轻轻地“喂”了一声。

话筒里他的声音依然如同那天开会时他的声音一样，懒懒的，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十二点钟在楼东树林边等我！”说罢，就决断地把电话挂了，就像平时吩咐工作时的口吻一样。办公室里又回归了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我拿着电话，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天昏地转，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梦想中的一切真的要变成现实了！

这时，我听到他走出办公室的声音，我听到那扇阔气的门咔地一声轻轻地锁上了，我听到他那特别的脚步声如同往日一样，不疾不缓地越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电梯深处……

一切都归于平静时，我突然哑然一笑，我特意回头对镜看了一眼我的笑容，我发现我的笑容竟然很灿烂，有一种无耻的美，放荡的美。当然，无耻和放荡之中，也也透着一种祥和，一种幸福，也有一种神经质，——我默默地叹了口气，轻轻对自己说：“活着，活在今天……”

我一边暗暗地计算着时间，一边把小兜子打开，拿出了所有的化妆品，快速地化起妆来，等镜中的脸蛋儿终于达到了满意的标准后，也到了该下楼的时候了。电梯里空无一人，在电梯里，我又对镜注视了一下自己的面容，我发现除了面庞比往日显得有些潮红外，其余一切都很正常。因为无事可干，我竟然还有闲心挤了一下眉毛，瞟了一下媚眼，无耻地扭了扭腰肢并笑了一笑，我甚至很遗憾地想：这种绝世娇艳的美丽怎么没有让他看到，真是一种浪费。这种时候正是大家都在午休的时候，公司里的一切仿佛都睡着了，楼下门厅里更加寂静，我一路快捷地走着，一个人都没有遇到，等我从容地走到树林边时，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正好卡在十二点。

我们公司地处郊区，这里风景宜人，车辆行人很少，小树林边更是看不到什么闲逛的人。我向远处望望，心里琢磨他会把我载到哪里呢？正这样漫无边际地思量着，一辆黑色的骄车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身旁。这是一辆我十分陌生的轿车，在窗玻璃并没有被摇下来的情况下，也就是说在我对车里面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就义无反顾地走到车前，毫不迟疑地就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爱情啊！你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让一个总是猎犬一般充满警觉的人竟然变得如此冒险而且盲目？曾经多么谨慎的我啊！在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对一切都那么小心、那么理智，甚至能从一些貌是平静的表相里看到潜伏的危机。然而正是这个智慧的我，竟然会毫不犹豫地就独自踏上了一辆陌生的、封闭得严严实实的车，如果上车的独行女子不是我，如果此时换我去听那个上车女子的故事，我一定会笑她愚蠢，笑她冒失，笑她弱智，然而此时此刻，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自然、顺畅、和谐，我非但不觉得紧张，反而觉得痛快、过瘾和刺激——这真的是我吗？

刚坐到车里，车就开了，并且越开越快，汇入车流，又甩开车流，箭一样地驶向了郊外。他当然是亲自驾驶车辆，也就是说，这个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这可是多少年来我连做梦都在渴望的事情啊！我看了一眼他专心驾车的背影，我的心顿时狂跳不已！男人真是适合于驾驶车辆的动物，他驾驶车辆的姿态真是太酷了，太美了，就像驾驭一匹烈马，雄性冲天，英气十足！——啊，我日思夜想的人啊！此时此刻终于如此鲜活地、如此真实地、如此全部地归我一个人支配了，没有梦中的朦胧，没有思念中的遥远，更没有想像中的缈茫，他就在我的身边呼吸着，心跳着，生存着，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刚毅的嘴角紧紧地深抿着，我望了他一眼，仅仅望了他一眼，就觉得一股热浪从心底里升腾了起来，转眼就把我吞没了。我不由得张开了嘴，因为我已无法用鼻子自然地呼吸……郊区那零落的楼宇转眼就被我们抛到了后面。也就是说：这个城市终于被我们甩到后边去了，这个美丽的、喧嚣的、多事的、无奈的城市，终于被我们淘汰出局了，此时，在这条越来越窄的林荫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思索，在飞奔，在驰骋！山岗起伏的坡度加大了，树林也越来越深，越来越密了，浓浓的深深的林荫转眼就遮挡了午时刺眼的阳光，骄车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因为我们早已拐下了油漆路，进入了密林深处。

多么惊险多么刺激的狂奔啊，自上车以后，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也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是啊！此时此刻，语言对于两个心灵相通的人来说，还有什么用呢？别说语言了，连眼神都没有一丝用途。

车终于停下来了，他舒了一口气，这才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地。我只觉热血一涌，热泪就盈满了我的眼眶……我没有容他说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让他说出来，马上疯狂地迎向了他，于是，两张热切的唇便像两块磁力巨大的磁铁，紧紧地吻在了一起，两具正在熊熊燃烧的肉体也随即汇成了一股冲天的狂焰，在那辆封闭的骄车里越烧越猛了……

世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