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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乌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三月楚歌    阅读次数:72839    发布时间:2013-11-06


第十一章

1

这个年末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怪事情一件又一件接踵而来,搞得麻雀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猫狗兽所引起的事情仅仅是一次开始罢了。秦成玉转移了兴趣于古董的研究,也许就像老头子编草鞋一样,并不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有件事情做而已。他一天天在对照着书比划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滚生一天天玩着他的小狗和乌鸦,我想明年他就要去读书了,应该让他提前学些什么,给他买了几本书,他把书放在地上让乌鸦站在上面。这让我很生气,但是我老婆很宽容他。大老头子不知怎么了,我感觉到这几天老家伙有些不自在,好像很毛躁,屁股似乎长了刺一样坐立不安。后来我才注意到他似乎是身子痒了。他先是摸摸脸,抓抓脖子,然后反手去挠挠背。最后他干脆背着身子在墙上擦起来。当我要过去问他一些什么的时候,他起身往鲤鱼河的方向走去,大概又要洗澡去了。

洗澡之后的大老头子依然觉得身上痒,他不断地拿背在墙上,树子上擦拭着。我问他这是怎么了,他只回答了一个字:痒。我问是不是什么皮肤病,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擦。我懒得管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是那样的固执不可理喻,让他多痒一点也没什么大碍。

我起身往后山走去,想着要去麦地里背些麦秸来换一下粪棚子上的草。粪棚子上的草经过了一年的风吹日晒,再加上那些讨嫌的鸡经常飞到上面去刨,已经有些漏洞了。秋天的野地里依然是成群的八哥鸟,它们拍着花白的翅膀,在落叶与烂泥之间觅食,飞到落尽叶子的树桠枝上叫出几声不太喜庆的声音。我往山坡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家里的黑狗也跟着来了,在远处追着飞翔的鹌鹑,汪汪地叫。我把麦秸背到家的时候,我看到大老头子又在对着门板擦身子,发出咔咔的响声,就像是牛擦痒一样。我说:“你还痒啊?”

“不知是搞什么鬼,就是痒,痒死人了。”

我说要真痒你就去找点药来洗一下,我给他看的时候,他背上的发皱的皮肤竟然饱满起来,红一片,青一片。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我问他这几天有没有去沾什么东西,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来,似乎对我的这个问题表示不满,他说他这大半辈子都这样过,哪里会去沾什么东西。和我说话的时候,他似乎感到痒得受不了了,就又拿背去擦墙。我想着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总不能不管他,看他这痛苦的样子,要不要到落月镇去给他买些皮肤过敏的药来。刚巧,吴有庆这时开着车从门前过,我叫住了他。我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叔,我要上落月镇去。”

“又要给果园买什么东西,还是你去玩?”

“不是,果园的东西我都打理好了,又是喜米叫给她进一点货。”

“我看你都快成了她的专职进货员了。”

“叔,老板都没说你这个老板的爹倒说了,油都是我自己掏钱加的。”吴有庆笑得很不自在地说。

“也没真要说你,开个玩笑,秦成玉他大爷全身都痒,我想叫你帮我买点皮肤药回来,什么皮炎灵啊都可以。”

“没问题,叔,我给你带回来就是。”

我准备要给他钱,他说:“叔,不用了,不就是点药吗,我买回来就是了。”说着他把车开走了,看着渐行渐远的车子,我感觉这是我儿子做的唯一一件大好事,他开了个果场,把这么一个没爹没妈管教的二流子变得像个人了。

2

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大老头子在屋里又吵又闹,他听到我回家来的声音就大骂起来:“秦大顺,你这个杂种,你害死老子了。”

我当时想我又没惹你,你这个半只脚都踩棺材盖板的人了,那么大火气干嘛。老婆像是做错了事似的一个人站在一边话也不敢说一句,大老头子在墙上来回地擦拭着,就像一头不堪蚊虫叮咬的牛那样。我莫名其妙地走进家去问老婆他到底怎么了,老婆说:“下午吴有庆开车过家门口的时候叫住我,说是你叫他给大老头子买了些药,我就拿回来给他用,可是一用他就说更加的痒了。”这怎么可能?我赶快过去看是什么药,药放在桌上,是些歪歪扭扭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大老头子在那里暴跳如雷,似乎他已经受不了身上的奇痒了。

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也想不出是为什么,我想老头子这几天所作所为,也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人病起来就是这样没头没脑,就像有时死亡一样,是不需要特别的原因的。看着老头子那痛苦的神情,我知道他快要无法忍受了。我赶紧走出门外去,大老头子依然在那里磨皮擦痒,把家具都弄得摇天晃荡的。老婆问我去哪里,我说找吴有庆。我出门去的时候遇到秦成玉抱着一个土罐子哼着歌回来,来到门外的时候还伸手拍了拍他兄弟的头。他问我要干什么去,我说你大爷痒得受不了了,我去找吴有庆来开车送他去医院。他忙对我说:“你在家看着,我去。”他把罐子放进自己房间里,然后又转身出门去,老家伙就像正在忍受极限一样,似乎恨不能把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拆下来擦。

不一会儿吴有庆把车开了过来,大老头子开始死活不愿去医院,他说他大半辈子了就从来没有进医院过。他一边擦我们一边给他做思想工作,最后肉体的疼痛让他妥协了。他大声骂道:“不要吼了,我和你们去。”我和秦成玉一起带他去,在车上他一边骂一边用身子擦着车子的座位,一直进医院了也没有停下来。

3

我再一次见证了医院的神奇,他们只是给老头子打了一针之后,老头子就感觉不痒了。他安静了下来,被一个护士安排到一张床上。他旁边的另一张床上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输液。老头子看着那个挂在墙上的输液瓶发呆,他有些担心的问秦成玉:“我是不是也要挂那个瓶子?”秦成玉告诉他应该要。他有些害怕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不想挂那个东西。”秦成玉笑着说:“挂那个东西又不痛,大爷,没事的,你现在虽然不痒了,但是不敢保证回去之后就不痒了,只有输了液之后,才算是彻底的好。”说话的时候,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小护士左手拿着一个大大的甁子,右手提着一个不锈钢的器皿过来。她把那瓶药水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的时候,老头子就一脸无助地看着我们。

“躺到床上去。”护士说。

大老头子面有难色。

“没事的,躺上去吧,大爷。”老头子这个自以为是的固执老家伙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秦成玉看出了他的顾虑,一手就把他推向床上去。

大老头子被动地躺到床上,秦成玉还算孝顺,他给大老头子脱子鞋。小护士一把把他的衣袖往上捋,用一根一头缠着棉花,像是火柴棒一样的东西往一个小瓶子里蘸了一些黄色的液体,她拉出大老头子的手,看了一下,拍拍,然后涂抹在大老头子干瘪的手背上。从大老头子的表情里我知道,老家伙是又怕又不敢动。护士把针插进他的皮里去的时候,他把脸歪到一边去。护士走了,他这才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插着针的手:“怎么一点也不痛?”

他抬起头看着墙上那瓶巨大的淡黄色液体,忧心忡忡地问:“成玉,这一大瓶往血管里注,能装得下吗?”

秦成玉笑起来:“放心吧,就算是一百瓶也装得下。”

大老头子半信半疑地躺着,想睡又没有睡地假寐着。他有些不放心,睁开眼睛来看了一会儿墙上的那个巨大的药液瓶,担心地问:“那么多我的血管能装得下么?”

“放心,没事的大爷,再多两瓶都不会有事。”秦成玉把旁边的那个小男孩指给他看,“你看,那边那个小孩,人家的血管可比你的小多了,不是也挂着一大瓶么?不会有事的。”

老家伙看了一下,似乎心中有数似的又问了一次:“真的不会有事吗?”

“真的不会有事。”

听到秦成玉肯定的回答后,他才安心地躺着。

4

谁知道身体发痒的在麻雀村不仅是大老头子一个人。不多久,麻雀村很多人都有说手痒,脸痒的,脸上抓得横条竖条的,手更是被抓起了一条条的血痕。那种感觉也许得过疥疮或者接触过得疥疮的人会深有体会。但是麻雀村的痒又不是疥疮,因为疥疮会长出一粒粒的小水泡,可是这次痒什么也没长,就是痒。痒了之后,一个接一个的都往落月镇的医院去。到底为什么会痒,这痒就像是会传染了一样,实在有些不可思议。直到那天下午,一件蹊跷的事情才让麻雀村所有痒的人找到了原因,并且引起了政府的重视。

晚秋难得的阳光让人感觉到格外的舒服,我把大奶牛拉下田坎,把它拴好后,从稻田上走过来,我感到有一股潮湿的腥臊味扑鼻而来,是一种类似淤泥的味道,夹在风中。我向下望去,从鲤鱼河里,铺天盖地有一片黑色的影子朝着寨子上移动过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固。我走下去看个究竟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个面目丑陋的蛤蟆,还有横行而来的大大小小的螃蟹。我看着太阳,似乎是一个打破的臭鸡蛋一样,金黄而浑浊的液体流得漫天灿烂。我嗅到了麻雀村将面临的不祥的味道,这味道如烟火一样熏着我的鼻子。我扯下一棵草弄了弄一只就在我身边的癞蛤蟆的身子,它抬着一双眼睛看着我,那眼睛黑漆漆的,闪着如电一样的光。我感到它似乎在诅咒我,这让我的心里不禁流过一股寒流。

我感到很奇怪,都快冬天了,这些畜牲应该是钻洞里准备过冬了,怎么会成群结队地爬上来呢,这真是前无先例的事情。我端详着那只愤怒的大蛤蟆,感觉到它似乎与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我感觉到它似乎是我和麻雀村里面的某一个女人野合后产下的私生子,知道了真相之后,它感到异常的耻辱。但是我感觉它是没有错的,孩子能有什么错呢,就像我的身世一样,我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要错也是大老头子他们的荒唐。但是天下人都可以诅咒他们,鄙视他们,唾弃他们,却唯独我不可以,“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杨八老祖说得对。虽然现在我也知道杨八老祖也没有什么伟大的,因为他很多私事我也都知道,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在年轻的时候也勾搭过不少别人的女人,在六十岁的时候还悄悄偷看他儿媳妇脱衣服。不过,人都是这样的,有什么呢,世界本来就不存在真正的完美的没有瑕疵的人。

面前的癞蛤蟆后腿往地上蹭了一下,向前跳过来,它的身本是那么的笨重,就像是肚子里负了很多东西一样。陆陆续续的,它的身后也有了不少癞蛤蟆跳了过来,一只只黑乎乎的,身体丑陋而臃肿。我放眼往鲤鱼河埂望去,不好,河里还继续往上爬来很多的动物。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这些畜牲都爬上来,一定会到村寨里去,那么这寨子还成什么寨子,肯定不少人会被吓死掉。我感觉这件事情应该尽快告诉吴银根,虽然他没有一只手了但他还是支书,他有责任来处理这件事情。我跑上水泥路,灰白的水泥路上也有着几只拇指大小的青蛙在那时有气无力地跳,我心里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异兆之后肯定会有大凶,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临近冬天时,各种动物都活跃起来,老鼠明目张胆地到晒坝上拉米粒子,蛇跑到家里面来,麻雀在冬天里竟然还衔草搭窝,结果那一年下大雪,大得我们家的小牛犊跳进雪地里的时候,只露出半截尾巴。然后雪一直不化,飘了雨之后上面结了冻,一冻一个多月,结果动物多半在那时候死掉。没有菜吃之后,大老头子和小老头子把家里预备过年的猪杀了来吃,一家人硬是把一头猪都吃完了,天空才放晴,雪才开始融化,不过地里的蔬菜在雪化的时候,叶子都成了纸一样的薄,太阳一晒,就都透明了,还是没有菜吃。

我一路走过去,一遇到人我就对他们说河边有好东西看,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我走到村委会的时候,吴银根和杨德旺在村委会外面的墙壁上拿着锤子要把一张白纸黑字的东西钉上去,我仔细看的时候,发现是关于遗体实行火化的。这事已经不新鲜了,早在三年前落月镇就开始了这一政策,不过只是局限在镇上搞了个试点,当时据说有些人因为这个还和政府产生冲突,不过最后大家还是都得听从国家的安排。我问吴银根,你这是要贴什么,我来帮你。他说刚开会来了,镇上今年的火葬面要扩大到整个镇所有的村子,这是宣传材料。我总觉得一个人死了,就算别人拿来煮了吃了自己都不知道,管他火葬还是水葬。反正听说火葬都是国家出钱,为了减少耕地面积的浪费,我觉得也挺好。我说,来我帮你钉吧,钉完了你们俩要到河边去看一下有件怪事情怎么解决。我接过吴银根手中的活,与杨德旺一起把那张写满字的塑料钉了上去。

吴银根问:“河边会有什么怪事情?”

“你过去你就知道了,很好看的事情。”我说。

“你不会吹牛吧,大顺。”杨德旺问。

“去看就知道了,那可真不是件小事。”

5

我和吴银根、杨德旺来到鲤鱼河上的时候,那里比刚刚我所看到的更加严重,河埂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水泥路就像是一条分水岭一样隔开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边的各种动物跳动着,几只狗在田坎上汪汪地叫,飞来的几只白鹤似乎找不到落脚地似的,最后我看到它们悲伤绝望地朝着山头飞了过去,飞成了天边一抹轻描淡写的云。动物群以一种勇往直前的方式缓慢地向我们走来,我看见前面不足两米的地方,一只金黄的大螃蠏夹住了一只蛤蟆的大腿,蛤蟆痛苦着往前作无数次无谓的原地跳跃,我看到它流着眼泪,就像一个可怜的乞丐一样。它的嘴巴冒出白色的泡沫,它调头的时候,用头去试图把螃蠏推开,它白色的唾沫和螃螃蠏黑色的泡沫混在了一起,变得很艳丽绚烂。当然它并没有把螃蠏推开,相反更加加剧了螃蠏咬紧它不放,蛤蟆被夹疼得打滚起来,螃蟹不依不饶就是不放,蛤蟆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那种感觉让我想到了人活着有时的痛苦与无奈。

一只绿色的大青蛙从吴银根的脚前跳过去的时候,撒了一泡尿水,从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从天而降包裹住了吴银根的身子,我看到他全身抖了一下。“大顺,你说这是因为什么?”我看到他空空的左边的衣袖飘荡在空气里,像是一面旗。“我也不知道。”我对他说,我当然是不知道的,我为什么知道,我可以知道男人为什么要睡女人,白天为什么出太阳,晚上为什么会出月亮,冬天为什么会冷,春天为什么会暖,夏天为什么会热,这些我都知道,我甚至知道老母鸡为什么下蛋不下小鸡,老母牛为什么会下小牛不下牛蛋,我知道为什么有的树开花不结果,有的树不结果却开花,我知道麻雀村很多女人的奶子的大小,我知道落月镇的镇长的老婆背着他偷汉子,可是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畜牲会成群结队地爬上来,不知道这该死的麻雀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杨德旺说:“你说该怎么办,总不能随便让它们就跑上来吧?”

我听到了身后的窃窃私语,我转身向后看去的时候,村寨里的人大概也都知道了鲤鱼河出现的奇观,他们都朝这边走过来,有不少人已经站到了我们的身后。对于铺天盖地而来的青蛙和螃蠏,很多人开始表现出来的是惊奇,之后就有些害怕了。有气无力的蛤蟆跳动着在人们的脚旁边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全身起鸡皮疙瘩。我无意中抬头看到大奶牛站在那里不吃草,围绕着拴它的树桩团团转。因为漫天的腥气我也受不了,所以决定不再呆在原地,我对吴银根说:“这事情,你还是尽快处理吧,不能让蛤蟆都跑到村子里面去,要是都跑到村子里面去,非出乱子不可。”

我跑上田坎朝大奶牛走去,我看到它身旁也满是蛤蟆,大大小小在草丛中,泥块里,跳得一片混乱。怪不得这畜牲会表现得这样的惊慌和不安。我走过去的时候,害怕自己踩着蛤蟆,并不是我心地善良不想踩死他们,而是要是我踩上一脚软绵绵的蛤蟆,并且冒出一些肠子,或者发出一两声怪叫的话,我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并且恶心。我小心翼翼地绕过蛤蟆走到拴着奶牛的地方,解下绳子,又小心翼翼地绕着它们往外走,可是我还是不小心踩到了一只,我只感觉到心里一软,然后一声怪叫就从脚底飚上来,一直钻进我的耳朵里,在我的肠子里蠕动着。我吓了一跳,一只蛤蟆从我的脚底下爬出来昂着头看我,似乎在质问我为什么凭白无故地踩它,背上有我鞋底留下的泥。我感到这些蛤蟆并不是跑在田野上,而是爬在我的身在,钻到我的胆子里,在我的头皮上的每一根发根上,在我的肚子里的每一截肠子里,在跳运着,毛糙的皮肤摩擦着我的敏感的身体,我感到就算有一个脱光了的女人睡在温柔的床上向我笑,我也没有任何的兴趣了。

我好不容易走出那块田,爬上一道坎,这里基本上没有青蛙,我调过头去看大奶牛时,它几只宽厚的脚所过之处,把泥土踩成一个又一个的凼子,蛤蟆的身体被踩成烂泥陷在泥土里。看着血肉模糊的一个又一个的牛踩成的凼子,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把牛赶快拉过水泥路走上一片小树林,我想可以把牛拴在那儿。看着在我下面百把米远的人群,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说些什么,只有几条狗在田坎上不依不饶地一直叫:汪汪汪。

6

我决定还是先回家一趟。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大老头子背着手,吸着旱烟与我迎面走来,他依然像是一头老虎一样,走得威风八面。我站在一边让他,他第一次主动把烟斗从嘴上拿开,然后问我:“听说河边出了怪事情了?”

“河边有很多蛤蟆都朝寨子上跑来了。”

“嗯,我看看去。”他说着又含起自己的烟斗,吐出一缕一缕的烟雾。

我走到家门口,滚生这小家伙依然在地上爬着逗小狗,并且朝站在书本上的乌鸦大声喊:“快说,吃饭,吃饭,不说就让你饿死。”我走上去,对他说:“你起来,不要在地上把衣服都弄脏了。”他抬头望了我一眼,他似乎觉得我叫他起来让他有些莫名其妙。“不要教那只乌鸦了,它不是八哥,不会说话的,要想喂只会说话的,明年春天我答应给你抓只八哥来。”

滚生似乎对我的言语很生气,他大声叫道:“你为什么说它不会说话,它会说话的,它一定会说话的。”他朝乌鸦大声叫道:“快,你快说话给他听,快,说,吃饭,吃饭。”乌鸦无动于衷地歪着头,似乎不理会他,或者根本它就不知道滚生说的是什么。滚生似乎生气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老子打死你。”说着我看到他凶狠地一巴掌朝乌鸦拍去,乌鸦怪叫一声,拍着翅膀飞上屋顶上去了。我感到好笑就笑了起来,滚生白着我一眼,从鼻子里出一声恶气:“哼”,这小家伙竟然这样大的脾气,他看着屋顶上若无其事的乌鸦:“有种你就永远不要下来!”他双手抓起小狗,把它放在他哥哥给它买的小自行车的兜里,他把车推到水泥路上去。

我进家喝了一瓢凉水。我感觉吞下去的时候有些奇怪,心里怪怪的,似乎这水里蛤蟆洗过了澡一样。我老婆抱了一堆柴禾进来准备要烧晚饭了。我问她秦成玉呢,她说在房里看他的书呢。我对老婆说不知道今天鲤河是怎么了,爬上来很多蛤蟆,还有螃蠏。老婆说:“我刚刚听他们说了,我也懒得去看,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不看也好,看了连饭都吃不下,恶心得很,铺天盖地都是,不知会不会跑到村里来,我正要问一下秦成玉是怎么一回事。老婆说你去问吧,别出什么乱子来才好。

我进秦成玉的房间去的时候,这小子正拿着书在比比划划地对照着手上的一些坛坛罐罐缸缸。我对他说河边的怪事情让他去看看,他说忙着呢。我说你忙狗屁,这是村里的大事,怎么说也总比你这事要紧,还说要给麻雀村做什么大事情,我看你是没什么出息在找借口,现在恐怕连动物都不懂了。我的话让他生气:“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不就是几只蛤蟆吗,有什么了不起,你又不是没见过。”

“什么叫做几只蛤蟆,那是成千上万只,黑压压一片,吓都吓死人,全村人大部分都在看,大家都害怕它们跑到村子里来正没办法呢,你不是研究过动物吗,你给我去看看去。”

“真的假的,哪里会来那么多蛤蟆?”他不信。

“真的假的你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嘛,就算你老子我哄你,你去河边一趟会花很多时间啊,一天天就只知道搞你的这些东西。”我感觉这小子真是不争气,刚觉得他终于可以不研究动物了,一转眼又迷上研究古董了。他又看了我几眼,确定我在给他说正经事的时候,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笔,合上书,起身跟我走出去。滚生不在外面,小狗从坎子上朝家跑来,他的自行车扔在路边。我把他的自行车推上来靠在墙上,然后跟着秦成玉一起去鲤鱼河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7

我在水泥路上面就看到了喜米站在人群里,我觉得我不要和她见面为好,我对秦成玉说你下去看,我先把牛拉回家去。他顺着水泥路走了下去,我走过去看大奶牛,它依然在那里自在地吃草。我站在那棵小树前看着已经长大的王德林从马路上走过来,当初他妈说他是我儿子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要是他是我儿子,他可是比秦成玉本分多了,读了几年书,考不上高中,出去打了几年工,之后就娶了个媳妇,现在都抱两个孩子了。要是他真是我儿子的话,我就是当爷爷的人了。不过他从来都没叫我爸,而是叫大顺叔,所以就算他真的是我秦大顺的种,总也不那么舒心。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对我说,秦大顺,那颗星星那个月亮是你的,可是你看得见却摸不着,就算是你的也不关你的事。他穿得一身红艳艳地走过来,大老远就喊我:“大顺叔,你不要下去看一下啊,也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了。”

“我刚去看来。”我应他的时候,我的目光顺着他的背影往下走去。我看到喜米朝我这边望过来,是的,她朝我望了过来,看她的神情似乎要和我说些什么,但是她没有说,她的目光我分不清是鄙视还是深情,也许因为太远,所以我无法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义。我也对着她看了一会儿,我觉得她是可怜的,本来一个漂漂亮亮的女人,现在弄成了这个样子,不过最近她似乎看起来已经没有前一阵子那样的伤感与颓废了。也许,日子总会把人变得麻木,变得无所谓。时间会抚平伤口吗,其实一个口子一旦伤了,是永远也不会抹平的。只是习惯让我们对它妥协了。习惯成自然,就连疼痛和伤口也是一样。

我们这样遥遥相望了一会儿,她把头转向了鲤鱼河下。过来一会儿,她似乎对这一切感到索然无味,然后我看到她顺着水泥路走了上来,灰白的水泥路在阳光下我觉得有些苍凉。我看着喜米走上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能和她面对面,或者说上一句话,我预感到如果我和她说上一句话的话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节外生枝。现在我就想简单,简单是福。我故意作出有事的样子从树林那边走过去,当我爬上那个小土坡时,我从几棵小松树后面调头过来,我看到喜米已经走到上面去了,我看着喜米走上了那几棵樟树后面的泥巴小路,爬上石坎,她朝村头她的小卖部里走去了。

我又顺着走过来,踏着水泥路走到人群里去。我发现他们在那里撒着什么,远远的就看到一条巨大的白色的线条。我走到下面才发现,是他们在用石灰划了一条线拦住青蛙。我感到可笑, 一条石灰能挡住青蛙么。我走近去一看,看见滚生那孩子一手抓着一只蛤蟆。我感到恐怖,而他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感觉起来可能还是一个很好玩的东西。我叫他放下,他抬着头看着我。我朝他吼,身边的几个男男女女笑起来:“不怕秦大顺,他不敢惹你。”滚生看着我,还一脸的似笑非笑,我估计他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面部表情特征,估计是他本身很想笑,但是又怕我骂,所以他节制住了。我说你要是再捏蛤蟆,晚上你的手烂了,不要叫我给你找药。王德教的老婆在那里说他:“不要听秦大顺的,他哄你,你应该先把手里的装口袋里,然后再捉几只,晚上放到你爸你妈的床上去。”滚生抬着眼睛看她,不知他出于什么想法,我看到这小杂种突然把手扬起来,两只癞蛤蟆都朝王德教的老婆的脸上飞过来,我看到蛤蟆肥胖的屁股亲吻在她的宽大的嘴巴上,温柔地跌落到水泥地上,在水泥地上的蛤蟆似乎格外的缺乏生机,跳起来让人感觉更加的笨手笨脚。王德教的老婆摸着自己的大嘴巴,又气又好笑地指着滚生:“你妈的,这个小杂种还真敢扔过来。”滚生知道她是在逗他,咯咯地笑,笑得阳光灿烂,笑得如风吹响。

我走下去和吴银根他们一排,他们还在撒着石灰,这主意是秦成玉出的。他说也许这些畜牲怕白色的东西,撒上石灰可能可以暂时阻止它们跑上来。我听秦成玉在那里说,动物出现反常的情况无外乎它们生活的环境出现了异常或者将要出现异常。动物的敏感到要比人强得多,例如大地震之类的来临,动物都会作出违反常理的举动。我看到他们撒石灰的地方,确实有些动物望而止步,但是在石灰的地方,确实也有,几只癞蛤蟆身上染上了石灰,整个看起来像是化了妆要唱戏一样,只见两颗眼珠子在那里无辜地望着人群。我感到那几只染了一身石灰的青蛙或者蛤蟆有点可怜,就像是一个个孩子一样无助。我不知道它们怎么会这么奇怪地像是要起义一样,我往河边看去的时候,很多青蛙更是跳动着,越来越密,黑压压的一片,其间还夹杂着其他动物,我还看见在其中跑着的小蛇,还有老鼠,最多的还是螃蟹,它们夹着蛤蟆的腿,张牙舞爪,那样子有点像是大混战一样兵荒马乱。当我的目光定在一只两只夹子各夹着一只蛤蟆高高扬起的金黄色的大螃蟹身上的时候,我听到了滚生在上面传来的哭声,这哭声就像是突然爆炸一样从他的嘴里响出来,我感到大脑一紧,马上跑过去看,他的小手指上吊着一只金黄色的螃蟹,看来这小杂种又去摸螃蟹给夹住了。

“快过来。”我叫着他。

看到的男男女女在那里笑,有的还要打趣他:“拿不下来了,那螃蟹就一直长在你手上了。”滚生现在没有心情理他们,他知道只有他爹才会真正地要帮助他。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我的面前,把那只挂着张牙舞爪的螃蟹的手朝我递过来,我正要递手去把螃蟹拿下来的时候,张成功的肥胖的女人说道:“大顺,你想疼死他,你这样拿下来那螃蟹一用力,不夹断他的手才怪。”我抬眼看了她一下,“我们平常不都是这样拿下来的么,螃蟹能比人还厉害到那里去?”

她咯咯地笑:“你以为滚生是你啊,他是个孩子手嫩,那螃蟹你要把它放到水里去,它自己就然松开了。”

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抱起滚生,到上面的一块有水的田里,把他的手放到水里去,果然,那只该死的螃蟹松开了,在清水里似乎很愉快地吐着气泡,它的头还朝我们抬过来,似乎在说着感谢的话。滚生走过田坎,在水泥路旁边捡来了一块石头,那是我们修路的时候剩的,他又走回来,把石头狠狠地朝水里砸去:“叫你咬我,我砸死你。”水在哗地响起的时候,我看到田里的水像是往下落一样成一个大的口子,当口子又合上的时候,浑水扩散开来,螃蟹的看不到了。

8

我儿子的办法还是没顶什么用,天快要黑了,大家都忧心忡忡地回到自己家中。我看着麻雀村有些昏暗的天空飞过几只大鸟的时候,那几只站在大枫树上的八哥也拍着翅膀落向了附近低矮的树林子,风吹凉了整个麻雀村,天空中再也找不到太阳的痕迹,就要入夜了。我叫滚生,这小杂种还不想回家,我说你再不回家猫就吃了你的乌鸦,他才咚咚地沿着水泥路跑回家去。我牵着大奶牛回家,大老头子依然在那里织他的草鞋。烧好晚饭的老婆在那里剥豆子,身后扔着一堆豆荚。滚生到家后在屋檐下打了个口哨,乌鸦从房顶上拍着翅膀飞下来,站在他的肩膀上。他把它抓起来,扔进笼子里。

我把牛绳解开的时候,老婆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进家去张罗晚饭。在老婆摆好碗筷的时候,秦成玉也进了家门。他坐到桌子上的时候,大老头子问:“河边都跑满蛤蟆了?”

“是的,到处都是,还有螃蟹,我现在也还不知道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为什么,还不都是村子里的人给惹的,修路,修掉了两条大蛇,蛇是干什么的,吃蛤蟆吃老鼠的,大蛇走了,就像一个国家的皇帝老子走了一样,能不乱吗?”我觉得大老头子这话说得有道理,怎么就没想到那两条被捕的大蛇身上呢,万物相生相克,相互依存,所以自然周而复始得以更替,现在就像链子当中断了一环一样,不乱套才怪。但是我不想问大老头子该怎么办,我知道秦成玉肯定会问,不问他自己也会讲的,秦成玉还是问了,“大爷,依你看这事怎么处理好,总不能让蛤蟆都到村子里来吧?”

“到村子里来那还是小事情,要是都这样在外面一到冬天下雪来全冻死了,明年说不准麻雀村又要出现新的问题了?鬼啊神的事情,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现在再去捉两条大蛇来已经不可能了,只有起庙设坛镇压。”

“那是迷信,哪有这样的事情?”

“什么叫迷信,迷信会祖祖辈辈都传下来,传下来的总是有它的道理的,你不要以为读了几本书自己就什么都懂了,这自然间的名堂多得很,不是你学这么几年就知道的。迷信,是迷信,我也知道是迷信,但是迷信它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没有这一部分,就没有科学。在科学还无法解释之前,有些事情就还只能用迷信来解决。”大老头子每说一下,头往下点一下,筷子也随着往地上指。我感觉他说的有道事,科学虽然伟大,让我们开上车又用上电灯,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让人无法明白。也许这次蛤蟆成群结队地从河里爬上来,还真的和大老头子说的一样。

吃饱饭之后,我打着手电筒去了村委会,村支两委的几个领导都在那里商量着如何来处理这件事情。我过去对吴银根讲了大老头子的话。“那是迷信,我们现在要破除迷信,不能搞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吴银根听我说完的时候马上表示了反对。

但是其他领导也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也许还真的是这么回事,这种怪事情在麻雀村就从来没有发现过,为什么今年修路修出两条大蛇来就发生了呢?”

“我想也是,不然怎么凭白无故地就会出现这种怪事情。”

“我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该怎么做,我们还是做,不要给麻雀村带来什么灾害就好。”

我说:“这不是病急瞎投医吗,什么办法大家都应该试一试。”

吴银根想了一会儿,有些妥协地问:“大顺,你老头子说怎么做?”

“他说要建座庙修两条假蛇镇住,这自然界是一环扣一环的,现在是蛤蟆,万一下了雪冻死了蛤蟆,明年又不知道出什么乱子。”

“这样,德旺,你明天叫大家去,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就去修座庙,我呢,这种事情不能不报镇里备案,万一出了什么乱子谁也承担不了。”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麻雀村的人生病了,现在都知道神药两解。这世间万物的奥秘的玄妙并非那么容易就可定论的。豺狗坡上滚下来的那两条大蛇,我依然清楚记得,感觉到这两条不是蛇,蛇能长这么大么,我敢肯定那就是两条镇山之龙,现在龙不在了,所以才发生了动乱。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天黑漆漆的,我感觉到旁边的枯草上正在上霜了,从草丛里传来蛤蟆“嘎嘎”地哀鸣声,手电筒朝叫声来的地方照去,我看到一只大螃蟹在那里夹着一只蛤蟆。这种声音在麻雀村的田边地坎里并不是没听过,但是在晚秋的天气里,水稻割完,春麦下种时,这种声音还响起就有些莫名其妙了。我看到蛤蟆无助而悲伤的眼神。我感觉不好,是不是这些畜牲都跑到寨子里来了,我拿着电筒四处照看,还好,除了这一只外再没发现其他。我本想帮一把蛤蟆让它解一下被夹之苦,可是我对蛤蟆没有好感,一看到它们的样子我就感到不舒服。我进家的时候,秦成玉又钻进他的房间里研究古董去了,大老头子正在哗啦啦地洗脚,大老头子洗脚喜欢烫水,只见盆里冒着大白气,他一双通红的脚搭在盆沿上,一下一下,带些试探性地往盆里伸去。

“滚生呢,是不是睡觉去了?”

“嗯,刚睡,你去哪儿来?”

“我刚去村委会给吴银根说蛤蟆的事情,如果不好好解决,要是让它们都跑到村子里来,肯定是要乱套的。”

“我觉得那些动物爬上来,肯定是河里出了问题,不然你想就像一个人,要是自己家里好好的,谁不安心呆在家里跑出去干什么,肯定是河里不舒服了,所以才跑出来的。”老婆说。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家好好的谁不愿意相安无事呢,人能这样想,动物当然更是如此了。可是河里至从我出生以来,就没有任何问题,洗澡也可,洗衣也可,洗菜也可,就算直接捧河里的水喝也是可以的,能有什么问题。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鲤鱼河上浮出了很多的蛤蟆,黑压压的一片在水里“叽叽呱呱咕咕”,朝着天空的月亮叫,之后,我感到天暗了下去,抬头看到月亮变得没有光彩,红红的,像是害了热病的人的脸。河面变得阴森,蛤蟆的叫声变成了哭声,我感觉有些怪异,把手电筒照过去,我看到的不是蛤蟆,而是很多孩子的头。醒来后,看着老婆像头死猪一样地睡在旁边,还打起了呼噜。我想肯定是那些被投到鲤鱼河里的孩子寻仇来了,人要修多少年才能轮回一次人世,没想到刚一出生作为人的权利就被剥夺了,他们能甘心吗,肯定是这些小孩子给寻仇来了。我感到麻雀村将要变成一个阴魂不散的鬼村了,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的害怕。万物都是有两面的,我觉得人也是一样,想法也是一样,当我感到害怕的时候,我马上想到其他让我不害怕的地方去。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要是有的话,万世万物都有灵魂的话,人杀猪,人屠杀动物,要是真能寻仇的话,死的人都能变成鬼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不是早就拥挤不下了么。人活着的时候能说会道,什么都可以做了,死之后,不过就是一捧泥巴,几根野草。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我感觉没有,一样的平等,一样的高贵。老虎吃人,老虎不可恨,对于老虎而言,人也就和一匹羊没什么区别;人吃羊,对于羊而言,人和老虎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感觉要是我是一个有文化的人的话,我会写一首诗,在这首诗里面,所有的世间万物的存在,都可以相提并论。同时,我感觉这个世间所有发生的事情,美与丑,善与恶,都同样的伟大并且应该得到歌颂。

老婆的一个翻身打乱了我的胡思乱想。我看到她堆满了肉的脸,像一头俗不可耐的老母猪,流着口水的嘴巴让我觉得她是那样的丑陋。一个美丽的女人是怎样变成了这个样子的呢,我感到可怕。一个人,都无法离开由小变大,由大老,由美丽变丑陃,由活着变死的。这是如何也逃脱不掉的宿命。思想总是没有意义的。

我歪着脸与老婆背道而驰地睡去。

9

第二天,依然是那样的阴雨绵绵。一大早杨德旺就来到家里叫大老头子,向他请教如何修建庙宇,安放长龙的事情。他们说了些什么,我懒得听,之后老头子和他一起走了。所幸的是,虽然蛤蟆群往上移动了一些,还是没来到村子里。只是水泥路上都跳满了。我喂好牛出去看的时候,在豺狗坡的向阳地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搬着大石头,修建两条长十几米的长龙,合抱着一个小土丘。两个石匠正在那里敲打着石龙头。大老头子站在山坡上,风吹着他的胡子,我觉得他有些悲壮感。杨德旺站在他身边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样子。

十点钟左右,水泥路上开来了几辆车,车子开过的时候,马路上的蛤蟆被压得一片血肉,螃蟹的壳也破在地面上,开车的似乎在行走了三五米之后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车就停了下来。几个年轻人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光头老头子从车里下来后,他们走到田埂上,看着铺天盖地的大片青蛙,有个年轻人不停地拍照。老头子戴上白色的胶手套,捉了一只蛤蟆,放进一个女人牵着的塑料口袋里。蛤蟆在口袋里看着外面的世界原地跳远,把口袋爬得哗哗响,可怜而悲哀的蛤蟆,明明是看得清楚楚的近在咫尺的地方,可它却是怎么努力也到不了。

从后面一辆车里下来的吴银根走到老头子的身边,问:“教授,你看这是什么问题?”

“不知道,不过动物出现异常一定是有原因的。”麻雀村的田野里一片雾,对面的豺狗坡依然在忙碌着,教授抬头看了看,问:“那边在做什么?”

“在修龙,今年春夏的时候,在那个地方修路,”吴银根朝豺狗坡的小土丘指去,“挖出了两条巨大的蛇,所以大家都在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哦。”光头教授点头微笑。

“那不过是封建迷信而已,做了也是白废功夫。”那位女学生对吴银根说道,当吴银根正要唯她马首是瞻的时候,光头教授说道:“哎,这也是一种民俗文化,虽然于事无补,却也无伤大雅,就让他们弄吧。”吴银根只能“哎”长“哎”短的。

光头教授又蹲下来,捧着一只小蛤蟆在手里,小蛤蟆在他的手心上弹了弹小腿,它似乎觉得这光头有些莫名其妙,它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他的手心上撒了一泡尿水,好在光头教授戴着手套,所以只在手心里积了一小摊的尿水,这不仅没有让光头教授感到恼怒,反而让他咖啡色眼镜后面的猫眼珠子闪出喜悦的光芒,他让它跳到地面上去,脸上乐呵呵的,就像是一个父亲被他的孩子尿了一裤子一样的高兴。“看,这小畜牲胆子可真大,竟然把尿都撒到我的手上了。”他甩甩手上的尿水,又伸手去捉一只螃蟹,“哦,这家伙可真不错,瞧这夹子,多怕人,莉莉,把你的手伸给它试一下。”光头教授对站在旁边的女子说,我猜想那应该是他的学生,可能他早已把她变成了自己的情人,女子推旁边的男生,说:“让他试,他的皮粗。”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教授站起身来,说:“好吧,小李,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当场做实验。”

一个戴眼睛的年轻人马上朝停在桥头上的车跑过去,他打开车的后面,拿出一张桌子和一些器皿来,光头教授走过去的时候问吴银根:“村子里除了这些动物之外 有没有其他的异常现象?”

吴银根说:“基本上没有,不过前一段时间很多人都感到身体发痒,但是到医院去打针后就没事了。”

“家禽家畜的都没什么问题吧?”

“基本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也都没有听说。”

“老师,准备好了。”那个准备的学生喊道。

“好的,我们准备做实验。”

原来要做实验的就是那只蛤蟆。光头教授走到桌子旁边,又换了一双手套,然后从女生手里接过蛤蟆。用一只打针用的东西在一个小瓶子里吸了一点东西之后,把蛤蟆放到器皿上,针直接插到蛤蟆的屁股上去。我感到稀奇,只听说打针打猪打牛打人的,没想到他们竟然连蛤蟆也打。打了针后的蛤蟆睡在器皿的中央一动不动,光头教授拿了一把小刀从它的嘴巴下面一直往下划到它的屁眼里,我看见蛤蟆的血就流了出来。他从蛤蟆的身子上取出了一些东西,不知是肠子还是肉,扔到一个装了一点水的小试管里,拿手轻轻摇摇,他放在眼前看了一下,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其中一个学生说:“老师,它们生活的环境受到了污染。”

“没错。”教授说道,“小李,你去河里打一些水来。”

年轻人看着遍地的小动物,他有些为难,如果这样走到河里去,一路踩过蛤蟆,肯定让人恶心死掉。“你可以到桥那边去打。”光头教授发了话之后,他拿了一个小杯子跑了过去,不多久就把一杯水打了回来,光头教授先用一个小吸管吸了一点之后,滴到一张小手指大的黄色纸条上,不一会儿,纸变成了蓝色的,真是奇怪。之后,他又往水里加了一些东西,摇一摇的时候,那水竟然变成了仿佛白糖刚倒进水里一样,出现晶莹的小颗粒。“河水受到了严重的污染。”光头教授得出了结论。我想我老婆真是厉害,竟然让她猜着了。他又说:“小李,再到附近打一点水过来,不要与河流接触的水。”

“我带你去。”吴银根说。

他带着年轻人去了坎子下面的水井里,打了一点水过来,光头教授像刚才那样又做了一遍,没有发生刚才的那种情况,纸虽然湿了,但是没有变色;两种液体混在一起时,也没有什么变化发生,就像两杯水和在一起一样。“这水正常,看来只是河被污染了。”

10

光头教授被安排到村委会去吃饭,快到中午的时候电视台的记者到了麻雀村,他们把镜头对着满地的蛤蟆拍了之后,对吴银根进行了采访,并询问了光头教授一些问题。我们看着他们对着摄相机的时候,觉得很好笑,当那个拿着话筒的漂亮姑娘听吴银根说我是第一个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她把话筒朝我的嘴巴伸过来。她问我什么时候发现这个情况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话过,所以当伸过来一根棍子要我说话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习惯。更何况旁边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人在那里对我笑,我感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漂亮的姑娘再一追问的时候,我说:“昨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差不多。”

“那时你到河边来干什么呢?”

“那时候我到河边来放牛,嗯,然后就看到河埂上黑漆漆的一片,然后我就去村委会找支书、主任。”

“当时你觉得奇怪吗,你当时有没有想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

“当然觉得奇怪,因为,这种事情从来没有遇到过,原因,我大老头子说是动了龙,老婆说可能是河水有了问题,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反正万事皆有可能。”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漂亮的姑娘把话筒收了回去,说:“谢谢。”扛摄相机的那个长头发也跟着转向了别处。杨老铁和张成功他们几个在那里笑我:“狗日的秦大顺,你这次是要上电视了。”

11

查出了原因之后,但是也不知道怎样解决,为了防止蛤蟆向村寨扩散过来,影响村民的生活。不一会儿,县里又开来了小车,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在蛤蟆群和村寨之间撒了一圈。既不是石灰,也不是毒药,是有点红色的药水,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奇怪的是,蛤蟆竟然都处在洒过东西的地方四五米以外,像是惧怕什么一样不敢再向前,国家真是厉害。小伙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讲太简单了,你是希望蛤蟆都跑到村子里来,跳进家中,然后让全村里就像是瘟疫来了一样让人心惊胆颤,其实当时我也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可是这次蛤蟆就像是上次的蛇一样,都被处理得简单化了。蛤蟆处在秋风中的鲤鱼河上的稻田或乱石堆里,村子里的一切相安无事。

晚上,八寨县的新闻里果然看到了我们麻雀村,大儿子在吃饭的时候,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笑:“爸,没想到你还挺上镜的,要是出生在香港那些地方,说不准你肯定是个演员,就你这样子要演男一号都够了。”

两天过去后,外面的蛤蟆死了一些,在微风细雨里翻着苍白的肚皮,它们的皮肤开始褪色,并且全身渐渐发胀。还好天气变冷,不然如果在大夏天,肯定是蚊虫飞咬,臭气熏天的。我发现大奶牛显得有些不自在了,它好像是全身都被蚊虫叮咬一样,把皮擦在圈四周的木栅栏上,咣咣作响。它也不想吃草了,显得有些心浮气躁。我叫秦成玉来看这奶牛到底是什么原因。秦成玉检查了一下,说:“估计是跟那些青蛙一个样子。”我叫他开点药,他说算了,让它死了算了,反正国家会赔偿损失的。他转身往他的房间里走去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你不要再拉它出去了,就让它关在家里,给它草料和水就行,吃不吃不要去管它。”

大奶牛把皮都擦掉了一层。吴银根来看了一下全身皮开肉绽的牛,他说:“只是可怜了这牛了,我刚去落月镇来,鲤鱼河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主要原因是在上面开了个洗矿厂,现在已经停了,村民的损失国家也会赔偿的。明天我就来一家一家的统计各家的人畜病的问题。”果然,明天他来一家一家地统计,不管是因为河水,还是与河水问题无关的一切伤病损失,全部都归为河水的问题,就连鸡掉进茅厕里淹死,也都记了上去。第三天,一队车又开到了麻雀村,主要是针对重大赔偿进行核查,是不是虚报。大奶牛也作为核查对象,他们排成一排在牛圈外站了一会儿,主要是拍了几张照片之后,就走了。大奶牛在那里把头搭在木栅上,我看到它在流着泪。我跑到儿子的房间对他说:“你不是会研究动物吗,你把那牛给治好了,你一天天再弄你的这些破东西,我一棍子全给你打烂完,你赶快给我治去。”

“你治它干什么,反正国家会赔你钱的。”秦成玉显得很不耐烦。

“就算国家赔了钱,也不能让它这么受罪,它是牛不是人不会喊痛你就让它这样是不是?”我很生气。

“不就是头牛嘛,你那么激动干什么,我帮你医好就是,不过医好后你就把它卖了,不能养了,污染过后的牛,最好不要用它的奶了。”秦成玉说。

“为什么?”

“病过的牛再养就没有意思了,产的奶也不安全。”

“那好,你只要把它治好了,卖了也可以,只要不让它这样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就行。”

秦成玉听我这么说,才很不耐烦地从他的桌子上站起来,他到牛栅里看了一下表情哀伤的牛。他说他要去果园里拿些东西。他还记得果园啊,那果园我都不知道是吴有庆的还是他的了。一会儿回来,他拿了一个大针筒,走到牛的旁边,轻轻地拍拍牛,然后把针对着它的前膀子一下子就插了进去。牛的皮只是收缩了一下,就没事了。秦成玉把针装进袋子里,挂到墙上,又钻进房间研究古董去了。我看着牛,我感觉它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哑巴,只是不会说话,但是我从它的眼睛里读到的痛苦和哀伤,跟人是一模一样的。我用热水和了一点米糠放在牛盆里。它只是舔了几下。我再看了一下旁边圈里的小黄牛,还好它没有事。我给了它一点稻草,它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

我想,如果奶牛也能这样就好了。

12

大奶牛在第二天中午就开始吃草了,秦成玉再来看的时候,他说爸,牛好了你要把它卖了,污染过的牛是不能再养的,这奶牛的奶可能会遗下其他有害的元素。我说既然我们都不能喂了,别人还买它做什么?别人买它当然有别人的用处,譬如可以当肉牛屠杀,反正专家都看了,寨子里其他死的动物也是可以吃的。我感觉他说的有道理,在两个星期之后,我把已经恢复了的奶牛拉到了落月镇,五千块钱就卖了它。那个一脸横肉的人数给我一把抹着很多动物油的钱的时候,我知道这是奶牛将要迎来的下场。

集市上的人熙熙攘攘,冬天的天气就这样的阴阴沉沉,似乎总是生着闷气。

停止污染之后的鲤鱼河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我始终觉得为什么鱼会没有死这事很奇怪,当然可能鱼有这方面的抵抗能力,就不知道了。那些在田坎上的青蛙,据说不是因为污染的河水要它们的命,而是天气太冷把它们冻死了。因为同样是从河里跑上来的,螃蟹就基本上很少死掉。死了的青蛙和蛤蟆成片成片的,出了两天太阳之后,晒干了,之后下了两天雨,又都变得软软胀胀的。如此几次,就开始腐烂。国家在那天拉来了一些石灰,几个穿得严严实实的人把它们撒在动物的尸体上,满山遍野一片白。我知道那是消毒。撒完石灰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雪,雪花落得漫山遍野都是白的。

随着蛤蟆和螃蟹从鲤鱼河爬上来这件事情的解决,大老头子倡导修起来的那两条龙没有竣工就半途而荒了,呈抱状在在豺狗坡的半腰上,恰像是山坡的一根裤腰带。残缺的面孔,显示出苍老与哀伤。

其他的一如既往,就如滚生欢喜地和它的小狗在地上玩耍,就如过年给他买了新衣服一样地高兴一样,都是一如既往。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东家老婆子和西家老太太吵架,几个小孩子在田坎上打架,某个男人想方设法和别人的老婆偷情,都是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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