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长篇 >> 正文

血色乌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三月楚歌    阅读次数:72847    发布时间:2013-11-06


第十二章

1

村委会又敲响钟声的时候,是五天后。

独臂支书站在台上,看到人都来齐的时候,宣布说:“今天开会,主要是向大家解释鲤鱼河污染的事情,以及传达一下镇上下达的文件精神。”大家都静静地听着,他用仅有的一只手摸了摸长着胡须的下巴,“鲤鱼河的污染,据查是在上游开了一个矿厂,所经村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只是麻雀村受到的影响最大,不仅造成了成千上万只蛤蟆都跑到了河上来,更是影响到了麻雀村村民的正常生活。现在,在镇党委、镇政府,以及相关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关怀下,县里面也对此事件进行了干预,最终得以令人较为满意的解决。矿厂停止了经营,我们各家各户的损失,经过了统计了之后,都得到了相应的赔偿,清册都在我手里,一会儿张贴在墙上大家自己去看,钱全部都打到了各家各户的信用社的卡上了,赶集的时候,大家自己去查看。有什么出入的再到村里来反映。第二件事情大家大概都看到了墙上已经张贴近一个月的通知了,这件事情本来早就该宣布的,可是因为鲤鱼河的事情就耽搁了。八寨县实施火葬已经好几年了,前年开始在我们落月镇推广,去年有几个村是试点,今年扩大到我们麻雀村。这火葬有什么好处呢,首先,就是减少耕地面积的浪费,这人死了还要占一块地,而且为了所谓的子孙后代的兴旺发达,可能是哪一块地好才葬在哪一块,实际上我们也知道,这全是封建迷信,什么风水宝地全都是骗人的,我们没有去过北京,没有去过上海,但是很多人都到过八寨县城吧,我们起房建房要看地基,人家看什么呀,只要是当街的,好做生意的地方,那就是好的风水宝地;葬人呢,全部火化了送到公墓里,说是这一块就是这一块,人家不发财吗,照样发财,比我们这样也计较那样也计较的还要好。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全是不足为信的迷信思想。一个人发不发达,子孙旺不旺,那全看自己的家传家教和个人的努力。如果自己不努力,葬到了再好的地里,你天天睡觉能睡出个金元宝来,能睡出个胖孙子来?当然,大胖孙子当然是靠睡出来的,不过与葬在哪里是没有关系的。”我们听他讲到这里的时候,都笑了一下。

吴银根把仅存的右手撑到桌子上,继续说:“这火葬啊,也是文明建设的重要内容,首先就为我们做后代的节约了很多人力财力和物力,棺材就不用你买,酒席你想办就办,不想办就不办,最主要的是,人死了之后,只要通知有关部门,尸体自然有国家来运到火化场,现在是免费的,估计过了几年之后,就不免费了。这人火化了之后,当然不能像前几年我们知道的芭蕉村那样,火化是火化了,把骨灰拿回来之后,又扎了个茅草人用棺材装上按照老办法埋,这跟不火化是没什么两样的。火化的目的就是为了简化埋葬方式,各位也不要想着自己这样对老子老妈是不是不敬呀,其实我认为这恰恰是最尊重的,他们活着的时候你多尽点孝道,有好吃的好住的好穿的好玩的,多让老人家玩一点,享受一点,死了之后,你就是拿他煮了吃了他都不知道,‘人死事空嘛’,关键是他们活着的时候,不然死了,你又是杀猪宰羊的,那是做给活人看,那是虚的,是假的。最主要的,还是占有耕地面积的问题,如果死一个人就占一块地皮,那么再死上几十年上百年,我们麻雀村这些地方人是少了点,可是到广东打工的年轻人都知道,能有多少地供葬人啊,当然是没有多少的。有的人也说,老子老妈死了总得有个纪念的地方吧,清明啊,逢年过节的,有个地方燃纸焚香的,这也能理解。不过不一定非要占一大块的坟地嘛,国家将要在麻雀村修一个公墓,就像是我们看电视里的那样,统一来存放骨灰。当然,如果你不想放在公墓里,也可以用其他方式,撒向河里,国家伟人都是这样的,像周恩来,邓小平,还有很多。除了撒向大海,也还可以撒向草地,爱撒哪儿撒哪儿,我觉得那才是最好的风水,葬下了,也就占了一块地,撒得满山都是的话,好风水总有一处可以占到的。我知道大家都想得开,只是,那些老头子老妈子不一定想得开,大家要好好做做思想工作,这件事情,大家也都知道,国家的事情虽然不是害大家,现在只有好不会有坏,可是如果想不明白它就有可能变成坏事情,大家也都知道前几年在芭蕉村的时候,都出现这种情况,死活不愿意火葬,国家的那是政策,不可能是一两个人的交情,好就好,不好闹了半天,软的不行来硬的,最后你还得自己来出力。我希望我们麻雀村都能想得通,殡葬改革能较好地顺利实现过渡,这是国家政策,是没有私人感情的,也是不能商量的。”

大家都没有说什么话,这事几年前就在附近的几个离落月镇比较近的地方开展了,并不觉得稀奇。吴银根讲口干了,他喝了一点水,又补充说:“殡葬改革的事情,这是大势所趋啊,全国各地都在开展,你想就连我们麻雀村这种小地方都要改革,其他大城市就可想而知了。对了,具体到麻雀村的改革时间是明年的元月一号开始实行,也就是说,如果是元月一号零点钟就下葬的,不在这个规定范围之内,要是之后去世的,一律,不管是谁家,都要进行火葬。现在也离元月一号还有十来天,如果谁不想火葬的可以在这之前就把自己埋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也许什么事情也都一样,正式宣布之后,才显得真的是那么一回事了,宣传的通知都贴了那么久谁也没当回事,但会一开过之后,这件事情就在麻雀村活跃起来,并且很多人的举动使得吴银根所开的最后一句玩笑话并不是玩笑。

2

开完会之后,大家也都觉得都平淡无奇,就像平常的麻雀村通知要集体一起干什么事情一样。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老头子依然在那里编草鞋。小外甥女来了,她拉着滚生在地上玩着小狗和乌鸦,两个小家伙没大没小地在那里教乌鸦说话:“吃饭。”小外甥女喊道。“快说,吃饭。”滚生又喊道。乌鸦咕咕地,然后他们俩就在那里哈哈地笑,笑得小狗也欢腾起来。小外甥女看到我来的时候,她始终年纪大一些,懂礼貌,站起来喊:“外公。”

“你一个人来的吗,姐姐呢?”

“姐姐在学校里,我爸爸又找了一个新妈了,我讨厌她。”

“嗯,你妈妈知道你来这儿了吗?”

“不知道,我想我妈妈。”

“估计她要来看你的。你和小舅玩吧,外婆呢?”

“地里摘菜去了。”

我走进家去。两个小家伙依然在那里教乌鸦说话:“吃饭,吃饭。”小狗“汪汪”地叫起来,他们就大声地笑。

我想也想不到,三天之后,杨老铁的老爷子死了。这老头子身体好啊,别看七十几岁八十岁的人了,可是身子骨硬朗。一大早的时候,杨老铁的儿子就来敲门,我还没起床,老婆起来了,她进房间里来对我说:“杨老铁的爹死了,叫你去帮忙。”

“怎么死的,昨天我还见着老家伙呢?”

“不知道,你起来去帮忙吧。”

我起来穿好了衣服去杨老铁家,他家门口已经站着很多的人,杨老铁的老子睡在一块木板上,脸色乌黑,像是得了瘟病的鸡的头的颜色,就连手也是乌黑的。最后大家才知道,杨老铁的老爹知道过了元月一号就再也不能土葬之后,就提前自杀了。第二天,我们把杨老铁的老子装入棺材的时候,他的嘴巴冒出了很多白色的泡沫,并且传来一股一股的农药味。杨老铁他爹给麻雀村的老年人们,开了一个很糟糕的头。这个头开得元月一号之前的这一段日子,过得呜呼哀哉。

要死的老年人们,赶着元月一号,这个带着诅咒般的日子。

活着的人们,提心吊胆地期待着这一天早些结束,就像一个坎一样,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3

我从杨老铁家帮忙回来的时候,大老头子站在空地上看着远方灰暗的天空——这是麻雀村冬天大部分时间的天空颜色。我去的时候,我没叫他,反正我和大老头子是没事一般不说其他话的。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第一次主动地问:“杨老头真的死了?”

“死了,难道还有假的?”

“是吃药死的?”

“是,估计是,臭农药得很。”

“前几天我做梦的时候,这个从来没和我多说几句话的人好像来找我,说什么人活着没能干成什么事,死了也要保持好一个肉身,想不到他真是先走了。听说麻雀村过了今年之后,所有的人死了都要烧灰,这事情是真的么?”

“是啊,那不叫烧灰,那叫火葬。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我隐隐感到不安,老家伙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表现出如此低落的情绪。

大老头子不说话,我拉了点草喂小黄母牛。想着差不多该吃饭的时间了,不知道大老头子要在家里吃还是一起到杨老铁家去吃。正要问他的时候,我老婆回来了,她用大碗装了一大碗的菜,说是厨房的说老人家老了,怕不方便叫拿过来的。她用电饭锅煮了点饭给老头子吃。

我又去了杨老铁家,吴银根只剩一只手之后,他也不能帮什么忙了,所以只能在厨房里烧烧火。我也被安排在厨房帮忙。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用油煎鱼,火烧得很旺,大锅上冒着大油烟,一条条鱼被放进锅里,在作临死时的挣扎,把一些油溅到外面来。我看柴没有了,我就到隔壁的柴棚里抱来几块劈好的柴禾。吴银根说:“我就想不通这些老头子怎么想法,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怎么样他们哪里知道,何必要走这一条路?”

“这老年人他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哎,国家这政策我感觉有些问题,元月一号之后就一律火葬就有些不好的地方,国家应该规定,现在六十岁以下的人,不管什么时候死,死时多少岁,都要火葬;六十岁以上的死了,不管是什么时候,就算是二十年后才死,也可以土葬。那些老头子就想得开了,再说当真到了二十年后,估计思想变通了,你就是不让他火葬,他家里的人恐怕还不同意。”我说。

“国家又不是管一家人,管十几亿,那太复杂了。”吴银根说,“对了,秦大顺,我们麻雀村老人也不多,你老头子也算是年纪比较大的了,你可要千万要小心了,万一他老人家一不小心也做了傻事,我们可是又要有事情做了。”

“哎,那老家伙要想做的事情,你要注意也没有用,他就是在你面前,都可以拿刀抹脖子;要不做的,你叫他做他也不会做。”

吴银根把一块柴禾扔进灶里,说:“你家老家伙,还真是这个脾气。”

4

谁知道,想不通的不仅是杨老铁的老头子一个人。之后的一个星期之里,麻雀村先后有五个老家伙死亡,甚至还有个别翻看老皇历查看了黄道吉日后才自杀的,这即让我们啼笑皆非,也是我们所料未及的。结果不仅害得我们连埋人都埋不过来,而且讨论最多的话题是,接下来会轮到谁家的老家伙会死。那几天里,我们跑了东家又跑了西家,秦成玉又在那几天里离开了麻雀村,他把他果园的钥匙交给我,说他要离家一段时间,让我去看一下他的果园。我问他要去干什么,他说他要去会几个朋友,可能要去一趟北京,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怎么说我也是他老子,给他看一下园子也没什么。但我还真不想管,我拿了钥匙之后,打算让他妈去管。

他说:“谁去管都可以,只要有个人时常去看看就行了。”就离家出远门了。

我们又帮一个老人家处理完后事之后,吴六一来到家里。吴六一是吴有庆的小叔,就像村里的其他村民一样,是一个普通得可有可无的人。我以为他老妈死了,正要问个明白,但是先开口问我秦成玉到哪里去了。

我告诉他:“具体出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出去会朋友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吴六一有些不太好开口地说:“大顺啊,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老妈的尿壶被成玉一百块钱买走了。”

“尿壶能值一百块钱?哎,管他的呢,他喜欢出多少就出多少。”

“不是啊,那尿壶怎么能只值一百块钱呢,那可是古董啊。”吴六一说。

“你就吹牛吧,我们麻雀村什么时候有古董过,再说要是有也不可能是个尿壶啊,你听过有这样的事情吗?你就不要开玩笑了,村里的事情忙都忙不过来,这些破事就不要折腾了。”我感觉吴六一是在开玩笑。

“我没给你开玩笑,我老妈那尿壶真是个古董,今天我回家,发现老妈拿个塑料盆拉尿,我问她一直用的尿壶呢,他说你家成玉说喜欢那尿壶,就拿了一百块钱给她就拿走了,老人家能懂什么,就同意了。我也感到奇怪,一个尿壶能值什么钱,一百块钱谁要啊,一百块钱真要买尿壶要买十几个呢,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这尿壶有点不寻常,我记得从我一出生,就知道家里有那只尿壶了,我问我老妈,她说她一嫁到我家,就见着我奶奶用的,那少说也是清朝时的东西啊,你想那多少也得是个古董吧,再说那尿壶可不是土罐子,是个红红绿绿的瓷家伙呢。”吴六一说得一本正经,似乎那尿壶真是古董一样,我觉得就算是清朝的,明朝的,唐朝的,还是秦始皇时候的,那又怎么样的呢,不就是一只尿壶么,尿壶它不管是什么时候的,它都是只尿壶,就算是古董,它也是只古董尿壶,那有什么稀奇的。古董值钱这事情连我秦大顺也知道,但并不是所有古老的东西都是古董,要说古老,我脚踏的泥巴,大概开天辟地以来就有了,但能算是古董吗?我感觉吴六一肯定是想发财想疯了。

“你是说那尿壶不止一百块钱?”

“要真是古董,别说一百,就是一百万都可能,电视我们又不是不看,知道真正的古董到底是什么样的价。”吴六一说得斩钉截铁。

“六一啊,就算真是个古董,那也是个尿壶,不见得就能值那么多钱吧?”

“尿壶它是不值那么多钱,可是要是变成了古董尿壶它就值那么多钱了。”

“你把我门口那块田买了吧,我不要你一百万,一万就够了。那绝对是古董,开天辟地的时候它就产生了,别说是清朝,就算是再古的时代,它都在了,算是古董吧?不能说古老的东西它就一定是古董,如果是秦始皇的尿壶它可能多少值几个钱,但是要是普通老百姓家的东西,再古,它也不值钱。”

“秦成玉可是识货的,谁不知道他是大学生啊,你说他不能凭白无故出一百块钱买个尿壶吧?这不能让人不怀疑呀!”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可是现在他不再家,怎么办呢?他的东西都在房间里,我们去看,你看是哪一个你就拿哪一个吧,要是找不到我也没有办法。”我感觉我也只能这样仁至意尽了。

我推开秦成玉的房间门,乱七八糟的全是些罐罐坛坛,有些完好,有些破损了一些,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碎片,整个房间里都是,我怀疑他是不是把麻雀村里所有的这些烂东西都摆到自己这里来了。看到这个样子我就觉得烦,就让吴六一自己看。吴六一看了一下,他也不知道哪一个是他妈的尿壶。他朝我摇摇头。

“不在里面?”

“不是,我根本想不起我妈的尿壶到底什么样的。”

“那怎么办呢?”

“大顺,我虽然不知道是哪一个,但是如果不是古董,我找着了抱回去也没有多少意思,要是真是好东西,你儿子肯定带走了,是不可能在里面的。”

“你的意思是什么你就直说吧。”

“我觉得要是假的,不值几个钱也就算了,但是真是好古董,也不能让我们太亏吧。”吴六一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要是他回来了,真的是个卖了好价钱的东西,我肯定叫他把钱给你。”我说。

“万一他说不是什么古董呢?”

“不是古董就卖不掉货肯定在他手里,不在他手里肯定就是买了,他得交待吧。”

“这样就好,不过,秦成玉会对你说实话吗?”吴六一有些担心。

“我不知道,但都要等到他回来了才知道,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你说是吧?”

什么人啊,我觉得这个吴六一,不就是个尿壶吗,还真做起了发财梦了。不过秦成玉也是,都三十来岁的人了,一天天不务正业。上次有几个背着棉被来麻雀村叫卖的人,看到小儿子和他在一起,都把滚生当成他儿子了,他却还一天天没大没小的。在省城里有好好的工作不做,要跑到家里来刨泥巴,好不容易刨出点名堂来了,他倒好,干脆去搞什么动物实验,现在动物搞不了了,就去搞古董去了。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我看着吴六一往村那头去了,我回家来,看着老头子依然在编草鞋。想想儿子的所作所为,我感到来气,我真想拿根棍子把他的那些破东西全部砸个稀巴烂。我们麻雀村不是他秦成玉一个年轻人,也没见谁像他一样不知道好歹。

回来,要是他再回来,老子是如何再也不能依他了,该干嘛干嘛,找工作,娶媳妇,要是再敢和老子说这样谈那样,看老子不打断他狗日的腿。

5

麻雀村出现的老年人群体性自杀事件,让有老人的家庭都处于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慌之中,虽然嘴上不说,但实际上我也担心大老头子会做出傻事来。每天起床后都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一下他到底还健在否。我感到大老头子原来固执而自以为是的那份犟劲不在了,笼罩在他身上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腐的气息,那种气息就像泡在水里成年累月的树木一样。我感觉到他就像阴雨连绵的天气一样,变得充满了湿气和阴暗。他在认真地编了两天草鞋后,把家伙收起来靠着墙放下来。我感觉那是他编草鞋最慢的一次,也是最耐心的一次了。

离元月一号还有两天,麻雀村的日子如履薄冰。我过得更是提心吊胆。

之后的前一夜,他翻来了一本老皇历,虽然他没上过学,但是我奶奶教过他们,他会看老皇历这样的古书。他昏花的老眼看得非常认真,我看出来他也很吃力,一边看一边不断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他一直看到很晚,最后我将要去睡觉的时候,叫他:“睡觉去吧,大半夜了。”

老家伙抬头来问:“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

“哦,是该睡了。”

老家伙这才收起书,朝他的房里走去。看着大老头子的样子,我感到有些酸楚和凄凉。

冬天里终于出现了难得的阳光。大老头子起来后扛着锄头走向了七上八下的弯曲的泥巴小路。我看到阳光下他有些颤抖的身体,在风中变得渺小和无助。冬天的田野一片暗色,他一直朝前走,我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我想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我进家里来烤火,反正冬天冷了也没什么事可做。滚生和小外甥女拿着一幅半旧的扑克牌在玩接火车。我听到门口有汽车打喇叭的声音,就出门来看,见吴有庆从石坎子走上来,他经常开的车停在水泥路上。

“大顺叔。”

“有庆,来,家里烤火。”

吴有庆进家来烤了一会儿火,他把手里的皮手套脱下来,他说:“大顺叔,我来主要是和你说件事,这件事本来是要和成玉兄弟说的,可是他不在家里,就只有跟你说了。”

“什么事啊?”

“我吴有庆大半辈子东混西混的,都是因为成玉兄弟开了个果场,让我去给他干活,又让我去学会了开车,不过,现在他也不管果场了,还有,我呢,也有一些我自己的事情想做,所以,非常的不好意思,我就是想啊,把车和果场的钥匙交还回来,他看哪一个人适合再请一个人,你看我都三十好几快十四的人了,我也想明白了,这一辈子不能这样过下去。”

“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就是想不给秦成玉做果场了。”

“大顺叔,我也是没办法。”

“你听我说完,这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不过,有庆啊,你不干果场了你可要有自己的事情做,这没有事情做活着慌人啊。”

“大顺叔,我想我也该做点自己的事情,有一些自己的事业,想养些鸡鸭的。”

“养好了娶个媳妇什么的,那叔支持你。好吧,成玉不在家,钥匙我就留着,他有没有欠你工资什么的,他回来了之后你们再商量,好吧?”

“叔,你看你说哪里啦?”吴有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算有一年半年不给我工资,成玉兄弟给我的,那只会多不会少,我吴有庆心里记着。要是今后用得着我的,说一声,我吴有庆不能做的,想办法也做,能做的,绝不推辞。”

“好吧。”

吴有庆又走下坎子回去了,我感觉这孩子真是变了个人了,不像以前了,有事没事就和大家打牌,这里吃一顿,那里混一餐的,没什么着落。人总是要有一些寄托,一些目标,这活着才有劲,生活总是需要盼头的。人有了盼头,这活着的精神劲都不一样了,吴有庆这孩子感觉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大老头子是下午的时候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冻得脸色发紫。他把锄头靠在外面的墙上放着,然后进家来烤了一会儿火。他进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不一会儿他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发黄的塑料袋子,里面是一把的钱。他把我叫到隔壁的屋里,把钱从包里拿出来。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自己拿在手上翻了翻,似乎在数但实际上并没有数。他把手指放到嘴里蘸了些唾液,又摸了一下钱。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然后说:“大顺,这是我以前存的一些钱,还有卖草鞋的,都在这儿了,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你现在全部拿去,如果我有个什么事的,你就办得体面一点,我给自己织了最后一双草鞋,放在我床头上,要是我走了,上路的时候就用它,我不希望穿其他的鞋。”他说着,手发着抖地把钱递给我,声音也在那个时候变得突然低下去,我不知道说什么,钱捏在手里有些莫名其妙。

“我把你妈他们的墓地又打扫了一次,在旁边留了个空位,那里就是我将要去的地方了,我不迷信,可是作为老秦家的一辈人,总希望和他们在一起。”他说得有些语重心肠。

“你不会也想不开吧?”

“我想得开,我都八九十岁的人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只是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早点去,落得个入土为安。我也想他们了,去看看,陪陪他们,在一起也挺好的。”他看了一眼香案,又看看我,“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你不要瞎给我乱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年人了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后事的事情,那是后人的事,你瞎操什么心,把你的钱拿回去。”我把钱递还给他。

“你要不是拿着,我一把火烧了它,我就这么个心愿,难道你就不知道顺着我。”

我知道大老头子的固执,如果不顺着的意思,他肯定说得到也做得出来。我肯定不能让这老家伙服毒自杀的,村里面的那些死去的老家伙们让我对大老头子提高警惕,所以接过他的了钱,先稳住他。我趁他外出的时候,悄悄进到他的房间,把每一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农药,把家里的农药也藏了起来,这事前几天我就做过一次,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又检查了一次。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我想,要是过了元月一号,老头子明白就算死了也不能入土之后,就会打消自杀的念头,如果过了这日期,他还要自杀的话,我也无可奈何,毕竟一个求死之人,你可以一天不让他死,一个星期不让他死,但是你能保证一个月不让他死,一年不让他死么,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也知道我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老头子依然喝了半碗包谷酒,并且还吃了两半碗饭,一切都像是平常一样相安无事。但是我明显感到自己的内心有种种不安,我明确地嗅到死亡正朝着大老头子飘过来,就像是袅袅香烟的味道一样迷漫在整个家里。当老婆和滚生去睡后,我故意出门去,一会儿又回来,我必须让大老头子先进房间去,进房间去是断然不会有毒让他服的,而且我把他房间里的凳子都拿了出来,怕他上吊。我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去睡的觉。夜半的时候,滚生在哇哇地哭,我和我老婆都醒来,问他怎么了,他说脚麻。他妈揉了揉他的脚,过了一会儿他又睡着了,小小的年纪却打着不小的呼噜。不一会儿,我就听到鸡叫了。大老头的房里没有任何的动静。在我数着鸡叫第三遍的时候我又睡着了,我感觉到我走到了村头,村子里依然是泥巴路。

大老头子在我身后喊:“大顺,你要注意看家,家里的事情都要你照顾,你不要一天天大事不管小事不问的,我要走了,去看看你妈他们,记住我交待的事情,这算是求你帮我办的第一件事情吧,也是最后一件事情了。有些事情我对不起你,现在都过去了,秦成玉这孩子在外面出了点事,估计不能回来送我了,所有的事情,都要你操劳。”

“你要到哪儿去,怎么说得莫名其妙的?”

“其他的你都不要管。记住我的话了,可一定要记住,一定啊。”我看到大老头子在雾中往后退去,渐行渐远。最后我看不见他了,目光所看到的只是无边的大雾,太阳出来,烟消云散之后,也没有看到大老头子的影子。我一个激灵醒来,感觉心慌慌的。我立在床上,老婆和滚生都还在睡着,老婆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你要起了,还早,大冬天的,多睡一会儿。”

“我感觉大老头子出事了。”

“好好的,能出什么事,再睡一会儿吧。”

正当我要重新躺下去的时候,睡梦中的滚生嘴里边竟然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我一看这小家伙是在说梦话,我仔细一看,他的眼睛竟然流着两沟眼泪,淌在他的小脸上。我听清他嘴巴说的话:“爷爷死了,爷爷死了。”他的话让我和老婆都大吃一惊,我捞起衣服穿上,跳下床去推老爷子的房间。我走到他的床前,我感到有些害怕,当然我并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大老头子真的死 。果然,我小心翼翼地喊了几声,他静得像是一块石头,我用脚踢踢床,还是一动不动。我伸手拉开他的被子,用手推了推他,全身摇动。

我知道他去了,真的去了。按照麻雀村的规矩,老人去世之后,要放上一挂鞭炮,庆祝他老人家到另外的地方去享福。我走到堂屋里拿了一串鞭炮,走到大门口前,麻雀村的家家户户大概都还在睡觉的时候,我点响了鞭炮,与此同时,我听到村当也传来了鞭炮声,看来大老头子不是一个人走啊,约了伴了呢。

我进房去,老婆披着衣服起来,乱着头发问我:“大爷真走了?”

“他是真走了,村头也放了鞭炮,大概杨家的那位老太太也是今天走的。”

6

值得一说的是,老头子在很多人看来,是自然死亡,因为他的身在既没有伤口,也不见服毒自杀的迹象,这让他的死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当然,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死它始终都只是一个事实,怎么死的其实对于死人而言,都变得无足轻重;对于生者而言,也没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要悲痛和埋葬的。

大老头子走了之后,按照麻雀村世代相袭的规矩礼仪让他入土为安。

秦成玉作为长孙应该来送大老头子一程,可是现在这杂种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一无所知,今天是十二月三十号,过了明天晚上十二点,麻雀村就再也不能土葬,所以也只能不等他了。当我跪在放入坑中的黑色的棺材上,手捧着一捧泥,麻雀村的土道士高声叫道:“父养千日难呵,去了一时空,天上日子好呵,你已该享福了,愿你安心地走,福荫后人万代封侯,孙荣子贵呵,显赫八方。此为宝地呵,落骨开花女成凤,掩土泪滴子成龙,走呵,走呵,顺顺当当,平平安安。”我手中的泥土轻轻的洒落下来,然后帮忙的村人就把泥土全部铲了过来,老头子们那一辈人,走完了,而我成为了麻雀村里年份最老的人。

在大老头子安埋下葬的第二天,刚好是元月一日,大老头子大概是麻雀村最后一个入土为安的人。今天过后,麻雀村的所有人,都将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我在想事情终于都过去的时候,秦成玉出事了。一件又一件事情,就像接力赛一样,让我一点喘息的间隙也没有。那天早上,帮忙的人都还有不少在我家里吃饭,吴银根给我拿来了一封信,信是挂号寄出,来自公安局。我知道肯定是出事了。拆开信,这是一封公安局的逮捕拘留通知,秦成玉因触犯国家法律,已经被拘留。当天我去落月镇派出所了解情况,派出所说人是在外面犯事被抓的,但是具体情况也还没有清楚,不过,派出所已经接到通知,秦成玉将不久被遣押回到落月镇来接受处理,到时候他们会通知我。

我感到很生气,这混帐的东西,什么都干不成也就算了,弄到最后把自己都送进牢里去了。我老婆很伤心,她说秦成玉这么一个人,进了牢里怎么经得起折腾,饭吃不饱,还要被一起坐牢的人打,要不死也是半条命。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我说你怎么知道,你去坐过牢啊还是看去过。她哭哭啼啼地说:“我是听人家讲的。”

“听人家讲你就信了,现在哭能有什么用,他从来就没听话过,也活该有今天,也算是学个乖,反正现在什么情况也都还不知道,等过了一段时间再说。”

我真想不明白我儿子怎么会犯法被抓起来了,他能犯什么法,他有什么法可以犯呢?

7

一个星期后,吴银根跑来告诉我,说秦成玉已经来到了落月镇派出所,我可以去看他。我放下手中的活,换上鞋,一个人去了落月镇。在外面的小卖部里我买了一包好烟。我从外面的门卫一直发进去,最后隔着玻璃看到了剃成光头的秦成玉。他小子瘦是瘦了点,可是看起来精神不错,比在家一天天像死耗子一样没精打彩强。他看到我的时候一直嘻皮笑脸,似乎他感觉到坐牢很光荣一样。我问他是怎么被抓起来的。他竟然无动于衷,似乎没有听到我说什么话。我一时气涌上心头来,想你狗日的能了,不仅坐了牢还变成聋子了。我在那里发火,我的声音引来一个长得漂亮的女警,她走到我的面前,把早已放在台上的一个耳机交给我,“你不戴上这个,他听不见,你也听不见的。”她说。

我和秦成玉就隔了一层玻璃他就听不见我说话了?

秦成玉依然在对面笑得若无其事。

我戴上耳机,果然我听到了他的笑声。

“不要笑了,你怎么给老子钻到牢里来了,老实交待清楚。”

“都是怪吴六一家那个尿壶,还真是个古董。我去了北京见几个做古董生意的朋友,谁知道他们做古董生意全都是非法的,并且还盗墓。所以就被抓了,连我一起也被抓了,犯法的罪名是非法倒卖文物。爸,你知道那个尿壶是什么东西吗,那可是唐朝的东西,有可能还是宫庭之物,没想到竟然会在我们麻雀村发现,真是奇了,我在想,我们麻雀村应该非同凡响,一定还有着很多不为人知道的秘密,我出去,一定会弄清楚。”秦成玉说得两眼放光,完全忘记了现在自己已身陷囹圄。

我朝他吼:“你狗日的少给老子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你现在在坐牢,想着早些出去吧。一天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不知道怎么生的你这狗日的没用东西。”

秦成玉有些不高兴地说:“爸,你不要骂得那么难听,坐牢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坐牢的人多了,伊拉克的总统都上绞刑架了,我一个平民百姓坐坐牢有什么稀奇的,一个人一辈子不犯那么点儿错误,正常吗?连牢都不坐,那真是一辈子的遗憾,连犯错误的机会都没有,没有错误的人生就像是没有盐的菜,吃着不觉得寡淡么?”

“你他妈的狗杂种少给老子说什么人生,你以为你坐牢了就给你老子长脸了,就光宗耀祖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他妈的你小子——”当我正骂得起劲的时候,那位漂亮的女警察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对不起,这里是监狱,是文明单位,请说话的时候对犯人要保持尊重。”我对她笑笑说,不好意思。

一会儿我给秦成玉说到大老头子死了的时候,我的火又冒来了。作为长孙他竟然没来送老人一程。我抱怨的时候,秦成玉不以为然,他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什么啊,人出生到这个世界上,虽然有血缘有亲属关系,可是在上帝的面前,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都是平等的弟兄,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能看最后一程那最好,不能看那又有什么呢,反正看不看他都是要死的,好吧,我今天晚上会默哀的。”

我浑身气得发胀,我拍着台子说:“你这个畜牲,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啊,你这个逆子,看老子不揍死你这狗日的,老子不当你爹,我管你叫爹。”在监狱里骂人都骂得不痛快,当我正要开口大骂的时候,那位小女人又来了,我看到她洁白得像大葱一样的小手轻轻地敲打着安着瓷砖的台阶,很善意地提醒我:“对不起,大叔,请文明交谈好吗?”

我对她笑:“很不好意思,我一时忍不住。”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你坚持着要这样的话,你的探视会被取消的。”

我看着她小小的嘴巴里一口洁白的牙,整齐得像是训练的士兵,我说:“好,我保证坚决不会再犯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心平气和地跟他说。”

小警察离开之后,我儿子在那里窃窃地笑,我正要发作,他的嘴巴努努,然后手往我的背后的方向指指,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背后不远处坐着的女警。

虽然我想对他大骂一次,但这里不是我家,所以我只能忍气吞声。秦成玉问他妈和他兄弟是不是好,我说他们都好,不会像你。然后小女警又来了,这次她是告诉我探视时间到了,再给我一分钟,有什么要紧话就尽量说,抓紧时间。我问秦成玉需要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他说什么都不用管,他这案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坐一两年的牢。最后他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声音告诉我:“你不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

我正想骂他,你这事老子能不担心么,然后探视时间到了。我看到一个小警察过来把秦成玉带回他出来的那扇小门。

8

老婆因为我没有叫她一起去落月镇看望秦成玉而不高兴,当我回家来的时候告诉她我去看秦成玉了。虽然她抱怨我,但是想知道儿子的迫切之心毕竟大过了抱怨,就一直问我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我就告诉他那杂种好的很,看起来还很开心,不会死的,你放心好了。老婆说她要去看他,问我还可不可以看。我说你自己去问去,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庭审理了,到时候再去看吧。我老婆对子女们总是溺爱有加,似乎她觉得对不起他们似的。女人们总是这样爱孩子的,无可厚非。想着大儿子坐了牢了,还不知这一判要多少年,坐牢不一定就是坏事,这孩子从来没务过正业,也许这次把牢坐了,回来会有所改观,劳动改造嘛,他老爹说的他不听,国家说的他不可能不听。

我出门来,看到停在门口的那辆货车,雨淋日晒的,积了一层金黄的灰,雨水把灰又冲成一条一条的,像是悲伤的眼泪。这车吴有庆不开了,就相当于废铁。我从墙上把那串连着果园的钥匙一起拿过来,把车门打开,坐到驾驶室去。我不会开车,这个位置是第一次坐。我想看一看这车太久不动,是不是还好。我感觉那位置很舒服,软软的,就是坐在里面的时候有一股怪味。我摸摸方向盘,可惜我不会开车,不然这车倒是可以派上用场。我看了一下钥匙,然后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把钥匙插进那个钥匙孔里去,拧了一下。我靠在方向盘上,想着秦成玉的果园我一直没有去看,都是他妈去看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毫无预兆地,我不知道我的手碰到了什么地方,车居然叫了起来。透过污秽的挡风玻璃,我看到前面的猪圈越来越朝我靠近,我意识到车走动了,不过速度很缓慢。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唯一能操作的地方就是方向盘,可是我怎么动它也停不下来,只是左右左右地摆动着脑袋。我一时手无适措。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猪圈越来越近了,我的手朝着车里的可能的东西乱拧,我感到心如乱麻。怎么办呢,我对着车里的那些能够下手地方,又拉又拧的,可是毫无效果,甚至变本加厉,我也不知道我拉错了什么地方,车子的叫声突然大了起来,像是一条被激怒的狗一样大声咆哮,并且车子以一种无可阻挡的速度向猪圈撞去,我感到车身严重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前面的猪圈激起一场灰,墙发出破碎的声响,瓦片咣啷咣啷地土崩瓦解。滚生在门口拍着手又笑又叫,估计对他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有趣的事情。我老婆围着一张花白的围巾从屋里出来,我看到她因为吃惊而扭曲的面孔。猪圈的砖瓦发出破碎的声音,老母猪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小猪仔的尖叫声也响成一片。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完蛋了。

墙全部垮了,小猪仔们逃命般地四分五散,砖头打过它们的背,我看到它们从灰土中抬起头来,没命地跑。一头小猪被一块砖石落下来砸到脑袋上,然后倒在地跑不动了,我猜想车轮一定会辗过它的身体,它的肠子将铺散一地。车子受阻挡之后,速度减了下来,但是依然向前一步一步地走去。我毫无办法,又不能下车,又不能明确地知道车该如何停,也不能叫人帮我。车压过我家猪圈,然后向邻居家的房子推过去,要是不小心真把邻居家也推平了,我估计我真的要和大儿子一起在落月镇派出所过年了。

我当时的感觉语言实在没办法描述,总之,我就像是一只被关在房子里被人捕打的鸟一样,既无法找到出路,也不能束手坐以待毙,我只能到处乱飞乱撞胡子不管胡子,眉毛不管眉毛地碰碰运气。我总是相信,只要不放弃,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存在就有机会产生。我对着驾驶室里的东西又摇又拧,又拉又推的,当车快抵到邻居家的墙的时候,竟突然停了下来,只是车还嘟嘟地叫个不停,像一头愤怒的老母猪。

我一把推开车门,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我滚到地上,一脸的汗,我感觉到心是顶着肚皮跳。真是死里逃生!猪仔们跑得房前屋后都是。我对老婆说:“快去叫吴有庆来把车停了!”惊得合不拢嘴的老婆回过神来,她解下围裙快步走下坎子,甩着屁股朝着村那头跑去,笨重的老婆子像是一只要生蛋的老母鸭。滚生在空地上兴高采烈,拍着手笑着说:“爸爸会开车了,爸爸会开车了。”

我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休息了几分钟我感觉好多了,起身过去看车压过的地方,有几头小猪被压死了,身体和泥灰和到了一起,死得奇形怪状。过了十几分钟,吴有庆来了,他上车把车开到路边上,懂的做起来就是不一样,我看着他开起车来就像我解裤子撒尿一样简单。麻雀村的一些过路的人也站在那里看热闹,一个两个幸灾乐祸地对着我开玩笑。有的人还直接问:“大顺啊,你这是唱的那一出啊?”我又气又怒又无地自容,只能把他们的话当没听见。

吴有庆过来说:“叔,这车不能乱开啊,会出事的,你怎么?”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想看一下停了那么久有没有坏,可谁知道它就动起来了。”

“我现在把它停好了,你最好不要再去开它了,要想开先得学会,不然会出事的。”

“以后你叫我开我也不开了。”我感觉我在吴有庆面前竟然像一个无知的孩子,唯他是从。

小猪仔们在外面的地上撕咬着柴柴草草,拱着泥土。我感觉我真是做了一件蠢事情,看着移为一堆破砖烂瓦的地方,现在我还真的不知道把猪关在什么地方。那几只压死的小猪,被村里的其他喜欢吃的人提走了,在经得我的同意后,我看到他们从乱石堆里提着小猪的一只腿拎起来,挂着一串串肠子地往自己家里走去,有一只小猪还抽搐着,血顺着前腿,像是滚生撒尿一样流得嘟嘟响。我找来一条绳子拴住老母猪,把它捆在门前的电线竿上,一会儿吴银根来告诉我,那地方是不能捆的,搞不好要罚款。

我当时心里火,正想发,可一想人家是领导,说的应该是有道理,就把它拉到田里,拴在田埂边的要棵马桑树上。老母猪躺起来的时候,幸存的小猪们都跑过去,争先恐后地争着抢奶吃。

9

我重新修猪圈一共用了三天时间,在修建的过程中,一直被路过的人嘲笑,我这一次确实是做了一件麻雀村前无古人的事情。我本来打算去果园看看,后来觉得去看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有我老婆一直去照看。我对秦成玉实在是失望透顶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我老婆受尽屈辱把他生下来。这人生啊,谁都没有办法看到以后,如果可以有一个望远镜一样的东西看到未来,那么我想每个人都会像是圣人一样,不犯错误,事有所成。生活,每一个人都是盲人,谁知道当初努力的事情,结果就一定会像自己所料想的那样发展下去呢,生活的事情都是不一定的。就像当时杨富国虽然结婚一年后就生了个大胖儿子,但是谁曾想到,生的那个大胖儿子现在不喜欢女人却喜欢男人,自己还得吃五保。三天前,他和老婆子背着被子离开了麻雀村,到落月镇住免费的养老院去了,路过时还和我开起玩笑。

滚生本身也是个意外,这小家伙在空地上摸爬滚打着,依然在逗他的乌鸦。也许他会有出息,不过也不一定。修好圈后,我把老母猪赶进去,老婆往新圈里撒了些菜叶子,小猪们就都接二连三地进去了。老婆问我:“你说成玉的事情什么时候能下来?”

“不知道,该下来的时候会下来的。”

老婆对我的回答显得有些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一点都不关心他,你应该去派出所打探打探,该周旋时周旋,该打点时打点,可能他会少坐一两年牢。”

“怎么打点啊,怎么周璇啊,落月镇派出所的,法院的,你认识哪一个?多关两年也是关,少关两年也是关,反正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老子辛辛苦苦养育了他这么多,一件像样的事情没给老子做成,还要让老子给他去擦屁股。”

我老婆听我这么一说就哭,边哭边数落我不关心他,不把他当自己生的,数落为了生他自己差不多丧命。我听着心酸,就说你就不要再哭了,我去问就是了。怎么周旋,对于这件事情,我能做的就是请个有名气一点的律师,可到底哪个律师有名,我也不知道。

大女儿在城里,我去找她,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好一点的律师帮她弟弟,能减两年就减两年吧,卖个尿壶都卖出牢狱之灾来了,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我莫名其妙。我到落月镇的时候,来接我的不是女儿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戴着眼镜的老男人,年纪应该和我相差不了多少。他一开口就叫我伯父,这让我觉得我叫大老头子大兄弟一样别扭。大女儿介绍说,这个人叫李守道,是税务局的工作人员,丧偶多年,他们将要结婚。虽然目测这家伙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由自主冒出的话是:老不死的。但是面对着这个疯狂的时代,很多事情早已超乎了我的想象,这种事情早已让我波澜不惊,我已经放弃所有指手划脚的立场和七嘴八舌的权利。女儿也是离过婚的人,年纪也不小,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最主要的还是秦成玉的事情,虽然我嘴上说就是关他一辈子也是自作自受,可是他三十左右的人了,再关个十年八年的,那出来也就半老头子没什么意思了,怎么说他也是我儿子呀。我就问女儿,这方面的事情,可不可以找找熟人,活动活动,钱花多少我们都会尽力,少一天是一天吧。

李守道说:“这件事情,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请个好一点的律师开脱,大概也是相安无事的,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和大妹吧,到开庭的时候,我们会找到落月镇最好的律师。”

10

在麻雀村苖族人家的传说里,过完年,新的一年开始后,一切糟糕的运气会随风而去,好运将会时来运转。在每年的传统大年之前,苖族人都会过一个小年。小年的来历,在我很小的时候,听人们说起,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年,人们接三连三地遭受着无法承受的天灾人祸,年末的时候,瘟疫大肆横行,人就像是被大风吹过的树木成排倒下。眼看着就要面临灭族的危险,毫无办法的人们就祭祀卜问天神,如何结束这个不幸的年岁。天神说,要等今年过完了之后,一切不幸的灾难才会停止下来。

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如若这样等下去,等到过年估计已经没有存活的人了。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提前把年过了。这就是小年,在农历的腊月,十二生肖的第一个亥日。把这一年过了之后,一切就像吹来一阵大风一样天变了脸,事转了机,灾难就像是被化解的咒语一样无形中消除去。我想今年的日子灾祸太多,物极必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也许过了今年一切就都好了。

而现在离传统的新年也就十来天了,那天我去落月镇问秦成玉的情况,派出所的人告诉我,今年法院不准备审理案情了,儿子的案子,要等到明天春天。

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件事情了,应该没有什么再可以发生的了。大女儿重新结了婚,并且把小外甥女接去落月镇去了,大外甥女考试没考好,听她妈说是和一个男人私奔跑了。虽然她才十五六岁,爹妈离了婚自己有自己的事,谁也管不了,也懒得管。这可怜的孩子,一切就看她的命了。也许,过了年之后,一切又可重头开始,重新再来,一切该过去的过去,就像树上已经没有生机的树叶子一样该掉就掉;一切该重新开始的重新开始,就像光秃秃的树枝上将重新发芽,开花。

我期待着新的一年到来,我买了很多鞭炮,一来是给喜欢玩鞭炮的滚生玩玩,二来是在过年的时候可以热闹热闹。我感觉我渐渐老了,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57568332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