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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乌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三月楚歌    阅读次数:73353    发布时间:2013-11-06


第十六章

1

我在房间里不知不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李阿香和滚生都没有回来,他们应该住在大女儿家里了。今天是大年二十九,家家户户都在欢欢喜喜地为即将到来的除夕之夜准备着,而我注定今年将是一个人孤独地过。很多事情我基本上都弄清楚了,滚生到底是谁的孩子,现在我也知道了。他是流浪汉的孩子,这是始料未及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实我是应该想到的。年迈的流浪汉与我家结交几十年,前面两个孩子也没见他这么关心过,现在我也想起来了,滚生有一次让流浪汉带的时候,他的小手指出现伤口,那是流浪汉和滚生滴血认亲时划破的。李阿香都二十几年不生育了,年过半百之后竟然枯木逢春。现在我知道了,生了秦成玉之后,并不是她丧失了生育能力,而是她再也没有和有生育能力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

流浪汉与她发生性关系,其实是一个意外。

那天流浪汉来的时候,只有李阿香一个人在家,正用热水在搓衣服。流浪汉没事做就呆在旁边。洗得差不多的时候,李阿香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该换洗了,就钻进房间里去换衣服。我家和流浪汉交往三十几年,一直都相处得很愉快,也就比较放心,李阿香没有扣好房门,再说那时候的流浪汉已是老态龙钟,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她完全不会想到,当她走进房间去的时候,年迈的流浪汉的情欲会突然高涨起来。情欲往往会让男人增强力量,却丧失头脑。他就像一只老鼠一样,不顾一切地顺着李阿香的屁股溜了进去。在李阿香宽衣解带的时候,就感到背后有人,她转身看的时候,见到了卑躬屈膝的流浪汉,正对着她的身体贼眉鼠眼。那时李阿香已经把上衣都脱光了,转身过来正好把一双干瘪的乳房对着流浪汉的两颗眼珠子。李阿香经过长期的生育,以及岁月的蹉跎,身体本来就没什么吸引力可言,但流浪汉是个长期没有得到女性的温柔的人物,当情欲之火燃起来之后,面对李阿香仍然有着不可抑制的冲动。李阿香看到流浪汉的时候,一阵惊慌失措,她把衣服合起盖住自己的胸,表情怪异地说:“刘叔,你这是干什么?”

她这样一问,流浪汉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有些气粗起来,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伦理与顾虑都九霄云外去了。他走上前去,像一只饿狼一样,一下子就抱住了李阿香。虽然李阿香挣扎着推了他几下,但奇怪的是,这个老人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突然变得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全身上下都充满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李阿香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竟然在我的房间里。做了这件事后的流浪汉感觉到再呆在我家里有些不合时宜,当天我们还没有回来,他就离开了。李阿香又不是第一次和秦大顺之外的男人做这种事,所以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若无其事地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意外竟会节外生枝,流浪汉让她这个老婆子怀孕了!她的突然怀孕,半年之后流浪汉再来的时候,他就感到了奇怪,并且怀疑这个孩子就是他的。

相安无事二十几年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怀上,他有足够的理由来怀疑。因此,他对出生后的滚生十分关心。李阿香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她默许着流浪汉对滚生的宠爱。只有我这个傻瓜,一直还得意于自己受到老天爷眷顾,老来得子。我发现最后,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一无所有,老婆孩子,没有一样真正是属于我的,原本我以为,村子里的那些孩子大部分会是我的,现在的结果是,我的孩子全部都是别人的。残酷的反差让我直想朝自己的脑袋开枪。

我不甘心,我不能这样一无所有。

我决定去医院证实一下,我到底有没有生育的能力。

2

腊月二十九,风雪天气,山村莽莽。

我像一条悲伤的老狗一样,戴着一顶大斗笠,翻山越岭地去医院。我对那位年轻的护士说我要检查生育情况的时候,她笑我说:“大爷,你还要准备生孩子吗?”

我对她笑笑,不置可否。

挂了号,交了钱之后,我要向他们提供化验用的精液。我被年轻的护士领进一间狭窄的小房子里,并且交给我一个小甁子。我进去的时候,看到整个房间都是女人的裸体画,桌上有一本书,我把书翻开,也是裸体画。也许是情绪太过于低落,我一点都没有发生冲动的意思。我闭上眼睛,想象春暖花开,想象所有的美丽的女人。当我想到喜米朝我笑着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全身就热了走来。

出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甁子交给小护士,但她一脸漠然,似乎什么都与她无关。

我坐在长椅上等了一会儿,小护士站在走廊那头叫我。我起身跟着她走进另一间房间里,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正在一台机器上观察着什么。她看见我进来的时候,对我说:“是你要检查吧?”我点点头,她说:“你的精子成活率是零。”

“零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无法生育。”

“没、没有生育能力?”

“是的,你不具备生育的能力。”

“为什么?你们会不会搞错了?”

“不可能,仪器是不会说谎的。当然,你也可以要求重新检查一次。”

我终于确切地感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早作好了心理准备,我没有太多的激动。走出来,从大门外的墙壁上拿起我的斗笠,戴着又走在风雪里。其实这个结果我早就知道,我只是在做一件无所谓的事情而已,好比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明明听清了对方的某一句话,但是为了确切地证实,往往叫对方再说一遍一样。我感觉我是不能和李阿香,以及孩子们一起生活下去,虽然李阿香看起来并没有对不起我,可是她瞒了我大半辈子,就算是好意也欺骗了我大半辈子,再生活下去是尴尬的。我决定和她离婚,我回到家,把结婚证找出来,写了张离婚书,我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小学三年级,也不知道离婚书是怎么写的,我只是把问题说清楚就行了,我写到:

八寨县落月镇麻雀村的村民秦大顺,妻子李阿香,结婚三十几年,有三个孩子。大女儿秦大妹,大儿子秦成玉,小儿子秦滚生。因为种种原因,现在决定和李阿香离婚,她和她生的三个子女都要离开家,我是受害者,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归我。从今天以后,我做什么事,她做什么事,我们谁也不去管谁。从今天起,我不是她的丈夫,她不是我的妻子。孩子和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的一切,也都与他们无关。

我拿着这些东西到了落月镇,果然在大女儿家里见到了他们。大女儿开门的时候,见到我还叫我爸。我说我找李阿香,我要和她离婚。大女儿一愣,然后说:“那你先进家来吧,你不要一直站地门口啊。”

我进去,坐在沙发上,滚生什么也不知道,虽然刚刚受伤,但他精神看起来很好。他在那里很高兴地玩着一堆他们给他刚买的玩具,我进去的时候他还向我炫耀。其他人都一言不发,我说:“我们离婚吧,这日子我没办法过下去了,你有儿有女,你自己享福去。”

李阿香沉默了一会儿,说:“好,那就离吧。”

秦大妹说:“你们都几十岁的人了,还离什么婚,不要瞎闹了。”

“你不要说话,这婚是非离不可的。”我说着,把结婚证和写好的离婚书递给她,然后把准备好的印泥也放到她面前的矮桌上。我找来火钩子,打开炉子,把结婚证扔了进去。“你盖个手印吧。”李阿香低头一会儿,用拇指沾了一下印泥,然后在离婚书上盖了手印。她打开炉子,把结婚证也扔了进去。秦大妹显得无可奈何,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揣好离婚书,走出秦大妹家,秦滚生,不,应该叫刘滚生在后面喊我:“爸爸,你要干什么去,给我买枪回来啊?”

大妹跟着我出门来,她只是叫了我一声,我没有应她,也没有回头。我觉得这婚早就该离了的,离了婚之后,我心里一点都不痛快,回到家里热了些冷饭吃之后,一直睡到大年三十那天的中午。

3

醒来之后,猪和牛因为没有人喂,都饿得无法呆在圈里。牛因为圈好,出不来,它一直在打圈,发生愤怒的响声。我拿了一抱稻草扔给它,它大口大口地嚼,它是饿坏了。 猪全部从圈里跑了出来,在门前的落雪的地上,踩得一片狼籍,水泥路下面有一块空着的泥巴地,被它们翻得乱兮兮的。虽然离了婚,可日子还是要过,我从家里拿了一些料,打开圈门,然后把料放进去。用平常逗猪的办法叫了几声,猪就都跑回圈里。

雪一直在漫不经心地下。我想起喜米,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她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应该和她在一起。也许,今年注定我要和她一起过。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也是我的责任。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关好猪。我朝村头走去,那时麻雀村里很多人都还不知道我家里出了这么一层事,见着我的人都很开心地和我打招呼。吃了早饭过后的麻雀村的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杀鸡宰鸭,祭祀祖先神灵,准备做年夜饭了。到处此起彼伏地响着鞭炮,我过了这么大半辈子,这是我有史以来最冷清的除夕。也许,今年和喜米过年也会很开心的,她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们都没有生育能力,都没有孩子,我们是最适合在一起的。我终于走到了村头,远远地就见着了她的小卖部,门还在开着。我走上前去,到了她家门口,估计是因为冷,都在里屋烤火。我站在门外一会儿,敲敲柜台。过了一会儿,里屋的门开了,喜米走了出来,我不敢相信的是,她竟然腆着个大肚子。她看见是我,笑着说:“秦大顺,你要些什么?”

我吃惊地看着她,我说:“你这是?”

她的左手放在往外凸的肚皮上,笑着说:“我怀孕了,有孩子了,原来我是能生的,是张老山不能,你要些什么,我都给你优惠。”

我正想问她这孩子是谁的的时候,里面的声音代我回答了,是吴有庆,他喊着:“喜米,这粉条泡好了,是不是该煮海带了?”

喜米把头转向里面,然后大声说道:“你先把猪脚炖了,再煮海带,要切点白萝卜进去,我想吃。”

里面回答说:“好,红萝卜和白萝卜都切一点进去。”

当她把脸转过来的时候,我问:“你和吴有庆?”

“我的孩子是吴有庆的,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双手油腻的吴有庆出来看见了我,他高兴地叫道:“大顺叔,你要买什么?进家来坐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然后说:“不用了,没烟了,我来买包烟。”

喜米给我拿烟的时候,我叫她再拿一瓶酒。拿着这两样东西,我感觉像做梦一样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我遇着灰头土脸的张老山迎面走过来。相近咫尺的时候,朝我凄凉地笑,看着我手里的酒的时候,说:“还是你们好,大过年的有心情买酒喝啊。”

“你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生意亏大了?”

“生意算什么,亏了可以再赚,有亏有赢,我现在是一个人,连过年都没有心情了。”

我感到他似乎比我还悲伤,我笑了笑,说:“我过年也是一个人,酒也是顺便买的,要是你没意见,就到我家里我俩喝酒去。”

“你怎么会是一个人?”

“三言两语说不明白,走吧,到我家里过年去。”

张老山虽然没有地方去,但是怕我骗他,他似乎怎么也不相信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过年。我告诉他,去看就知道了,反正有个人陪着喝酒总比一个人闷着喝强。到了家里,开门进家去,冷清得像是到了一个荒村里。我让他坐着,找了些柴火把炉子燃起来。火生好了后,我们坐着说话。他说:“大顺,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过年,家里人呢?”我对他说我离婚了,他笑起来,说:“你怎么也离婚了,你什么都有还离个什么劲啊?像我这样离多少也才说得过去,你都离,太让人想不明白了。”

“你离婚了?”

“是离婚了,不然大过年的我来麻雀村干什么,在这里我可是什么也没有啊!”

我知道在麻雀村张老山确实是一个家人也没有了,一年前他老妈生病死了,一个多月前,因为火葬风波,剩下的老头子与我家大老头子一样,也自杀死了。我问张老山为什么要离婚,他苦笑着说,之所以和喜米离婚,是因为想找一个可以生养的女人,外面的那女人在那个时候说是怀了他的孩子,他盼子心切,所以就离了。没想到他这次破产后,那女的要和他离婚,他不愿,她就撕破了脸,原来她生的那个孩子不是张老山的。

“我他妈的我就是一个没种的男人,那孩子是人工受精的,为了让我死心,她还给我看了医院的证明材料,妈的,就是为了老子财产给我来这一手,现在我穷光蛋了,就翻脸了,狗娘养的臭婊子。”张老山情绪很激动。

他问我好好的为什么离婚了,我说吵架吵着就离了,并没有告诉他真相。可笑的是,我与他在一点上有着惊人的相似,那就是我们都想和喜米在一起。他也是来到麻雀村后才知道喜米和吴有庆已经结婚的。现在想起来,吴有庆和喜米在一起,秦成玉大概可以算是半个媒人,因为他把吴有庆变成了一个思进取,求发展的人,也是因为他的车,吴有庆经常帮喜米捎货捎出感情来的。麻雀村原来可能最被冷落的两个人走在了一起,也许这下子正在开开心心地过着新年。而麻雀村两个也许最自以为是的男人却在我的家里,过着有生以来最没有味道的除夕。

4

除夕之夜,我没有按照往常的风俗进行祭祀祖先等活动,甚至连饭都懒得做。天快黑的时候,李守道来到家里,让我跟他一起到落月镇去过年。这也许是他们的孝心,但是他怎么说我也不去,最后他无可奈何地一个人回去了。张老山笑说着秦大顺,你硬气啊,有人叫你都不去。我苦笑着说我要是去了,你和谁喝酒去。喂了猪和牛后,我问张老山,这年怎么过。他说就做些好菜喝酒吧。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菜,抓了只家里养的大公鸡,杀了,煮了个火锅。在火锅翻滚的时候,我们倒了酒就喝,一直喝到醉得再也不能喝了才停下来。

记得当天我们两个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八寨县的春节晚会上,我们看见了曾经在麻雀村一带很有名头的鬼师婆刘幺奶都上电视了,她唱的与她给人们做法事的一模一样,我说这老婆子怎么用鬼都用到电视上去了。

张老山醉眼迷离地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她现在可是我们整个八寨县里数一数二的民族歌手,她这叫原生态唱法。”然后我就大笑起来,张老山说:“你不要笑了,你还不要不信,她真的就是成歌星了。”我记得还看到了张德全的双胞胎女儿跳舞,想起曾经的疯子,他总是比我幸福得多,两个女儿怎么说也是他的,也有出息了,只是他没福受了。命运和人生,就是这样的像三岁孩子一样喜怒无常。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张老山和我睡到大中午,一直到猪饿了叫得兵荒马乱的时候,我才迫不得已起床来喂它们。那条可笑的宠物狗竟然没有饿死,看到我起来后一直绕着我的脚前脚后,嗷嗷地叫。我弄了几粒饭扔在一个碗里递给它。它失望地看了我一会儿,吃得欲哭无泪。中午我随便做了些饭,吃过之后,张老山离开了,他要去落月镇,或者上八寨县去。一个人,我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想起秦成玉的果园,在家里呆得慌,我应该出去走走。今天天气好转,天空没有下雪,地上积雪开始融化,但是气温感觉并不是那么冷。出门去他的果园,虽然说他不是我儿子,可我养育他二十几年,还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那果园就算我拿了也不过分。再者说现在没人打理,听李阿香说,果园里还有马和一些鸡鸭什么的,我决定去看一看。

我刚走出家门,滚生养的乌鸦从房顶上飞下来,站在大门前的椅子上,歪着脑袋,睁着一双黑眼睛看我。我讨厌这只该死的乌鸦,看到它我就觉得晦气。我估计它是饿了,所以朝我拍翅膀,我不想拿东西喂它,挥手朝它扬了扬,它拍拍翅膀要飞,又没有飞起来。我不理它往前走去的时候,我听到它似乎在叫什么,我歪头看的时候,它在那里一边拍着翅膀,一边扭着脖子,发出的声音像被卡住一样,似乎是“完蛋,完蛋。”我感到气愤,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会了这一句,我顺手捡起旁边的一把扫帚,骂道:“老子看是你完蛋,还是我完蛋。”然后朝它扔过去。受惊的乌鸦拍着翅膀飞上房顶,我蹬脚吓它,它也没有飞下来。我转身走的时候,它在房顶依然拍着翅膀叫“完蛋,完蛋。”我感到这是一种不详的预感,这乌鸦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讲话了,而且只会讲这么一句。

过了一会儿,我想也许它并不是说完蛋,记得滚生经常教它说的就是吃饭,估计是它饿了,学人说话又学不好,所以把吃饭说成了完蛋。它一直在那里完蛋完蛋地叫,一直到我走远听不见为止。不过它叫得也许还真的就是我的命运,我基本上是一个完蛋的人了,我还有什么盼头呢,也只有这样顺其自然地活,等着顺其自然地死。

5

果园的四周全部被空心砖打了围墙,只有一扇铁门可以进去。铁门锈迹斑斑,上着金黄色的铜锁。我拿出钥匙把门打开,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整个果园都是落尽了叶子的梨子树,成排成排的。门的右手边挨着围墙,是一排简单的房子,有三四间,房前有一条黑狗,被铁链拴着,趴在地上,看起来有气无力。它看见我的时候,也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声音,我想它大概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得到食物,显然是离死不远了,估计它也曾经饥饿挣扎过,所以它周围有它挣扎的痕迹,残留着毛发和血迹。前面的一处用木板围成的地方,我可以看见里面的马粪和残留的稻草,我想那应该是马厩,不过马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推开第一间房间,见到里面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圆桌,迎面是一个碗厨,碗厨外放着电饭锅和电池炉,所有的都是现代家用电器。这是秦成玉吃饭的地方,当然吴有庆估计大部分时间也是在这里吃饭的。我想起门口那条奄奄一息的狗,我想我应该找些什么东西给它吃。我打开碗厨,除了碗和盘子,没有什么可以喂它的。我再推开里面那间,在那里看到有三口大缸,我揭开第一口,看见是些包谷面;揭开第三口,我看见有一些谷子;我揭开第三口,里面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括有一个竹篮子装的大半篮鸡蛋。我把篮子拿出来,找一个碗打了十来个鸡蛋,用电池炉把鸡蛋煎好,放到一个盘子里拿去喂外面的狗。当我把鸡蛋放到它面前的时候,它似乎对食物产生了恐惧,有些半信半疑地移去过来,因为我也怕它攻击我,所以也不敢冒然把东西直接放到它嘴边去。

它缓慢地移过来,当嘴巴可以触到食物了,先是试探了一下。它确信之后,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卡住它的脖子似的,发出恐恐的声音。看来要是我再不来,它可能就死了。我打开第二个扇门,迎面是一个书架,上面放着一排排的书,临靠着窗,是一张桌子,上面堆满报纸和一些学习用具。里面那一间是卧室,床铺等一切都很规整,除了感觉有点湿气之外,是间收拾很妥贴的房间。我知道,这是秦成玉的房间,在这里,他大概很多时候都在此休息。我知道,他很长时间都没到这里来了,这些估计也都是李阿香收拾的。我打开第三间,外间放着劳动工具,里间有一张床,铺盖已被卷走。这大概就是吴有庆在果园里干活时睡的,现在他离开了,所以床铺也卷走了。其实,凭心而论,现在他和喜米在一起,我为他们高兴,毕竟对于生活,喜米付出的和失去的都太多。

当我打开最后一间的门的时候,从里面跑出来了一群不鸡不鸭的东西,这大概就是秦成玉所谓的“鸡鸭鹅”,它们大概也是饿了,门一打开,跑得像逃亡一样。因为它们其实是鸭,蹼被剪了,一跑出门因为重心不稳就滚了一地,嘎嘎地叫着。我拿了些谷子来喂它们。它们都长成大鸭子了,全部像是没有骨头似的,都趴在地上吃。

秦成玉养过的其他小动物也不见了,也许因为猫狗兽事件都被处理掉了。我看着马厩里的粪便还很新鲜的,大概是这两天没有人给它草料,饿了之后自己跑出去了。我想围墙围着,它也跑不出这园子,反正我也没事做,就去找找。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山,没想到现在到处都是果树,山坳那边是一片杨梅树,穿过门前的这一片梨树,后面是一片葡萄,还搭了架子。我爬到山上,那里还栽了不少我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草药,因为是冬天全都显得不那么葱郁,但是我相信,要是春天的话,这果园一定会瓜果遍地,羡煞旁人的。秦成玉要是坚持搞果园,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可能还会搞出些真名堂来,而今他却落个阶下囚的下场。我看着这一切,感到伤心与悲凉。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未婚娶,要是再坐个三五年的牢,这一生基本上也就算完了。虽然我现在知道他不是我儿子,可也是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呀,不能说就真的可以割舍一干二净。现在想着,真的把李阿香娘几个全部赶出家门,也是于心不忍的。当我从果园的最高处,看到红色的马匹在远处的一块没有果树的空地里,用嘴巴推开积雪,寻找草吃的时候,我感觉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也就身无挂碍,我应该搬到这个果园里来住,家就让给李阿香吧。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没有多少错,或者她是丝毫无错的。要不是因为嫁给我,她也许也不会遭受那么多耻辱和苦难。

也许所有的错,都在于我。但想想,我又有错吗?在所有人都没有错的情况下,也是会造成错误的。

6

当晚我回到家里,喂了猪,虽然我不想做这些,但是它们总是叫得让我无法充耳不闻。第二天,我决定搬到果园来住,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挺好的,这片果园也该打理了。我把我要用的东西全都拿到果园去的时候,我先去找吴有庆,问他有没有谁要买车,要是有的话,就把货车给卖了,留着也会坏掉的。当时喜米也在场,我说麻雀村也没有其他人会开车,反正这车以前也是你开,要是你觉得合适的话,拿去吧,钱的事情多点少点都好商量。吴有庆把车开走了,答应两万块钱,但是现在没有暂时不能给我,我也同意了。我去了落月镇,女儿女婿,还有李阿香,滚生都在,滚生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手上依然缠着纱布。

我对来开门的大妹说我有几句话要对她妈说,说完就走。我走进家里,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李阿香说:“我决定搬到果园去住去了,家就让给你们吧,我再也不会去了,猪和牛都是你的,你自己去管,从现在起我什么都不管了,我该拿的东西我都拿了。”我把钥匙放在茶几上,“这是钥匙,你自己去看家吧。”说完我就走了,虽然大妹和李守道挽留我说逢年过节的,应该留下来吃饭。我说我还忙,任他们怎样说留也无济于事。

回到果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静。我开始整理房子,收拾锅碗,这些都是我将要开始的生活所要用到的。黑狗的命被我救回来了,现在见着我已经温顺地摆尾巴了;大红马也在圈里乖乖地吃草了。只是那几只被剪了蹼的鸭子,走起路来都歪偏打倒的。我打算把它们一天杀一只全部解决掉,然后我会买一些正常的小鸡或者鸭子来养,它们将正常而健康地跑满整个果园。有可能还会交配,生蛋,孵化出更多的小鸡小鸭来。

我将在这里,没有希望地活着,一天一天地老去,一天一天地走向死亡。老天爷算是把我捉弄到头了,但既然这是我要承受的,那么所有的苦难都向我砸来又有什么呢,我已经糟糕到这个程度了,我不相信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有种菜,现在我在果树下开辟了一块不大的土地,种上了白菜,因为对于生活我现在不得不自给自足。夏天来到之前的日子,对于我而言,总是像梦和血的结合,感觉是那么的残酷而不真实。

我想着我这一辈子的荒唐人生,包括我荒唐的身世。我感到我的种族将会像被砍伐了树木的土地,在严重地退化,也许到我这一辈就会灭亡了。当我死的时候,在麻雀村的秦姓人家,也将会全部消失。也许,所有的都像人一样,在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死亡,永远没有千秋万代的永衡。也许,麻雀村的老秦家的灭亡只是提前了一步而已,而后面的,谁敢保证自己能够延续无限呢,世界只有永衡的更替,没有永衡的不变。不过,人总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挣扎,这是人活着的姿态和方式,活着,就意味着挣扎。

明明知道结果,却不甘心。我也是这样,尤其是那些迭出无穷的梦,让我欲罢不能,不过却也无能为力。我在一天夜里,一连做了几个梦,梦到大老头子,小老头子,还有我妈,梦到他们在秦成玉出生前的日子里,那些痛苦和无奈的表情,梦到他们从厨房里端出一个又一个的药罐子。我分明看见我妈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着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走过来,最终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给绊住了,咣当的一下,打碎了,飘得满天的药味。

我在梦中醒来,不是滋味。我读书不多,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死之后,老秦家的坟墓将会荒芜,列祖列宗,将会成孤魂野鬼,以后的逢年过节也不会再有后人祭祀了。

我感到悲哀像流光溢彩的血色一般的绚烂与凄美,鲜艳而绝望。

清明节就要到了,那天我怀着悲哀的心情去看老头子他们的坟墓。站在成排的土堆前,想着想着我就觉得可笑,当初的恩恩怨怨,死死生生,现在就是几堆泥土而已。三魂七魄,转世轮回,都不过是笑话。他们还知道什么呢,要是真知道的话,要是人死了会变成鬼,变成神的话,变成无所不能的话,他们也许就会保佑我,帮我,也不至于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知道,我总是言不由衷。但人们总是想方设法为既成事实寻找心安理得,我秦大顺也只能这样自欺欺人。但是若非如此,我又还能怎样?

7

那天中午,我又梦到了大老头子和我妈。他们在我家的灶房里生着火,浓烟呛得藏匿在房间各个角落里的老鼠和蟑螂都呆不住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毫无主意地在屋子里到处乱跑乱撞。大铁锅里,煮着一锅的树枝或杂草,墨色的液体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股的腥臊味直冲房顶。他们抱柴的抱柴,扇火的扇火。

小老头子在一张方圆桌上摆了几只大海碗。大老头子用桶提来了一桶煮好的药。分别舀在各个碗里。我妈和大小老头子,每人一碗,艰难地喝着。喝得满眼是泪。

我醒来的时候,对这个梦淡淡一笑。生活没有内容的日子,人总是习惯于做梦和回忆的。我也经常会想到滚生,想到秦成玉,想到秦大妹,以及两个外甥女。当然也会想到李阿香和大小老头子们。不过,大外甥女跟着一个男人跑了,这件事的结果怎么样,我一无所知。我虽然在心里很想知道,不过我不会去问任何人。那已经不再属于我的生活了,我现在的生活,只有果园,马匹,还有明日复明日般毫无悬念的日子。

人在无望的时候,往往也更容易平静。我现在是平静的,平静得犹如活死人。老秦家是不可能指望有后了,我秦大顺一大把年纪了,再说我本来就不具备生育能力。当我只期望这样相安无事下去的时候,命运却又要节外生枝。也许老天爷的嘲讽还没有完全尽兴,他还要想方设法再生出一些是非来,让我原本绝望的心,又生出一些星星点点的希望,让我继续在红尘俗世里,痛苦地纠缠着。生命也许本来就是要纠缠的,犹如坚强与脆弱,幸福与横祸,总是并蒂双生,福兮祸伏,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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