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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乌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三月楚歌    阅读次数:72806    发布时间:2013-11-06


第九章

1

我儿子的那两个同学说他们是做古董生意的,专门到偏僻的地方淘一些古旧的东西然后拿到市场上去卖,梦想着撞上狗屎运捡到一两件宝贝发笔横财,一夜暴富。我说我们麻雀村哪会有什么古董,要古董,得到古代长安洛阳那些地方去,弄不好就可以在修个猪圈牛圈的,都刨出一个两个宝贝来,我们麻雀村,就是有古代留下来的东西,那也是些土碗啊柴刀啊粪桶啊的,即使是秦始皇时代的,那也是普通老百姓的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

那个戴着眼镜的呵呵笑说:“叔,你可真幽默。”

“理是这么个理啊,没什么幽默不幽默的,我就奇怪了,你们为什么都不搞正当的工作,都一门心思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叔,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个时代工作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活命,反正大家都不会饿死,既然都不会饿死,那填饱肚子就不能成为理想,所以大家要自由,我们可不想为了一个工作而去受到这样那样章程制度的约束,一个人连自由都没有了,你还要什么工作,人活着就是为了开心,不开心的事情,就是让我去当国家主席我也不做。”

“你的意思是当国家主席的人就不自由不快乐?”

“我不是这个意思,叔,我的意思是人各有志,有的人他喜欢要规矩,喜欢一本正经的生活,就像有的人喜欢权,有的人喜欢钱,有的人喜欢自由自在一样,有的人他就感觉到当国家主席最让他自由一样,自不自由是自己心中的感觉,并不局限于哪一种职业。有的在牢里呆习惯了的人,他会感觉监狱是最自在的地方。不管一个人做什么,我们都不能妄加评说他是不自由不快乐的。我感觉写小说的天天在写一篇又一篇的字,我肯定接受不了;搞科研的一天天都在那些千头万绪的东西里搅去搅来,我也受不了,但是很多人同样认为我们这样去折腾些又破又旧的东西,他们也感觉不好,但是我觉得有意思。这就是自由。真正的自由不仅要维护自己的自由,还要尊重别人的自由。”

“你这意思我算是明白了,自由就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没规矩不成方圆,照你这么说这世界还不乱了套了!”我感觉这些读了大学的人,真不知道他们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我感觉辛辛苦苦让他们读大学就有一个愿望:让他们比我们过得好,然后他们可以让我的孙子比他们过得好,一代更比一代强,就这么简单。什么自不自由的,自由怎么样,不自由又怎么样。

“叔,我不是说自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有一定的规定,反正不能伤害他人,又不犯法,这样的自由是应该允许和追求的。如果说为了自由就去杀人放火,那么你马上就会被法律制裁,怎么还会自由呢?”

“行了,你不要和他说了,他们这些人哪里会懂。”我儿子在旁嘀咕一句,这让我很不高兴,我怎么就不懂了,自由,什么是自由,自由就是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活着有人尊重。我老婆见我说话语气大了起来,忙悄悄扯着我的衣服,说:“你就不能少吵两句,看你又来了。”我才意识到一和我儿子搭上话就不由自主地冒出火来。

我朝他那两个同学笑。大老头子起身出门去了,大概是要上厕所。小儿子在他妈的膝盖头上大概已经睡着了。我问他们都淘到些什么宝贝,他们说还没淘到什么有价值的,但是只要他们这样一如既往的地干这一行,总有一天是会时来运转遇到的,只要遇到那么一两件,此生就算不虚了。一件好的文物古董,价格可以上亿,弄到那么一件让你去工作多少年啊,三辈子都赚不到那么多。亿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苍白的概念,但是真的有个古董值那么多钱的话,你们能认识么。他们说认识,他们有书。为了让我见识,那个瘦小的同学起身到墙上拿起他的包来,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我接过来一翻看,全部是些古钱币和一些像碗不是碗的图案,还有一些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东西的彩图。

“要想得货,首先要识货,不然遇到了你也不知道。”

这话倒是说得有点道理。第二天他们回去了,这本书就送给了我,说让我看着玩,万一不小心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我把它扔在家里,首先是我小儿子拿着啊啊地乱扔在地上,几天后秦成玉来家,说反正他无聊,就拿去看去了。

2

我有了小儿子后,几乎没再和其他女人睡过觉了。人不能不知足,再说因为和喜米睡觉差点弄出人命,我一想起我老婆那破开的肚皮,就心有余悸。只是我听到关于喜米丝丝的传言,觉得有些对不起她,说是离婚后,她整个人过的是一种衣衫不整,烟酒随身的日子。我感到有一点愧疚,我们这么搞之后我过得相安无事,可以说是幸福的日子,她却因此变得鬼不像鬼人不像人。

那天我看见张老山,竟然是打着出租车从落月镇来的,看来他在外面搞包工头发财了是真的。他提着一大包的东西,走在泥巴路上。见着我的时候大老远地跑过来,我以为他要来找我算帐。这样的事情早在十几年前就没有发生过了,当时我和陈老三的老婆睡,不知怎么搞的被他知道了。在麦子地里,他来找我,和我打了一架。他在和我打架的时候,我感觉到我附近不远也有两只蟋蟀在打架。当蟋蟀还没斗怕的时候,他已经被我压在地上了。

起来的陈老三当时只是一边拍着身上的泥巴,一边说:“秦大顺,不要以为你才会,你不是睡我老婆么,老子也要睡你老婆。”

我说:“捉奸捉双,你要是捉到我正在干你老婆,你打死我也没得话说,可是偷菜出园门,偷柴出山门,偷了女人出房门,你要有本事睡我老婆,但不让我抓住,算你行。从但是被我抓住了,可不要不经打。”

陈老三很生气地走了,只说了一句没有边际的:“你等着。”

一个多星期后,这王八蛋真的睡上我老婆了,为了气我还拿来了我老婆的内裤。不过这件事全因我而起,我也没有责怪我老婆,只有哑巴吃黄连,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当然我知道给我戴绿帽子也不是我老婆的本意,而这又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次,我连提都不提地相安无事过去。我以为张老山也要像陈老三一样,要来找我拼命,我已经作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但他走上前来,我分明看到他在满脸堆着笑,并不像要来找我打架的,再说我想他已经和喜米离婚了,他不会为这快过去了三年的事情和我拼命吧。我也就胆大地走上去,他叫着我:“大顺啊,到哪里去?”

“上山随便转转。”当时我是背着手,一副无事可做的样子。张老山对我说:“看你也没有什么事做,我得感谢你,来,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去抽支烟。”张老山指着不远处长着扁草的小土堆说。我感觉我秦大顺也没有什么值得怕的,就和他过去。他把东西放在草地上,然后从包里摸出一盒还没拆开的烟撕开包装封条。我和他各自抽一支,他说:“大顺,听说你大儿子搞果场可是有声有色的,了不起啊,都成我们落月镇的名人了。”

“什么狗屁名人,不就是一个刨泥巴的嘛,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要有种啊,他给我去坐办公室开小轿车,那我脸上可真就有光了。”

张老山吸了几口烟,我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他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然后他把地上的包翻开,从里面掏出一瓶包装得金光闪闪的酒。这些酒我可是从来不敢喝的,少说也有一百两百块钱一瓶。他递过来,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愣在那时没有接,他又蹲下去,从包里摸出一包糖果,他又塞到我的怀里,一脸很高兴的样子,我不知道张老山发了什么毛病,是不是搞包工头发财了钱多没处散,到麻雀村显摆做好事来了,我说:“老山,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顺啊,我又结婚了。”他竟然高兴得像是捡了块宝似的,他又不是第一回结婚的,有必要那么高兴么。

“恭喜你啊,是不是又换了个漂亮得要死的?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我早就听说搞包工头翻身的张老山在外面搞女人无数,难道就是因为我搞了他老婆他来我面前摆阔来了。暴发户就是暴发户,那么点小心思,难道我秦大顺还会羡慕你啊,你就自己美你的去吧。

“说实话,大顺,我这几年在外面,睡了多少个女人谈了多少个女人我都不知道了,但是就算是和喜米离了婚,我也没有和她们结婚的打算,你知道为什么?”

“你不就想自由可以多搞几个么?”

“不是,我又不是种猪,我之所以不和那些女人结婚,因为我有个条件,想结婚可以,先得给我怀上孩子。这次有个女的,长得不算好看,可是怀上了,我这一次是奉子成婚,是又得孩子又得娘的,说来这事我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和喜米那事,我想再结婚可能难得很,要没那事,我要想以她不生养为由上诉离婚,不赔上大半家产才怪,现在一切简单,法院都不用去,就离了。”张老山说得一脸的高兴,看来我还真帮上他的大忙了。我本来是把自己当作他的仇人作好心理准备要和他有些小麻烦的,没想竟成了他的恩人了。

我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我说:“是这样啊。”

“是啊,你是在无意中帮了我大忙,至少让我减少了一百万的损失!”

一百万?张老山有那么多钱么,他从麻雀村走出去也就十年左右的工夫,只听人们说他有钱,没想到竟然有到这个份上。我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我想我还是不适合要他的这个东西,还给他,说:“你这东西我不能要,你还是拿回去,你双喜临门,恭喜你,但你这东西我哪能要呢,这事我还觉得对不起你呢?”

“大顺,这算什么,你这是帮我大忙了,这酒啊算什么呀,也就几百块钱一瓶,我每年送礼最少送上几百瓶酒,都是茅台,茅台并不好买啊,超市里都能买到假的,送的都是些没什么交情的人,只是为了求人办事。这酒啊,该你喝,糖啊,听说你又有了个孩子,我没见过,这就给孩子吃了。”

“老山,这怎么成,不合适。”

张老山又把东西拧在我的怀里,说:“这点小东西你都不接受,就不把我当兄弟了。”他提着地上的东西走了,说是回家看他老头子去。我看着张老山很愉快地顺着泥巴路向他家走去。看着张老山放在我手里的东西,我感觉这恩情也太过于荒唐,这东西不宜拿回家去,然后我看着水塘子里游着的鸭子,我一时想起喜米,这事看来,这整件事,就她一个人受苦,按照张老山的说法,是我让她少了该得到的一百万。一百万对我而言,也是一个抽象得有些虚无的数据,但是我知道那是一个我这辈子都没想过的数据。

3

我又去看喜米,我把糖和酒放在柜台上,我怕又引起隔墙有耳,隔山有眼的误会以及因此而来的风言风语。喜米依然像以前一样,在柜台前喝着酒,抽着烟。

“大顺,你这死没良心的怎么又来了,你不是怕我了么?”

“喜米,婚虽然离了,但是离婚的人多了,你要振作起来重新过上好日子,你还年轻,也漂亮,你不应该这样下去。”

“你管我啊,啊,你是我家谁啊?重新,谁要我啊?你啊,秦大顺,你离婚了来和我啊,我会开着大门迎接你的。”说着她把手伸过来摸我的脸,“大顺,你真是个让人忘记不了的冤家,可是你一样没良心。”我怕被人看见又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用手把她的手拿开:“你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哈哈,秦大顺说不要这样,那你来我这里干什么?哦,顾客,是顾客,你需要什么帮助呢!”喜米弄着自己手中的烟,我感觉到她很轻挑,我感觉到心疼,都是因为我她才这样的。我看着四处无人,闪进她的小卖部里。

“你进来干什么,啊?”

我把她拉进里屋,在上次被我老婆抓住的床上,我知道这个女人需要安慰,然后紧紧地把她抱住。当我要吻她的脸时,我所吻过之处,我都感到那里有一种咸得有点苦的涩味。我知道那是她流泪的味道。“秦大顺,我不是因为离婚而伤心,是因为你不敢再来看我。”在光线交错和精神恍惚中,我隐约听到她这么说。

当一丝不挂的喜米还在被子里时,我穿好了衣服,说:“喜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你,找个人结婚吧,至少你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就算是一个人过,你也应该振作。”

“你是希望我那样么,大顺?”喜米有些失魂落魄地问。

“嗯。”

“我会那样的,再亲我一下。”她抬眼看我,我感觉到这个女人很无助。

然后我俯下身去再亲了她一下,她伸出手抱住我的头不放,似乎想要把这吻永远进行下去,以至于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的时间。我用手把她很舍不得地分开的时候,我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起身离开。我感到她的眼睛在扑噜噜地掉眼泪,整个麻雀村都在无边地忧伤,她的轻翻的门帘布,外面没叶的树,还有路上飞着的八哥鸟,似乎都在灰心丧意。我看着麻雀村一块摞着一块的田,以及那样零落的树林子,看着有些黑云的天空,我感到当天的空气真是出奇地闷得不可思议。我打定主意再也不去看喜米了,让事情就这样结束。

我不知道我和喜米之间是不是已经产生了爱了,我估计喜米是爱我了,但是我只能对不起她了,虽然我不忍心对她那样,但是我有老婆有孩子,我知道孰重孰轻。

4

小儿子转眼就五岁了,那天大老头子依然在编着草鞋,他在把剃好的草拧成一股又一股的。我小儿子在拉着他的草玩,他没有说什么,当滚生拉过来的时候,他又拉过去。

我睡午觉醒来,出门看着正来劲的太阳眼睛都睁不开。从村的最西边传来了几声钟声,我知道那是村支书吴银根正在村委会的那低矮房子的屋檐下敲的。随后传来了几声他厮声竭力的声音:“开会啦,开会啦。”这声音像是几只鸟一样拍着翅膀飞遍麻雀村的所有天空,然后全村村民,在上厕所的,在刨地的,在砍柴的,正在睡女人的,在逗孩子的,叫第一次的时候都把耳朵立起来,第二遍的时候基本上就都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了,但是为了保证大家都听得清楚,他又喊了一遍:“开会啦。”把那个“啦”字说得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村民们都向村委会三三两两合拢而来,像平时一样,各自带各自可以干的手上活路,编篾货的带竹子,打桌椅的带板子,啥事也不干的就多装点旱烟,反正是预备作持久开会的准备。我都不干这些,就背着手,到时候找人吹吹牛。

我去开会的途中是遇着也要去开会的杨老铁和李成功,我们一路吹着牛。到了村委会,平时开会的坝子上已经聚起了不少村民。开会在麻雀村大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但如果男人有事的,女人也来开,反正不管什么事,一家要来一个人作代表。当时有几个女人在一个角落里,自己在打着手上的毛线。我和杨老铁几个从房子里搬来了满是灰尘的凳子,李成功从旁边的石坎下扯来一把茅草抹了一下,我们就把凳子拉过来坐起。在不远的吴老七刚把凳子拉出来,他伸手过来向他要茅草,他把茅草递了过去,我们三个一起挤在这根长凳上。

不知道吴银根又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吴银根站在村委会的门坎上,那里要高出坝子有两个台阶,他面前是一张桌子,桌上最醒目的就是他的那只泡着苦丁茶的大茶缸。村主任杨德旺在旁边站着,显然也是等大家都到齐了开会。吴银根看了看坝子上的人,觉得差不多了,就说:“好,村里的老人们,大爷叔伯,弟兄们,我看人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开会,大家也都忙,我们尽量长话短说,把事情讲完就行了,大家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所有的村民都抬眼朝他望去,这是难得集中精力的时候,往往这种状态会持续一到两分钟,当他再讲下去的时候,大家又都各忙各的去了,不知到什么时候,发现身边的人都走了,才知道下会了,然后自己也离开。我们听吴银根讲道:“俗话说得好,先致富,先修路,没有路,我麻雀村有再好的东西,也拉不出去,外面有好东西也拉不进来。我们麻雀村虽然有一条泥巴路,但是一下起雨来,泥浆到处是,滑得也没有车再敢跑了。现在国家政策好,也有钱了,各地方都在改善乡村公路的交通条件,听说很多地方很多省早在几年前就是村村户户通水泥路了,孩子有钱的,买车的,就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去。”

他说的这些话我们都知道,大家又都埋起头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杨老铁拿出旱烟来裹,我们在说着今年的小麦种植情况以及种子要买哪一种好。当太阳以四五度角倾斜向西去的时候,他那缸茶也要将近见底的时候,他终于说出了主题:“我和杨主任这次去镇上开会回来,今年的乡村公路改造工程项目,整个落月镇全县就给了一个指标,经过我们据理力争,这个机会给了我们麻雀村,这是我们麻雀村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又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拿着缸子要喝水,但缸子已经只有底下的一层茶渣了。他底朝天地把整只缸子立起来,勉强滴了几滴落进他的嘴里,他笑笑,似乎要卖一下关子似的,顿顿:“今年,县里将给我们麻雀村七百吨的水泥来改善交通,这七百吨水泥可以把路修到每一家每一户去,但是——”他说这个但是的时候,看了一下全体村民,这个但是也像忽然的惊喜一样让大家紧张起来,“我们自己得出力,不出钱。”

全体村民总算吸了口气,力气大家有的是,只要不出钱,一切都好商量。

5

散会后,我和杨老铁因为家在同一个方向,走回去的时候,我们就交谈着关于修路的事情。走到我家的时候我叫他到家里去,他说忙了下次。他再继续走,我拐下田坎就到家了。老婆从房子后面抱来柴禾要做晚饭,大儿子回来了,他的果园到底开成了一个什么样子,到现在为此我可能是麻雀村唯一漠不关心的人,虽然这种漠不关心是故意装出来的。每年秋季的时候,麻雀村的人们总是从他的果园里背着一筐筐的各种水果来吃,也有车子从落月镇或者更远的地方开来,然后一车一车地把水果拉走,那时麻雀村的很多人都去给我儿子摘水果,几十块钱一天。不过我从来没去,我儿子也没胆叫我。

他和弟弟在空地上玩,我看到他们面前跑着一只奇怪的像老鼠一样的东西,拳头大小,全身雪白,毛绒绒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我上前去仔细一看,那东西还挺可爱,原来是只小狗,我没见过这么小的狗就能到处跑的。滚生两手把它拎起来,它在空中乱动着想找个可以放脚的地方。小狗挣着就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落在地上,细细地叫了一声,站起来又围着他的脚摇尾巴。他用脚踢了一下小狗,小狗在地上翻了个身,它朝我的脚摇尾过来。我问大儿子:“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怎么那么小?”

大儿子说:“这是宠物狗,是我刚实验成功的,要的就是小。”

“它还会长大不会?”

“不会,永远都只有这样大了。”

“狗怎么可能永远都是有这么大的,这是狗么?”

“这是宠物狗,在很多地方早就有了,不过我们这地方还没有而已。我打了激素,它永远就只能这么大,永远也大不了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这好好的你打什么激素让它长不大干什么,狗那还不是越大越好啊?”

“爸,有的人他喜欢大的,但是有的人就是喜欢小的,像那些孩子就是喜欢小的,还有些城市里的姑娘就是喜欢这种小狗,可以放在手里玩,如果长得太大了就不好玩了,抱起来也不舒服。”

“稀奇,有事没事谁去抱个狗干什么?”

大黑狗从别处跑过来,闻了闻我儿子所说的宠物狗,小狗有些害怕地缩着身子,但是大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它,我看那样子,要是大黑狗真吃它,连一口都不够。小狗似乎感受到了大黑狗的善意,也摇起尾巴来,看来它们还真是同类。滚生用脚把大黑狗踢开,双手又把宠物狗抱起来。我感觉宠物狗没什么意思,养狗养猫都是希望它们长得越大越好,竟然有故意不让它长大的。晚上的时候,小狗被小儿子抱到家里玩,他找来他妈的一只鞋让它当窝睡,大儿子用剪刀剪了一只祙子把它的身子套住,那样子极像一只玩具。这只狗连饭都不吃,我老婆在吃饭的时候朝它面前放了几粒饭,大儿子说它是不吃饭的,它果然只是好奇地闻闻就走开了。大儿子从桌上拿出一盒牛奶,倒在掌心一点递给它舔,这就算喂饱它了。

狗毕竟是太小了,当大灰猫从窗子里跳进来的时候,它就发现了这只宠物狗,它蹲在离宠物狗几米外的地方观察着,我估计它是为这奇怪的东西感到不可思议,它观察了半天之后,它走了进来,小狗摇着尾巴朝着它走过去,对着它全身上下嗅着。大灰猫试探地用前掌去拍了拍它,小狗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或威胁,感觉到不危险的大灰猫估计是把这小东西当成了猎物,它一掌就拍了下去。遂不及防的宠物狗“嗷”,细细地叫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全身痉挛,只有两条小腿一蹬一蹬的。我大儿子吼了一声把大灰猫吓着跳出窗外去,但这只宠物狗仍然无可救药地连一只老鼠都不如地就一命呜呼了。

看着在地上已经丧失生命的小白狗,滚生呜呜地哭起来,怎么哄都不肯住嘴,直到他的哥哥答应明天再给他拿一只来他才止住哭声,趴在他妈妈的膝盖头上靠着睡觉去。我用铲子把死狗铲走的时候,心想这是什么狗啊,连只耗子都算不上。

6

明天,大儿子在傍晚的时候回家来,又给滚生拿来了一只小狗。这只小狗是土黄色的,毛短得就像是贴着身子一样,全身油亮,耳朵又大又长——当然只是相对而言,肚子又小又圆,一双玻璃球一样的小眼睛总是向上抬着望人,没有尾巴。它不像我们本地的狗,它会两只后脚立着走路,并且两只前脚还会作出鼓掌的动作。我看着小儿子欢天喜地般看着在地上跑的小狗,我问这又是从哪儿来的。

秦成玉说:“这也是我最近从外面买来研究的,是另外的一种。”

“是不是也不会成大,永远就这个样子?”

“是啊,要是长大了就没价值了。”

我看着这奇形怪状的东西,我说这是狗怎么没有尾巴,我儿子说是在很小的时候剪掉的。我就不知道他培养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他说这东西城市的有钱人喜欢养着玩,你别看这么不起眼的一条,值好几千呢。我不相信他,大的都才值几十百把块钱,这个只有拳头大的东西能值那么多,吃狗肉都轮不到它。我问我儿子,你除了狗你还培养什么。

儿子笑着说:“爸,你是不是对我的研究感兴趣了?”

我说:“果园叫人管了,我就是想知道你一天天到底是在搞些什么鬼事情?”

大儿子说:“其实培训宠物狗我现在只是学别人的,这种人家早就培养出来了,我现在要培养的是宠物猪,最后尝试培养宠物牛,或宠物马,当然现在很多地方都养宠物猪,但是他们的猪的基础是小猪生下来后有多大就有多大,只是通过激素不让它们再生长,要是我能够把小猪变得像狗一样大,把牛也变小,有狗这样大或者再大一点,那样的话,我可就在宠物界是突破了,这也就完成我的目标了。”

“你还不让猪和牛变大?”我觉得我儿子实在太可笑了,猪哪家养不是希望越大越好,牛更是壮了好,要耕田能耕,不耕田当肉卖也多几个钱,竟然想着让它变得像宠物狗一样大,那样的猪和牛送我也不要,还去养它,这不是笑话么?我说:“你一直就在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你有没有打算把人也弄成有拳头那么大的,宠物人?”

“人关系到法律和人权问题,我当然不能拿人来作实验。我除了搞宠物实验外,一直没有放弃对鸭嘴鹅身鸡脚的实验,我想生产出一种适合我们农村养殖的,也对麻雀村的养殖有所帮助的新品种来。”

我当时想,人有人权动物就让你瞎糟踏?你还想对我们麻雀村有贡献,我看就算了,你那个研究,我可是一把剪刀就可以办成的事情。我真是无法理解我儿子了,不过反正我是不会给他钱的,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我想总有一天他会闹够的。闹够了,老子再给他安排,该结婚就结婚,该种田就种田,有能耐就找工作去。

我记起我儿子送给张六奶的那个叫猫狗兽的东西,上次我看的时候,已经长得像条大狗的样子了,黑着两只眼睛,一见着我就发出不可侵犯的警告。不知道现在长什么样子了,张六奶说可能还要长。

7

我想不明白我儿子们怎么会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动物感兴趣,我小儿子也是,拿着那些拳头大的小东西就是喜欢。我讨厌这些小动物,更让我感到无话可说的是,那天吹大风,把村头大枫树上的乌鸦的窝吹落了下来,地上几只黑漆漆的小雏鸟。村里几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把那些小乌鸦捉起来玩。他们在我小儿子看见哭着要的时候给了他一只。我回家就看到滚生养起了乌鸦,他的哥哥给了他一包饲料,他用水调和了然后捏成一团一团的,有小手指大小,递过去逗小乌鸦,饥饿的乌鸦叽叽地仰头朝天张着一个地洞似的嘴。滚生把饲料放进它嘴里的时候,我看到它的没长全毛的脖子像蛇一样扭动起来,一个鼓起来的点从上到下滑去。老头子在一边依然捣弄他的草鞋,管也不管。我就不明白了,他弄的草鞋在十年前早就没有人穿了,还在一个劲地编。他的床底下至少有几千双草鞋了。

我有一次看不过去就对他说:“你就不要再编这些东西了,反正编了也是丢着烂的,你就干点其他事情,就是睡觉也比你这强。”

大老头子不高兴了:“你是叫我睡到床上去等死!”

算了,我不说你还不成吗?你编吧,反正对我也没什么损失,只是感觉你这样做无用功累得没有意义,劝你还错了。我看到他编得一丝不苟,他们这些人,凡事就图个认真,就是做些没用的事情也一样。我过去看着我儿子养的小乌鸦,这还没长全毛的小东西,全身插着毛筒子,一排一排的很整齐,在成排的毛筒子之间,是一条条在太阳底下的泥巴路一样白嫩的肉。我说滚生去哪儿弄的这只乌鸦,养什么不好竟然养起了乌鸦,这不吉利。乌鸦是只霉运的鸟,不能养。我说要把它弄死掉,滚生听后就一个劲地哭,哭得像是天崩地裂一样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老婆过来抱起他,这小杂种两只眼睛像疯狗一样看着我,样子又无辜又仇恨,又天真又狡猾,又空洞又充实。我老婆就说我:“好端端的你要逗着他哭。”她逗着滚生,“好好,不哭不哭。”都五六岁的孩子了,一点也不懂事。

“我不是逗着他哭,你说他养什么不好,养只乌鸦,这不是晦气么?”

“你死脑筋,那都是迷信,儿子高兴就让他养,小孩子,可能明天他就不高兴了,你叫他养他也不会养的。”

我老婆放下滚生,滚生过去,双手从椅子上捧起小乌鸦,似乎想要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意见一样,泪眼汪汪地朝我看两眼。养就让他养吧,反正说不定哪天狗啊,猫啊一口就咬死它。但是奇怪的是,这只小乌鸦在一天天长大,并且相安无事。虽然有一天大灰猫曾试图美餐一顿,但是当它跑下窗子正准备捕杀的时候,被滚生发现了,一火钩子打得它“嗷”的一声惨叫,连爬带滚地溜出门去,大半天都不敢进家。大黑狗呢,小乌鸦在地上跳着的时候,它竟然去嗅嗅,像是把它当成了只小狗似的。

8

一个星期后吴银根又敲钟开会,说明天县里派来的挖掘机就要到村里了,主要是请全村来商量一下对于驾驶员生活安排的问题。最后每户人家交五块钱给村里面,由村委会统一安排。果然在那个充满露水的清早,玉米的叶子都还在积着一滴一滴的水,飞鸟才起来开始飞在树桠上,太阳也只是在云里像正在孵化的老母鸡一样显得很颓废,泥巴路上一辆巨大的挖掘机历史性地驶进了麻雀村。

巨大的怪兽一样的机器果然厉害,所到之处,土破石碎,树倒根翻。原本一个大土堆它只是半天的工夫,就开出了一条金黄的大道出来。只是三天工夫,麻雀村通往落月镇的道路基本上被大致铺平,我们惊叹要是这让我们挖,就算是麻雀村全体村民,男女老幼一齐出动,也非得挖上一年半载不可。大老头子站在屋前看着挖掘机虎虎生风地操作着,他说:“这国家这样,怪不得要搞计划生育呢!”

挖掘机在麻雀村工作的三天,基本上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只是在豺狗坡的时候,挖掘机挖出来了两条有大腿那么粗的青蛇,当挖掘机碰开一块巨大的岩石的时候,只见泥巴涌动,石块滚落,两条相缠着的大青蛇像两截树一样一路纠缠着滚到河里去。驾驶员被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他停下机器,看着大青蛇在河里面昂首挺胸。这件事情马上让全村都知道了,大家看稀奇看古怪地一起奔向有大蛇的地方。当我到那里时,只见两条大青蛇在绿色的河水里漂着,扁平的蛇头仰出在水面上,像是看着太阳发呆,凸出的眼睛异常的明亮。大家都没敢走近去看,至少在三十几米远的地方,两条大蛇若无其事地在洗澡。

当时大家议论纷纷怎样处理这两条蛇。有的说,打死掉;有的说不能打,这么大的蛇可能已经是国家保护动物了,打死不小心要坐牢的。再有的说可能是神,是龙,不能打,把它们再赶进山里就行了;有的又说这么大的蛇,以前就从没见过,这下给弄出来了再让它生活在这里,恐怕连牛它们都能吃的,对整个麻雀村人畜来说存在着巨大的安全隐患。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吴银根叫全村特别是老人们来开会,老人们都认为这种罕见的大蛇是不能轻意动它的,可能是神;年轻的人们并不屑一顾,不就两条大蛇么,打死就得了,听说那眼睛就是上好的夜明珠。村长走向我儿子,说你研究动物你看这蛇怎么办。我儿子说他是研究动物但是不研究蛇,这件事情他认为村里如果不好处理就报案,让上面的人自己来处理,不要擅自主张惹来是非,作为村里领导要负起责任来。最后村里决定报案。

发现大蛇是快中午时,到下午四点过钟,落月镇派出所就派人来了,他们还带来了枪。我估计他们本来是打算把这两个巨大的家伙击毙,但是一见到之后,他们也为这东西惊呆了。当一个警员举起枪的时候,另一个叫他把枪拿了下来,这件事不能轻举妄动。他马上打电话向上级请示。七点过钟的时候,又有十几辆小车相继开来。

最后,他们决定对这两条大蛇进行抓捕放到县动物园里去。

9

很多人估计都和我想的一样,抓这两条蛇肯定会是惊心动魄的,所以一直都没走留下看热闹。我想人蛇肯定会有一次精彩的搏斗,这么大的蛇并不是那么就容易对付的。要想抓它,不翻江倒海才怪。我想看看到底是谁要当英雄要下河擒蛟龙,如果真有本事把这两条蛇给抓了,那也真不是一般的人了。但是很多人想都没有想到的是,对于这两条大蛇的捕捉根本没有一点点的可观性。

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来后,不知道他们在水里倒了些什么,然后再用水枪把一些液体喷向大蛇。大概过了十分钟,一个小姑娘乘着一只小船就向大蛇走去,我们当时都在为她颤抖,在我旁边的杨富国更是战战兢兢,轻声对我说:“大顺,这小姑娘是不是脑子不好了,胆子可真是大。”我们看到她竟然若无其事地往大蛇划过去,这小姑娘可真是胆大包天,要是大蛇真的一口过来,别说咬她了,就是吞也可以把她吞掉。船到了大蛇的中间,那时岸上的每一个人都屏住呼息,看看大蛇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是奇怪得很,两条大蛇竟然保持着固有的姿势一动不动。小女孩伸出手去抚着右边大蛇的头,又侧身去抚了抚左边那条大蛇的头。奇怪的是,这两条大蛇就像是死了一样,她朝岸上的人喊:“它们已经乖了。”

十几个穿着红色救生衣的当兵的随后跳下水去,我不敢想象大蛇如果此时发威这些人不都像虾兵蟹将一样不堪一击么。但是那两个大家伙似乎已经不是两条大蛇了,而是两截树木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他们游过去,几个人抱一条就往岸边游来。我们此时也不怕了,进去看,大蛇眼睛虽然一直张着,可是变得没精打彩很温顺的样子。

那位穿着长衫的花白头发的老子,走过来摸摸大蛇乖巧的脑袋,笑着说:“真是两个可爱的孩子。”然后他招手叫站在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过来,不容我们多看,他们展开麻袋把大蛇装了进去。

搬上车,车队朝着麻雀村外驶去。

看着陆续离开的车辆,这估计是麻雀村开天辟地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车队,杨富国说:“这国家怎么不可怕嘛,就是大蛇,也乖得像小媳妇似的。”

10

修路进展得比较顺利,因为在麻雀村修路时发现了大蛇,我们麻雀村因此又多得到了一百吨的水泥。挖完路的挖掘机离开了麻雀村,不几天,络绎不绝的大卡车队伍拉着砂子和碎石在一路去落月镇的路上铺开了。路上顿时全部堆满了砂子,就像一觉醒来一样。五天后的一大早,吴银根的钟声再度响起的时候,每家每户出一个劳动力去卸水泥。那天一共有五辆大卡车拉来了水泥,堆在村委会的空地上像是一座山,第二天又拉来了两车。

“明天开始就开工,除了五保户人家和伤残病人家之外,每家每户出两个劳动力,没有劳力的就请人代替,也可以出钱给村委会请。”吴银根说,“具体的名单我们整理出来了,一会儿贴到外面的村务公开栏上,大家可以去看。”

我和杨富国一起去看了一下名单,我知道我肯定是要出劳力的,但既然公布了就去看一下。杨富国属于不用出劳力的,我看到他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并不是很高兴,他自己一个人去找吴银根说些什么。第二天大家自带工具,要去修路了。第二天我在修路的时候看到了杨富国,我问他不是可以不来么,怎么又来了。杨富国说这修桥补路的事情,能来就来,怎么说也是做好事嘛。我儿子也来和我们修了一天路,晚上收工一回到家连饭都没吃就上床睡觉,简直跟大姑娘一样没出息,他妈做好饭叫了他两次他也不起来。当我们都快睡觉的时候他才满脸疲惫地起床来,他一边扭动自己的身体,一边说:“明天我不去了,这活是人干的么,累死了。”

“明天你不去,我去,那你带着滚生,不要让他乱跑。”我老婆对他说。

“你也不用去,我去找村领导商量去。”

这么个大人了,还开果场,干点活要死要活的,真没出息,看他那窝囊的样子我就来气:“你不去?你请人啊,你跟村里商量个屁,他们是你爹是你妈,会同意你搞特殊例外?人家杨富国可以不来修路的人,人家都来了,还读过大学的人思想怎么就这么落后?”

“你不要发火,我虽然不去,但对村里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他们会同意的。”

“同意?村里面要同意你了,鬼还愿意去修这个路?”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儿子已经出门去了。

第二天秦成玉果真没有来修路,在我正着急,心里骂这个混帐儿子的时候,吴银根站在一堆砂子上向全村宣布:秦成玉决定,因为他比较忙,我们大家也难得搬水泥运砂子,所以他把他的货车给我们用,他自己派人来开,但是他要求免了他家每天的两个劳动力,这件事是和大家商量的,因为事情最后还是大家做,如果大家同意,就按照这个意思办,如果不同意,他也愿意请两个人来顶。这话一说出来,村民又开始议论纷纷了,站在旁边的杨老铁说,大顺还是你狗日的有福气,连路都不用修了。我有个屁的福气,我儿子前年买了匹马,马车倒可能有,去哪里弄来的大货车,也不知道在瞎搞什么。杨老铁很吃惊的样子:“你不会吧秦大顺,他是你儿子啊,他的车是去年就买来的,开车的就是吴有庆,你儿子还拿钱叫他去落月镇专门学了两个月。”

当我还在为他的话感到吃惊的时候,他不和我说了,朝吴银根顺喊:“同意怎么不同意,一辆车那得抵二十个人的劳力,同意。”

“对,这事我同意。”

“我也同意。”

表示同意的声音在群众中响起。

“好好好,既然大家都同意这么办,那从现在开始,秦成玉的车就到我们的工地上来,开车的是吴有庆,他一个人,所以开车就算他的劳力了,就不要再出了。大顺啊——”吴银根说着的时候,朝我喊了一声:“你就不用干活了,该回家抱儿子抱儿子,抱老婆就抱老婆去吧。”人群发出一阵笑声。

一辆货车从麻雀村方面开过来,到人群的面前就停下,吴有庆从车上下来,对大家说:“车开来了,拉水泥运工具的,就包给我了。”

吴银根说:“好了,大家都干活去。”

村民都朝昨天干活的路段走去。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要回家还是和他们一起去干活,吴有庆上前来叫我说:“叔,你就不用干了,回家休息去。”

“这车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这是去年卖水果的时候就买的,因为成玉说没车不方便,然后就叫我去学了。”

“这臭小子连他老子都不说一声。”

“叔,你不是不管他的事吗,他是怕说了你又要生气。”

“他的事我可懒得管,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吴有庆开车走了,说是要拉什么搅拌机。

11

我想我还是先回家去,话都说了大家也都同意了我还去干什么,就一个人扛着铁铲回家。回到家里,大老头子一如既往地在编他的草鞋,我不明白现在都没人穿草鞋了,他还编这个有什么用。上次我叫他不要编了,他说我不编这个我干什么。喜欢编就编吧,反正又没什么损失,老人家多少有点事情做才不无聊。

老婆抱着滚生出来穿衣服,这小家伙看来是刚刚起床。

“今天不修路了?”老婆一边给滚生穿衣服,一边问。

“成玉给村委会说了,我也不用干了。”

“他怎么说你就不用干了?”

“这臭小子去年买了部车,他叫吴有庆开着帮着大家东拉西拉的,我就不用做了。”

“这修路是修功积德,能做还是要做的。”老头子说了这么一句,“成玉出车那是他的意思,力你还是该出的,路修起来那是千秋万代的事情。”

“爹都这么说了,你还是去干吧,反正又没有什么要忙的。”

下午的时候我和大家一起去修路,见的人就问:“大顺,你怎么又来了,是不是觉得人多做起活路来有意思?”

“路大家走,大家修那才行啊,和你们一起修路来了。”

吴银根说:“大顺,这可是你自己义务劳动,你儿子要说你什么话可怪不了我。”

“我不来修路你有话说,我来修路你也还有话说,吴银根啊,你这支书当的,我儿子出车那是他的事情,我出力那是我的事情,他的力车抵了,我的力呢,我没什么抵的,活我不能不干。”

“多个人干活就多份力,不过你对你儿子存在偏见。”

“行了,你不要对我说这个,你到底让不让我干,不让我干我就走,那可不是我不干,是你不让我干的。”

“你干,怎么不让,你要是乐意,多叫几个人来我都是乐意的。”

杨富国走到我的身边,笑着说:“大顺,怎么你也来修路了,在家不是很舒服的么?”

我说:“你不是也不在家里啊,陪你来了。”

我们扛着铲子跟着大家一起向前面走去,这几天我们主要是铺砂。我儿子知道我又去干活,他没说什么,反正我知道他大概是这样给吴银根说的:“就让他干吧,反正也不会累死人,不要管他。要是他不想干了,就让他不干了,随便他。”

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阴云密布,我,还有杨富国都跟着大家一起早出晚归去修路。

12

吴有庆天天开着我儿子的车来给我们拉水泥,我儿子一如既往地没有再来修路。修路途中虽然出现因为今天谁忙了没来,昨天谁又多干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有些不愉快,但都无损于工作的顺利开展。那时我与杨树国常被吴银根和杨德旺拿作榜样,说你们闹什么闹,人家秦大顺,还有杨树国,是可以一天都不用来的人,人家哪一天少了,你们什么觉悟,什么素质,路修来是大家走的,多修一点少修一点就觉得吃亏了,还不叫你们自己出钱出物呢,不然肯定是要了你们的命。 那时我觉得我秦大顺竟然还有点高尚。其实我哪里高尚,一来老头子说大家修路我们也要去修,算是积阴功,修桥补路嘛;二来是我不想全村都在修路的时候就我们老秦家是例外,搞特殊。这样会让人觉得秦大顺家一点都不合群。

因为路面都被挖掘机基本上平好了,我们修的是乡村公路又不是什么讲究得很,基本上,只要和好水泥往路上一铺,然后用震动机震动铺平就差不多了。一直修到七月份的时候,我们的公路已经快修到了落月镇。当天下午,几辆轿车开了过来。我们才知道是县领导来检查工作来了。检查工作大概进行了上一次厕所的时间,车队又在尘土飞扬中列队而去。我们继续干我们的活。太阳很快就阴下去了,一天也行将结束。因为离村有点远了,我通常是搭着吴有庆开的车回去。这一段时间他总是给喜米到镇上去带些东西,今天也一样。

我曾笑着说吴有庆,你这开着老板的车给别人帮忙赚人情,不务正业知道了要扣你工资。吴有庆说:“大顺叔,这是我成玉兄弟的意思。”

我感觉这话不对,我说:“你少狗屁,瞎吹牛。”

“我真没吹牛。”

“那你说秦成玉吃饱了撑着没事,叫你去瞎管什么闲事?”

“大顺叔,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吴有庆一脸奇怪地说,“成玉知道你对不起喜米,这是父债子偿。”

他这话让我感觉有些不舒服,尴尬地笑着说,你说什么狗屁,你自己喜欢帮就帮,别把老子扯上。他小子就嘿嘿地笑。

车载人毕竟有限,一些人扛着工具,三三两两地走在回去的灰色的水泥路上。太阳落向了落月镇远处的山头,风开始起来了。杨富国、吴银根我们几个坐在大石头上等着他来。我看着满目青山,我似乎可以感觉得到油亮的包谷叶子沙沙的响声,和那些忙碌一天的尘埃在轻轻地向静里下落,那些鸟雀们在对着白天作最后一次告别式的鸣叫。我们闲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不多久,吴有庆开着车晃荡而来。我们坐上车,一路上,看到回去的村里的人。很快我们就超过了他们,我们到家的时候,夜还没完全。当我在家里听着村民陆续走回来的时候,门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13

我进家去的时候,小儿子在地上玩着他的小乌鸦,乌鸦已经长全了毛,一生的油亮。他让乌鸦骑在那只没有尾巴的宠物狗身上。我说你别趴在地上,衣服脏了你妈难得洗。他听话地起身来,拍拍一身的灰。见我回家来后,正在打毛线的老婆把手中的活放下,把菜从碗厨里拿出来,然后喊在门外编草鞋的老头子该吃饭了。老头子停下,拍拍膝上的草屑子,起身进家来。我老婆像往常一样,给他倒上半碗的包谷酒。“滚生,不要玩了,来吃饭。”滚生把乌鸦放进一个竹笼里,起身来接过他妈给他舀好的饭。

这孩子真不像话,刚弄的一身脏连手都不洗就拿碗吃饭。我叫他去洗手再来,他高昂着头骄傲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干干净净,吃了害命。”我问他是谁说的,他说麻雀村的人人都是这么说的。我说这是瞎说,干干净净的吃了才不痛肚子,要是不干不净的,吃了肚子要长虫子。他说才不是呢,牛吃的草,猪吃的菜都没洗,它们怎么不病?这小孩子还学会辩驳了。他夹起菜,仿佛怕谁抢完似的,吃得狼吞虎咽。老头子依然喝半碗包谷酒,然后再吃两碗饭。我吃饱饭后,出去门口,看到整个村子东一家西一家的人家都亮着灯,风有些凉,几只猫头鹰叫着阴森森的声音,抬头看着黑洞洞的天空风起云涌,看样子今晚非要下一场雨不可,要是下了雨明天可就修不了路了。我想我要去看一下田,不然下起雨来,大水冲一晚上,田埂搞不好会垮掉。

我从桌上拿了手电筒出家门,走在田埂上。晚上的青蛙们大胆地跳在路上,在我的电筒光下,乖巧,一点也像白天那样害怕人。水稻叶子上了露水,萤火虫在田边沟埂的水草上一亮一亮的。我走到最前边的那块田。旁边有一块是杨富国家的,据说当年老头子差点在这里打死了杨富国的老子。现在我种的这块田在当初分的时候,却并不是大老头子的,只是后来大老头子以小换大和别人换来的。因为两块田地处于最后,是属于很难灌溉的那种,但好在那里有一口小井供着。但一逢干旱,如果不守田水,很难有收成。因为大家白天都忙,田水都是晚上要。和大老头子换的那家人说是干旱的时候晚上守田水,十有八九都会遇到鬼叫,出于惧怕,这块田在很多时候基本上颗粒无收。

自告奋勇和他交换的大老头子算是捡个大便宜。

田成了大老头子的后,又逢六月大旱。晚上大老头子去守夜水。果然听到不远处的树林子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一会儿是鸡叫,一会儿是鸭叫,有时还会有婴儿惨烈的哭声。这声音在夜黑风急的夜里伴着风吹草动,树影婆娑,确实也有些让人胆寒。用电筒照过去,只见树叶子在动,什么也没见着。大老头子当时也感到奇怪,把水拦进田里就回来了。大老头子在年轻的时候,因为他无妻无儿无女,无所牵挂也就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他也像我们老秦家人一样,都有一股倔强的脾气,他不信这个邪。第二天晚上他又去守夜水,鬼叫声依然从树林子里传来。大老头子站在田埂的空地上,连手电都懒得打,他大声吼道:“是人是鬼有种你就出来,别他妈的躲在林子里叫得那么难听。”树林子里的声音由哭变成笑,笑得万物都起一层鸡皮疙瘩,似乎真有一个恐怖的怪物地那里冷眼看着大老头子,大老头子心里有火,他再吼了一次:“是你出来还是揪你出来?再不出来老子让你不是鬼变成鬼,真是鬼再变一次鬼。”然后树林里没有声音了。

静了一会儿,大老头子找了个空地坐下来,守在田坎边上。还没抽完一锅旱烟,那声音又起了,叫得像风一样,让每一片树叶似乎都在发抖,老头子气又上来了,这次没有说话,拿起手中的火枪朝天就是一枪。“砰”地一响。只听里面“妈呀”一声惨叫,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大老头子又给枪冲好火药,打着手电筒顺着声音来的地方摸过去,看到杨富国的老子杨亲贵蹲到一棵树底下抖成一团。大老头子用电筒照了一下,他竟然尿得一裤裆的湿。大老头子问:“是你啊,我就知道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不然一枪过来你就真的不用装了。”杨亲贵后来还请大老头子吃饭,多谢他没朝他真放一枪。当然,从此以后,再没闹过鬼了。

我把田渠都拦好,解裤子撒了泡尿,看着远近的田埂上也都晃着电筒光,看来大家都意识到天将要下雨了。一阵风吹来,我感到有一阵光亮,山上亮起了闪电,微弱的雷声闷声闷气地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也大了起来,看来真是要下雨了。

14

当晚果然雨和雷声一样,很持久也很大。第二天起来,太阳出来了,雨后大地上迷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开枪后的味道。因为下了一夜的雨,泥地上还是软软的一脚下去就是泥桨。吴银根一大早就站在村委会门前的那块大石头上,尽量立着脚尖对麻雀村的村民们大喊:“各家各户听好了,由于昨天晚上下大雨,地面比较湿,今天早上就不修路,具体什么时候修,请大家等候通知。”我反正没事做,就找些草喂喂牛,收拾一下房前屋后的柴柴草草。滚生在他妈两脚黄泥巴地从地里摘菜回来时才起床。老母鸡下完蛋从窝里飞下来,家里的鸡都兴高采烈地叫个不停。我放下手中的柴刀,进屋里从箩筐里拿了几只包谷棒子来剥喂它们。

大儿子从他的果场回来,见我问大老头子起床没。我说早就起了不知道到哪里逛去了,你找他做什么?大老头子起床后先到处走走,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大儿子说他在网上联系了一个商人,他对大爷织的草鞋感兴趣,叫他寄几双样品过去给他看,合适的话可能要出高价购买。我说你就算了吧,那草鞋可是送人都懒得要的,再便宜的解放鞋也就是两三块钱一双,凉胶鞋也贵不到哪里去,怎么都比草鞋强。我儿子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人啊,就是图个稀奇,你知道野菜吧,地里都是,叫我们吃我们懒得吃,但是在城市里那是个好东西。我说你不要对我说这些,他那么多草鞋子你随便捡两双去,反正留着也没有谁穿。我儿子进大老头子的房间里去,不一会儿拎着几双草鞋出来,又回他的果园去。走下门前的坎子之前,他回过头来说:“爸,过两天我拉头奶牛来给你喂。”

中午过后,吴银根就通知继续修路。我们过鲤鱼河去,只见鲤鱼河浊流滚滚,像一条从远处而来的巨龙一样,冲得两岸树树草草东倒西歪。被太阳晒了大半早上的地面,虽然低洼处还有积水,但大部分地方已经干了,裸露的泥巴地泛着坚硬的灰色。被打翻的树的枝桠也开始抖擞着精神要拨乱反正。到了工地,昨天打好的水泥路被雨水打了,表面出现小小的沆沆洼洼,看起来很毛糙。吴银根安排我和杨老铁重新用些水泥,只能说是尽量地补救,把它弄得平滑一点。他看着不远处的落月镇的房子,问我:“大顺,你说还要修多久这路就可以完成得了?”

“不知道,可能十年八年,也可能十天八天。”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这人总是没正经过。”

“村长啊,村太爷,要是停止了不就十年八年都完不成,要是像现在这样干下去,不出意外那不是十天八天的事情么?”

“你这个人啊。”吴银根笑了一下,自己向落月镇望去,落月镇已依稀在目。用膝盖头都可以想得到,用不了多久,路就可以修到落月镇去的。

15

七月中,地里的包谷刚吐出一个个的红穗子,田里的水稻也才扬花,万物都在准备着秋天的水到渠成,路在那时候已经修到了落月镇,毫无意外地即将完工。我们在想着今天下午可能就可以宣布麻雀村到落月镇的乡村公路建设顺利竣工。吴银根叫大家都休息一下,一会儿再加把劲就可以拍拍手。这时一个年轻瘦小的男人,长得文质彬彬,从一辆黑色的轿车里下来,操着一口普通话问吴银根麻雀村怎么走。吴银根那时正在低着头专心磕着烟斗,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瘦小的男人,吴银根也用南腔北调的声音和他交谈:“顺着这条路去就是麻雀村了,你要去麻雀村干什么?”我们都在那里笑说村长啊,你讲的那个话人家能听得懂吗?但显然那男人听懂了。

“我要来麻雀村找个朋友,”他从包里摸出烟来,递一支给吴银根,“大叔抽支烟吧。”

吴银根接过烟,把自己的烟斗揣回口袋里,他问:“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朋友叫秦成玉。”

“喂,大顺啊,找你儿子的。”吴银根对我喊道,“那就是秦成玉的父亲,有什么事你找他说。”

我站起来走过去,问他找我儿子有什么事?他很有礼貌地说大叔好。他说你就是秦成玉的父亲啊,很高兴认识你。他说了半天之后,我就明白了,他是冲着大老头子的草鞋来的。我有些半信半疑,就老头子那点破草鞋竟然还有人从大老远跑过来?我告诉他秦成玉在不远的果场里,正巧吴有庆刚刚拉了水泥来,我就叫吴有庆带他去找我儿子。因为新修的一大截的水泥路暂时不能过车,他的小轿车要去麻雀村只得从旁边的地里过去。大家就都从地上站起来让他们把车开着跟在吴有庆的背后去麻雀村。车开出十几米的时候,吴银根突然朝吴有庆大喊,吴有庆把车停下,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吴银根说:“有庆啊,你叫几个人跟你一起回去,到村委会把碑拉来,我们修完了把碑也立了就算了。”几个年轻人都争着要回去。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干活。当太阳才偏西不久,我们就把水泥路直接接到了落月镇的街道上。然后大家都休息等吴有庆把碑拉来。这块碑也就是写此路的修筑时间,哪些单位政府个人对此路的贡献。天快黑的时候,吴有庆才把碑拉来。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想好了要把碑立在什么地方,并且把那个地方都处理好了。吴有庆刚把碑下下来,就急着回去,说要去给秦成玉拉草鞋。我们把碑立好的时候,夜色已经上来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吴有庆和那辆小轿车已经从麻雀村离开,和我们在途中相遇。我回到家,知道那人把老头子的草鞋都买了,一共卖了两万多块钱,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老头子要给秦成玉一万,他说自己不缺钱,死活不要。老家伙就自己收起来,这估计是他老人家这辈子见到最多的钱了。当晚大老头子似乎也要庆祝似的,花钱买了些菜,喝酒。看起来他很高兴,他说他还要继续织他的草鞋。

16

因为路修完了,我睡了一个懒觉,滚生起床后我都还没有起来。当我起来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在门前的空地上,我听到乌鸦叫得凄惨无比,仿佛快要死亡一样。我过去看个究竟,见滚生左手捏着乌鸦的头,乌鸦的整个身子夹在他的两个膝盖之间,他左手捏着大剪刀,他把乌鸦的嘴挤开之后,朝着它的舌头剪过去。我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在给乌鸦剪舌头。”

“好好的,你剪他的舌头干什么?”

“不剪它不会说话,剪了它就会说话了。”

“这是乌鸦又不是八哥,剪了它也不会说话。”

“你又没剪过你怎么知道它不会说话。”小家伙对我的话显然不以为然。

我看到乌鸦不断地摇摆着头,滚生不依不饶地挤着它的嘴,我看着满嘴是血的乌鸦已经痛苦不堪了,我儿子还在设法着把它只剩下一半的舌头弄出来。我问他你都剪断一半了就行了,不要再剪了,你再剪它会死的。滚生说舌头要是修得不圆的话,它学说话也说得不明。他努力修了几次乌鸦的舌头后,乌鸦已经被他折磨得奄奄一息了。他把乌鸦一放到地上,乌鸦怪叫一声,就跑出去离他三四米的地方,躲得远远的。我看见悲伤的乌鸦在空地上,不断地摇着头,甩一下嘴壳子的时候,就会咯出一口的血,飞溅在灰土里,那样子像是一个被打伤的孩子。我儿子把剪刀放下,过去要捉它,它斜着眼睛看滚生,我看见它黑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有一种半信半疑的恐惧。滚生的手递近去一点,它就跳动着把身子往远处移一点。我说你把它的舌头都剪疼了,它现在怕你了你还想捉它。我儿子不理我,他把手渐渐地伸过去,乌鸦一跳一跳的躲着他的手。他生气了,猛地扑过去把乌鸦压在手里。我听到乌鸦惨叫一声,然后在他的手里缩成了一团,有一种无路可逃的听天由命的感觉。

我儿子把乌鸦关在笼子里。

我在想这臭小子把这乌鸦这么一折腾不死才怪。当天,我看到乌鸦先是在笼子里不断地甩头,甩一次,血就飞出来一次,最后把笼子的四壁都染红了。到下午,它似乎累了后蹲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没精打采的,不吃也不喝,一直到晚上了都还在打瞌睡。滚生捉来几只昆虫扔在笼子里,它看也不看,一只蚂蚱还跳起来,在它的头上走动,它若无其事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到第二天的时候,滚生又捉来一些虫子,乌鸦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任由虫子爬在它的身上。滚生也怕他的乌鸦这样不吃不喝下去会死掉,他伸手进笼子里把它捉出来,撑开它的嘴巴,把一只去掉四肢的虫子放进去,当他把乌鸦放下来的时候,乌鸦呆若木鸡地站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当它的脑袋往下低去的时候,喉咙里响起了一股轻微的声音,像是水在管子里进了空气一样。过了一会儿,它把头抬起来,甩一甩嘴壳子,虫子飞弹出来,变成了红的,还有一堆淋漓的血。我说它舌头都伤了还怎么吞东西。

滚生在那里没有主意地看着乌鸦,然后哭了出来。

我说别哭别哭。那条没有尾巴的小狗过来嗅着我的脚,我说你拿点小狗的牛奶给它喝,它不能吃硬的东西,但是喝牛奶就可以。

滚生抹抹脸,站起来,到桌子里拿来牛奶,小狗见了就围着他,摇着没有尾巴的屁股。滚生倒了一点牛奶在手心,让小狗舔了之后,又倒了一些在手心,把乌鸦抓起来,把它的嘴巴拧在牛奶里。我看到乌鸦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但是嘴动了一下,脖子也动了一下,没想到滚生掌心的牛奶都被它给喝完了。滚生又倒了一点,它又喝完了。滚生还想再倒,我说行了,一会儿再喂,喝多了它会破肚子的。滚生就把它放回笼子里。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这个建议,竟然让这只被剪掉舌头的乌鸦活了过来。

滚生在以后的几天里,久不久就让乌鸦喝牛奶。这只奄奄一息的乌鸦像旧年过后的水渐渐变暖和一样,一个多星期后,乌鸦就像原来一样,跟着滚生在空地上,跳来跳去的,偶尔还扬起翅膀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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