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中篇 >> 正文

等石头的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旭林    阅读次数:31612    发布时间:2015-11-13


高方生被回龙镇政府扣了。

镇长班秀才亲自下令扣的高方生。高方生早已是远近驰名的偷儿,可他住的红坡影村实在不是一般的远,所以从来没人认真对待过高方生,因为即使认真对待也不能怎样,一天去,一天回,还不能保证一定能抓到。班秀才不会浪费人力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讨好是因为高方生还没有高龙汉的名声一半大,今年的任务是抓住高龙汉,不是高方生。这也并非是高方生的实力没有高龙汉强,事实上两高的名声不相伯仲,只不过县领导已听过高龙汉的名字,而高方生的名声还只是窝在回龙镇。所以班秀才认为高龙汉才是重点接待对象。

穷偷儿,富贪官。偷是因为穷,富是因为贪。红丝乡最富的人应该算是于大平,可连于大平平常披着的大衣上都破了个洞。红丝乡最穷的人却没人知道是谁,因为一个比一个穷。高方生更是出了名的穷,所以这次救济粮的名单上也有他的名字。若不是村长通知他叫他来领救济粮他也实在不敢来。他认为既然政府通知自己来领救济粮肯定没事,他没想到自己刚到就被扣了。

太阳已偏西。

阳光透过叶缝照在班秀才衣服的破洞上。

班秀才虽然不想费力和高方生纠缠,但若他送上门来就不同了。他对自己的计策很是满意,对刚吃的这顿庆功宴也很满意。就在班镇长对一切都很满意的时候高华二把高方生的笔录送到了他手上。

“他家里有个媳妇,还有两个刚会走路的儿子?”班秀才盯着高华二。

“是。”

“我叫你们问他这几年作案的细节,你们就只问出来他有个媳妇和儿子?”

班秀才的眉头已皱了起来,高华二连是都不敢回答了。

“怪不得甘禾镇长去年就调到县烟草局当局长了,而我还在这里,我的确没他本事。都说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兵,都怪我这个领导,把你们带成了这个样子。饭给你们盛上了,还得喂你们。”

谁都知道班秀才有个优点,就是谦虚。但当他谦虚的时候你一定要注意,他若不是生气至极就是对你失望透顶。生气还好,无论生多大的气总有平复的时候,可失望通常就只有一个意思:你以后还是少出现在他面前为妙。少出现的意思就是你以后被提拔的机会也少了许多。

“无论我们问什么,他都只说今晚他要是不领救济粮回去,明天他婆娘和孩子就得饿死,连吴国凡都拿他没办法。”

高华二说话的声音很轻,他已轻描淡写的把责任推到了吴国凡身上,就是吴国凡让他来碰这个钉子的。班秀才翻了翻本子,递给了旁边的付榧军。

“你看看,都记的什么。婆娘孩子要是饿死了要来找我们麻烦?到底是我们拿住了他还是他拿住了我们!”班秀才很生气,声音不自觉的大了起来。

付榧军淡淡道:“领救济粮的是什么人?都是揭不开锅的人。高方生的锅尤其揭不开,光脚的又怎会怕穿鞋的?”

班秀才抽着烟,皱着眉头道:“我们派个人把救济粮给高方生送去。”

付榧军眉头皱得更深,他一边翻着笔录一边摇头:“老班你知道红坡影有多远,可你不知道路有多难走,严格来说那根本就不算路,何况还背着两袋救济粮!再说高龙汉已经出现了,这两天怎么派人?鱼跟熊掌得选一个啊!”

付榧军虽是副镇长,但他土生土长在回龙镇,班秀才也不得不时常请教他。班秀才不说话,庆功宴都吃了,功劳却忽然要没了。

月到正中。

树梢上有只乌鸦啼叫。

通常人们听见乌鸦的叫声都会不高兴的,可高方生此刻却开心极了。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忐忑,现在他觉得十分轻松,他简直要飞了起来。他看树上站着的乌鸦也跟喜鹊差不了多少。心情好的人无论看什么事都会觉得顺眼。

背篼里的两袋粮食沉甸甸的,但他丝毫不觉得重。他想着妻子要是看见这些肯定会笑起来的。一想起妻儿瘦弱的身躯高方生的脚步就不觉得沉重起来,忽然觉得背上的东西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发苦,可还是不停地往前走。他是家人的希望,无论别人怎么看他。

生活本就是一副重担,男子汉本就是咬着牙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只要你能成为别人的希望,只要你能证明你是个有用的人,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可爱的。

高方生笑了起来。人总得活着,活着就得笑。他突然笑的更开心了,因为他看见不远处的树脚下有一大堆捆着的鸡,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今天实在好运气,到处都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东西,得把眼睛擦亮点儿。

当高方生提着最后一只鸡正要放进背篼的时候,树林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他脖子上、手臂上挂着更多的鸡,连头发上也插着几根鸡毛。

他看着高方生愣了一愣,马上镇定下来。

高方生打量着他,笑着道:“都说高龙汉左边的眉毛上的痣比眼睛还大,果然不假。”

高龙汉看了看他脚下的背篼,也笑了:“你就是高方生?”

高方生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脸上又没痔。”

高龙汉悠悠道:“领救济粮的人早就回去了,现在还背着救济粮到处转的人只有被扣住的高方生了。何况这里离政府不远,又是你回去的必经之地。”

“我中午才被扣住,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干我们这行消息若不灵通一点儿,又怎么混的下去!”

高方生眼睛发亮:“你果真是六亲不认的高龙汉?”

高龙汉笑了:“严格来说我并没有六亲不认,我的钱都花在了妻儿身上,怎能算不认六亲?”

“可你连你侄女家的牛都下手。”

“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总得付出点儿什么。你高方生认六亲,也不见得六亲就认你。别人若来抓你,他们说不定还要帮忙,这样的六亲你认来做什么?”

高龙汉眼中露出一抹痛苦之色。他看着高方生,道:“都姓高,你还年轻,有很多事可以做,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高方生傲然道:“我不希望我儿子以后跟我一样做个农民,我得让他做大官,有本事。读书才能有本事。你看种地的哪家读得起书?”

高龙汉叹了口气:“可你做这种事,你儿子将来怎么做官?”

“当官发财,都为财。只要有知识就有财,做不做官倒是其次。”

“你倒是看得很清楚。”

“一个人若对自己要走的路都看不清楚,还怎么走?”

“这么说来你做的事岂非是对的?”

“我通常吃饱之后才会开始想对错的问题。你又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想这么做。”

“怪不得你的名声比我大,我一见你就被你的名声唬住,说了实话,还是嫩了些!”

高龙汉笑了起来:“这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的理由没你的好,所以我不好意思说出来。”

高方生左右看了看:“这里离政府不远,你居然敢在这里动手。”

“他们扣住了你,把人都叫回去吃庆功宴,怎么顾得上我。你来的正好,我正愁缺个人手,这户人家还有两头牛,你我一人一头如何?”

高方生笑了。今天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实在多了些,他已快拿不动了。

月亮被一片乌云遮住了。

牛脖子上的铃铛时而响起一声,在这深夜的山沟里像是音乐。

高方生不懂音乐,高龙汉也不懂,所以他们就把铃铛的舌头一把扯掉了。直到他们走了很远之后,他俩才相互笑了起来。

高龙汉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你为什么叫鸡犬不留?”

高方生忽然谦虚起来:“其实这称呼也不对,狗我通常是不带走的。”

“可你带走的却是比狗更重要的东西。你把人带走了,这连我都望尘莫及。”

高方生叹了叹气:“这也许不过是因为我运气不好。”

高龙汉诧异道:“你运气还不好?”

高方生摇着头说道:“当然不好,等哪天你碰上一个要跟你走的女人时你就会知道你碰上了一个多大的麻烦。”

高方生刚说完这句话就愣住,一个人从草丛里站了起来,声名远播的“两高”竟也吓得怔住。高方生看不清他的样子,只从他散开的长发看出来像是个女人。

没人说话,只有风声。她的头发在风中飘,高龙汉的手心已开始出汗。

高方生虽然也很紧张,还是先开口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跟你走。”

是个女人。高龙汉长长的出了口气,只要是个人就好办。虽然都说人比鬼可怕,但此刻还是见到人要可爱些。

高方生眼睛都瞪大了:“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我并不是一定要跟你走,跟他也行。”

高龙汉立刻扭过头对高方生道:“老哥我实在不得不服气,你的运气实在很不错,路上都能捡着个媳妇,鸡犬可留人不留的外号也实在没叫错,我在那边等你。”

高龙汉一边牵着牛一边摇着头走开了,把这个大麻烦留给了高方生。

高方生看着高龙汉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又看着眼前这个麻烦,不说话。

如果你半夜走在路上,忽然窜出个女人来说要跟着你,你要怎么办?

一个女人说想要跟着你走,你还能怎样?难道你还真能狠下心来拒绝不成?反正高方生是狠不下这个心的。黑影从草丛里走到路边,她的腿居然有点儿瘸,月光下看来她居然还很年轻。

高方生轻轻道:“我不认识你。”

黑影急忙道:“我叫黄玉兰。”

“你为什么不跟着他走?”

“因为你先问我的。”

高方生瞪大眼睛:“谁先问你你就跟谁走?”“是。”

高方生笑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那你还敢跟我走?”

“我只想要跟着个人,你是人。”

高方生盯着她,叹了口气道:“难道你现在的丈夫连人都不是?”

黄玉兰咬着嘴不说话。高方生皱着眉接着道:

“听说陈家园的陈三毛娶了个爱跑的媳妇,陈三毛一向是个老实人,不会对媳妇动手,可他的媳妇还老是跑。”

“又听说木家林黄远发的女儿不肯出嫁,所以接亲那天木棍都打断了两根。”

“就因为你走不动了,所以才会在这里躲着,才会随便一个什么男人你都要跟他走。你觉得自己已经毁了,所以你也要毁了别人。你要报复他们?用毁了自己的方式来报复别人,值得么?”

黄玉兰咬着嘴:“他们不让我好,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好?”

“陈三毛是个老实人,也许你爹认为这才是让你好呢?只不过你现在还小,还不明白而已。”

黄玉兰不说话。这种事又岂是一个外人说两句话就能解决的?

陈家园已亮起了火把,人声已传到了这里。黄玉兰看着火把一闪一闪,她的心也一闪一闪的。

“你不带我走,我就揭发你们。”

高方生看着他慌忙的神态,忽然觉得她很可怜。她也不过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已。

高方生轻轻道:“可你走不动了。”

有时人就得认命。黄玉兰的命就在这里,也走不动了。

黄玉兰低声哭泣起来,她的肩膀不住的抽搐。

高方生道:“你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以后,才能知道是不是好。无论如何,你已做了一件很多女人不敢做的事,将来老了也有一件值得回忆的事。”

黄玉兰抬起头看他:“你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别人都说你不好。”

高方生诧异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一直在这里躲着,你们说的话我也听的很清楚。”

高方生笑了:“你已学会分辨好人坏人了,不用多久,你就会知道你爹对你的好。”

月亮很静。

月光下的牛也很静,只有不时的大喘气。

高方生在叹气,他救不了她。他光救自己就已像身后的牛一样要不时的大喘气。

一个人的命运就得自己去改,若是寄希望于别人,最后能做的也只能是认命。

高方生离开的时候黄玉兰坐在地上,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逃了很多次,这次终于不再逃了,她认命了。高方生不时的回头看她,看着看着忽然看见坐在那里的是他自己。

这让高方生吃了一惊,让高方生更吃惊的是没人等着他。会走路的高龙汉没等他,不会走路的救济粮也没等他。他们藏东西的草丛只剩下一地的鸡毛。他捡起一根鸡毛,让它从眼前慢慢飘下去,月光下的鸡毛让人觉得诗情画意的。高方生当然不会欣赏这诗情画意,他叹了叹气:“跟六亲不认的高龙汉打交道居然如此大意,你实在太嫩了,幸好还有一头牛。”一想起他的牛他撰绳子的手握的更紧了。

一个人本就该牢牢抓住手里的东西,不要贪心,不然西瓜芝麻会一并丢了的。

他刚才还觉得东西多了些,快拿不动了,没想到就这会儿功夫,他的手已快空了。

“难道我的运气已开始慢慢变坏?都说女人一哭,运气就坏,果然不假。”

所以男人要是想要一直走运,最好不要让你的女人流泪。

运气变坏不仅仅是高方生,还有班秀才,他现在就在叹气。部署了一个月的陷阱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被识破了,陷阱里的东西还被高龙汉拿的只剩一地毛了。他现在就拿着一根鸡毛端详,好像高龙汉就藏在这根毛里,他想要从这根毛上把他给揪出来。

班秀才开始责备自己,他能做镇长也就因为他能常常责备自己。他当然也迁怒于高方生,昨天就因为他大摆庆功宴,把所有人都叫了回去,还把庆功宴搞成了个誓师大会,最后连陷阱都给喝忘了。这也怪那个爱跑的女人,昨夜陈家园的人若不是为了找她,也不至于连被偷了都不知道。爱跑的女人已被她丈夫带回家关着,而高方生却还在逍遥自在。一想到昨天高方生扛着两袋救济粮吹着口哨离开时的神情班秀才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股气也波及到了高华二和吴国凡,他俩在班秀才盛怒之下接到的命令是把高方生带回来。他俩一个字都不敢回答就离开了,盯着他们离开的人谁也没有指望他们真能把人带回来,所以他俩真把人抓回来时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班秀才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睛有点儿疼,还有点儿胀。眼前有一大堆他不想见的人,见到不想见的人无论谁的眼睛都会不舒服的。

人岂非都是这个样子的,你想见的人通常离你很远,不容易见到,而你不想见的人却常常在你眼前晃。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57462826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