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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 木 谣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郑先才    阅读次数:33596    发布时间:2014-01-08

 

第三章   七品县令

 

3-1   

 

黔北有不少地方名楠木厂。所谓楠木厂,即明、清两朝时期,湖广、四川、贵州等数省,专门设置为朝廷采伐楠木,以供钦用的地方。桐梓县自朱明王朝明成祖始,便在娄山关西侧后水河设置有楠木厂,今日桐梓县燎原镇楠木村楠木厂村民组便因此而得名,延续数百年未变更。  

燎原镇楠木村楠木厂有老厂和新厂之分。老厂在今日楠木村楠木厂组,为朱明王朝时所设置。大清王朝康熙二九年,桐梓县令令狐守业,至楠木村采伐楠木,有意将楠木厂前移十数里,设置于一线天,以后便称新厂。新厂位置,属于今日楠木村赵家湾村民组。  

桐梓县县令令狐守业,安徽省掖县人,康熙二三年进士,与钦差大臣刘达一同科。康熙二六年,康熙皇帝决定修建太和三殿,诏令湖广、四川、贵州等数省,勘伐可堪大用栋梁楠木,送至京城,以供钦工之用。康熙二七年十月,令狐守业授桐梓县县令。次年,为皇家采伐楠木一事,上宪催促得紧,令狐县令到桐梓县上任不久,还不知道县境内到底有无可为栋梁的楠木,又不敢怠慢皇差,便遍告县内各里村寨,无论官差民众,皆要用心查勘。如若侦得何处有栋梁楠木,须及时告知县衙,不得拖延,以误皇差云云。

县衙告示贴出数日之后,即有人到县衙,声称楠木岭青龙观,有上百株可为栋梁之楠木。令狐县令听得县境内有可为栋梁之楠木,高兴不已。次日,便亲自带领县衙里一众衙役随行,前往楠木岭青龙观,查看所言是否属实。  

而楠木岭青龙观是否真有栋梁之材,这事又得从朱明王朝说起了。  

万历二十八年,朱明王朝平定播州以后,为了加强地方统治,立即取消已经沿袭了上千年的土司统治制度(土司,地方政权机构,土司长官称土官,由地方自行选拔任用。土司制度,即地方自行选拔任用官员管理政务的制度),实行由朝廷统一选拔任用官员,管理地方政务的流官制度(朝廷选派的地方官员,史称流官),以加强中央对地方的集权统治。这就是明,清历史所言改土归流。朱明王朝覆灭后,大清王朝沿袭明制。康熙初年,桐梓县域划分为七个行政管理区,时称七里(里相当于后来的区),即芦溪里、夜里、娄化里等。芦溪即桐梓河,娄山关西侧后水河,为桐梓河上游支流小溪。芦溪里辖地,包括今日官仓镇以及高桥镇、花秋镇绝大部分地区。  

后水河中段,有一个地方名钓鱼台。钓鱼台东西向有一条古盐道,沿着古盐道西行六十里,可至桐梓河船运上游终点麻子坝;东行两里许,即到朱明王朝以前的城头箐土司衙门(城头箐土司衙门,五代列国或赵宋王朝时,有一个土官名叫陈信,时人称陈信老祖,影响很大。至今官仓、高桥、花秋一带,民间仍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说),过城头箐再东行二十余里,即到达旧时官道驿站——桐梓驿(旧城坡)。而于城头箐折向东南,翻越无名山岗,即可到达娄山关北麓红花园。大明王朝万历二十八年平播,北路总兵刘綎,带领兵马至娄山关受阻,后得高人指点,于红花园分兵间道,迂回经后水河翻越楠木岭,到达娄山关南麓,火烧牛网屯,一举攻破天险,立下盖世奇功,成就大名,便走的是这条路线。  

钓鱼台有一石拱桥,建于大明王朝嘉靖年间,也已逾五百余年历史。钓鱼台石拱桥壮如满月,如虹卧波,横跨后水河,石工精湛,后代工匠,叹为观止,常观摩以为楷模。于石拱桥往北下行为后水河下段。后水河下段地貌为丘陵峡谷,不是十分险峻,但不乏奇特自然景观;往南上行则为后水河上段。后水河上段地貌为高山峡谷,险峻无比,沿山无路可行,须涉后水河方能得进。  

大明王朝神宗皇帝万历二八年,刘綎率领三千兵马,自钓鱼台往南上行,沿溪涉水前进二里许,进入后水河上段,经高山峡谷谷口一线天而达后水河楠木岭。今娄山关北麓南溪口,往西行三五里,也可翻越一无名山岭到达后水河楠木岭。但是,数百年前则根本没有道路可行,而且带领数千兵马,岂能从娄山关播州守军眼皮下偷越?故,刘綎选择翻越红花园西侧无名山岗,经城头箐、钓鱼台,涉后水河而至楠木岭,无疑为是时唯一可行的道路。

 

3-2  

 

这一日,令狐县令带领一众衙役随行,亲自去楠木岭青龙观查看是否有栋梁之材。他与一众随行衙役经过桐梓城南旧城坡,然后折向西北,翻越无名山岗。大约两个时辰,他与一众随行衙役即到达城头箐土司衙门旧址。  

城头箐土司衙门,于明代以前设置。朱明王朝灭亡后,土司衙门便也废弃不用。昔日何等辉煌的殿堂,如今壁穿瓦落,也几至倾圮,苔藓布厅室,荒草上阶沿,鸟粪积窗棂,鼠迹遍梁椽。正可谓兴亡各有时,荣败各有期。令狐县令在土司衙门旧址,如此感叹一番之后,便又带领一众随行衙役继续前进,只需一刻,便到了钓鱼台。  

钓鱼台果然好一座石拱桥。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站在古桥上,望着后水河清澈的溪水,从南面大山深处缓缓流淌过来,穿过古桥蜿蜒向北过去,迂回经过一个小山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溪水远逝了,却能感觉到它远远逝去的声息仿佛还在眼前。不是眼见,很难想像,这深山之中的溪水,也这样飘然隐逸。  

令狐县令在钓鱼台石拱桥上注目良久,似乎心有所悟,自语说道,这地方何以叫钓鱼台,或许这就是由来吧。  

有道是,仁者爱山,智者爱水。钓鱼台山水兼而有之,仁者也好,智者也好,但凡到了这种好地方,又何复他求?怪不得一众先人,偏偏放着那么多好地方不去,就看中了钓鱼台,在这地方修建土司衙门。

 令狐县令在钓鱼台古桥上,又如此感叹一番之后,便与一众随从衙役从石拱桥上下去,淌着溪水,往南面高山峡谷之中,一路慢慢行进。  

这时节正当初夏。但是,涉水前进,在溪水里走得久了,还是感到凉意甚烈,非青壮不能忍受。令狐县令涉水勉强走得一会,便感到有些受不了了。无奈之下,一众随从衙役便在小溪之中寻找一块大石,将他扶到大石上,让他在大石上歇息。然后,便分别去小溪两边寻找路径。  

但是,小溪这一段,两边全是峭壁悬崖,除了鸟道兽迹,哪里有可供人行走的路径,而且溪流曲折,前后目及,不过数丈。尽管日正中天,峡谷之中,却很幽暗,阴森怕人。如果不是仗着人多,就算你胆大无比,也不敢久留。  

小溪两岸,实在没有道路可行。县衙里一众随从衙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便只好替换着背负令狐县令,慢慢往前走去。待见到小溪两边,有那么十数丈可以勉强走得动的地方,便又忙不迭的将令狐县令放下来,扶着让他自己走上一会。就这么费尽周折,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才好不容易将那一段峡谷勉强走过去了。  

这一段峡谷就是一线天。  

待过了一线天峡谷口,一众随从衙役便将令狐县令扶到岸上,寻找一处稍微干燥一些的地方歇下来。而回头望去,目及费了不少周折,好不容易才走过来的深山峡谷,一个个皆心有余悸,摇头惊叹不已。  

令狐县令万万没有想到,去楠木岭竟然有如此艰难。他休息一会,喘定气息,便谓一众随行衙役说道:“本县还未曾见过如此艰险的道路,就算楠木岭有栋梁楠木,又如何能够运输出去。”  

不独令狐县令有如此感受,一众随从衙役,又有多少人走过如此险峻的地方。此时此地,无不和令狐县令一样,望着无尽头的深山峡谷,欷嘘不已,哪里还有只言片语可说。  

经过一线天峡谷,往前行得里许,便到了赵家湾。赵家湾已经是后水河上段了,那里有赵氏家族的寨堡。到达赵家湾后,峡谷渐渐变得开阔了,道路再没有一线天那样险峻难行,景致也渐渐变得秀美起来。至于后水河上段高山峡谷有多秀美,那里的村庄寨堡有多雅致,前面已经有过描述,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到得赵家湾以后,心情逐渐放松下来,大略又走得一个时辰,便到达楠木岭。

 

3-3

 

初夏,阳光虽然已经很热烈,但是,却也很清明。  

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去到楠木岭,陡然看到一个山峦,树木森森,肃然深邃,紫气氤氲,祥光环绕,掩映着无数青瓦红墙,不用说他也知道那就是青龙观了。  

待见了青龙观的非凡气势,令狐县令不免惊讶,猜想青龙观必然有些来历,绝非普通庙宇,谓众人说道:“想不到这人迹罕至的大山之中,还有如此气慨庄严的高堂庙宇,这楠木岭真乃仙山佛地也。”  

令狐县令说罢,便带领一众随行衙役,沿着山麓一条道路,往青龙观而去。  

令狐县令贵为一县之首,行事却十分谨慎。他与一众随从衙役去到青龙观山门前,他便吩咐众人停止下来,任何人不得造次,擅自进入庙宇,惊扰清净之地。

青龙观山门紧闭,内外阖然,无声无息。令狐县令吩咐一个随从衙役上去,向庙宇里通报。那随从衙役倒是很会办事,他贴近山门,拿起门上的铜环,轻轻叩击几下,便对山门内大声说道:“我等是县衙里的差人,今日随令狐县令到楠木岭公干,见高堂庙宇甚是庄严,特意前来拜谒僧面佛面。敢问仙山道长,佛门高僧,我等可否进庙宇观瞻一众菩萨尊颜?”

那随从衙役说罢,侧身站在一边等候回音。

青龙观山门门眉上,赫然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青龙观”三个苏体大字。那随从衙役粗通文墨,知晓一些书家名声,仰面见了三个苏体大字,觉得出手不俗,便在心里暗自说道,看来这个道观之中不乏高人,倒是要处处小心才是。

那随从衙役兀自这样在心里想着,稍稍待得一会,山门上的小门就打开了。只见一个小道童探出身来,他大抵看见山门外果然站着许多衙门中的公人,就对那随从衙役说道:“请问施主可否有什么要事得见道长,如果有什么要事非得见道长不行,道长今日可不在道观里。”

道童如此说后,那个随从衙役就不便作主了,他随即过来,也如此对令狐县令说了。

令狐县令今日到楠木岭青龙观,原也不是非得来拜谒什么仙家道长,无非就为了看一看有无栋梁之材,此时见不见道长倒是不打紧。而他在山门之外,已经感受到了青龙观的气派,猜想青龙观必然有些来历,既然道长今日不在道观里,就先到道观里面去细致看看,至于是不是非得要见见道长,也只有待去道观里看了之后再说了。

令狐县令如此想得一想,便走上前去,见过小道童,说道:“我等今日到楠木岭,确也有些公事要办理。道长今日不在道观里,我等就是想见见道长,也不忙在这一时半刻。只是我等都没有到过楠木岭,今日见贵道观气派不凡,想到贵道观必然有番来历,如果贵道观不嫌我等烦扰,我等倒是很想进去看看这清净之地。”

小道童见令狐县令身着官服,也然知道他就是县令大人。又见他文质彬彬,说话温和有礼,不像那见了百姓,惯常作威作福之人,心里便已经有了几分好感。他略略想了一想,便将山门完全敞开,向令狐县令躬身作揖施礼,恭恭敬敬说道:“天下道观皆为天下人所建,绝非哪一个人的道观。县令大人若是有兴致要去敝道观看看,也无甚不可以。县令大人与一众施主请自便。”

小道童说罢,微微侧身站在一边,欢迎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随即,令狐县令也自带领一众随行衙役,联袂进入青龙观山门,往观各殿。

进入山门,迎面是十分宽敞的院落。院落当中,正对山门,培植了两排楠木,每一排限定四株,两两相对,整齐划一。院落两边,另外又分八字形状,培植了四排楠木,每排也是限定四株。这两边四排楠木大树,则对称构成一个中规中矩的四边形。其余院落周边四至,也培植树木陪衬,无一处荒置。单这一进院落里,就有二十余株楠木,并且都是逾数百年的老树,无一株不是栋梁之材。

院落里数十株楠木,浓荫匝地,笼罩着庙堂,愈发显得道观清静雅致。在山门外面,虽然也能看到树荫葱笼,却不知道还有如此一番摆布。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去到青龙观里,就这么看得一看,便赞不绝口。之后,便从院落中央通过,上得十数步台阶,走进青龙观三清殿。

三清殿是道观的主要大殿,与佛教的大雄宝殿一样,位置十分显赫。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刚进得青龙观三清殿大门,便感到殿堂空旷无限,俨然宇宙,无一处让人感到拥挤,感到压抑。令狐县令在心里说道,道家思想,包含宇宙万物,道家心地,有如朗朗乾坤,万物于其间,各有其所,各有其势,运动各依其势,协调谐和,所以为自然。但是,世人思想心地就不同了。世人心地之小,也思万物之小,必欲一揽尽得而后快,从不肯轻易让人半分,予人半分。故世人争权,争利,争名,总是没有休止。而争去争来,却不思量自己那小小心地,最终又能够装下几何。就算一时有能为争得天下,但天下之大,又岂能为小小人心所容,岂能不乱了秩序?世人之心地,容一物尚且不能,何以想容万物。

人心与天地,孰大?孰小?显而易见。所谓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天大不算大,人心比天大,那是另一种说法,实质是人心太小,岂能与天地相提并论。青龙观三清殿以宇宙之相而隐讽世人之相,可谓匠心独具,非一般道观可能。

令狐县令在青龙观三清殿这么一想,便觉得世人很多心思都非常可笑,不能脱俗。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定所,都有定势,无论灭亡也罢,兴旺也罢,都有法则,不可造次,不是凭人心想象就可以改变的。道家的这些思想意识,浅显明白,并非深奥难懂,不能辨识,而是世人陷入尘事,为尘事所拖累,往往一叶障目,真要翻然悔悟,又似乎不太可能。

令狐县令去过很多道观。道家崇尚自然,主张一切顺其自然,所有大小事情,皆须遵照自然法则行事,罢却一切争斗,一切破坏。他于道家的思想主张,早就了然于胸。但是,如今日这样强烈的感受也不是很多。在他看来,天下道观何止千万,如果说有差别,差别就在于道观有无灵气,而道观有无灵气,主要还在于所依之山水有无灵气。武当、青城、华山与众家道观之别,并不在于道家思想主张有什么不同,就在于山水灵气不同。在他看来,楠木岭之山水灵气,绝不下于武当、华山、青城,而青龙观与诸地之争,无非只争时日罢了。待得时日一到,焉知大娄山楠木岭,又岂是武当、华山、青城者可比?这天下原就不是哪一家的,各领风骚数百年也是道家的思想。 

三清殿供奉的仙神,乃道家至高无上的天尊。天尊有三,却为一人所化,即道家所言老子一气化三清,故三清皆为老子化身。位居三人之中者,乃玉清元始天尊。元始天尊左侧为上清灵宝天尊,右侧为太清道德天尊。青龙观三清殿,三尊仙神虽然为木雕泥塑,却有如生灵。三清神态安祥,目光淡远,俨然知宇宙而渺一物,早已经把世间万事万物从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看得透彻了,即使泰山压顶,也不会动其容。而道家之道,是指自然规律,自然法则。所谓修道,就是通过修习,懂得自然规律,懂得自然法则,遵照自然规律,自然法则行事,不做违背自然规律,自然法则之事。崇尚自然,依照自然法则行事,三位天尊无疑是楷模。只要能做到至高无上的三位天尊这样,便可知道万事万物的未来过去,发展演变,周期结果。修道能修到这个份上,则视一物为万物,视万物为一物,还有什么不平、怨愤、计较?还有什么利害、宠辱、得失、争斗?就比如三清至尊淡远的目光,何曾看得出来一丝怨愤。

看过三清仙神尊容,令狐县令便穿过三清殿,从三清殿后面的侧门出去,继续往后面走去。

三清殿后面,也如前面一样,有一个很宽敞的院落,并且也如前面的院落一样布置安排,培植了数十株楠木。所不同的是,院落中央多了一个硕大的石香炉。香炉之中正焚烧着香火,缕缕青烟,袅袅升腾,馨香扑鼻,肃穆幽静。令狐县令站在石香炉边,静默一会,往香炉中添了两炷新香,便又径直通过院落,继续往后面走去。

 

3-4  

 

经过三清殿后面的院落,又是一个大殿。

这个大殿叫祖师庙。祖师庙诸般情形与三清殿没有差别,只是略略要小一些。大殿中央,供奉着四位真人。一为东汉王朝时创建道教的张道陵张真人,一为大宋王朝时创建楠木岭青龙观的陈抟老祖,一为继陈抟老祖之后,同为青龙观创始人的陈信老祖,最后一个是大明王朝时名满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张三丰张真人。

祖师庙供奉的四位真人,都是为创建和发扬光大道教,有过杰出贡献的道家大师弟子。道教奉行的思想学说,是老子建立的道家思想学说。道家的思想学说自从老子建立之后,一直与儒家、佛家齐名,三角鼎立,经久不衰。东汉王朝时张道陵张真人建立道教,便奉老子、庄周的思想为道教的基本教义,以后不断丰富发展,至五代列国时,已经十分昌盛,出现了以陈抟老祖、陈信老祖等为代表的杰出人物(陈抟老祖与陈信老祖的故事,后面另有章节叙及)。

道教发展到宋、元王朝以后,逐渐演变分裂成为两大派别,即全真教派与正乙教派。朱明王朝时,全真教弟子张三丰,聪慧过人,学识渊博,潜心研究道家思想学术,将全真教一派光大发扬,以至于道教在朱明王朝时,出现了鼎盛时期,影响之大,自建立道教以来,堪与五代列国时相比。张三丰为全真派弟子奉为真人,与张道陵、陈抟、陈信等齐名。令狐县令是安徽人,于张三丰张真人在安徽、湖北、陕西等数省的影响,了解甚多。但是,他却未曾料到张三丰张真人,在黔北也有如此广泛的影响,享有如此高的地位,与张道陵、陈抟、陈信在青龙官同享香火,尊为祖师。

令狐县令在祖师殿浏览一番之后,想到青龙观既然尊张三丰为祖师,那么,青龙观的道士无疑属于全真教派。道教自从分为全真教派与正乙教派之后,数百年来一直为谁是正宗,谁是别宗争论不休,而争论下来,至今也无定论,也没有分出结果。他以为,似此争论,实在无聊,同为道教,还有何正宗别宗之分。至于各有主张,并非不可以,但是,都只能视为对道家思想的丰富发展,完全不必开宗立派,去争论什么正宗和别宗。如果道家就这样一直争论不休,对弘扬和发展道家思想无疑是一种阻碍,无论于全真,于正乙均无甚好处。

令狐县令就这样在祖师殿里逗留一会,便又经过祖师殿后面的大门,继续往后面走去。

从祖师殿后面的大门出来,又是一个十分宽敞的院落。这个院落一切安排布置,也如前面那两个院落一样,没有丝毫差别。从这院落过去,也有一座壮观巍然的大殿。这大殿与祖师殿规模差不多,但是,大殿中央供奉的仙神,却不是道教或者道家思想学派的一应天师、真人,而是分别在历代王朝,为皇家守土役民,立下千古奇功的封疆大吏。似这一类庙堂,黔北各州府县并不少见,通常的名称叫做土主庙,而供奉的尊神,即所谓土主。

楠木岭青龙观土主庙大殿中央,供奉了三位尊神。一为成都太守李冰之子,人称二蜀主,一为黑神,一为药神孙思邈。这三位尊神何以尊为土主,又何以得在黔北的土主庙里接受庙享?这里却又有一番好分讲了。

李冰父子同为蜀郡太守,也都因为建造都江堰,有功于国家于百姓而成就大名,但是,黔北土主庙却独尊李冰之子,尊他为二蜀主,为何又冷淡李冰,这之中种种缘由,还得从修都江堰说起。

举世闻名的都江堰,始建于李冰做成都太守时,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已经无可置疑。但是,李冰虽然付出了许多辛苦,最后集大成者却是李冰之子,这也同样为世人皆知,没有疑问。那么,黔北的土主庙何以只尊李冰之子,而有意冷淡李冰呢?问题却在于,似此盖世奇功,世人往往短见,只记住最后功成于谁,之前所有作过努力作过奉献之人,无论努力奉献有多大,都只能是助庶子成名,历史上因此而被埋没英名者何止千万。也就是因为这样,李冰之子才捡了老子李冰一个大便宜,在世人眼中,尊位远远高于李冰。好在他们是父子,名利谁高谁低,肉滥了在锅头,也还罢了,要是换着他人,李冰就实在划不来了。大清王朝的时候,雍正皇帝当朝,祭祀时把父亲的牌位摆在一众祖宗的前面,有几个酸大臣对此十分反感,纷纷上本指责雍正皇帝如此薄古厚今,上不合周礼,下不合本朝旧制。雍正皇帝则言,新鬼大,旧鬼小,在一班酸大臣面前搪塞一番,这件事情才最终过去了。雍正皇帝如此做,与上述情由同出一辙。皇帝也这么做,何况百姓乎。  

李冰与李冰之子这件事情,说起来虽然也很不公,但是,世人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忘记李冰的功劳,他虽然不能象儿子一样,在土主庙中央接受庙享,世人却还是不敢太过于僭越他,不得不尊他为大川主,所以,李冰之子才有了二川主这么一个尊号。  

青龙观土主殿,为何有了李冰之子一个土主,另外还要供奉一个土主黑神?这件事情表面看起来有些蹊跷,其实并不复杂。这与黔北历史隶属迁变有关。黔北各州府县的土主庙供奉二川主,是因为黔北在大清王朝雍正六年以前,属于蜀郡管辖,李冰父子在黔北有千余年影响,已经深入人心之故。大清王朝雍正六年始,黔北各州府县则划归贵州管辖。而贵州各地土主庙,原本供奉的土主则为黑神,黔北各州府县划归贵州管辖后,各地才渐渐有了黑神庙,开始尊崇贵州土主黑神。黑神在贵州影响久远,黔北各州府县划归贵州管辖后,正该尊他为土主。而黔北百姓,心地向来敦厚踏实,尽管换了二主,却也还不能忘记川主功劳,所以在庙堂之中,照常尊他为神,接受庙享。这就是黔北各地土主庙中,何以既有川主,又有黑神的原故。  

如此说来,楠木岭青龙观土主殿,供奉李冰之子与黑神两尊土主,确也有些道理,而药王孙思邈,未曾在四川、贵州两省做过一官半职,何以又能够在黔北土主庙中接受庙享,地位如此崇高,大抵是过去缺医少药的时代,黔北民众惧怕患病,对医生格外尊重罢了,这里就不用多说了。  

贵州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黔北也不例外。令狐县令在到桐梓县为官上任之前,便已经听人说过,贵州没有接受王化,居民多为土著蛮人(中原等地称边远地区少数民族为蛮人),不通情理。但是,他自从到得桐梓县以后,也已逐渐了解,黔北与贵州其他少数民族地方,还是有很大差别。黔北接受四川管辖有千余年历史,并非如中原人所言,是完全没有接受王化的野蛮之地。这道理不用多说,但看楠木岭青龙观土主殿供奉的一众尊神就知道了。  

楠木岭青龙观,自山麓修建山门始,以后三清殿、祖师殿、土主殿逐级抬升,至土主殿时,已经深入半山腰了。再往后走,就没有大殿了,只有建在山峁顶上的玉皇阁。如果要到玉皇阁,还有一段路程要走,眼见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令狐县令便不打算去玉皇阁了。

 

3-5

 

令狐县令不去玉皇阁,回头见土主殿右侧有一块突出的大磐石很显著,便径直往大磐石上走去。  

大磐石一半在青龙观围墙内,一半已经伸到围墙外面去了。大磐石那一段没有砌高墙,只沿着大磐石伸出去的那一半边缘砌了很矮的女儿墙。  

小道童见令狐县令对大磐石有兴趣,便说道:“这大磐石叫老鹰岩,在青龙观里看并不感到险要,但是,从青龙观外面看过来,却是十分险要的悬岩绝壁。站在大磐石上往下看,楠木岭偌大一片山谷可尽收眼底,无一处不清楚。”  

令狐县令领会小道童的意思,笑笑说道:“照小道士这么说来,站在这大磐石上往下看楠木岭山谷,是不是就象老鹰盘旋在高空往下俯视一样了?”  

小道童笑笑,没有言语。  

果然与小道童所说一般无二。一旦站在大磐石上,往西北方向望出去,便感到整个楠木岭异常空阔,十数里山谷,峰峦入聚,有如波峰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也有如万马奔腾,昂首争竞,往前涌动不已。这种万马归槽的气势,直让人看得心潮澎湃,赞不绝口。  

令狐县令谓小道童说道:“小道士,这大磐石叫老鹰岩固然不错,但是,依我看来,这大磐石不应该叫老鹰岩,而应该叫观景岩才是。”  

小道童笑笑说道:“县令大人还是回头看看再说吧?”  

经小道童如此一说,令狐县令便转过身来,留意眼下的青龙观。他这一留意,忽然感到从大磐石这个角度看过去,青龙观从山麓的山门到半山腰的土主殿,每一个院落无不都是依照八卦形状在安排,而且每一个院落里成排成行培植的树木,似乎完全可以相互拼凑起来,构成无限延伸变化的八卦阵。这样一来,在青龙观里,无论处在哪一个角落,其实都在一个具体的方阵中,没有脱离八卦圈定的范畴。偌大一个青龙观,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演绎无穷变化的八卦图。  

但是,如果要清楚地辨识出青龙观的这一番结构,便只有站在老鹰岩上,从这个角度细致看过去,才能看出其中的奥妙。如果角度稍微不对,或者没有把心思用在上面,就算身在老鹰岩上,也不可能辨识得出青龙观的这一番讲究。  

想到此处,令狐县令方才恍然大悟,站在老鹰岩上,如果就仅仅那样往前看出去,目力所及,则只是人人都能够看到的表象,也就是他所说的像老鹰盘旋在高空俯视一样。而那样的感觉,无需他人指点,怪不得他这么说了,小道士只是笑笑,没有言语。而这里自然也不是他后来说的什么观景岩,他那么说也只是戏言,说说罢了,自己也没有当真的。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老鹰岩还另有这样一番深意,怪不得小道士要他转身往后看看再说。  

令狐县令这时候觉悟了,方才明白这里何以叫老鹰岩,原来是谓要有老鹰一样锐利的双眼,才能够在万象之中看出精妙,不为表象所惑。他感到自己刚才不免太唐突了,便谓小道童说道:“小道士,本县心性轻浮,一知半解,便妄论高下。刚才本县所言,不免得罪,还请小道士不必计较才是。”  

小道童说道:“世事万象,纷繁复杂,识与不识,皆在缘分。云云众生,置身浮尘,混沌之时多,明白之时少,岂能事事明白,若有一事明白也是缘分所致,半点不能勉强。县令大人今日置身于此地,或许有些觉悟,也是自己缘分之中的事情,县令大人又何必如此自责。如果是小道冒犯了,小道倒是要请县令大人不必计较才是。”  

令狐县令没有想到,青龙观一个小小的道童,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也然暗自心服,说道:“小道士这一番议论,本县毕生也望尘莫及。本县所言,皆是心里的感慨,小道士何曾冒犯本县,本县又岂能计较。”  

令狐县令知道,在道家眼中,诸天宇宙不管有多复杂混沌,全可归纳到阴阳两极。两极而后分四象,四象而后分八卦,八八六十四,以后按照二,四,八三位算数倍增递进,则可包罗万象,无穷无尽。以道家思想而论,世间万物,无不都在阴阳两极,四象八卦之中,这是由简单到复杂。但是,事物千变万化,岂能以一概之,既然可以由简单到复杂,便也能从复杂到简单,无限而后转八卦,八卦而后转四象,四象而后转两极,两极而后到无极,复元混沌,这又是所谓九九归一的道理。这就是说,世间万象,无论演进变化到如何复杂的地步,最终都又会归复到简单无极,这种以为世间万象皆可反动的观点,才是道家思想的精髓。其余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等等学术理论,无不包括在阴阳两极,四象八卦学术之中。单就青龙观的部署打造,也足足可以看出,当初建造青龙观,便十分讲究与形胜一致,和谐统一,暗藏玄机,不是机缘巧合,岂能轻易得识。小道童所言正是此理。  

青龙观无处不包含道家思想。似此看来,大娄山楠木岭,与湖北武当、四川青城、陕西华山等道观,在一度时间内,无疑都同是道家有影响的大道场。  

未到楠木岭,谁也想不到楠木岭还有如此深邃壮观,无处不让人产生联想的道观,而未深入青龙观,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看似很普通的青龙观,却处处暗隐玄机,包含如此博大精深的道家思想学问。有这一番经历之后,令狐县令也然知道,青龙观决不能小看,一个小小的道童尚且如此有学问,那么,青龙观历代道长,便绝非普通人物,更当是学问高深,不可意料的仙长了。他先时确也没有想到,非得见见青龙观的道长不可,而这时候,他倒是也真想见见青龙观的道长了。  

如此逗留半日,令狐县令不知道青龙观道长是否已经回到道观了,便问小道童说道:“小道士,眼看天就黑下来了,道长先生是否已经回到道观了?”  

小道童说道:“不瞒县令大人,道长此时是否已经回青龙观,小道尚不知道。但是,凭小道猜测,应该还没有回来。”  

令狐县令说道:“如若道长先生回到道观,小道士可否及时代为本县通报一声,就说本县想见见道长如何?”  

有这半日磨合,小道童与令狐县令已经不生分了,笑着说道:“这有何不可。”又说道:“不瞒县令大人,今日道长并没有出远门,他早起去仙人山大庙,相商今年六月十九日庙会诸事。如无甚要紧事,他定然要回来。”  

令狐县令说道:“青龙观去仙人山大庙远否?”  

小道童说道:“不远,就百十里路程。”  

令狐县令说道:“天色已经黑暗下来了,百十里路程,可不是一步路。道长先生这时候还未见回来,这也不是说回来就能够回来的事情?”  

小道童说道:“不就百十里路程吗,道长如若一定要回来,这百十里路程倒是没有什么稀罕。”  

百里路程,够常人一天好走。小道童轻描淡写,就象在眼前一样,似乎举足之间就能到达,这就不能不让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惊疑了。  

令狐县令正待要说什么,小道童却说道:“众位差官远道而来,想必这时候早就已经饿够了。不妨先去厨房里将就吃些素食,说不定等上一会,道长就回来了。”  

小道童很会说话。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无不点头称是,便随着小道童去到青龙观厨房里,并且众人肚子的确也饿得有些难受了,到了厨房里,便都顾不得讲究什么,拿上碗筷就自顾吃上了。  

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谁也没有想到小道童很快就进来说道:“众位差官与道长有缘。不用多时,道长就要回来了。”  

听得小道童说青龙观道长就要回来了,令狐县令心里不免诧异,说道:“还没有一顿饭的功夫,小道士怎么就知道道长先生要回来了?”  

小道童也不多说,他让令狐县令从厨房里出来,指着山谷中一处已经朦胧的山岗说道:“县令大人可否听到那里有人在唱歌?”  

那山岗与青龙观往少说也有十数里之遥,令狐县令用心听了一会,不是很清楚,说道:“似乎有人在唱。”  

小道童说道:“县令大人定下心来就能听清楚了。不瞒县令大人,那就是道长在唱歌。他这会已经到了月庐,正与苏秀才在月庐唱和。待他与苏秀才唱和一番之后,他就该回来了。”  

经过小道童指点,令狐县令方才知道,那个山谷中的小山峦叫月庐。果然,他定下心来,就能听清楚月庐上传送过来的歌声了。  

月庐与青龙观相隔十数里,但是,那歌声传送过来,字词却不含糊,异常明晰清楚,就象在你身前身后唱一样。令狐县令知道,没有深厚的气息吐纳功夫,很难达到如此境界。如果这就是青龙观道长在歌唱,那么仅凭此,也可见青龙观道长确非常人。  

道家练功,讲究以气为先。功夫至高者,可将气息在吐纳之间,做到细时如抽丝,阔时如潮涌,达远明晰,近身似绵。青龙观道长在月庐上歌唱,歌声送到十余里外的青龙观,让人听着无一字含糊不清,其内家功夫,已臻化境,道家的太极功力,简直非夷所思。  

月庐上除了青龙观道长在歌唱,还另外有一人在吹奏竹箫。箫声和着歌声,虽然低沉一些,但是,同样穿云破雾,清晰动听。无疑那吹奏之人,也有上乘内力,否则,岂能吹奏若是。  

令狐县令不知道是何人在月庐上吹嘘,说道:“小道士,那吹箫之人是谁?”  

小道童说道:“那吹箫之人是苏秀才。”  

苏秀才是何人,令狐县令还未曾听人说起过,但是,仅凭苏秀才此时这吹奏功夫,他也知道苏秀才决不是泛泛之辈。这箫声不用说了,但听青龙观道长唱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底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原来,青龙观道长唱的是赵宋王朝大文学家苏东坡的词作——《水调歌头》。这是苏东坡于是时丙辰年中秋之夜,与朋友欢饮达旦,大醉之后,触景生情,为怀念朋友而写的的词作。此词情真意切,想象丰富,直把人世间的荣辱悲欢,离合聚散,得失追求,刻画得淋漓尽致,让人读了不得不拍案叫好,数百年来,无论高堂陋巷,皆久唱不衰。  

令狐县令对苏词原本就十分景仰,这时候听得青龙观道长与苏秀才在月庐如此唱和,便觉得两人不仅雅兴不错,而且志趣不低。他没有想到,在楠木岭这样的深山老林之中,还有如此两个高人,于一唱一和之中,把天下文人奉为千古绝唱的词曲,演绎得天衣无缝,令人荡气回肠,动心不已。

 

3-6  

 

令狐县令是进士出身,于词曲音律奥妙,自然也还懂得。他听得一会,便也感慨不已,谓一众随行衙役说道:“嚣尘市井,何如山野适心随意。似此上品词曲,也只有在这山野之中,才可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情意深远。”  

令狐县令感慨至深,以至于那歌早已唱罢,他还如醉如痴,愣在那里,半天醒悟不过来。小道童笑笑说道:“差官大人,可否听着迷了?”  

小道童如此说后,令狐县令方才醒悟过来,说道:“小道士,青龙观道长早晚要回来,本县无非多等上一些时候罢了,这就不用说了。但是,那吹箫之人,小道士可否知道他的底细?”  

小道童说道:“苏秀才与道长情同手足,常到道观中来。他的底细,倒是也知道一些。”  

令狐县令说道:“这样就好了。小道士可否愿意给我等说说这个苏秀才?”  

小道童倒是很爽快,说道:“一众差官大人如果愿意听苏秀才的故事,这有什么不可以。但是,说到苏秀才,这又得有一番话好说了。”  

令狐县令说道:“不打紧。我等现在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小道士只管慢慢说道,我等正好借此捱捱时日。”  

楠木岭山谷,自一线天谷口至楠木岭谷底,这十数余里内有四个寨堡。谷口赵家湾,又名赵家寨,是楠木岭赵氏家族聚居的寨子。谷底以楠木岭为分水界,西南面那个寨堡名张家寨,是楠木岭张氏家族聚居的寨子,东南面那个寨堡名何家寨,是楠木岭何氏家族聚居的寨子。山谷居中那一个寨堡名苏家寨,是楠木岭苏氏家族聚居的寨子。楠木岭张、何、苏、赵四大家族,并非本地土著氏族,而是移民氏族。四大家族移居楠木岭山谷,或早或迟,尽皆在三百年以上了。  

四大家族分别聚居的四大村寨,各以屯军模式建筑,各守疆界,互不侵犯。各氏族中男女丁壮,皆喜习武强身,但是,数百年来却相安无事,从未发生氏族械斗,而且互通婚姻,往来友好。赵氏家族与张氏家族有一段婚姻佳话——张氏家族祖上曾经是旧城坡桐梓邑土司,人称张长官。张长官知道赵氏家族祖上有学问,遂延请至土司官衙做塾师。那时候,赵氏祖上有一子,正当少年,便随父就读于张长官官衙。张长官见其聪明好学,遂将其选为乘龙快婿,择下良辰吉日,将爱女下嫁赵家为媳。这故事数百年来一直在楠木岭传说,并且久说不衰,百听不厌。无疑,这故事的意义已经超越了故事本身,是楠木岭各氏族之间,世代友好的象征。  

楠木岭各氏族之间,不仅友好相处,而且相互影响,相互促进,数百年来,各氏族都出了不少杰出人物。近数十年间,最为突出的人物有何氏家族的何大老爷,以及苏氏家族的苏秀才。何大老爷暂且不言,单说苏秀才。  

苏秀才,名张一,字恭羡。康熙二一年入学,文章甲县。楠木岭苏氏家族系名门后裔,乃赵宋王朝大学士苏东坡嫡传子孙。苏秀才有乃祖风范,风华正茂,不仅楠木岭众人夸奖,而且县学里一众儒生,也无不称道其前途无量。  

楠木岭苏氏一脉,为何不于成都乐山,凭着祖宗荫佑,享用富贵荣华,却到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峡谷生息,众说不一。一般认为,苏东坡数十年在官场之中,漂浮不定,深知官场险恶,高处不胜寒,历代不少忠良,避祸不及,最终不免殃及满门。他于此等事情看得多了,便学晋人陶渊明,寻一处世外桃源,让子孙远离闹市,以避家门突然遭遇不测之祸。这种说法是否有根据,倒是不必去认真,但是,这种说法还不算勉强,倒是比较符合苏东坡的心性,而且楠木岭苏氏族人,数百年来,却也深居简出,不事张扬,只要求子孙读书上进,却不要求子孙做官显达。  

月庐是楠木岭苏氏族人的祠堂,也是苏氏族人子弟读书的地方。月庐建在楠木岭山谷中央一个小山颠上,紧挨着苏家寨。从山脚往上看,并不觉得月庐有何特别,但是,去到山顶上就不同了。这个山顶很平坦,是天生成的营盘,月庐建在西侧,由十数间房屋构成一个三合院。月庐往前数百步,迎面建有一个亭子,叫作月亭。月庐一侧,另外有十数间房屋,是专供塾师寝食,家族弟子住学的地方。但凡楠木岭苏氏家族的子弟,到了学龄,都得到月庐识字读书,一应费用,全由祠产支出。族中优秀弟子,还可在月庐住学,由塾师先生特别教导,所有供给,也由祠堂公产支出。  

由此看来,楠木岭苏氏家族,虽然隐于深山峡谷,不问世事,不去官场中角逐名利,但是为了氏族的长久昌盛,还是没有忘记教导族中子弟,识文断字。家族中还有一个规定,但凡族人子弟,在试场搏取功名之后,都得退隐,只在月庐教导族中子弟,为家族做事,不得去追逐高官利禄。也正是因为楠木岭苏氏家族有这规定,苏秀才在县学高居甲首之后,便也不得不回到楠木岭,安心于月庐治学。  

月庐后续楠木岭,前望一线天,左眺仙人山万峰耸峙,祥云焕彩,右目鼎山城群山拱首,紫气氤氲,数百年来与一线天,青龙观,共同誉为楠木岭三景。月庐虽然不是庙宇,却也如同青龙观一样,是清静圣洁之地,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随便上去的地方。即使苏氏族人,非大事轻易也不能到月庐议决,平常就更是不能随便在月庐出入了。不过,青龙观道长却是例外,他是月庐的常客。  

青龙观道长,姓郭名诚玄,道号悟一,时人称悟一真人。郭真人也已年届百岁,鹤发童颜,面目朗朗,行动自如,矫健硬实却不亚于轻壮,他与苏秀才过从甚密,是友谊甚笃的忘年交。苏秀才却正当轻壮,未过而立,与郭真人年岁相去太远。但是,两人平日里如无甚要紧事,或青龙观,或月庐,或坐而论道,指点江山,或琴瑟相伴,歌咏相和,形影不离,甚是亲密。  

苏秀才学识出自于儒学,自然以儒学为重,但是,他与郭真人来往多了,受郭真人影响,耳濡目染,却也以为道家思想,论世间万事万物之消长得失,过去未来,远比儒家思想深刻,而且易于领会。如此一来,他也差不多算得上半个道家的真人了。  

据传言,郭真人左手掌心有一颗鲜红方正肉印,甚是奇诡,若是有人向他讨要符咒去祛鬼震邪,他便将掌心肉印,盖得数张朱砂符纸,予人将去紧要处张贴,那鬼祟从此远远避之,不敢轻易来犯。更闻,只要张贴了郭真人肉印盖下的朱砂符咒,到了夜半人静时,可隐隐听得有雷声轰鸣,让人心里踏实,不畏鬼祟。只是郭真人轻易也不肯予人以掌心肉印盖下的朱砂符咒,更不用说能看到他左手掌心的这颗肉印了。但是,苏秀才却也例外,每每乡亲有事,难得见到郭真人,不容易求到肉印朱符,便直接找到苏秀才门下求告。苏秀才总是免不了要为一众乡亲,去向郭真人讨上一些肉印朱砂符咒,予乡亲解除忧愁。而至于他有否看到过郭真人左手掌心的肉印,别人不便问他,他也闭口不言。  

郭真人与苏秀才两人,有这交情,这一日,他去仙人山归来,便又顺路去了月庐。

 

3-7  

 

小道童这一番叙述,让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直听得啧啧连声,不免都在心里说道,这青龙观道长果然是非凡人物。这便都有些迫不及待,巴不得就能够见识见识青龙观道长郭真人。但是,不管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怎样在青龙观云堂里等候,望眼欲穿,就总是不见郭真人回到道观里来。这情形和平常有些特别,就连小道童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郭真人何时才能够回到道观。  

青龙观去月庐不过十数里,令狐县令也一度很想去月庐。但是,夜里贸然造访,不甚礼貌,想想也就罢了。眼看夜深了,又不知道郭真人何时能够回道观,料想即使回到道观,也已晚了,未必就愿意接受拜访。无奈之下,他便与一众随从去道观客房睡了,诸事待到明日起来再说。  

这一夜已经没有话说。第二日天刚发明,令狐县令便早早的起床了。这一夜里,想到在楠木岭的所见所闻,他便兴奋不已,翻来覆去,很难入睡。待到天亮时,才勉强入定睡了一些时候。但是,很快又醒了。既然睡不着,他干脆就不睡了,起来去到青龙观的院落里,他想在院落里走走,感受一下深山老林早晨的光景。

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夜里所住的云房,正好是土主殿与祖师殿之间的环房。这院落里的环房,左面一排是客房,专供远来香客歇宿。他与一众随从衙役,夜里就住在左面一排客房里。而右面一排则是道观里杂役人等的住房,道观里多少有一些身份的道人,都不住这里,住在前面院祖师殿与三清殿之间的环房里。而山门与三清殿之间的环房都不是住房,一边供奉小仙神,一边专供道士做功课。  

令狐县令起床之后,在后面院落里逗留一些时刻,便来到前面祖师殿与三清殿之间的院落里。这时候,院落两边的环房,门户都敞开着,一众道人早已经起床了。但是,他在这院落里走了一圈,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偌大一个院落,清静得很,仿佛能感觉到空气流动的声息。  

道家修炼功夫,以气为先,讲究一个柔字,与走刚猛路子的派别正好相反。令狐县令于各门各派修炼功夫,虽然不是十分谙熟,但是,并非一点也不知道。他认为无论刚强也罢,阴柔也罢,其实都是异曲同工,不能强行归为一统,应相互包容,相互促进,以他人之长为长,以自己之短为短,谁意图独尊,除了徒劳,什么也不会得到。  

令狐县令的这种见解,确也有些道理。如果这时候,这院落里是走刚猛一路的派别在修炼,那就是另一番情景了。而这院落里如此清静,正是道家修炼时讲究一个柔字,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才听不到一点响动,听不到一丝气息。不然,也不会是这种光景。但是,他如果不是已经深入到道观里面,便很难知道道家修炼时,完全有别于其他派别的这种景象,也不可能有这样深刻的体会。  

令狐县令就这么想上一想之后,便以为院落两边环房,门户敞开,一众道人,这时候无疑已经走出道观,或依林泉,或傍青石,静坐修炼去了。他不是武林中人,也不是僧道,对他人如何修炼,不会上心,也无需去观看什么,无非身临其境,才如此想想罢了。  

令狐县令始终没有迈出山门一步,他就这样在道观里各处走走看看。大略过了一个时辰,道观里依旧很清静,不见有一个道士回道观里来。他这才不免感到有些诧异,在心里说道,这道观里一众道士,就算去修炼功夫,这时候也早该回道观里来了,怎么还不见有一个道士回到道观来呢,连昨日那个小道童也不见踪影了。他在心里猜想,这一众道士做什么去了。  

令狐县令猜想半天,也猜想不出这一众道士到何处去了,心里不免有些烦躁。来要参,去要辞,他即使要走,也不能就这样离去。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真个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无奈之下,他又不能不回到道观客房里,耐心坐着等待。  

令狐县令回到道观客房,心情更加烦躁,不能自已,好不容易又过得一些时候,才见昨日那个小道童,终于来到客房里,说道:“让众位差官久等了。今日是道观成例,一众人等,寅时都得到玉皇阁听郭道长讲经。每月朔望两次,无一人可例外,因此才怠慢了众位差官。”  

小道童说罢,便安排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去厨房里用早膳。如此,令狐县令与一众随行衙役,方才知道道观里何以始终没有一个人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令狐县令用罢早膳,小道童便说道:“县令大人可否还去见郭道长?”  

令狐县令如此等待一日,就是为了要见识见识青龙观道长,岂有不去之理,便说道:“本县在此等待一日,就为了见识见识道长先生尊颜,只是不知道道长先生,此时可否愿意接受本县拜访。”  

小道童说道:“县令大人昨日到达道观,在此等候郭道长诸事,小道已经对郭道长说过了。郭道长此刻正在玉皇阁等待县令大人,县令大人这便可去了。”  

小道童说郭诚玄道长在玉皇阁等待令狐县令,令狐县令一颗心定下来,方才不似先前那样烦躁,不免喜形于色,说道:“小道士,道长先生昨夜何时回到道观,我等怎么就一点不知道?”  

小道童说道:“郭道长大约丑时就回到道观了。他不在下面环房里住,住在山顶上的玉皇阁。那时候,县令大人已经睡过去了,小道不便惊动,这才没有来告诉县令大人。”  

令狐县令说道:“原来如是。”

 

3-8  

 

土祖殿后面有一道小门,从那里出去,有一条小路可达山顶。令狐县令随小道童从土主殿后面的小门出来,便一直往山顶玉皇阁走去。  

土祖殿在半山腰,往山顶上走没有直路,得绕着山岭盘旋。这一路上少不了有好景致,但是,令狐县令此时的心思,已经不在乎有否好景致了,他巴不得马上就到山顶玉皇阁。他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好,此时却格外有精神,无需多时,便到达山顶玉皇阁了。  

在楠木岭山脚下,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山顶上玉皇阁的模样,至于玉皇阁上的细致情景,根本就不可能看得到。但是,到了山顶上一看,才知道这里最抢眼的还不是玉皇阁,而是那无边无际的山山岭岭,以及变幻莫测的云海。  

玉皇阁没有围墙,前面有一个很宽敞的平台。但是,道路不在正面,而在侧面。从侧面来到玉皇阁前面的平台上,抬眼望去,远远近近的山岭,全在茫茫云海之上,俨然就是天堂,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即使令狐县令这时候并不在乎有否好景致,但是,到了玉皇阁上,看到这番超乎寻常的好景致,也由不得他想不想看了。  

猛然间见到这只应天上有,人间何处是的美好景致,令狐县令不免感慨万千,谓小道童说道:“世间美景,真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小道童说道:“县令大人说得是。但是,良辰美景,须在其时其地,这也要看有否缘分才行,也不是任何人想看就能够看得到。”  

小道童年纪尚小,说话却处处隐含玄机,令狐县令昨日在青龙观里已经领教了,便说道:“照小道士这么说来,世间多少好事,有人总是处处能够遇上,有人却始终赶不上趟,就差那么一步半步。这遇与不遇,真得看有无缘分了。”  

小道童说道:“县令大人说得也是。那有缘分之人,看似处处随缘,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却处处能遇上好事。那无缘分之人,即使费尽心机,最终也难成就一件好事,不是他无能为,而是没有那种缘分。”  

小道童不离郭诚玄道长左右,不时得到郭诚玄道长指点,见识自然不会少,令狐县令说道:“小道士,道家凡事讲究缘分,可否继续为本县分讲一二?”  

小道童却未推辞,说道:“这有何不可。就比如说县令大人自己吧,原来并没有打算到玉皇阁看什么好景致,也没有想到玉皇阁上能够看到什么好景致,但是,偏偏这好时光就让你遇上了,在不经意之间就看到了不可多遇的仙山云海。不瞒县令大人说,眼前这好景致,就连青龙观里的道士,也有不少人至今还无缘见识。县令大人今日有这缘分,已经很难得了,说不准稍微缓得一缓,这好时光就过去了。”  

果然,小道童这一言刚说罢,楠木岭就变得阴沉了,先前那一番好光景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皇阁就一个大殿。与大殿对称,建有一排云房,云房共有七间。东面三间为历代道长寝宿悟道会客之用,西面四间从外面看去是四间房,到了里面却是一个通畅的大殿,可供百余人齐聚,是专为青龙观历代道长讲经布道设立的道场。青龙观玉皇阁,自从建立大道场以来,道观中一应道众,每月朔望两日,寅时必到玉皇阁齐聚,听道长讲经布道。  

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到楠木岭这日,正好是十四日。第二日寅时初刻,道观里一众道士便都到玉皇阁听讲道去了。他天亮起来,感到道观里特别清静,见不着一个人影,其实并不足为奇,只是他还不知道这缘故罢了。后来,小道童给他说了这回事,他虽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也并不很在意,以为一应道众集会听讲道,也无甚可圈可点之处。这时候,他到玉皇阁亲眼见了这讲经布道的排场,才感到青龙观奉行教义,一言一行,确也不是一般道观可以比得上。  

令狐县令没有去玉皇阁大殿,他随小道童看了看青龙观历代道长讲经布道的道场,便去到郭诚玄道长云房前面。他在门前站着等候,小道童自顾进去通报,只一会工夫,小道童便出来了,说道:“郭道长让县令大人稍候片刻,他将亲自迎接县令大人。”  

郭诚玄道长要亲自迎接令狐县令,必然已经把令狐县令的到来看得很重要。小道童如此说后,令狐县令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知道,似郭诚玄道长这样的得道高人,向来无拘无束,平常不会把人看在眼里。他与郭诚玄道长素昧平生,能够得到他的看重,的确不容易。  

果然,郭诚玄道长稍微整理一下衣衫,便从云房里出来,向令狐县令作揖施礼,说道:“贫道郭诚玄,不知县令大人也光临寒山敝观,有失迎候。小童招待不周,还望县令大人多多包涵才是。”  

郭诚玄道长笑容可掬,一副天人合一的仙家模样。令狐县令虽然贵为大清王朝七品官员,但是,猛然间面对山中的得道高人,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令狐县令略略迟疑片刻,方才还了一礼,说道:“下官令狐,无端扰乱仙翁清静之地,已经失礼,还望仙翁不必计较下官才是。”  

郭诚玄道长闻言,朗声大笑,声如沉钟,余音绕梁,经久不息。他昨日在月庐放歌,令狐县令已经领会了他的功夫,知道深不可测,今日见了面,何曾看得出他也已是百岁老人。  

令狐县令复施一礼,说道:“下官所言,虽然出自肺腑,并非虚言,但是,不免拙讷,倒是让仙翁见笑了。”  

郭诚玄道长说道:“县令大人误会贫道了。有道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县令大人乃大清王朝七品官员,又是贫道父母官,贫道虽然处在山野,岂有计较县令大人之理。”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此言差矣,下官岂敢领受。”  

郭诚玄道长说道:“贫道是山野之人,远离王化,粗野放荡惯了,县令大人不必如此拘谨。”  

令狐县令却说道:“下官初到贵观,不知道礼节,刚才也已惹得仙翁发笑,心里兀自也很难受。下官有何失礼之处,还望仙翁指点。”  

令狐县令一味如此客套,郭诚玄道长甚是不解,想了一想,方才明白其中缘故,说道:“县令大人是朝廷命官,如此对贫道客气,贫道何尝见过,这才不免发笑。县令大人不必对贫道如此客气,请到云房里说话如何?”  

郭诚玄道长说罢,随即微微侧身,以示谦让,叫令狐县令先行。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趋前。两人又是一番谦让之后,他才随郭诚玄道长去到云房中。 

 

3-9  

 

令狐县令随郭诚玄道长去到云房,两人分宾主坐定,小道童立即将香茶奉上,然后去到一边伺候。

道家凡事讲究简化。经这一番过程,令狐县令也不那么诧生了。他在郭诚玄道长的云房里坐定下来,这才留意到郭诚玄道长的客房里,并无多少布置可言,惟有迎面墙壁上,悬挂着一支长箫和一幅字画。  

那长箫黑油油的,令狐县令瞥一眼之后,觉得不是特别惹人注目,便没有把那长箫看在眼里。但是,当他把眼光移到那幅字画上,情形就不同了。他在一瞥之下,便已经看出这幅字画非同凡响,不免着意注视起来。  

这幅字画,字字以碑体功力垫底,力道坚强,兼用苏体圆润,运笔力求自然,回锋顿挫,只求谐和,一点一滴,皆无张扬之嫌。乍看之下,他便觉得这幅字画,结构变化,无丝毫紊乱,中规中矩,无不可人心意。但是,一旦留意,更是隐隐觉得,那圆润规矩的字体之中,则透着不卑不亢的刚直气质,一点一滴,皆傲然独立,无媚俗依人之气。但凡书家,能够把一幅字画,写得如此神韵凸显,意趣横生,扑面而来,让人须臾间便难以割舍,可不是一般人能及了。  

令狐县令是进士出身,于书法技艺一道,自然不差。这幅字画,他就这么看得一看,便上心了,以为不是千金可得之物。他不知道青龙观从何处得到这幅字画,但是,山野之中,有如此至宝,便不可小看了。他这才又去注意字画的内容,印章,看看是何人所书。一般说来,书家书写什么内容,都是很讲究的,仔细研究,不仅可以看出书家的志趣趋向,而且说不准还可看出这幅字画的来历。  

大凡懂得一些书法技艺的行家,见了书画作品,都会像令狐县令这样,先感觉书家的功力技艺,若还有些能够打动人之处,这才回头去注意内容。否则,就不会留意了。而令狐县令这一注意到字画的内容,却不免惊讶,暗自说道,真是不可多得的绝品。  

原来,这幅字画,竟然是苏东坡手书的千古绝唱——《水调歌头》,这可是令狐县令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了。联想到昨日傍晚,郭诚玄道长在月庐上放声高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他不仅也已猜到几分,郭诚玄道长何以有这幅字画,而且也已猜到几分,楠木岭苏氏家族的祠堂,何以要命名为月庐了。  

令狐县令忘形地专注墙上那幅字画,郭诚玄道长岂能没有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于书法技艺心得体会不薄,便没有说话打岔,让他独自细细品赏。  

待到令狐县令看得差不多了,郭诚玄道长方才说道:“不瞒县令大人,这幅字画,贫道得之于一个朋友相送。但凡朋友相送之物,贫道向来看得很重,可是,贫道苦于不谙此道,也已有负朋友一片心意。贫道早就有心请教他人,多少理会得一些知识,待到与识家论说起来,也不至于闹笑话,负了朋友这一片心意。贫道见县令大人有这好雅兴,必然深谙此道,也是贫道有缘,正好请县令大人教导一二。”  

郭诚玄道长如此说后,令狐县令不免暗喜,在心里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一旦投缘,说起话来就无顾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说一个痛快,绝不肯罢休。郭诚玄道长既然把话说到书法技艺上了,这就算已经与他投缘了。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是得道高人,于世间万事万物岂有不明白的。而下官于书法技艺确也有些喜爱,仙翁既然谦让,不嫌下官卖弄,下官就斗胆在仙翁面前说上一二。”  

郭诚玄道长并非全是虚言应酬,确也有心要与令狐县令讨论切磋,便说道:“县令大人有何心得体会,但说不妨。贫道诚心讨教,岂能嫌县令大人卖弄。”  

令狐县令遂将先前独自在心里的领会,细致与郭诚玄道长说道一番。他的那许多见识,绝非胡言乱语,也不可谓薄。郭诚玄道长听得大悦,颔首夸赞不已。  

被人夸奖到底是件好事,令狐县令听了,不免越发得意,说道:“不瞒仙翁,这一幅字画,下官已经细细看过了。如果下官没有看错,那么,这一幅字画,应当是苏轼亲自书写,留给子孙的藏品。似这类藏品,苏轼所写有数得很,即使于苏轼后代子孙家里,也不多见。既然楠木岭苏氏族人肯将家藏至宝送给仙翁,足见仙翁与楠木岭苏氏家族友谊不薄。仙翁有这缘分,下官也然钦佩不已,而下官即使穷尽一生努力,恐怕也难有仙翁这等缘分了。”  

令狐县令这一番话,无疑已说到郭诚玄道长心里去了。  

郭诚玄道长轻拈长髯,笑微微说道:“县令大人说得不错,这世间之事,就在于缘分二字,强求不得。贫道与楠木岭苏氏族人,交往也非一日,有此缘分,也是时日之故。县令大人只要耐得时日,岂能没有这缘分。”  

两人毕竟初面往来,有些话郭诚玄道长还是不便多说。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之言自然不无道理。但是,缘分一事,以下官看来,决不是时日短长之故,而应是福分修为深浅之故。下官福份修为,何如仙翁之深厚?似仙翁这等缘分,岂是可以奢望的。”  

因了苏东坡这一幅字画,郭诚玄道长和令狐县令两人已经说得够多了,而令狐县令突然来到楠木岭青龙观,郭诚玄道长料想他并非无事消遣,便说道:“县令大人不辞跋涉辛苦,到楠木岭不会无一事吧?这字画之珍贵与贫道的缘分,再怎么说也是贫道的点滴小事,就不说也罢,如果因此误了县令大人要紧大事,就不好了。”  

郭诚玄道长也然不想再继续说道字画的事了。令狐县令何等聪明,岂有不明白之理。似此等事情,勉强说下去,弄得不愉快,反而不如不说为好。  

令狐县令就坡下驴,说道:“仙翁既然问到下官到楠木岭可否有事,那么,下官便不敢有一事以瞒仙翁,正好确也有事要向仙翁问讯。”

 

3-10  

 

楠木岭景致可人,这也已不用说了,但是,毕竟偏僻一隅,少人往来。而令狐县令到楠木岭,又岂是一时心血来潮,至野地山乡寻找宁静,躲避尘嚣。  

郭诚玄道长知道令狐县令有备而来,便说道:“贫道远离尘世,不闻世事。县令大人有何事问讯贫道?”  

令狐县令说道:“不瞒仙翁,下官只是为了办一件皇差,才不得不到楠木岭。就算仙翁不闻世事,而皇家之事,有如天大,仙翁也不可能一点不知道吧。”  

郭诚玄道长说道:“皇家之事,虽然有如天大,而贫道日常,只需一钵一席足也,与贫道又有何干系。但是,县令大人既已经说到皇家之事,就不妨说下去,贫道听听也无妨。”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既如此说,下官便想问讯仙翁,如何勘伐楠木,交代皇差。仙翁是年届百岁之人,见识何止一二,可否愿意指点下官?”  

勘伐楠木毕竟是皇家大事,纵然郭诚玄道长是山野之人,也不能不慎言。他沉吟片刻,方才说道:“贫道隐于深山老林,时日已久,世间之事,无论大小,皆充耳不闻。县令大人如果仅仅为了与贫道说勘伐楠木一事,那么,贫道则无一言可说,就不说也罢。”  

郭诚玄道长最终还是不愿意说及勘伐楠木一事。  

令狐县令便婉转说道:“下官滞留仙山,当然也很想问计于仙翁,请仙翁指点,皇差之事到底如何办理为好。此事仙翁既然不愿意谈及,往后再说不迟。但是,下官也并非只为了此事而叩及仙翁门庭。”  

郭诚玄道长说道:“县令大人还有何事?”  

令狐县令说道:“道家理论世间万事万物消长进退,兴亡荣败,无不精辟。下官于道家思想甚是景仰,却又不甚了了。仙翁如此高龄,世事也然见得多了,凡事皆可以道家思想予以衡定,明辨是非,下官既然已经到了楠木岭,就不能不一睹仙翁尊颜,如蒙不弃,得以聆听仙翁指点一二,也不失为今生幸事。”  

令狐县令虽然始终没有忘记如何勘伐楠木一事,而实也很想听听郭诚玄道长,如何以道家思想解析世间万事万物。他说这句话,倒也不是虚言假语。  

似郭诚玄道长这样的得道高人,于天下万事,无一不了然于胸。待听罢令狐县令所言,便说道:“贫道山野之人,蒙县令大人不弃,已经很感激了。至于县令大人奉命办理皇差一事,贫道是方外之人,即使事关皇家,与贫道也无牵涉,贫道何必自寻烦恼。县令大人是朝廷命官,对待皇家之事,自然不能与贫道相比,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此话贫道也然说过了,再复一言,就作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郭诚玄道长这话算是说到头了。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既然不愿意谈及官家之事,下官再也不说一言了。如若仙翁不嫌下官繁扰,就请仙翁与下官说说道家之事如何?”  

令狐县令话锋一转,这话又投缘了。  

但见郭诚玄道长长眉一展,说道:“县令大人于儒家学术,了解广博,这不用多说。但是,世间万事万物,变化无常,这之中的奥妙,又岂是一家能够尽言。儒、释、道三家,向来互相渗透,取长补短。如若县令大人不嫌弃,贫道倒是乐意与县令大人说上一些。”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于道家思想的见解,必然深邃,岂是他人可及。下官今日有缘,能够亲聆仙翁演绎论道,已经福份不浅了。这是求之不得之事,岂敢言嫌弃仙翁乎。”  

道家思想学说,形成于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时代。其思想学说流派的创始人是老子。继老子之后,丰富发展道家思想学说,有突出贡献的代表人物是庄子。所以,道家思想又称老庄哲学。道家思想学说,概括地说,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明天运,顺天时,得天助。天运就是道,所谓明天运,也就是明白道。何谓道?简而言之,就是规律。天,是自然,天运,是自然规律。明天运,就是懂得自然运行变化的规律,法则,只有懂得了自然运行变化的规律,法则,才算懂得了道。道家对道的阐释很严谨,从来不含糊。在道家看来,只有懂得并且掌握了自然运行变化的规律,法则,才能达到道家所要求的思想境界。  

道家思想学说,自从创立以来,千余年不断丰富发展,不断升化,可是,能够达到上乘境界的道家人还不是很多。就多数道家人而言,无非仅仅懂得一些皮毛,离道家严谨的要求相去甚远。道家云者众众,只是对普通道众而言。而对于普通道众,道家也只要求能了解掌握一般教义,并没有要求非得达到何种境界。  

道家思想学说,在春秋战国时代形成的诸子百家思想之中,是很有代表性,影响广泛,已经深入人心的思想学说,经千余年大浪淘沙,始终未被淘汰,立于不败之地。道家思想学说能够产生普遍影响,与其崇尚自然的思想主张有必然联系。就这个一般的道理而言,令狐县令也是知道的。但是,他听了郭诚玄道长对于道家要求明天运的阐述,也不得不以为郭诚玄道长的见解,非同凡响。如果仅仅只认为道家思想学说,就是崇尚自然,那还只是一知半解,不算真正对道家思想学说有深刻的认识和了解。  

令狐县令想上一会,说道:“仙翁所言明天运,下官细细想来却是至深致理。只可叹如下官等人,实在浅薄,难以达到仙翁所言境界,反而在不少地方曲解了道家思想。听得仙翁只言片语,可谓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令狐县令并非曲意奉承郭诚玄道长,并且他也的确说到了一些所谓奉行道家思想学说的现象。  

郭诚玄道长说道:“县令大人所言不差。似此现象,不独道家,天下各家各派,无不如是。无论何家思想学说,对思想要诣的理解,并非全在于接受他人教导,也在于自己觉悟。而觉悟,世人却有天壤之别,否则,便无圣人与众生之分了。觉悟高深,道家讲究自身修炼。贫道自知自身修炼不够,县令大人如此夸奖贫道,贫道实在不敢当。不过,县令大人有何见解,倒是不必藏形,也应与贫道说上一些才是。”  

如果仅仅凭学识,令狐县令的学识也不是常人可及。但是,他岂能在郭诚玄道长面前放肆,便说道:“下官今日,有缘聆听仙翁论道,演绎天运之说,已经领悟不少。但是,下官愚钝,实无甚见解可言,还请仙翁不吝教诲。”  

郭诚玄道长说道:“贫道所言天运,也只是贫道的体会,县令大人也不必太高看了。县令大人既然有兴趣,贫道就多说上一些无妨。”  

明天运方可谓得道,这是道家最根本的要求。世间万事万物,纷繁复杂,但是,运行变化,却各有其形。而事物变化,形与时则是统一的,形与时的统一,就是道家所谓的天时。时之不到,形则不显,形既未显,则时未到。时运到了,形则自见。道家所谓顺天时,就是凡事得依天时而动。顺应天时,依天时而动,则事半功倍,有违天时,逆天时而动,则徒劳无功。道家所言,一切顺其自然,不必有为,就是这个道理。  

道家所言无为,是谓行事不能破坏自然,不能破坏规律,顺天时而行者成,逆天时而动者失。尊重天时行事,无一事不成功,并非如世人所言,无为是道家的消极思想。世人说无为是道家的消极思想,这是对道家思想的曲解。天运天时是自然规律,万事万物运行变化,都有一定的形与时,这种形与时是不可创造和不可改变的。待时而动,待时而行,一切顺应天时,何谓消极?反对破坏规律,反对不尊重规律,反对乱弹琴,这是道家主张无为的根本要诣,又怎么是消极思想呢。  

何谓无为,郭诚玄道长一扫尘埃,语出惊人。若是换着他人,定会激动不已。但是,他却依然心境平和,静如止水,既不动容,也不动心,云结高挽,器宇神态,一如既定。他这修养,确非一般道士可及。  

但是,令狐县令听了郭诚玄道长这一番理论,反倒激动不已,说道:“似仙翁这么说来,何谓无为,世人领会果然大谬。下官如若不是听仙翁亲自解析,还不知道何时方能觉悟,或许就这么混淆下去也未可定。”  

郭诚玄道长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县令大人奉行儒家学说,儒家于动静之间,看法与贫道所言正好相反。道家讲无为,儒家讲有为,道家讲凡事不可破坏,儒家讲积极创造条件,道家讲顺应天时,儒家讲主动争取,似此等等,不可一言而尽。县令大人肯赞同贫道所言,不以贫道之言为谬,贫道也然心满意足了。”  

令狐县令说道:“道不同理同。下官以为,思想理论,本源无不与万事万物变化有关,细细想来,皆同出一辙,只是认识角度不同而也,大可不必分什么儒学道学,不知道仙翁以为如何?”  

郭诚玄道长说道:“贫道以为正该如是。县令大人这番见解,超然脱俗,岂是昏昏之言可以比得。学识倒也罢了,县令大人这胆识,贫道就不及了。”  

得到郭诚玄道长如此夸奖,令狐县令心里也暗自高兴,说道:“仙翁所言天运、天时,下官也有所领悟,可谓精辟之致。不知道天助一言,仙翁又如何分讲。”  

郭诚玄道长于天运、天时的言论见解,不独令狐县令听了以为深刻,就是在一边侍奉的小道童听了,也感到新鲜动听。他上前给二人添一些茶水,郭诚玄道长呷了一口,方才接着往下说。  

明天运,顺天时,道理不难理解。天运天时,一旦认识顺应,便可予人帮助。但是,世间无论君王,臣民,真正得天助者也已不是很多。天助二字,关键却不在于天,而在于助。天字就不用说了,而这助字却很难认识透彻。助字何以玄妙?则因助字牵涉人心。天之玄妙,尚变化有形,运动有时,可以测得。但是,人心之玄妙,不仅深邃,而且无常,不可测也。人心变化,无形无时,不可测定,道家因此才有道德一说,建立了道德论。道,谓天而言,德,谓人心而言。道家所以立德,一切为了规范不可以测的人心。人心无一时可以测,而德却无一事不可以言。人若欲得天助,便得修养德行,约束自己,矫枉止妄,切不可任意行事。是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德为人心之不可测而立,也可为人心之不可测而废。道看似难却易,德看似易却难,立也好,废也好,不可一概而论。  

郭诚玄道长说到此处,嘎然而止,渺目远视,犹如道德天尊再世。

 

3-11  

 

令狐县令与小道童正听得入神,没想到郭诚玄道长却嘎然而止,不往下说了。令狐县令一时间没有醒悟,不知道郭诚玄道长正说到妙处,何以就不往下说了,正待说话,小道童却向他摇手示意,他这才看到郭诚玄道长似乎已经入定,知趣地打住话头。  

小道童说道:“县令大人,郭道长今日也然说得够多了,要去歇息。县令大人如若还有事,就择要紧的说吧。”  

小道童如此说过之后,令狐县令果然就想到一件要紧事了。这件事情他还非得向郭诚玄道长求告不可。 

令狐县令站起身来,向郭诚玄道长再施一礼,说道:“下官今日有缘,得听仙翁言道,可谓终身受益。下官如若言谢,反而俗了,这就不言也罢。但是,下官尚有一事,关乎苍生辛苦,须得求告仙翁帮助才是。”  

郭诚玄道长虽然也已经静心入定了,但是,令狐县令说到事关苍生辛苦,岂能推辞,便又睁眼说道:“县令大人有何事要贫道相助?如果贫道能助得一二,绝不推托。”  

康熙二五年,桐梓县境内大旱,连月不雨,庄稼颗粒无收,民生艰难,不可一一言状,而且也已连续数年如是。  

康熙二八年端午节过后,县境内又是连月不雨。眼见旱情连年,不得缓解,令狐县令心里也甚是忧虑不已,不断思索祈求甘露之法。一日,县衙里一差役对他说道,顺治皇帝年间,桐梓大旱。其时,县令大人也是遍求仙道祈雨,费尽不少心机,却功效甚微。后经人指点,方亲自到楠木岭青龙观,向郭诚玄道长求祈雨符咒。县令大人向郭诚玄道长求得祈雨符咒后回到县衙,依言焚香沐浴,斋戒两日,于第三日设坛,向天求雨。那一日午时三刻,县令大人双手紧握符咒,焚纸点香,向苍天跪拜祷告一番之后,便伸出左手,将符咒置于香炉中烧毁。只须臾间,便风声大起,乌云滚滚而来。县令大人暗自惊喜,心里说道,果然应验了。继而又伸出右手,将另一张符咒置于香炉中烧毁了,立时便见雷声大作,傾盆大雨,随之而来,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方止,旱情方得也缓解。县令大人好不高兴,遂又择日,亲往楠木岭青龙观拜谢郭诚玄道长。但是,县令大人一路辛苦,到了楠木岭青龙观,小道童却言郭诚玄道长出山云游去了。县令大人不免遗憾,问小道童郭诚玄道长何时回青龙观,小道童却说不清楚。县令大人为表诚意,还是在青龙观连候三日,最终不见郭诚玄道长回青龙观,方不得不回县衙。  

令狐县令初闻那衙役说到此事,却不以为然,认为是道士玩弄雕虫小计,遇巧惑众罢了,不足以信,并且喝斥县衙里一众差役,不该也如市井中人,夸大其词,耸人听闻,蛊惑人心。直到昨日到了青龙观,他听得小道童那一番叙述之后,才对此事有些信了。昨日夜里,他便已经想到,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向郭诚玄道长祈求一张符纸,回县衙里去试上一试。待到今日,他听得郭诚玄道长于天运、天时、天助的一番阐述之后,他于此事已经深信不疑。  

令狐县令说道:“不瞒仙翁,下官去年到得任上以后,方才知道桐梓县也已大旱连年。眼见烈日一日胜过一日,今年又不免要大旱了。下官闻仙翁道行高深,祈雨无不应验,正要向仙翁求一纸符咒,祈降甘露,惠泽黎民万众。”  

郭诚玄道长微微一笑,说道:“市井传言,县令大人不可相信。”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道行,远非他人可比,下官今日也已眼见了,岂能不信。”  

郭诚玄道长说道:“也罢。县令大人肯为黎民万众着想,贫道这雕虫小技,不妨就与县令大人去一试,但愿能为黎民百姓,解得一些困苦。”  

郭诚玄道长说罢,便吩咐小道童去内室取朱红符纸。小道童随即便去内室取了二张朱红符纸,出来递到郭诚玄道长手中。  

郭诚玄道长双手合并,将符纸在掌中握得片刻,然后折叠成小方块,递给令狐县令说道:“后日子时夜深人静时,县令大人只需在县衙后院,选择一干净处所,设一简案,净手焚香,将此符纸烧告上苍。此后,县令大人只管遍告县内四乡,后日未末,必有瓢泼大雨降至,务必小心防洪才是。”  

郭诚玄道长言语凿凿,就象那雨已经下来了一般。令狐县令听了,则无甚话说,小心将祈雨符咒藏好,便向郭诚玄道长告辞。  

郭诚玄道长也不挽留,只是说道:“如若后日未末无雨,县令大人只管吩咐差役,至青龙观拿贫道是问,贫道决不逃逸。”  

郭诚玄道长说罢,吩咐小道童送客,便到内室歇息去了。

 

3-12  

 

桐梓县城置所,自从大唐王朝设县以来,曾几经迁移,或于新站驿,或于旧城驿,或于鼎山城,数百年来,尚无定所。朱明王朝万历二十九年(1691年),桐梓县城置所始定于麚角山麓冬青坪,迄今四百余年,再没有改变。  

但观桐梓县城,置于溱溪与芦溪夹角之中,环水依山,却也还算看得过去。县城东有天门河,北有溱溪河,西有黑石溪,南有小南溪。四水汇一流于东南,然后直下西北,经葫芦坝曲折数十里,于官仓镇羊复坎与小河相汇,一路往东流经高桥镇麻子坝,再折往北而融于赤水河。然则,县城北以麚角山为依靠,山峰依次递上,宽展延续,不急不缓,气势平和,一如玉盘碾珠;南望娄山,群峰如聚,层峦迭嶂,茫茫如海,无有边际,一如霄汉琼楼;东有东山,一如屏障,卫展十数余里,如垒如堤,坚不可摧;西畴葫芦坝,一马平川,十数余里,无阻无碍。桐梓县城山水,四顾远者隐隐约约,近者层次分明。如是,远者也罢,近者也罢,皆形神兼备,无一不可入画。  

桐梓县城西北之葫芦坝,东北之元田坝,东南之九坝沟,正南之沙嘴,皆为山间大坝,开阔之地。阡陌纵横,田园万顷,桑榆米粮,富甲一县。单以县城四至风水而论,桐梓县城,层峦迭翠,泗水来潮,一马奔先,风流才子,将相王侯,无不安出。遗憾的是,东山太近,虽然可引为屏障,可挡风雨,但是,未免狭窄,无多少余地施展,纵然英雄了得,才华横溢,以难遂平生之志;更兼马鞍山太露,无隐无藏,实乃英雄驰骋大忌,以至于桐梓不少非凡人物,最终无有出路,不得不抱恨终身。故此,桐梓县城即使不失为百里挑一的好地方,而千百年来,却也正如民谣所言:东水往西流,飞剑斩龙头,文官不到老,武官不到侯。  

似此,这首桐梓民谣,已经将桐梓县城风水,一语说尽,后人再无话说了。但是,桐梓县城西北之葫芦坝,却还另有一番话说。  

葫芦坝在县城西北,纵横十数里,一望无垠,是黔北崇山峻岭之中,难得见到的平川大坝,富庶之地。桐梓县城泗水汇聚于东南,一路西下,流经葫芦坝,十数余里后被大山阻挡,几经冲突,没有出路,于大山罅隙之中潜出,岂能无祸?若是年景好,风调雨顺,倒也无事。一旦年景不好,淫雨不断,山洪频发,那就苦了。泗水汇聚,汹涌而去,被大山阻挡而峰回路转,顷刻之间,便水漫金山,以至于淹没县城,连月不见消退。可见,偌大一个葫芦坝,沃土肥田,好倒是好,却又苦于水害无常,难以预测,春播秋收,没有保障岂能胜算。千百年来,葫芦坝百姓民众,深受水害之苦,也正如桐梓民谣所言:好个葫芦丘,三年两不收。撞到撞到收一季,家家户户唱阳戏。  

由此可见,桐梓县城风水有些缺陷也还罢了,但是,水患连年,百姓民众不堪其害,数百年来,凡到桐梓县为官的县令大人,无一不为此忧虑不已。  

但是,康熙二五年之后,桐梓县却连年大旱,以至于不怕天干,只怕水患的葫芦坝,数千万担肥田沃土,裂口可履足,密如蛛网,颗粒无收。葫芦坝尚且如此,其余地方,更不用说了。康熙二七年,桐梓县旱情,依然故我,没有消减。  

却说令狐县令,向郭诚玄道长求得祈雨符纸以后,便带领一众随从衙役,回转桐梓县城。  

次日,县衙里一众差役人等去点卯,令狐县令便说道:“这两日也然有些累了,今日就休息也罢。明日早些到县衙候命。”  

令狐县令如此吩咐过后,县衙里一众差役人等,无不高兴,兀自休息去了。他随即也到内室净身沐浴,意欲好好休息一日,养好精神,待到夜深人静时,方才按照郭诚玄道长所言,至县衙后院,设下香案,焚烧符咒,祷告上苍,祈降甘霖。但是,他刚刚沐浴罢,正想去好好睡上一觉,却见县衙里留下当值的萧师爷到内衙来了。  

萧师爷进来禀报说道:“县令大人,有乡绅数人求见。”  

若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萧师爷不会到内衙里禀报。令狐县令便说道:“萧师爷可否问过那一众乡绅,有何事非要见本官?”  

萧师爷说道:“回县令大人,属下已经问过了。至于何事,那一众乡绅不肯说,而非要见县令大人不可。属下无赖,这才不得不进来禀报。”  

既然如此,令狐县令便不多问。而想到乡绅求见,不比升堂问事,不可少了威仪,就不必换朝服了。他略略正了正衣冠,便随萧师爷来到县衙大堂。  

一众乡绅正在县衙大堂里等候。令狐县令刚到县衙大堂,萧师爷便高声唱道:“县令大人到。”  

一众乡绅听得县令大人到了,便一齐上前施礼,向令狐县令问好。之后,一面貌清秀的白面乡绅上前一步,说道:“禀告县大老爷,我等乃城北乡民,今日受一众乡邻荐举,特至县衙求见县大老爷。而未曾想到县大老爷昨日才自乡间归来,劳累太甚,正待歇息,还请县大老爷多多包涵。”  

显然,萧师爷已经把令狐县令至楠木岭之事,对这一众乡绅说过了。这白面乡绅甚是能说会道,适才才听得萧师爷所说,这便着意把令狐县令奉承一番。  

令狐县令心里也自有几分喜悦,说道:“本官倒也是昨日才从乡间回来,走了一朝。但是,就是有些劳累也无甚要紧,各位乡绅有何事,非得到县衙里来找本官?”  

一众乡绅又推白面乡绅说话,白面乡绅有些迟疑。令狐县令便说道:“各位乡绅但说无妨。本官知道实情后,但凡能够作主之事,自然要为各位乡绅做主。”  

令狐县令说话谦和,一众乡绅也无甚顾虑了,白面乡绅方才说道:“禀报县大老爷,今日我等受一应乡邻之托,求见县大老爷并无他事,只为连年干旱,灾情之重,已经不堪承受。我等众人万不得已,领头邀约一应乡邻,积聚金银,于城隍庙做祈雨大会,祈求上苍,早降喜雨,以解倒悬之忧。我等今日就为了此事求见县大老爷。”  

连月来,似此等祈雨大会,全县境内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各里陆续都有禀报,可就是不见下雨,缓解得一些旱情。此等事情,乡间民众如若要做,便由他做去,县衙里一概不予过问。如果是往日,令狐县令于此等事情,便不会看重了。但是,今日他听得一众乡绅领头在城隍庙做祈雨大会,却意外看重了。在心里说道,本官已经向郭诚玄道长求得祈雨符咒,正好也要安排祈雨,何不就去看看,回来也好参照。  

令狐县令说道:“时下旱情不见缓解,本官也然焦急万分。祈雨大会,事关民生大事,各位乡绅到县衙将此事告诉本官,本官岂能马虎。但是,此事本官倒是知道了,却还不知道如何为各位乡绅做主?”  

白面乡绅说道:“禀报县令大人,小民方才还没有把话说得明白。这祈雨大会,已经做了数日,只在今日午时,便告结束。但是,祈雨大会做了数日,却至今仍然不见有一丝云彩。我等疑心又不灵验了,去问祈雨法师,看看可否应验,有一些雨下来。天日如此焦燥,祈雨法师也然十分着急。他思忖片刻对我等说,如若要应验,下得雨来,便得请县大老爷亲自去法坛烧香祷告,方可应验。我等思量,祈雨法师也是不见有下雨的迹象,这才借故托词要我等来求县大老爷,亲往法坛焚香求雨。事已至此,我等就算有些疑问,也还得依照祈雨法师的意见。请县大老爷念及万众苍生苦难,走上一遭。要是果然应验了,也是县大老爷的功德。如果仍然没有应验,这也怪不得县大老爷,我等倒是要看看祈雨法师还有何话说。”  

白面乡绅总算把话说清楚了。  

令狐县令说道:“祈雨法师果然这么说了?”  

一众乡绅纷纷说道,祈雨法师却也如此说了。  

白面乡绅补充说道:“祈雨法师说,只要县大老爷去了,他断定午中就会有雨下来。他还说,如果到了时候没有大雨下来,就让我等去仙源洞把他的道观毁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令狐县令在心里说道,时下久旱无雨,民众心急如焚,巴不得就有一场好雨下来。祈雨法师要求他去法坛烧香祷告,他如若推辞不去,这雨要是下得来还好说,要是下不来,祈雨法师正好有了借口,把一件事情推得干干净净。而他身为一县之主,但凡地方上有这等事情,既然已经来请到了,如果没有十分特别的原因,那无论如何也是得去的。要真是求下雨来,这份公德,就记到他头上了,即使最终没有求下雨来,他只要去了,与他也没有干系。  

令狐县令这么一想,去城隍庙参加求雨,就不能不去了。说道:“本官即刻就去城隍庙,总是不能误了祈雨大事。”  

令狐县令答应下来,一众乡绅高兴不已。  

祈雨是大事,不能马虎,令狐县令回到内衙换上七品朝服,方才出来,唤上一众差役随从,与一众乡绅一起,往城隍庙参加祈雨去了。

 

3-13  

 

桐梓县城城隍庙,位于县城东北角。无需多时,令狐县令与一干人众便到了城隍庙。  

这时候,祈雨法事就剩下最后一节,已经到了高潮。但见一众祈雨法师,全都到了法坛上,正在异常紧张地踏罡布斗。法事做到这种份上,已经至为关键,任何人不得惊扰法师作法。一众乡绅,便请令狐县令先去庙堂中歇息,待到法事完毕,禀明祈雨法师之后,再请令狐县令去法坛祭祀。  

令狐县令去庙堂歇息下来,远远见着一众祈雨法师,皆着道冠道袍在法坛上疾驰旋转,一边不断高声呼喝唱道,一边不断将手中长剑刺向空中。一众祈雨法师,究竟呼喝唱道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只有明晃晃的长剑,在强烈的阳光下不停刺杀比划,一道道白光,耀得人们连眼睛都睁不开。一众祈雨法师就这么跳得一刻,突然,一直鼓噪不停的喧天锣鼓,重重落下一锤,只听一声闷响之后,喧嚷不停的法坛,在瞬间就静下来了。  

法坛上下,观看祈雨的一众人等,尽皆伸长脖子,睁大眼睛,一会看看法坛上的祈雨法师,一会又看看天空,就象在等待盼望已久的什么事物出现一样,表情既木然又惶恐。  

掌坛法师先前还稳稳的坐在法坛一角敲击鼓角,不知道已于什么时候,站到法坛前面去了。但见他微微闭着双眼,左手紧紧握着一把长剑,伸长手臂直指蓝天,右手平伸微曲,张开手掌,食指与拇指捏成一个圆诀,余下三指伸直并拢,紧随着口中念念有词,不停地晃动手掌,直到把一众人等的眼睛都看得发酸了,才听得他一声断喝,唱道:  

天黄黄,地黄黄,青烟缈缈到上苍;  

不求银钱不求官,只求甘露洒夜郎。 

掌坛法师接下来唱道的内容,就含糊不清,不甚明白了。一众人等不知道他往后还有什么事要做,又都异常紧张地看着他。这时候,只见他手中捏着一张黄裱纸,他嘟着嘴轻轻送上一口气,那张黄裱纸便燃烧成一缕淡淡的火光。随后,那淡淡的火光就没有了,只有一丝淡淡的青烟在飘向高空。很快,那一丝淡淡的青烟也没有了,只见一片片黑色的纸灰在渐渐飘散。  

法事就这样结束了。  

掌坛法师歇息下来,白面乡绅便快步跨到法坛上,对他如此这般说了几句。之后,掌坛法师便走下法坛,去到庙堂中,谓令狐县令施礼说道:“贫道鲁一冲,不知县令大人在此等候,也多有得罪,还请县令大人见谅才是。”  

令狐县令见鲁一冲面目清朗,很有几分仙风道骨模样。他还在法坛上作法时,令狐县令便也已看出他道行不浅,并非惯于在江湖上行骗之道人可以比得,心里也自有了几分敬重,便说道:“仙师如此竭尽全力,为梨民苍生祈福禳灾,本官也已深为敬佩,岂能怪罪仙师。”  

鲁一冲,道号鹤鸣,与郭诚玄道长是同门师兄弟,是时正在今习水县仙源洞修道悟真,主持道观教务。鲁一冲道长常常云游四方,为百姓民众降妖伏魔,在黔北名气甚重,与郭诚玄道长不相上下,时人尊为鲁真人。鲁一冲道长逝世后,尸骨埋葬于今桐梓县高桥镇鸭塘村。  

大清王朝顺治年间,赤水河有一船家,无意之中丢弃一段棕缆于二郎滩。谁知这段棕缆,乃船家世代相传拉纤的纤缆,得人数百年气血润育,今丢弃于荒滩野地,经日月精华照耀,遂成为精灵,演化成妖。这段棕缆演化成妖以后,便在二郎滩一带兴风作浪,不断颠覆过往船只,为害生灵。  

二郎滩在赤水河中游,往来于赤水河的船家,都要在此歇息,向来是较为繁华的集镇。但是,自从那船家弃置的棕缆演化成为妖魔,在此兴风作浪之后,无论船家行人,皆谈之色变,轻易不敢过往,无需多少时候,便已无人肯在二郎滩歇息,以后逐渐萧条下来,几近荒野。  

鲁一冲道长闻说此事以后,念及百姓苍生艰难,遂亲自至二郎滩将兴风作浪,为害民众已久之棕缆绳妖收服,复其原形,用油火煅烧成为灰烬,再用二个瓦罐分散装了,画上数道符咒封闭。此后,将两个瓦罐一个埋于仙源洞道观神坛之下,另一个埋于楠木岭青龙观神坛之下,棕缆绳妖再不得翻身,赤水河二郎滩遂得宁静,不久便一如往日繁华。  

今日二郎滩一带,民间尚在传说这个故事。  

鲁一冲道长是得道高人,在黔北享有盛名,桐梓县城一众乡绅,能够请到他亲自掌坛作法,做一场祈雨大会,已经够有脸面了。而令狐县令见鲁一冲道长举止不俗,道家风范不下于郭诚玄道长,心里也然更是敬重。  

鲁一冲道长看看时辰,谓令狐县令说道:“县令大人操劳百事,岂能有闲,今日能够亲自到法坛参与祈雨,也然不容易。但是,贫道说什么也不敢多耽误县令大人时日,此刻就请县令大人至法坛,向上苍致意,为百姓祈福。”  

鲁一冲道长说罢,令狐县令也不多说,随即站起身来,随鲁一冲道长走上法坛。一众乡绅早已将香案摆好,令狐县令遂至中央,跪伏于香案前。一众乡绅便按照程序,将香烛纸钱,供果酒醴,一一依次递到令狐县令手中。然后,令狐县令又依照顺序点香、明烛、奠酒、摆设果馔、烧化纸钱,默默向上苍祷告。但凡这等事情,均十分讲究诚意,令狐县令无不一一认真办理,半点也不能苟且马虎。  

待得令狐县令祭祀完毕,时辰也已到了午末。眼看午时就要过去了,天空却依然如故,哪里有一星半点下雨的迹象。城隍庙里一众人等,无论市井民众,达官贵人,乡绅耆老,这时候尽皆坐立不安,一个个左顾右盼,张头落耳,不知所措,随后,便都不由自主的望着鲁一冲道长。  

鲁一冲道长面色虽然凝重,表情却很镇定。又过得两刻,已经是未初了,天空依旧没有变化,众人无不大失所望,知道今日祈雨大会也不可能应验了。  

就在这时候,只见鲁一冲道长迅速从腰间拔出一把利剑,握在手里朗声说道:“贫道数十年来,不敢说料事如神,却还没有一次失算。不想今日在此祈雨,竟然错算一个时日。今日无雨,已经无可改变。明日未时,必有大雨降至,县城低凹处会被淹没。这是天机,贫道不可太多泄漏,你等众人,早些回去准备防洪,以免灾祸。今日祈雨未曾应验,贫道不免有蛊惑人心之嫌,你等众人可以原谅贫道,贫道却不能原谅自己。贫道这就当着你等众人,割须断发以谢罪。”  

鲁一冲道长说罢,未待一众人等明白过来,便利剑一挥,迅即在自己头上,断然斩落一绺银须银发,弃之于法坛,然后一声长啸,飘然而去。待到众人明白过来,早已经看不到他的踪影。  

城隍庙里一众人等,见鲁一冲道长如此刚烈,尽皆唏嘘不已,暗自赞叹。令狐县令也不免惊讶,在心里说道,一个道士,竟然也有这等血性。

 

3-14

 

鲁一冲道长离去之后,城隍庙里一众人等便也散了。  

令狐县令随一众乡绅去城隍庙参加祈雨,原来就没有抱什么指望,无非照顾一众乡绅的脸面,去看看热闹罢了。至于祈雨之事,如果应验了,他则可以省去一桩事情,如果不能应验,也不打紧,待他回到县衙里以后,至时照着郭诚玄道长吩咐去办,或许就应验了。  

但是,令狐县令去到城隍庙里,见识鲁一冲道长以后,则也认为鲁一冲道长是有些道行之人,便也希望鲁一冲道长能够把雨祈求下来。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鲁一冲道长与郭诚玄道长是同门师兄弟,他只是感到两人都是世间难有的得道高人。他想,待得城隍庙雨水会完毕以后,便将鲁一冲道长请到县衙里,也如在楠木岭青龙观听郭诚玄道长讲解道家思想那样,听他讲解数日,不无裨益。但是,他正这么想算的时候,谁知鲁一冲道长一番辛苦却付诸东流,到底没有能够求得下一滴雨来,最后竟然那样割须断发,含恨谢罪而去。  

鲁一冲道长祈雨失败了。令狐县令不免在心里说道,这等求神拜佛的事情,看不见摸不着,谁又有十分把握,就是自己夜里照着郭诚玄道长吩咐去做了,也不见得就一定有雨下来,他倒是没有因此减少对鲁一冲道长的好感。仍然决定邀请鲁一冲道长去县衙里作客。  

令狐县令回到县衙,想到鲁一冲道长离去时,曾经向众人说道,明日未时有大雨将至。鲁一冲道长所言竟然与郭诚玄道长所言不谋而合,他对郭诚玄道长之言更加深信不疑。随即,他便吩咐县衙里一众差役,赶快遍告四里八乡,说明日未末时分大雨将至,久旱无雨,泥土干裂,百姓民众,务必防备山洪突发,避免因喜忘灾。  

令狐县令向县衙里一众差役吩咐完毕,便去内衙休息。  

这之后也无多少话说。到了次日子时,令狐县令未惊动县衙里一众差役,只让管家在县衙后院,安放了一个香案,摆上香烛、酒菜、纸钱等一应祭品,他照着程序,点香、明烛,烧化纸钱,跪头礼拜,奠酒祈祷。  

待这一切祭祀程序完毕之后,令狐县令才吩咐管家,说道:“去把萧师爷叫到内衙里来。今日无论县衙里有何种事情,都不得惊动本官。”  

管家去不多时,萧师爷便来到内衙,说道:“县令大人呼唤属下,有何事吩咐?”  

令狐县令说道:“这两日来萧先生也然辛苦了,今日就不去当值了。他事本官已经吩咐既定,也不用管了,萧先生就在内衙陪本官下下棋,休息一日如何?”  

萧师爷这才知道,令狐县令何以如此早便让他到内衙里来,仅仅就是为了陪他下棋消遣,便笑笑说道:“县令大人只要有这好兴致,属下今日就陪县令大人下棋也罢。只是属棋艺不精,岂能让县令大人称心。”  

令狐县令说道:“萧先生不必客气。今日本官与萧先生下棋,无非消遣时日罢了,谁输谁赢就不必认真了。”  

这说话间,管家已经将棋枰摆弄好了。萧师爷也无甚话说,遂与令狐县令两人在内衙里以棋枰为阵,盘桓起来。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令狐县令与县衙里一众差役,好不容易才捱到未末时分。时候刚到未末,令狐县令便无论怎样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那里还有什么心思下棋,便撇下萧师爷不管,一个人先去到县衙大堂外面的院落里,抬头望着天空,一句话不说。随后,县衙里一众差役又都已经来到县衙院落里,而且也都似令狐县令那样看着天空,谁也没有说话,只把一颗心提着,落不到实处。  

但是,就如昨日午时一样,此时蓝天的天空一望无际,依旧连一片云彩都看不到,阳光依旧那样明灿灿的,空气灼热得烫人,何曾有一点要下大雨的迹象。有那耐不住性子的衙役,便跑到高处,伸长着脖子直往天边看。但是,看得一会,便回过头来,对着众人不停的摇晃头脑。那意思还用说吗?这雨眼看又下不来了。县衙里一众差役人等,先前满怀希望,眼光多少还有些亮,而这时候,却都象看不到一点希望似的,渐渐变得茫然了,暗淡了。  

令狐县令是一县之主,心里再怎么慌乱也得强作镇静。到这时候还见不到下雨的迹象,他心里其实比县衙里一众差役人等谁都要着急。这两日里,他见识了郭诚玄和鲁一冲两位道长,对两位得道高人甚是心悦诚服,但是,看不到下雨的迹象,他对两位道长的话是否应验,也已感到怀疑了。他不停地看时刻,见未时并未过去,心里才又象有了一些底似的,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不至于在一众衙役面前表现慌乱。  

这样过得一些时候,未时眼看就要过去了。令狐县令站到院落中央,眉头紧锁,脸色发青,再怎么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一会抬头看看蓝天,一会又低着头走上几步,就象一个急慌了头的兔子一样,在院落里不停的蹿跳着。他那副着急的样子,让一众衙役感到很可怕。  

县衙大堂里里外外,这时候空气紧张得就象要燃烧起来一样,或者就象一根绷紧的弦,一众差役人等,都分外小心翼翼,深怕一不小心,碰得一下,那弦就会断裂,那断裂的声响便会将这偌大的县衙大堂震塌,燃烧起来。  

县衙里一众差役人等,已经紧张得不能再紧张了,哪怕就是一点风吹草动,也会让这一众差役人等倒下去。就在这时候,县衙里一众差役人等,忽然间都感觉到空气在流动。但是,分明都有同样的感觉,可又都不敢十分相信似的相互顾盼着,心里全憋着一句话,谁都不敢说。  

“起风了。”终于有人这样喊了出来。直到这时候,县衙里一众差役人等,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到实处,才都象明白过来似的,缺堤一样的大声呼喊:“起风了。”  

起风了。只须臾间,便风声大作,掀瓦动脊,满天乌云,不知从何而至,天色陡然黑暗下来,压得人透不过气。随即雨点大如豆粒,扑面而来,落到地上扑扑的响,又一瞬间,只听得哗啦啦一片声响,移山倒海般的傾盆大雨,便铺天盖地的下起来了。  

这一场大雨一直下了两个时辰方才停息下来,郭诚玄道长与鲁一冲道长所言果然不差。  

未待大雨完全停息下来,令狐县令便带领数名衙役随从,出县城南门,经过大桥去到营盘山顶上。 

站在营盘山上,可以俯视县城南面和葫芦坝全貌。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不到营盘山上也还罢了,他这一到营盘山上,便见城南马鞍山一路西下的洪水,蜂涌回来,很快就漫及南门城墙。南门城墙以下,十数里内,一片汪洋。令狐县令是安徽人,纵然于汪洋大水见得多了,但是,乍看见这于陡然之间就形成的山间泽国,还是不免心惊肉跳。    

据民国版《桐梓县志》记载:康熙二七年,桐梓县在遭受罕见的连续数年大旱之后,随即又遭受数十年罕见的特大暴雨,县城东南低洼处以及西北的葫芦坝,淹没两月余才逐渐消退。民国版《桐梓县志》所记载的这一段史事,正是令狐县令到桐梓县上任次年发生的事。  

令狐县令亲眼目睹山间盆地,顷刻之间便成泽国,汹涌澎湃,与江河无异。他与一众差役随从回到县衙,还兀自心惊不已。想到瞬间而至的山洪大水,他不得不佩服郭诚玄与鲁一冲这两个道家的得道真人,果然料事如神,高深莫测。 

已经有 1 条评论
最新评论

老潘 : 2014-1-9 23:21:10

一部用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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