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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聋子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刘木清    阅读次数:26160    发布时间:2020-07-31

 


田聋子夫妇被这血腥的场面深深地震撼了,他们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仪式,田聋子拉着媳妇跟着人群往上跑。到了金顶,早有先遣人员在维持秩序,无关人员都被挡在了一边,不让上前去。田聋子这时才想起问问身边人这是怎么回事,陌生人告诉他,这是从河南来的孤老许愿队,都是些孤寡老人和身患疾病或身有残疾者,这些人是来许愿的,老年人是为来世许愿,年轻人是为今世许愿。为表示虔诚,那个被插铁签子的男子是虔诚者的典型代表。田聋子夫妇一听,惊悚地相互对视了一眼,田聋子媳妇打了个寒颤。田聋子对媳妇说:“等一会我们去烧柱香,叩几个头吧?”他媳妇颤抖地回道:“那还能么样呢!”

从武当山回家后,田聋子媳妇的身体非但不见好转,由于走了太多的路,加之舟车劳顿,病情反而加重了。他媳妇后悔了,也彻底灰心了。她说是自己命不好,老天爷不让你好,你做么事都没用,还能斗得过老天爷呀!往后,田聋子媳妇便很少下床了,人熬得像没油的灯,哈口气就灭。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媳妇去世后,田聋子觉得一个天塌了半个,地里的农活也没有了帮手。本来自那年摔了后,自己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媳妇也走了,田聋子的精神状态陷入低谷,时常头晕得厉害,挑重担、做重活越来越吃力。有一天在稻田里“挑草头”(刚割下捆成捆的水稻),在田埂上走着走着,两眼一黑,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想爬起来却不能。队长赶来,见田聋子脸色煞白,满头冰凉冰凉的汗水直往下淌,便派人将田聋子扶到队屋里去休息。

后来,田聋子又有几次挑担子摔倒。种地人哪一件事少得了挑啊驼呢!田聋子觉得自己已种不动地了,村里人也都觉得田聋子当年那么硬朗的一个人,这几年说垮就垮下来了。尤其是在媳妇死了后,就像一架山遭遇大滑坡一样。为了照顾田聋子,生产队帮他向大队申请了五保户待遇,田聋子时常会帮助队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杂活,诸如放牛、打扫队屋之类。尽管不能干农活了,但下卡子这活还能做,他依然还是坚持每天去河里下卡子。

 

田聋子家的房子在河边老台上那一排房子后面的新台上,新老台相距一百多米。他家房子在队屋旁,彼此间距四五米。队屋比田聋子的屋要大一倍还不止,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田聋子家的房子活像站在一位相扑运动员身边的幼童。当年盖队屋时,就有人私下跟田聋子说过,队屋那么高大,会挡了你家的煞气,不吉利。果然,田聋子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把人摔坏了。有人就说,怎么样,很灵吧?起初,田聋子也有点信这话,可又一想,当年是自己提出要在这新台上盖房子的,理由是这里离潭湾近,下河下卡子方便。于是把原来老台上的旧屋连同宅基地转卖了,按说自己还占了一点便宜。队里也很给面子,批了这块宅基地,并且队长当时还特意讲明,旁边这块地是队里的,今后是要盖队屋的,如果你愿意,那就在这旁边盖吧,如果你信迷信的话,你家房子就不要离队屋太近,可以稍隔远一点。多么通情达理的队长啊!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再来讲挡“煞气”的问题,就没有必要了。再说,自己家旁边已有几户人家的地基都处理好了,很快也要挨着盖房子。人家都不信,我也不信。人生老病死很正常,凡事也有意外,本来已经活得很累了,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的确,当年队里之所以批给田大海这块宅基地,在很大程度上考虑了田大海下卡子能给村里人吃鱼提供方便这个因素。田大海这人人缘好,村民们都觉得有田大海下卡子,吃鱼变得更容易一些。

田聋子媳妇去世两年后,队里接收了从县里下放来劳动锻炼的陈姓一家四口人,夫妇四十出头,听说两口子都是县里学校的老师,育有一儿一女,男孩十五六岁,女孩比她哥哥小两岁。队长头一天接到这项任务时感到很棘手,接收这家人倒是可以,可让他们住哪里呢?想了好几个方案都需要将这一家人分开,可这家人的孩子都还小,怎么能分得开呢!最后,队长想到了生产队里的队屋。

队屋倒是很大,大门在中间,在挨着田聋子家的那一端开了一个侧门,侧门里隔了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间,用于存放相对贵重一点的物件。屋里另一端用竹楔子圈起来存放有少量种粮,地上放了一些农具。屋里中间是牛栏,三头水牛是队里的重要财产。每天晚上收工后,牛就被系在队屋里吃草、喝水、过夜。夜间,三头牛就地拉屎拉尿,屎尿被踩得脏兮兮的,污水流得满地都是,恶臭熏天。队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语道:“实在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委屈这一家人了。”于是立即派人将杂物间清理了出来,叫来田聋子帮助把小房间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又叫人把盖队屋剩下的木板搬来,让本村的周木匠做了两个简易床,总算可以把陈家一家人安顿下来了。

陈姓一家来后不久,因为紧邻,与田聋子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田聋子与这家人很快熟络起来。陈家的两个孩子长得水灵灵的,田聋子无儿无女,对城里来的这对孩子很是喜欢。看到这一家人到农村来遭罪,田聋子很是心疼,特别是可怜那两个孩子。田聋子把自家不常用的锅碗瓢盆抱了过来,对陈家夫妇说:“这些我都用不上,放着也是放着,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先用着,省得花钱去买。花钱买这些东西,今后要回城了也不带走,就白白浪费钱了。”第二天,田聋子找来一堆废砖块,和了一堆泥,又去把自家麦草抱了一些来,剪碎后拌在泥里,帮陈家盘了一个土灶。陈家夫妇被这位乡下人的热情所深深感动,连声道谢。之后,田聋子时常给陈家送一点去鱼,说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做给孩子们吃吧。这一家人没有自留地,种不了菜,只能上街买,田聋子说,天天买菜,得要多少钱花啊!我那菜地里的菜一个人也吃不完,你们去菜地看看,想吃么菜就拔么菜。陈家夫妇怎么好意思去拔菜呢,于是,田聋子隔几天就把各种菜拔一些来给陈家送去,说:“菜地里有就不要花钱买了,吃完了再种。”陈家夫妇不知说什么好。

陈姓一家来后,为田聋子孤单单的的日子平添了一些生气。特别是陈家的两个孩子时常跑过来玩,给了田聋子些许慰藉。陈家的儿子陈光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爱玩,对田聋子在河里下卡子非常感兴趣,多次要求帮田聋子下卡子,田聋子笑着说:“下卡子你还不行,不过可以学着帮我划划船。”之后,几乎每次下河,田聋子都会叫上陈光。但凡陈光帮忙,田聋子都会给陈光带一点鱼回去,起初陈光怎么都不肯要,田聋子说:“要是这样,那你就不要来帮忙了。这是我们两人共同劳动得来的果实,我不能吃独食。”

两年后,陈姓一家人要回城了。接到喜讯后,陈家夫妇首先想到了田聋子,并在第一时间与之分享。临走的前一天晚饭后,陈姓一家人去田聋子家辞别。家人回去后,陈光留下来和田聋子又聊了好一阵。

田聋子像嘱咐自己的孩子似的,说:“陈光,你还小,虽然在乡下耽误了两年,但还来得及,回去后要好好读书,把这两年的课补回来。城里人没文化可不行,不像我们农村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能种田。”

陈光很温顺地“嗯”了一声,然后天真地问:“你真的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田聋子笑着说:“‘田大海’三个字还勉强认得,后来村民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田聋子’,我就不晓得‘聋子’两个字长的么样子。”田聋子眼珠一转,说道:“呃——要不你拿张纸来写给我看哈?”

陈光觉得特别好笑,还是起了身,一路小跑地拿来了纸和笔。田聋子连忙用手在身边小桌上抹了几下,陈光便趴在小桌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田聋子”三个字,然后手脚快要朝天地仰身大笑起来。

田聋子仔细端详着这三个字,笑着打趣道:“嗯,田聋子啊田聋子,今天我总算认得你了。”说完,自己也哈哈地笑了。田聋子收住笑容,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说:“我田聋子下了一生的卡子,打了几十年的鱼,还不知道这‘鱼’字是个么样子,要不你在这纸的下面一点再给我写个‘鱼’字给我看哈?”

陈光像老师教学生一样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鱼”字。“看,这就是‘鱼’字。”

田聋子看了又看:“嗯......还别说,这‘鱼’字还真像条鱼咧。”他停了停:“‘几条鱼’几个字么样写呢?你在这‘鱼’字前加上‘几条’两个字给我看哈。”

陈光扭了一下头,疑惑地看了田聋子一眼,很快按要求写好了。

田聋子接过陈光递过来的那张纸,看着,煞有介事地:“哦............

略停,田聋子轻轻把头转向远处,颇有感触地自语道:“明天,你们家就回到县上了,蛮羡慕你们一家的......不管在哪,你们这都是一个家啊!唉,一个人就不像家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对了,最后再写一个‘家’字吧?我想看看‘家’的样子。”他用手指着“几条鱼”三个字,说:“就在这几个字的前头挨着写吧!”陈光觉着田聋子的情绪低沉了下来,不便说什么,只好低头写字。

田聋子拿起纸来,笑着说:“嗯,今天跟小陈老师学了好几个字,我得记着,别忘了......”这时,大队里的姜医生背着药箱路过,听见了田聋子刚说的话,边走边说道:“哟,怎么想起来学认字了?”田聋子连忙笑着回答:“好玩啷。给人看病去呐?”

 

田聋子继续下着卡子,只是这一年来,人们似乎很少见田聋子去街上卖鱼了。村里人还是时常有人去田聋子家买鱼,也时常有人向着田聋子说:“你家的腌鱼好香啊!”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田聋子感到自己浑身疼,体力下降很快,下卡子也感到很吃力,他感觉不好。这些年来,田聋子心里很清楚,他的身体是那次盖队屋时摔坏的,不但耳朵摔伤了,正如姜医生说的,“你还有内伤”,腰越来越疼、心慌无力、额头冒冷汗,他觉得卫生所是治不好他的病的,就是公社卫生院也不可能。前些年,他几次想去县上的医院照个片子,看看骨头和哪里有么问题,可一想,那还不知得花多少钱,也就放弃了那个念头。他觉得自己的病还不便给别人说,如果说是那年盖队屋摔坏了,搞不好会被人误解,还以为我想讹队里呢。再说了,这队里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钱给自己治病呢。

这年的冬季特别长,也特别冷。乡亲们都知道,冬天里鱼不好好吃食,下卡子很难捕到鱼,田聋子在冬天里很少下河,所以,冬季少有人去田聋子家买鱼。近些天来,有村民说好多天没见田聋子了。这话传到了老队长那里,队长听了,心里一咯噔。第二天早上,队长来到田聋子家,见门还关着,敲门又无人应,他预感不好,不会是生病了吧,或者......他连忙走到窗户边,推开那用几块破板子钉着的简易窗门,一股腌鱼味顿时扑面而来,见田聋子在窗户边的床上直直地躺着,喊了几声也不应……田聋子死了。于是他叫来人,翻窗户进到屋里打开了大门。

队长直奔房间,田聋子安详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队长伸手摸了一下田聋子已无血色的额头,仿佛他身子刚冷下来,便连忙喊道:“快!快!赶快去叫姜医生!”

姜医生很快到了,见到床上的田聋子就摇了摇头。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伸出手来,将两根手指往田聋子脖子侧边一放,接着拨开田聋子一只眼,对队长说:“田聋子走了,安排后事吧。”

田聋子家是三间屋,队长出了房间,不由来到对面一间的厨房,灶上干干净净的,应该好几天没动火了。他来到堂屋,见堂屋左上方一角用两条长凳子搁着一块大门板,上面堆放着一堆用线捆着的一小捆一小捆的腌干鱼,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这些鱼大多都是喜头和翘嘴白,鱼堆上压着一张纸,上面有一行字。队长不识字,便喊:

“哪个认得这上面的字啊?快来看哈写的么事!”

这时,很多村民都已赶了来。一个小学生从队长身边钻了出来,说:“我来认......上面写的是‘一家几条鱼’。”

队长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一家几条鱼?!”

那小学生又补充道:“‘家’字前面的‘一’字不是用笔写的,可能是用烧过了的树枝画的吧,笔画有点粗。”

姜医生就站在队长身边,看了看那张纸,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天见到陈光教田聋子学认字的画面,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微微地点了下头。

这时,队里的刘会计也闻讯赶来了。队长看着纸条,沉思片刻。忽然,队长扭头叫刘会计数一数有多少捆鱼。刘会计数完后说:“一共35捆。我用手掂了下,每捆应该都差不多重。我仔细看了几捆,鱼大点的八九条,小点的十来条。”

队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问:“我们队现在还是34户人家吧?”

刘会计说:“三个多月前张财顺家的大儿子分出去了,分成了两户,现在是35户了。”

队长听了,顿时眼泪止不住往下淌。他转过头,面向田聋子的房间:“田聋子啊田聋子,你真有心啊!你比我还清楚我们队的家户人家情况。你知道腌鱼香,农村人很难吃得上,临死前你还想着让乡亲们吃一次腌鱼。你送给每家每户的鱼,叫大家怎么吃得下去啊......”队长话音未落,一屋人个个泪流满面,“呜呜”声一片。

老队长一边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抹着泪,一边对刘会计说:“田聋子无儿无女,遭业哟!你快去把管红白事的牛歪歪叫来,然后再叫些男劳力,大家一起商量着把田聋子好好安葬了......



【编辑:管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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