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文学》（网刊）总第10期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作家网    阅读次数：275885    发布时间：2021-02-12

□散文天地

老家，老家

陈进

我的老家在重庆开州区一条乡间公路边，背靠小山包，门前公路脚下有一弯小河叫裕河。家的一头通往山里的大煤场，连着千家万户的炊烟；一头通往热闹的街区，连着外面的世界。

听父亲说，我们家在此地居住了近百年。祖父当初选中它，不仅因为此地依山傍水，交通方便，百米之内有土陶厂、榨油坊和学校，还因为山下有两棵特别古老的黄桷树，粗大的枝干上茂密的枝叶荫盖了方圆几百米。后面小小的山包更是祖父的最爱。山包的最高处也屹立着一棵巨大的黄桷树，威风凛凛，远远看去，像一只巨型的飞鹰欲俯冲到山下。

祖父的房子建在黄桷树下。正堂屋里，一进门就见到粗大的树根，要几个人才能合抱。我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要把房子修在树下，邻地很宽阔，完全能容纳几大间。这给本来阴凉的瓦房添了几分潮湿。

门前的小河给家带来了方便和快乐。儿时所见的河床很浅很宽，水质很清。河中满是青苔，长短不一，随着水流的方向自由地摆动，灵动了整条小河。夏天河里很热闹，从早到晚人影晃动。一帮帮孩子在河里戏水，在青苔里捉鱼捕虾。女人们总有洗不完的衣服，男人们也总有挑不完的水。

祖父算是个饱读诗书的生意人，能书会画，还会做衣服，是当时袍哥会的领袖人物，远近闻名。他在家里开了一个茶馆，过路的人很多，逢上赶集的日子更是热闹。喝茶的人多起来后，祖父又兼营了几张牌桌子。他也因此沾上了赌博，有时候彻夜不睡，可是他从不让父亲靠近赌桌，父亲有时候好奇地望一眼都要遭到一顿好打。

祖父在山包上种了很多的树，品种很丰，一年四季都是葱葱茏茏。父亲常常带着一大帮的孩子要么在山上狂野，要么在河里贪玩。爬树、追逐、嬉闹伴随父亲度过了童年。那条裕河，那个小山包，也成了父亲最亲近的乐园。

祖父积攒过一大笔钱，只是没派上正用，不仅染上赌博还惹了吗啡，身体每况愈下，59岁那年，钱财和身体都透支到了极限。临终时，他召回城里工作的父亲：“我去后，把房子搬到旁边的空地上，这里太潮湿，也不安全。家里以后不能开茶馆。好好看护后山包......”

父亲从此没再离开家，老老实实做了一个农民，在村里做了几十年会计。

靠着辛勤的劳动，父亲很快把房子改建了，离开了大树的纠缠。我们几个孩子大多是在父亲的房子里成长的。童年的记忆中，我们也和父亲小时候一样，不是在山上就是在水里，好多时候还有父亲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影子。

我记得黄桷大树在房子的一侧，每年父亲都要爬上大树清理干枯的枝丫，防止掉到瓦屋上。他还把贴着房子最近的枝丫砍下来，让阳光尽量多的照到屋子里。

父亲把山包重新修整了一番，陆续砍掉杂树，最早栽种了一片橘树。父母小心地伺候着，不几年就开花结果了。后来整个山包都换成了橘树。每年晚春，橘子花开了，香味飘得很远很远。橘子成熟的季节，满山葱绿间，一只只金橘鲜艳夺目，诱得过路的人停下脚步，孩子更是谗得流口水。

大概我八岁那年，两棵古树同时被一夜的巨风刮倒，庞大的根系影响了房子地基，家里又开始新修房子。改建的房子还是平房，父亲把整个墙壁弄得很漂亮，白里透着淡淡的蓝。他警告我们不要在墙上乱涂乱画。随着新房的落成，父亲就在房前屋后种了很多的树，虽然比不过黄桷树的参天本领，但也不至于被阳光暴晒，夏天依然很凉爽。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家的房子又因为公路扩建再次重建，最终变成了一座三层的小楼房。

没过两年，山顶那棵大树也倒了，父亲又把目光投向了山包。他嫁接了一些橘树，砍掉几片橘林。随即种了桃树，李树，梨树......还有一片甘蔗和草莓。果树的花期参差不一，枇杷是最着急的，春夏之交才献出果子，又赶在秋冬季节开花了。立春前后，樱桃花次第绽放，随后是李花、梨花、桃花的天下。远望小山包，粉红的桃花点缀在雪白的李花和梨花之间，形似流动的红云。我家的房子骤然间被笼在彩色的花帐里。

喜欢爬山包，屋顶上、坡坡坎坎上，到处都敷了一层厚厚的彩色脂粉，我们听着鸟语，眼球灌满各色的花瓣，一路有说不完的快乐。一家人常常坐在山顶黄桷树倒塌的地方，鸟瞰我们的家，谈笑风声，有时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随着橘子花期的告别，果子就依次露头了。樱桃生长期最短，早春开花，晚春就可以吃；接着黄澄澄的枇杷上市；仲夏时节，李子、梨也禁不住夏阳的炙烤，早早地垂挂在枝头；地面硕大绿叶下的草莓也开始展现出诱人的果红；秋冬到来，不同品种的橘子和柿子陆续红了脸庞；甘蔗的叶子渐渐地从根部黄了，掉了，露出暗红粗壮的棒子......

父亲苦心经营，盘活了这块风水宝地，把我们姐弟几人都送进了城里，一时名声大振，四野乡邻都投来艳羡的目光。父母渐渐老了，干活有些力不从心了，但仍然坚持劳动。他们常常登上山头一边劳动，一边关注通往街道的那一段公路，看看有没有儿女回家。每年春节，我们一大家子都要赶回老家，和父母一起聊天，一起登上屋后的山顶，看我们住的那座小楼，聊叙果花和绿叶中散落的花瓣和细碎的记忆……

老家因为居住方便，邻居渐渐多起来，河的两岸都修满了房子。兴修房子对地皮的需求越来越大，于是山包越来越小了，裕河接连筑起了长长的堤岸，先前河上架了一座幸福桥通向对面的老人院，后来又建了一座。在新农村的频频改造催促中，我们住了十多年的小楼房，又一次改建，成了今天看到的一大排五层的街式楼房……父母无力照顾的山包和田地，被热心的邻居们你一块我一块地分管着，丰富了许多家庭的菜盘子。

我的老家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模样。年事已高的父母住在第二楼，偶尔也下地劳动劳动，只是他们的身体一直被疾病困扰，大多数时间必须待在家里。他们常常伏在椭圆的大窗前守望我们回家的身影。

2019年，父母半年内相继撒手人寰，他们安睡在小山包的后面，永远地守候在了这片家园地。

我们几个孩子散在各地，难得团聚一次。前不久回去祭奠父母，大家都习惯性地在房子周围走来走去。山上的绿植仍然很葱笼，橘子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青果。土地里没有一块闲着的，邻居们种的各种蔬菜郁郁葱葱。裕河被圈囿在高高的混凝土堤岸里，非常老实。河里有很多光滑的石头，没有青苔，也没有一个孩子戏水，偶见一个邻居下河刷洗泥鞋。长长的一排相似的楼房里，父母经常眺望我们归来的那扇窗，玻璃紧闭，隐约可见里面挂着的陌生的物件。

  曾经陪伴我们成长的房子、小河和山包，渐生出一种陌生之感，已然成为了别人的故乡。

(编辑：郭志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