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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河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杨 靖    阅读次数:21843    发布时间:2014-02-12

 

太阳村的土地丈量完毕,按荒山、耕地、林地,加上房屋、猪圈等核算,每家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元的补偿款,后期仍有一定的扶持款。我召开村支部委员会,请大家复核淹没的每户的面积。我把淹没面积和补偿金额张贴在村委会墙壁上。村民们拿出自己估算的数据相互比照。年轻时因定亲未遂患上精神疾病的许老八,咬着半截香烟头嘻笑,几个小孩子怂恿他偷摸别人的屁股。

王二伯说:“之前我家一年收入几千元,这几十万像在做梦。”

王二妈气喘吁吁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王二牛,女儿来家分补偿款了,我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钱是几个哥弟的,她不服,家里吵成一锅粥。”

王二伯说:“没有王法了,借钱好说,分钱哪有这回事,她活是杨家人,死是杨家鬼。”

“王支书,你给个主意。”王二伯靠近我说。

我说:“各位村民,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常事,但王二伯家的这件事,明天你们也许会碰上,那我就提前给大家说明,嫁出去的姑娘,同样有权利参与分钱,这是法律允许的。”

小王老师说:“瞧瞧!看到钱,你们就把女儿撇开了,女儿和儿子一样,都有义务赡养父母,都是你们的子孙后代,王支书说得在理,凡是女儿已嫁出去的,你们都得分钱给她们,至于收不收,那是她们的权利。”

我陪着王二伯夫妇,急匆匆地向家赶去。大儿子喋喋不休,鼓着充血的眼球,像头发疯的牯牛。

“钱财如粪土,情意值千斤,老子还没闭眼,几个鬼崽是不是想破坏王家的家规,你姐她有土地,分钱给她是合情合理的。”

“爸妈,请王支书作证,我不是财迷,只是随便开个玩笑,他们就发起牛脾气。”女儿倾诉。

王二伯留我在家吃饭。大儿子在柴房里抓来一只公鸡,用二两白酒灌入鸡的嘴巴,然后用一张刀片割断鸡的喉管。这种杀鸡方式,鸡血流得多,肉鲜嫩。王二伯承诺,等把鸡杀来吃完,就准备搬迁。

村委会门前大树上的喇叭响了。这是岑主任的声音。“各位乡亲父老,我们祖辈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大家既是好邻居又是好朋友,有的还是好亲家。水库要开始下闸蓄水了,下周我们就要陆续搬迁,除了陈大爷几家搬到城里、黄老幺家搬到女婿家外,大部分的村民都选择往后山靠,后山的屋基场平马上完成。”两分钟过去,岑主任又说:“通知,通知,根据村委会意见,明天全村人在太阳河沙滩会餐,每个寨子有鸡的出鸡,没鸡的出力,好了,现在,有哪位酒没喝足饭没吃饱烟没抽过瘾的,请到我家痛饮一场,我还有一坛扒岩香烤的米酒,已经窖放在院子里两年了。”

王二伯一家人放慢夹菜的频率。王二妈泪珠打滚。我建议王二伯和我去陪岑主任喝酒。端着大半锅鸡肉,我们踏上岑主任家串户路口。途中又碰上一串村民,他们自带饭菜,不约而同地走在一块儿。

岑主任患有痛风,几年来滴酒未沾。到他家的村民们陆陆续续聚满两桌。他用布抹去酒坛子上的黄泥,用钳子扭松封口的铁丝,一股酒香满房子逃窜。米酒像鸡蛋清一样滑进碗口。岑主任端着大碗说:“各位,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第一碗三口干。”人走了一帮又来了一群。堂屋里的灯光渐渐被阳光覆盖。我在他家客床上休息,醒来时没听见一点响动,板凳上没见个人影。堂屋桌子下睡着人。院子稻草里躺着人。有人扶着杨梅树呕吐,有人坐在地上流梦口水。岑主任弟弟伏在牛圈门上打着呼噜,水牛正舔他蓬乱的头发。几条看家狗纹丝不动,被骨头上的酒气熏醉了。

 

 

班主任从小在长江边长大,父母是三峡移民。他批准我一周假期,鼓励我珍惜好家乡现有的难忘镜头。摄影家协会借我一台摄影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嘟嘟嘟!”刚出校门,一辆白色的轿车朝人群冲来。我赶紧退到行道树后。闪亮的车窗轻轻摇开,一个人头伸出。“小悦,我专程等你,来,上车,我送你。”小杨摘掉墨镜说。这个镜头像在电影里出现过,我惊若木鸡。“我去客车站买票,前面就是2路车站台,乘公交车惯了,谢谢!”其实,我很想让小杨送一程,但想法转瞬即逝。小杨说:“我也要去你家乡接父亲,他在那边做生意,上车再细说。”车流响起紧促的喇叭声。我连人带包滚进附驾驶室,头顶隐隐作痛,记不清与车门哪个部位来了次亲密的接触。

一路笑谈中,我们稀里糊涂地抵达县城。小杨说不到长城非好汉,要送我到家。我极力劝阻。客车站售票厅大门套上一条红色链子锁。我借小杨手机拨通小王老师的电话,他说家里晚饭快备好,只等我到就开饭。除了指路,我就缄默其口,脑子里盘旋着小杨父亲租赁荒山的事情。左思右想,我精神比身体还疲惫。

“小悦,这是你家吧?”小杨摇醒我。一排人站在车门口等候。侄儿询问我带了什么好吃的。王支书给小杨引路。堂屋里,两张圆桌旁边坐满人,火炉上的铁锅冒着粗气,旁边一瓶十斤装的白色塑料壶飘着酒香。小杨被引到神龛下的主宾位置。王支书坐在他的左侧。小王老师的位置在小杨对面。小王老师位置空着,王支书打他电话,无人应答。大家坐定,王支书举杯欢迎远方的小杨。小杨借故开车,他拒绝喝酒。喝酒后路比平时宽,父亲劝说,他喝了二两酒,干起活来骨头关节才灵活。王支书帮小杨匀去大半碗酒。小王老师入席,大家酒到兴致上,非要他自罚一碗。他一口喝尽,然后低着头,做出想呕吐的样子。旁边看电视的侄儿说,王老师,一碗酒三碗饭,你不能浪费粮食,你说过粒粒皆辛苦哟。

另一桌的讨论越来越激烈。“这次搬迁一定有人从中得好处,我家的田和其他镇的只隔一条坎,却比他们少一个档次。”“全都不搬迁,我看哪个天王老子敢把大家怎么样。”“农民没有土,就是鱼没有水,拿走了土地,就断了我们的后路。”王支书走过去怒止,“几个老鬼,今天有客在,要喝酒就好好喝,搬迁是国家好政策,不会亏待大家的。”

“大家看看,王支书白天要去测量边界,晚上还要和大家谈心,人都瘦成这样子,大家听他的话准没错。”小王老师拍拍几个老头的肩膀说。

小杨的车灯把太阳河照射得波光闪闪。黑夜追随着波光,偶尔泛起几只水鸟的白影。波光消失殆尽。小王老师的葫芦丝声撕开夜宁静的口子。我手中的摄影机,把黑色记录。搬迁给黑夜带来新梦和好奇。

我把王支书的摩托车拦下,要与他一道去河西寨测量土地。李大伯坐在寨子入口的树荫下,盯着河对岸他家的杉木林。那林子前年租赁给别人种龙眼,现在跟荒山差不多。李大伯攥着我的双手恳求道,姑娘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和省领导离得近,请帮我们反映一下,那租赁出去的山林本身就是我家的,补偿费怎么租赁老板有,我却分文没有。

河西寨群众围在李大伯家李子树下,声音如炒锅里爆炸的包谷花。王支书举起双手又压下去,示意大家一个一个的反映。我不厌其烦地聆听大家的心声。他们的愁肠打结在租赁出去的林地。我含着眼泪,答应会尽量帮他们想办法。

王支书叹道,当时这些老板说得贴心贴肺的,要帮大家示范种植金果林,谁知他们葫芦里装的是移民补偿药。他在帆布口袋里掏出破旧的电话本,把租赁者的信息翻出来,杨老板、小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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