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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早泳者打破清晨的平静，碎金子般的晨曦洒满河面。
“老二，你一个全村的当家人还睡什么懒觉，等会其他寨子的人都要到河滩了。”父亲叫醒我。父亲对着画眉笼子吹响嘴壳子，画眉又唱又跳。他沉思良久，打开笼子门，画眉倏地窜出来，在椿树枝上盘旋几圈，最后消失在远处青山丛林。
“太阳出来红通通，路上有哥去赶场。问哥画眉卖不卖，只卖画眉不卖笼。”歌声吵醒码头沉睡的水鸟。女人们在竹林深处，窥视着河面上收网的渔夫。
李阿姨坐在门前的织布机前，伸长脖子穿锭子里的麻线，灵巧的手指在木轮上不停摇动。她把织好的布匹挂在屋檐下的晾衣竿上，待水分风干，就拿到染缸里上色。她用织布来暂忘远方的女儿和地下的亡夫。
对门寨村民在花白胡子身后站成两排，几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斜靠在路边的三角枫叶树旁。西寨村民抬着五条白生生的稻草烧皮的土狗，一个小男孩伸手去抚摸狗头，被大人用稻草轻轻打在手背上说，从小就想偷鸡摸狗。上寨村民拉着一头黑山羊，山羊“咪咪咪”大叫，拖着后退不肯前进。下寨村民当头的牵着一匹黑马，马背上驮着涨鼓鼓的十头烤乳猪。他们一路走来，只要遇见人，管他认不认识，都会相互寒暄，仿佛人人都是亲友。
会餐可是全村的大事，昨晚我控制得恰当，比平日少喝了两碗酒。太阳寨的许多男人，还沉浸在岑主任家的酒香里。“呼呼呼！通知，通知，请还没起床的男同胞们，赶快打醒瞌睡，九点钟准时到村委会集中，统一出发，统一搬东西，阿欠！”我的声音有些变调，途中禁不住打了一串喷嚏。
河滩上, 人头簇拥,炊烟冉冉。船只把河道围成半圆，间隙里透着亮漟漟的水花。村民们穿上自制的麻布青衣。如果不是摄影机在摆动，一眼认不出小悦，她的服装是李阿姨送的那套，俨然像个准备出嫁的布依姑娘。小孩子们有的用竹子绑成的弓箭射鸟，有的伸出两只小手往沙子里刨坑，坑里浑浊的水逐渐清澈，几粒小虾米在湿沙子上跳跃。砂石搭的简易灶台，火舌呼呼地从石缝中穿出。大铁锅里的水翻滚着，甑子冒着热汽，一股稻谷清香沁人心脾。老人们围着几截头部烧红的木柴根，嘴角不停地蠕动，似乎说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岑主任像一条翻白肚的鲤鱼，泡在河面上晒太阳。我一会儿吩咐炒菜，一会儿陪着老人们聊天。
一条安装柴油机的渔船乓乓地靠近河滩。几个人从船篷里走出来。为首一位穿西装的男子用双手蜷成个喇叭状大喊：“王支书、老岑！这真是三十夜洗脚洗到点子上，一来就遇上酒席。”电站水库区域涉及两省，这是邻省的村民。我与他握手，请他领其他人在板凳那边就坐。
西装男子说：“无事不来太阳村，我们主要是想和王支书商量，向上面多要点补偿才搬迁，这钱补得少，有人屁股没揩净。”
花白胡子剥开人群，中间迅速让出一条通道。花白胡子与西装男子寒暄一番。西装男子俯首帖耳给花白胡子低语。花白胡子摇摇头。一行的老头又在花白胡子耳边低语。花白胡子还是摇头。花白胡子说：“老弟，太阳村搬迁的事已成定局，况且我们与政府白纸黑字的签了字。”
西装男子大声说：“乡亲们，我们省搬迁补偿标准比你们的高，只要大家和我们一起上访，补偿就会再提高一个档次，大闹大补、小闹小补、不闹不补。”
“上访不会被派出所揪吧？”杨老弟眯着斜角眼问。
西装男子胸有成竹地说：“抓，哪个敢抓老百姓，前久我去上访，人家招待我抽烟抽好烟，喝酒喝好酒，住宿住大宾馆，政府干部还用车把我从高档宾馆接回来，只要我们肩并肩、手牵手的做一根藤上的苦瓜，我会带几个哥们去北京，免费逛趟天安门。”
那位老头附和着说：“赵老虎说得一点也不假，我们村凡是不参加集体上访的，以后得到的补助费一分也不给他家，另外，他家要是有什么红白喜事，村里不允许任何人帮忙。”西装男子举起一只手说：“我们寨老说话算数，现在上面在搞活动，听说还要我们参加评议，如果百姓一闹，他们什么条件都会答应，毕竟稳定压倒一切。”
花白胡子冒火地说：“王支书，送客，我看这酒他们是没福气享受了，在太阳村，我的地盘我作主。”大家一哄二笑地硬逼走来人。花白胡子把小悦和小王老师叫到一边。他们谈了大概半个小时，花白胡子大笑说：“今天我们要把愁事当喜事来办。”
花白胡子捋了捋胡须，用手半遮双眼，瞟一眼天空。他走到两张并排的八仙桌前，叫厨师把牛肉、狗肉、羊肉、猪肉各端一盆放在一张桌子上，又叫我端来三碗井水、三碗饭、三碗酒、三碗汤，按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顺序分别摆在另一张桌子上。所需东西备齐，他轻闭双眼，口里念念有词。蜡烛、香、纸钱被点燃。一阵风从东头窜过来，把沙子上的纸钱屑吹得四处飘散。“天灵灵、地灵灵，感谢保佑的诸神，这碗酒敬神；烟长长、火长长，感谢历代祖宗，这碗酒敬全村祖宗；心真真、情真真，感谢上下乡邻，这碗酒送给乡邻，开饭！”长桌宴一直从东头摆到西头。女人们互相劝饭，男人们一桌紧接着一桌敬酒。小悦陪着花白胡子，酒气把她薰得够呛，摄影机焦距来不及集中，镜面上闪动着红点。夕阳余辉铺满河滩。还有一桌男人在劝酒，酒香扑鼻。女人们按寨子分组，互对山歌。小王老师吹葫芦丝，音调醉酒似的。
岑主任见酒就想呕吐，第一碗酒没喝完，他就去了两趟竹林。大家怕他胃出血，没和他较真。他和我一道把妇女、孩子们安全送走。醉酒的男人，被安排在太阳寨休息。村里的草药郎中为他们熬制白果、山药醒酒汤。轮到小悦家请太阳寨吃晚饭，因为中、晚餐被会餐占用了，我和岑主任商谈后，吩咐她家准备夜宵。我保持清醒的头脑，现在处于关键时期，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要第一时间向镇里报告。
十
小王老师在黑板上板书：最后一课。我盼望时钟表针加速度转动。摄影机镜随心生，影随身动。村小学每个画面背后，蕴藏着小王老师的心血与汗水。
下课铃声呜呜作响，并无一位学生冲出教室。五分钟过去，我安心拍完学校全貌，盖上摄影机镜头盖。只见教室里挤满学生，有的抱头，有的掩面，每位学生都有不同的动作。小王老师两行泪水在脸颊滑行。回家了，同学们，暑假就此结束，不管选择留下还是离开，今后你们都要认真学习，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大家的命运。
学生们一一向小王老师道别。小王老师独自面对黑板，我才想起手中的摄影机。最美的镜头在心里，我慰藉错落的情绪。小王老师把教室门扣套上，转身后与我碰个正着。平日的欢笑散落在他脸上。我刚才的思路突转一百八十度。
“王老师，不想回家吗？”
“你怎么知道？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你肯定放不下种植的艾纳香，三年培植，喜获丰收。”
“嘿嘿，都是搬迁惹的祸，否则，明年春天可以推广种植，不出十年，就能打造艾纳香之村。”
“你目的达到了，村民们的永远不能。”
“是的，所以很困惑，我只有教育好孩子们的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儿女不会因为父亲的过错责怪他。”
“错就是错，谁错都得承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为何村民要在你称呼前加个小人的小字，叫小王老师呢？”
“呵呵，中文系的大学生果真不一般，骂人都很艺术，不像我一毕业就到这里，心变钝了，人变丑了。”
“我认为人变帅了，心变丑了。”
“小悦，你这是那谱话，听起来好带刺。”小王老师收敛笑容。
“王老师，当初你支教的目的是不是想把这里当殖民地，怀着掠夺移民补偿的狼心？”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
他揉皱香烟，放在鼻孔嗅嗅，使劲放入嘴里，火机喀嚓多次才吐出火苗。他说：“支教是大学的选择，也是因为父亲以前当过知青，对农村产生了深厚情结，现在生活富裕了，要我来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回报农村之恩。”他的手指被烟头烫了，烟头被扔进学校门前的水沟，随后传来噗哧的一声。我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你租赁的山林如何处理，摆在眼前的几十万元钱不会就扔到太阳河里吧？”
“我会像徐志摩的诗句所言，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不带走一片云彩。那山林是谁家的，就还给谁家，那艾纳香的补偿，就捐给太阳村未来的学校。”说毕，他把手机飞信打开，让我读他在村官群里的聊天记录。
摄影机随着炊烟由近及远，咬住小王老师的烟头。
杨老板是谁？我问。那天送你来的那位高富帅的父亲，他说，第一眼看见小杨，觉得他太像一个人，想来想去才想起杨老板，他打电话给杨老板后得到证实，所以，那晚大家吃饭时，他去王二伯的渔船上独自抽完半包香烟。
我用小王老师的手机拨通小杨电话。
“美女，是不是要回学校了，我亲自来接你？”
“杨富帅，高攀不起，我们这些村姑土里土气的，沾不上城市的边儿。”
“你们的水养美女，现在原生态的东西对身体大有裨益呢。”
“少给我耍嘴皮子，祝贺你，令尊这回发横财了，他把我们村的荒山作为生财之道。”
“话不能这么说，他是商人，信息灵通，信息就是经济嘛。”
“利益高到铤而走险，难怪有移民想上访，求你劝他把租赁的荒山退出来给村民，做一个有良心的商人如何。”
“等父亲钱赚足了，我带你去欧洲旅游。”
“我是你的谁，钱不是树叶，随便一个人都可乱花，这难免太轻浮了吧。”
“我大伯在省城工作，我们以后可以在省里选所学校混日子。”
“教育是国家头等大事，你去当老师岂不教坏祖国的花朵。我给你谈正事，劝劝你父亲，至少把我们村的荒山退出来，就算做件功德，不然，村民去上访，牵涉到谁都不好。”
“你们村的补偿大概有百把万，父亲不会把煮熟的鸭子给放了，不过，为了未来的你，我会以命相叛。”
“为了朋友，你连生父都敢背叛，不过，谢谢你的背叛。”
小王老师邀请我去他的陈列室。那是半间教室，另外半间是他的宿舍。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头挂着一把葫芦丝。陈列室挂着一排字画，桌上堆有雕龙画凤的木头和石雕，墙脚陈列着我小时候见过的家具、农具、玩具，简易的书柜里，摆放着几件布依族服饰、头饰。他打算在新修的村小学配置一间移民纪念馆。我打心底佩服他的超前意识。他就是太阳村的一笔宝贵财富。
夕阳拖着余尾，伴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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