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公之作,正当另一段
稽古难再的文明“困疫”:天宝十四年,
安禄山反于范阳,后南趋东都,
两河纷陷…尔时,鲁公据守的平原郡城
恰坐落其间。在这场祸福早虞
又遽然临迫的困疫中,该郡
仿若一断雁孤鸿:四围皆下,举目苍凉,
羁囚待束,困兽难挡…鲁公则以
孤城之据险、一身之慷慨
斩叛誓师,举旗共义,绊虎狼于强弩,
牵胡虏于潼关。一时四隅来归,朝堂勉善…
然,时局累厄,患蠹早滋,非忠臣介士、
孑义孤愤,旦暮之间所能强挽:
天宝十五年,正月,
鲁公之堂兄杲卿,殉国;
六月初九,潼关失守;
该月十三日,玄宗西奔;
再四日,长安落陷…
河山碎零,壮士无革…两年后的五月,
鲁公方能遣其侄
重顾那死难的烟冥之地,在一片暮血荒阡间
寻得旧日兄/侄的片骸残骨…
九月,强忍殓骨的怆痛,鲁公玉成此稿…次月,
再度因谗被贬,转道饶州…
艰难乎!困郁乎!…遥想
鲁公秉笔怆烈的萧瑟之年:尔时,
盛唐转衰,羁縻失策,藩镇威悍,
加之李唐兵策遽乱(如王忠嗣之罢黜),
玄宗暮年失度,外戚恃宠横专,
强臣秉钧弄权…而除却人治与兵策,
其时,李唐所尚之治道,虽则表面
含章包容、三教和合,
实易因权生变(如其时《越州录》所辑之
“三教不齐论”及“佛道二宗论”,其间,
历数三教之根基抵牾与参差排序;亦如
唐初三帝之教策累变:太宗抑佛扬道,
高宗承而推之,武曌则每每与之反)…
华夏之文明礼教,在这多元訾一的帝国繁荣中
承受着时变遽乱的,可能的考验…9
想其时,鲁公尝数掌朝廷礼法
(四授监察御史,后又尝拜宪部尚书,
充朝堂礼仪使,其后,李希烈僭位称帝
亦尝问仪于鲁公,然为所拒):督巡百官、
监掌刑名、稽订纲常、肃整朝仪…
当其世乱之局,诚可谓:一人担纲,
系国之休戚!——吾亦尝仰窥《颜鲁公集》:
鲁公笔下志意风雅,虽间或流露
心皈沙门、性随道渺的出世超逸(此乱世文人
性灵之常寄),然其表碣赞议
在在心系“太宗之法”,希图扶纲正于即倒,
匡乱世于“良序”(按:“太宗之法”
即“李唐”的“祖先之法”、“托古之治”,
为其时政制礼法之自我纠偏、回归,乃至
弄权角位之所轴系)…谨此,
略录几则,以述其志:
“去古质而尚浮华,舍旧名而广新谥…是废高祖、太宗之令,岂曰爱君?今制谥非古,人皆知之,有司因循其事,而无敢言者。假使当今守之而不敢,后人议之以为非,然所失岂不大哉?…先王制礼,不敢过也,故至敬无文,至文尚质。质之数极于一,尧舜之美,足以彰矣;文之数极于二,孝文、孝景之德,亦已明矣。质则近古,文则近今,此高祖、太宗所以更用其法,后王所宜守之法也。非天下之至圣,其孰能定之?此天皇所以兴圣主而正鸿名,太宗所以待孝孙而修废典,微臣所以守经义而崇圣朝。陛下宜奉天心,继先太宗之志,使子孙蒙其法,而万代守之,此天下之能事也…”(《请复七圣谥号状》)
“天之昭明其可诬乎,有唐之德则不朽尔!”(《移蔡帖》)
“守政为其志,不肯逆道苟时。”(《守政贴》)
——诚然,有此崇礼守政之志,鲁公方能
于数次“乱世险疫”间
勇毅复命、慨然趋身,虽绝地而未有辞让…
建中四年(783年),已近耄耋之年的鲁公
再次不避政敌构谏,为效国难
而只身羁旅、身赴险境,以招降叛将李希烈…几后,
两年的羁囚生涯、数次的临危慷慨、铮言直犯,
尝数令李希烈愧感欲纳,又数为鲁公
所严辞厉拒…而其终乎,鲁公竟“自撰
遗表、墓志、祭文,以明死志”,从容赴缢…:
“真卿奉命来此,事期未竟,
止缘忠勤,无有旋意。然中心,始终不改,
游于波涛,宜得斯报。千百年间,
察真卿心者,见此一事,知我是行,
亦足达于时命耳。”(《奉使蔡州书》)
…将死之言,如涖肺腑。呜呼!“忠勇不避难,
临难不违义”,礼法公义在前,
虽死生亦往矣!…且记得,后人论其《自书告身贴》:
“虽悍夫弱女见之,皆知改容敛手。
然当日之事,回环思之,
犹可为感激流涕也”…栗里思陶公,壮书裴将军!
此诚“颜筋柳骨”书艺之精魂,此诚
“困疫危难”前,吾等自怜可鄙之人,所欲
痛悔之流涕、俯仰之太息!…(侧记):
吾尝于上博陈列馆,睹后世董公(其昌)
所摹之《裴将军贴》,犹记当时之震撼:
徘徊、驻足良久,闭馆之际,仍久久回望而不忍去…
于今思之,鲁公真迹之铮烈,亦足以想见…唯此,
谨列辞章于篇末,冀与君吊勉: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将军临北荒,烜赫耀英材。
剑舞跃游电,随风萦且回。
登高望天山,白雪正崔嵬。
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
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10
4、致东腾:
弟嘅乡下喺广东中山(即旧时香山)。汝自小
则成长于近代启蒙/洋务先驱、南粤前贤(亦是
晚清“宪法”或“君宪”初倡者)郑陶斋(观应)的
桑梓故地:三乡雍陌。既生于此
中西交流之近代薮地(如沪上最早之埠行买办
几自香山,遑论俟后革命之源流),
汝之信仰、求学,乃至气韵格致,不免
分有了几分西人播雅东传之趣意:
如君之蔻年授洗,又弋于湛奥之地,
后又远涉海派之沪上求学,且虔心游祭于
租界之明堂,于国故文化
则洵有阂离(是否有因,或可后榷)…
想那时,吾随汝至旧时法租界
(洋泾浜)之公教堂观礼(其时,
正值一段自我怅然之秋)…于静穆之厅侧,
忽闻圣诗湛然无玷之咏,忽睹
圣母高窗揽怀之像,不觉感遇身受、
心臆忏融…后来,冬春慕道,栉风沐雪…
加之其后,数观君于辅祭礼前,举首投足
在在挚切,每每触念于吾,终于交付领受,
诚心探膺此“西方没落”之俗…*
*旁批四,或小议公教:
简言之,基督公教属于通过人与“实存”或“上帝”之关系而进行真理建构之努力的一种,同于各文明之历代“秩序真理/信仰/政治神学/政治哲学/意识形态”之创建。11在此,借用近世大哲沃格林(E.Voegelin)所创建之“实存真理、秩序/社会真理、灵魂真理”之真理样式的区分与翕合的论说范式(1951),早期基督教主要追求一种超世的“灵魂真理”,而对现世事物或“社会真理”极少关切,仅期盼着世界末日的降临(K. Schmitt,1918)。而其时的基督徒主要追求“离群索居”,遁入纯粹的灵性境界,然而这种对尘世神圣的贬抑(de-divinization)以及一神论的倾向,同各种将尘世神圣化的“代表”秩序和多神论形成潜在的对抗张力,因此,早期的基督教史也是一段政制“代表”层面的被迫害史。直到公元3世纪早期的那段众说纷纭的政制上的神秘转捩,基督教取代了瓦罗所护卫的罗马多神教和其间诸位皇帝试图引入的异教一神论的政治神学,而成为帝国新秩序的代表(大公教会),从而完成了从“灵魂真理”向“社会/秩序真理”的决定性的功能转变。从此,两种真理(属灵与属世)的持续张力在基督教教义和教法内部不断冲突斗争,诸多教义、教派被宣布为异端,尤以偏向“灵魂真理”的诸多神秘主义教派为甚,其中就包括当下学界欲以正名之“诺斯替”。12需要提到的是基督教教义中的“末世论”问题,如在约阿希姆(Joachim of Fiore)等人那里的“分期”阐释,开启了所谓现代性的灵知主义(Gnosticism)起源问题…而对灵知主义的“滥用”又开启了后世路德和加尔文对公教会的激进反抗,并为不管“左/右”诸派注入了“清教主义”的革命机制…从此,灵魂和秩序的各自真理被混淆,其间张力被不断放大,导致了一场西方文明的动荡和不可抑制的衰落…在这个意义上,公教会乃是西方文明(实存)数代稳定的基础,如近人多林格(Ignaz Von Dollinger)、历史学家利奥(Heinrich Leo)、公法学家卡尔.施密特(K. Schmitt)、法兰西大哲科耶夫(Alexandre Kojeve)等人,皆欲匡扶此失落秩序之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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