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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郑天真来给肖耀南量体温。肖耀南突然问道：“郑护士，你所面对的我，是一个阵亡者，一个鬼影，难道你不害怕吗？”
郑天真手里的托盘差点滑落在地，抓紧盘子吃惊地望着他：“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第一次看见我，你骂活见鬼，说我是一个阵亡的团长，追赠的少将，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郑天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原来你什么都听见了，还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我听见了，只是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郑天真四下看了看，问：“是不是什么人来过你的病房，把什么都告诉了你？”
“没有，没有。”肖耀南断然否认。不料他枕头底下的报纸露了馅，郑天真放下托盘，上前把露出一角的报纸扯了出来，瞟了报纸一眼，全然明白了。
“哪来的报纸？”郑天真问。
肖耀南道：“报纸不是郑护士昨天带过来的吗？”
“我昨天是带了几张报纸过来，可不是这几张呀。”郑天真道，明白自己被赖上了，把报纸重新塞进枕头底下，抓住他的肩头，迎着他的目光坦诚地道：“既然你全都知道了，我跟你实话实说吧，肖团长，肖将军，我景仰你是一位英雄，一位实实在在的、活着的英雄，所以我尽我所能看护你，照顾你。”
“谢谢，我这条小命都是你救的呢。”
郑天真避开他热辣的目光，脸色微呈桃红，责备道：“既然你知道你是我救活的，那你还说什么阵亡的傻话呢？”
肖耀南抢白道：“那不是你最先说的吗？”
郑天真松开了手，笑了：“还不是该死的报纸说的？那些记者也真是的，说什么不好，说一个大活人阵亡，真不知道他们的消息哪来的？闭门造车编故事嘛，也不是这么个编法，害得南京那帮大员们也相信了，追赠你一个少将军衔，如今看他们把你这个阵亡的少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枪毙呗，让我再死一回。”
“噢，不。”郑天真失声叫道，问：“你是吓我的，不会真这样吧？把一个英雄枪毙，这是什么世道，还有王法没有？”
“我本来就已经阵亡，不在人世了嘛。”肖耀南笑道。和郑天真说话，他感觉非常轻松，可以随意开玩笑，绝然没有和段洁茹谈话那么沉重。
“不。”郑天真抓住他的手摇了摇，笑眼看着他，“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大活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大英雄，我可不能让这个英雄病人再消失。”
肖耀南笑道：“我不是什么英雄，是你的一个伤员，一个病人，是不是护士照顾病人多了，会照顾出感情来？”
郑天真被他一激，脸红透了耳根，撅着嘴背过身去，不高兴地道：“乱说，不理你了。”
“好好，我不说了。”肖耀南怕她真的生气，讨好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又最负责任的护士，要是护士都像你这样，士兵们巴不得生病呢。”
郑天真回头咧嘴开心一笑，道：“有啥别有病，缺啥别缺钱，谁还喜欢生病的？”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道：“我告诉你一件事情，还真有想负伤住院的。”
“是吗？”
郑天真点点头，道：“我护理过的一位伤兵连长，大腿的伤口附近被火药熏黑了，明摆着就是害怕打仗，自残退出战场的。”
“还真有这样的孬种？”肖耀南气愤地问。
“人登一百，各式各色，成千上万的官兵，什么人没有呢？”
“我们教导团就不会有这样的士兵，我们的士兵即使牺牲，也是面朝前方，身体前扑的。”肖耀南骄傲地道。
“这个我相信，说明肖团长会带兵，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好，不像晋绥军中的某些高级将领，还没有见到敌人，腿就像筛糠一样发抖，士兵在前线作战，他的指挥所离前线几百里，怎么不打败仗？据说这些人就是因为太有钱了，舍不得跟日本人拼命了，傅作义将军说，军人一旦有了钱，就不会再卖命地打仗了。”
“你怎么知道？”肖耀南问。
“不告诉你。”郑天真得意地摇晃可爱的头。这神态还真显得纯真可爱，把肖耀南给打动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道：“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国家就有救了，现在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官兵不一致，才让小日本占了便宜，受了他们的欺负。”
“你们教导团打仗这么勇敢，怎么还会有人怀疑呢？”
“谁知道呢？大概是有人疯了。”肖耀南气恼地道。
午后，郑天真来给肖耀南换药，解开绷带，露出欣喜的神情，道：“肖将军，炎症消失了，伤势恢复得比想象的还要好。”
“多亏了郑护士，你的恩德我永生难忘。”
郑天真笑道：“多亏了新药，不然炎症是很难消除的。”
她娇美的容颜因为一丝儿羞怯，更加妩媚可人。肖耀南避开她的目光，道：“请郑护士以后别叫我肖将军，叫我肖同志，或者肖哥好了，叫我肖将军，好像我真是阵亡的那个将军似的。”
“哎。”郑天真甜甜地答应一声，露出一弯明月似的洁牙，笑意更为迷人。她替肖耀南上好药，裹好绷带，悄然瞟了他一眼，问：“肖哥受了伤，嫂子怎么电报也不打一个来慰问呀？”
肖耀南幽幽一叹：“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郑天真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眉目低下，道：“肖哥骗我的吧，像肖哥这样级别的军官，有的已经三妻四妾了，美女爱英雄，肖哥这么英俊帅气的汉子，怎么还会单身呢？”
“单身好啊，至少现在不拖累哪一个。”肖耀南道，“你说，他们会把我怎么办呢？”
郑天真收好器械，听了这话笑道：“阵亡的英雄是英雄，活着的英雄更应该是英雄，他们能把你怎么样？你是英雄又不是逃兵，他们总不能为了面子，把一个英雄给枪毙了吧？”
肖耀南眼睛一亮，原来想像中复杂的问题，竟然就那么简单？
郑天真见肖耀南呆呆地看着她，脸又红了，给他理了理床单，道：“你就别多心，好好养伤，伤好了比什么都好。”
这话说得在理，肖耀南点了点头。看着她走出病房，肖耀南心里压着的一颗石头忽然卸下了，浑身一阵轻松，心想，把原本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不过是自寻烦恼罢。继而又想，日本侵略我国，原本只有一条办法，那就是打！如果他们有企图的时候，坚决抵抗，而不是一味退让，想必日本鬼子就会忌惮三分，结果一味退让，把问题搞复杂化了，打与不打，什么时候打，等等，其实是不用多考虑的，唯有打才能解决的问题，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之后，军队的激情将被瓦解，弄得人心离散，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砍头不过碗大个疤。肖耀南把身子在床上一挺，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英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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