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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女儿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无名的裘德    阅读次数:8041    发布时间:2014-06-30

有一个传说,讲的是那么一尾鱼儿,一次在波浪上嬉戏时,爱上了站在舢板上的人间王子。于是,便化成个俊俏的姑娘,并得到王子的爱情。当离别时,他对她许下重诺,会回来娶她。然后,她就在海边等呵等呵,可王子再也没有回来,她的心都碎了,化成了海水的泡沫……



晚上的月色很好,可小镇两边一幢幢忽高忽低的排楼,却使路面显得越发昏暗。她穿过街道,转眼钻进一条巷子,匆匆跑掉了。我四下看了看,在路口的一间还亮着灯的店铺要了包烟,才漫不经心地返回旅店。转过楼道,便扶着护栏拾阶上了二楼,缓缓地推开房门,进了房间,又顺手把门带了起来。在窗口的那张椅子上,我点了根烟,坐了下来。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只不时从庭院的墙角处传出几声虫鸣,将近月中,窗外的月亮又圆又亮……

它像一只口衔橄榄枝,一路振翅飞奔着的青鸟,不时躲进云层,不时又露出脸来,把淡薄的云块轻轻地甩到一边。它穿过那一片片浓密的甘蔗林,一排排笔直的澳洲桉;穿过空阔的草地,在海平面镀上一层蓝紫的轮廓;穿过那低矮的渔棚,靠着海岬连成一排的渔村,在海滩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空阔的海面上,清辉无尽,如同一张渔网撒在波浪上,那银光跳跃,像鱼鳞一样。

光芒穿透海水,渐渐变暗,直到最远的海底。在浓密的海带和海藻摇曳的深处,一群鱼儿像鸟儿一般追逐嬉戏着穿梭其间。一道美丽的珊瑚围墙,隔开汹涌的海底暗流,墙里面是一座巍峨的宫殿,宫墙由贝壳砌成,长长尖尖的窗户都镶嵌了最明亮的琥珀,宫顶上装饰了一颗最大的夜明珠,使整个海底像人间的白昼一样,也越发使宫殿金碧辉煌。这里住着手持三叉戟,威严坐在宝座上的海国之王。他有天上、地下、海里最秀丽的一群姑娘--他的七个女儿,而最小的那个是她们当中最漂亮的,她的皮肤光滑娇嫩得像一片玫瑰花瓣,她的眼睛蓝得像最深的海水。她们都没有脚,身躯的最后一截是海豚一样的尾巴。

国王已经鳏居多年了,不过有他的老母亲替他料理家务。王宫里有一座大花园,那里有最高大的珊瑚树,开得最鲜艳的海葵,还有一种长着火红和湛蓝叶子的树,树上的果子像金子似的闪着光。七个小公主正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地围着她们的老祖母,蹲坐在那棵树下面,听老人讲她所知道的上面人类世界的一切。她告诉她们,等她们满十五岁,就允许她们钻到海面上去,在月光下坐在岩石上,看那些过往的大船,看树林和城市。

月亮升起来了,她匆匆收拾了一下,她的姐姐们都上海面看过了,她一直不安地等着这一天,差点流出泪来,可她们是不流泪的。她告别她们,穿过珊瑚树和浓密的海藻,一直朝着月光游向海面……。

一个黑影从幽暗的波涛里猛然跳到她的船上,如同高低起伏的浪头袭来,木船上下猛烈震荡了一下,一阵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姑娘定了定神,黑影似乎从另一头又跳下去了,她摇晃着从舢板上站了起来。晚霞还未褪尽,月亮却已经升高了,船头除了一摊黑糊糊的渔网,什么也没有。又涨潮了,她得赶回去,老头子还在等她。她放下桅杆,把竹篙拄在水里撑了起来。船刚刚抵滩,她握着船缆便从船头跳了下来,用力地拉了两下,打了个结,把它往一根树桩上套了起来。回头她把渔网从船板上卸下来,掼在沙地上,这多少有些令人沮丧,那上面也就是几根水草和一些螺壳,却又湿漉漉重得要命,她还不得不把它拖到岸上。

天已经黑了下来,月光透过大叶榕的叶隙,扑闪地映在她泛着水光的发髻上,她摞下渔网,轻轻地推开渔屋的木门。这是一间贴着海岸用土砖坯子、几根木桩和石棉瓦搭起来的棚子。她用手贴着墙根,摸到那根尼龙绳子,拉亮了那盏昏黄的灯泡,顺手把空空的篾篓挂在墙头的木楔上。老头子还半卧着躺在那里,手里捏着个烟头,红色的火星在他的嘴边忽明忽暗,像一只小鬼的独眼。

那只火红的独眼不怀好意地瞟了她一下,又沉沉地埋了下去。她轻轻地走了过去,犹豫了一下,又走开了。老头子不想理她,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姑娘大概十八九岁了,他只知道,她会长成像她老娘那样的女人,有些东西会一样不漏地留在她的身上,柔软的秀发,高挑的身材,滑腴丰满的肌肤,只是更健壮,有着更结实的胸脯和臀部,再就是多带着一丝南方的海腥味。他恨那双明亮的、柔媚的,却又使他莫名恐慌的眼睛,他记得那双眼睛,好久以前他就见识过了,那是一把割鱼皮的尖刀,刀头闪着寒光,又坚又利,直刺穿他的脏腑,深入骨髓,却又无法抗拒。他恨她,深痛地恨着。

她把门带上,走了出来,深深地喘了口气,像是从煤气室逃了出来。棚屋里满布着烟油和腐烂螺肉混合的古怪腥臭味,潮湿的地上、墙上粘着一层像海蛰肉一样黏乎乎的东西。老头子躺在那里有一阵子了,正是捕鱼的旺季,他却倒下了,他想让她应付了事,可现在看来,还是毫无指望。他的整个身体越发干瘪下去,棕褐色的皮肤像一件穿大了的皮囊,整个皱褶耷拉了下来。由于长时间窝在那里,又得不到清洗,便发出像隔夜饭一样的霉馊味。

她把煤球炉提了出来,换了块煤球,把瓦罐垛了上去,她得把汤药热一下。像是要提醒她似的,一阵干咳从棚屋里传了出来,接着是一阵沉闷的喘息。老头子那天起得很晚,结果涨潮时起了风浪,整条船都进了水。就在他只顾得上瓢水的时候,一根横木倒了下来,正打在他的背上,一个趔趄,额头撞在橹把上,险些把右眼弄瞎……

她提起渔网,抖了两下,然后,晾挂在树枝上。还好,除了海水,网上几乎没什么东西,费不了多少工夫,她就能理清它。汤药熬得差不多了,瓦罐里兹兹作响。她找了只白瓷碗,用块湿布包着瓦罐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药汁泌到碗里。

接下来,她用铝锅淘了点米,重新放到炉灶上。然后端起瓷碗又进了棚屋,老头子还在墙角的那张榻上,还是那样半躺着,似乎是在等她。她把碗递给他,老头子却并没接过来,他歪着身子,在枕头下摸了一把,重新从盒子里取了根烟点上了,“放着吧。”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她把汤药放在床头的旧木柜上,静静地在棚屋里站了一会,绞着手指,像是等老头子回心转意似的。

老头子吸了口烟,并没有看她一眼,她泄气般地喘了口气,走了出来。月亮越升越高,冷清而又冰凉,像夜里的海水一样。她巴不得老头子就这样躺下去……。时候不早了,她得赶快把晚饭弄好。



老头子刚六十出头,可样子却是七老八十。整个背弓了下去,头发花白,额头层层褶皱,脸色铁青,永远套着那件浆洗得发灰的浅色外套,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只有那双眼,像一只被拖进陌生人家的老狗,含着愤恨,仇视和跟着眼皮渐渐沉下去的疲惫和绝望。还是下半夜,老头子就爬起来了,先是吧嗒吧嗒地在水烟管上吸了几口,回头便拎起篓子,匆匆卷起裤脚,露出像石榴一样聚成一团凹凸不平的青筋,他往那上面捏了一把,像只老狗那样颦着眉头,满意地笑了笑,然后,他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出了门。她的兄弟还在呼呼睡着。她看见老头子吃力地撑着竹篙,听见出海时马达的哒哒声……

船渐渐走远了,老头子会随便找个地方布好渔网,对于多数渔民重视的潮水和风向,他向来并不太在意,他是那种干什么都粗心大意,却自认经验丰富的人,一直是那样。东方刚泛出鱼肚白,时候还早,他会乘这档儿功夫,在船头垫上一床草席,接着打个盹,一阵阵凉丝丝的海风从他身上穿过,他感到惬意极了。

没过多久,他醒了过来,太阳升高了。总是这样,要么是零星的雨点,要么就是现在这种刺眼的光芒,要不然的话,他觉得他会永远躺在船板上睡下去。他不喜欢那窄小的船舱,谁知道那地方会不会把人闷死。【有时就是这样,你愿意永远睡下去,却并不甘心死掉,虽然那事实上完全是一回事。】

老头子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在栈桥那边把船靠了岸,在大椰树下,一群渔民已经围在那里了。这阵子他的手气一直不错,昨个,他们都以为他输定了,他也那样以为,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好惊险哪,结果他找到那只骰子,一鸣惊人,人群里一片爆炸般的哄响,他快乐极了,眼泪都流了出来……简直不同凡响。

直到晚上,老头子才摇摇晃晃从镇上一直走了回来,喝得一塌糊涂,像一只断了钳子的螃蟹一样,嘴里不停地吐着泡沫,昏天昏地地谩骂着。他恨这变幻莫测的大海,笼子般的棚屋,恨她们姐弟俩,恨这里的一切,可又不得不回到这里。永远是这样,她们等着他,又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回来,有一天,他会倒在小镇的酒店里,或是在他那倒霉的船舱里,再也不会回来。

老头子还是一次次回来了,像条木筏子,在波涛中摇摇欲坠,却又总是安然无恙。姐弟俩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等着,只不时地相互看一眼。然后那个老头子进来了,朝她们嘿嘿地冷笑两声。她们在等他,于是他就回来了,所以他便笑了。

她们像看一个闯进的山贼那样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赶紧把头埋了下去,再不敢看他。那是一张枯瘦的脸,鼻尖上粘着唾液,嘴里吐着一股烂菜帮的臭味,布满血丝的眼睛下面,绿豆大的眼屎附在眼角,像眼眶中溢出的脓水。那双笊篱般的手会把她们从任何角落里攫出来,并紧紧抓住她们,像丢沙袋那样把她们掼到地上。“婊子养的,贱种,欠操的烂货……”老头子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诅咒着。像眼睛蛇喷出的毒液,恶狠狠地把唾沫吐在她们身上,发泄着他那永不止息的怒火。她知道他就要杀了她们,有一次,他抓了一条大青梭子,按在砧板上,一刀就剁下了那条大鱼的鱼头,然后利索地掏出内脏,远远地扔了出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们一直在等着,反正是迟早的事,他们是已经落在他网里了……。

有时候,老头子要是没喝过头,就会像牵一头绵羊一样,带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回来。女人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都有一股重重的中草药味道,对她们姐弟俩横鼻子竖眼,捏着她们的脸颊,扮着鬼脸,朝她们嘻嘻哈哈地大声笑着。老头子也就不再理会她们,他会把她们打发到隔壁的房间,她们只是一直担心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先是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然后是老头子皮开肉绽的笑声,是那么凄厉而让人胆战心惊,他们一直闹腾到后半夜。后来,她们年龄稍微大了一点,他就没有再带女人回来,只是到栈桥那边接一个上船……

老头子酒气熏天,嘴里嗫嗫嚅嚅着,像一只吐气泡的鱼。他伸手重重地扳开棚屋的门,几乎把门从门框上卸下来。屋子里的灯光很暗,一张硬纸板将灯泡罩了起来,光线下面的一张方桌旁,围坐着几个年轻人,手里都捏着几张纸牌。他们吃惊地回头看了一下,都放下手里的纸牌,朝其中一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便一个个神头鬼脸地从老头子身边走了出去。年轻人把头转了过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记了起来,她们都大了,年轻人整整比他高出一头,拳头有小菜钵那么大。

“狗娘养的。”老头子直愣愣地站着,小声地恨恨骂道。年轻人又把头转了过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怒目圆睁,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这老狗。”年轻人恶狠狠地从嗓子眼里迸出一句。“小杂种,翅膀硬了,那还不滚去找你那婊子娘。”老头子声音大了起来:“狗日的,到底是那个贱货养出来的,你那臭婊子娘……”年轻人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鼻梁上,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就重重地一头栽倒了下去。

好久,他才从地上坐了起来,年轻人早已经走了。姑娘从屋里拿了条毛巾,小心亦亦地揩着他脸上的血水。老头子的整个鼻梁像软柿饼那样塌了下去,血水从鼻孔一直淌到嘴角,嘴里却还不停地咧咧骂着:“狗日的东西,再回来,我非宰了这小杂种不可,这个婊子养的。”姑娘没有吱声,缓缓把他扶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力地把她推开。“你们都是一路货色,都是那婊子养的,小杂种,该死哪死哪,叫野狗拖走他的尸体才好。”姑娘转身走进屋里,重重地把门关了起来。

老头子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依然是随意地布下渔网,然后把船搁浅在栈桥那边,在大椰树下赌几把,再上镇上喝几杯,依然是很晚才酒气熏天地跑回来,只是变得很少出声了。半夜的时候,他会急急忙忙扒上几口剩饭,然后就出门一直走到栈桥那边,他的木船还在那里。有时,他也像他们一样,接一个女人上船,可不久就兴味全无了,他老了,女人呢,连一根烟都比不上。



我们忙活了一个晚上,把所有东西都装载上了。天刚朦朦亮,我们打起铺盖,就登车出发。我们沿着一条蜿蜒的公路,车队排成一条长龙,有条不紊地向前驶着;在每个交叉路口,都站着一名头戴钢盔威武的士兵,手里捏着一杆红色的三角旗,指示着车队前进的方向。我们中途在一个村庄寄宿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这片海岸。

在海岸线高处的平原上,大伙喘了口气,就立即动手干了起来,刚把装载卸了下来,便开始修整这块地方。连根拔掉浓密的艾蒿和木薯,把整个草地底朝天翻了一遍,用锹铲平高出的地方,又把凹下去的地方填平;然后,在四周宽阔的含羞草、针尾叶,蒲公英的地面上洒上雄黄;接下来,我们把帐篷扯开了,支起支架,把桩钉用力地钉在土里。我们一直忙到很晚,简直累坏了。

天亮的时候,一排排整齐的草绿色、迷彩的帐篷在平原上落地而起,像是从树洞里跳出的一只只青蛙。渔村的人们诧异地瞪着眼睛,简直惊羡不已。

这是一片带着古老神祗复活气息的美丽而广阔的旷野。大蓟头和蓖麻,蔷薇和仙人掌在蒲公英、车前草的地面上迎风招展;各种蝗虫、蚱蜢只要稍有动静就会从你的身边一跃而过,转眼又隐入青绿的草丛中。不时,蠑螈、蜥蜴、蟾酴和让人胆战心惊的竹叶青,从潮湿的土壤下爬上地面,吐着讶异的舌头;最令人担心的是,夜里会有多腿的蜈蚣和蛰人的蝎子一不小心就会钻进你的鞋囊里。

在这绵延数里的草地外围,一片片青翠的甘蔗林,郁郁葱葱,只不时被一排排整齐的桉树隔开,像镶嵌的翡翠一样,只要风一摇,就闪闪发光。在一块凸起的坡面上,一株高大的见血封喉像一个巨人那样毅然耸立着,像海中的孤岛一般。部队野营的时候,我们穿过了桉树和杂草的林子,一直来到这株大桑树的下面,足足要七八个人才将它围抱起来;当时正是中午,阳光穿过树隙,落在青绿的草地上,简直使人眼花缭乱;我发现地上似乎有几处黑山羊的蹄印,便坚信不移,潘神正是在这个地方,曾兴高采烈地摆着他的羊蹄。

在树林的另一边,一条叫做冲沟的弯弯曲曲的地陷,像一条深长的峡谷,又像是干涸的河流,一直蜿蜒延伸到海滩上。地陷的形成有些年份了,于是在宽大的峡壁上,各种青藤攀援而上,密密匝匝地箍着艰难探出头来的稞类植物,尽现它们的柔韧身姿;不甘心被他们捆绑的稞类,又尽力伸展它们的腰肢,高高举起手臂,又从手指间捏出一朵朵奇异的花来。在“河床”上,蕨类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像是一条油绿的河,正缓缓流动。当风吹过,从深处的洞穴里,古代巨龙发出沉沉的低吼。

傍晚来临,弧形的海平面上,波涛滚滚,像煮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汤谷之神快速地钻进它绵绵的睡床,而高大的扶桑直插云霄。

部队给这块阒无人踪的旷野带来了新的勃勃生机。虫子们还在草丛深处鼾声正隆时,黎明的号角吹响了每个角落;那些低矮的花儿草儿,也急急地打个哈欠,伸了伸叶片,抖落了身上的露水;树枝嘎吱作响,挺直身躯,就以饱满的热情,拥抱这热烈的光明。接下来,一阵阵急促的哨声、吆喝声和整齐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彼此呼应。紧随其后的是隆隆的马达声,一辆辆装甲从卷起的黄褐色浓雾中滚滚而来,像一只只张牙舞爪横行的螃蟹。

我不久就迷恋上这片缤纷的旷野和辽远的蓝绿海面。爱上那汗流浃背的奔跑、喘息,四脚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爱那大锅煮的闸蟹,还有那软软的银滩漫步。



每逢礼拜六的时候,我们就例行改善一次伙食。炊事班会煮上一大锅闸蟹和虾蛄,据说海味与啤酒有些反作用,却没人在乎,一扎扎啤酒刚从大东风车上卸了下来,就被搬走了。瓶盖立即被撬开,有用筷子勺子的,有的干脆用牙齿,白色的泡沫涌了出来,一直从瓶口拖到桌子上,像一株株绽放的风信子。大伙儿都站了起来,有用餐盆的,有用纸杯的,有的干脆吹瓶口拿着瓶子的,都把手举了起来,狠狠地像炸锅般嚎上一声。接下来杯来盏往,一片喧嚣。

因为是七月,天晚得很迟,我们酒足饭饱的时候,太阳刚刚开始西沉。乘着酒兴,我那位亲密的伙伴拉上我,一定要我和他上海滩看看,事实上我比他更急切,来这有一周了,我还没有正正规规看看大海,他却是去了几次,可依然兴致不减。

他是个漂亮活泼的小伙子,刚从军医学校毕业分配到我们部队医院。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可爱的眼睛不停扑闪着,像他的身体一样,总是兴高采烈,欢蹦乱跳;只要一张口,他的舌头就如船桨般不停划动着,洁白的波浪从那里滚滚而来。虽然他讲的不外乎是昏暗的校园或街道路灯下,离奇的艳遇,风流快活的晚上,而且总是不断如数家珍地重复着,但不论什么,只要从他的嘴里吐出来,都有着童真般的欢快和诙谐。他是这样一种人,乐观、开朗、单纯。如果他对谁做了什么错事,那个人会像原谅一个孩子那样原谅他,因为他并非有意;他注定要让那些爱他的人痛苦不堪,而他自己却永不会察觉。

我一路兴致勃勃地跟着他,听着他一如往常滔滔不绝地吐着吐沫星子。他对这里的情况似乎已了如指掌,悠然自得地迈着步子,一副热诚的样子,对两边的景象指指点点,却又容不得我丝毫驻足。我只好紧紧跟着,虽然不太情愿,但为了能早点亲近大海,也懒得和他计较。

我跟着他,左拐右拐地穿过一片隐蔽的小树林。出了树林,又走上一小截,便只见一条斜坡笔直地伸向海滩,像一个巨人坐在岸上,浸泡着他的大脚掌。长长的海岬由此向两边展开,弯成一张浅弓,用它那伸展的手臂将起伏的海水揽入怀抱,不安分的海水做着少女般轻柔的抵抗,用沙哑的波涛轻轻地拍着沙滩。

在远处,橘红的落日在辽阔的海面上溢满金灿灿的光芒。那金黄的缎子立即起伏不定,时而沉入海底,时而跃出海面,时而浅游,时而飞腾,仿佛黎明女神正用她的黄金罐把金黄的露珠倒在海水里。

我脱掉鞋子,屏气凝神地站在那儿,显然,我被广阔无边的海打动了。可我那个亲密战友,却是丝毫没有耐心,他并没有放慢脚步,连头都不回一下,还是沿着沙滩一直朝前走着。等我好不容易赶上他,他终于停了下来,对着我坏笑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在我们脚下那片草绿色的浅水中,三五一群的美人鱼正在波浪里嬉戏打闹,发出一串串扑嗤嗤的笑声。洁白的水花在滑润的手臂中扬起,凹凸有致的身姿在水花中摇曳着,现出透明玲珑的曲线。

“不错吧,我说过了,有好东西看。”他眉飞色舞,说完便没再管我了。他朝她们奔了过去,然后站在那里,踮着脚尖,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他那年轻俊秀的面庞,配上这么一副表情,便显得滑稽可笑,显得魂不守舍,像是扮演骆驼的马驹,结果却成了毛驴。很显然,她们一眼就看出他并不是在观察潮汐,于是就游了过来。似乎是一种默契,一双双含着情欲的眼睛开始挑逗他,他也变得快活起来,忘了刚才的那副派头,毫不含糊地迎合她们。接着,她们开始向他招手,不断地抛着媚眼,把水珠洒在他的身上,放肆地喊着下流话。他不安地站在那里,看得出来,大约是我的缘故,他才不致立即冲到水里。

天色暗了下来,那些艳丽的水妖都钻进水藻时,他才恋恋不舍地跟我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晚上,他告诉我,她们是从不远的镇上来的,她们知道我们这缺少女人,于是就匆匆赶来了,她们以前是去单身的渔船上过夜的,价钱适宜公道。现在她们觉得,从年轻的军官和士官身上更有些好处可捞。只要掏上五十到一百块,就可以就地解决问题,而且节省时间。旷野上到处是浓密的桉树、棘藜和甘蔗林。

大约只过了一个礼拜,他就不安分了,天一黑下来,他就跑了出去。我们那顶帐篷因为卫勤保障的关系,地处偏僻,他可以不经过岗哨就能顺当地溜出去,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夜色、葱郁的草丛和树荫,都做了很好的掩护。平时,由于不像一线部队那样受到重视,除了几个病号,连查夜的都很少光顾,就更不用说领导了。到了必要时,作为他的伙伴,我难免会为他左遮右掩,搪塞过去。【虽然我有时真希望他被军务处的人逮个正着】所以,就是在风头最紧的那一阵,他也几乎没遇上什么麻烦。因为总是安然无恙,他也就忘乎所以,依然乐此不疲,兴致勃勃。

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和我打了声招呼,就又出去了。我一直不安地等着他,帐篷里闷得要命,我烦躁起来,几乎忍无可忍。下半夜的时候,他轻脚轻手地掀开帐篷。看我还坐在那里,起初吃了一惊,接着又兴致勃勃起来,绘声绘色地讲起事情的经过。他在甘蔗林后面的一条土路旁叫了一辆摩的,没费多少功夫,就在镇上的一间平房里找到她们,弄了半天才说好价钱,她们于是便抱怨说做他这档生意不容易,他早把她们看透了。接下来的事情,他觉得不用他多说了,事实上,他只是不停地往锅里添油加醋。他反复向我证明那些女人都有绝好的身材,肌肤上都带着浓郁的花香,并且像水一样光滑;如数家珍般细数着女人身体的每个部位,柔软的酥胸,圆腴的臀部……,生怕把什么漏掉。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女的很满意,也像他一样感到美妙绝伦,甚至深情脉脉地希望他能再来。他还沉浸其中,自鸣得意,我却被激怒了,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冲上去将他活活掐死。

“你他妈的风流快活的时候,别让我老是提心吊胆。”我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忍无可忍,大声地骂道。他却发誓说,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怪我自己畏头畏尾,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他曾叫过我几次,是我自己死活不愿出来,死要面子活受罪。他承认他少不了女人,而且女人也少不了他。没有哪个男人会对女人不感兴趣的,那些自命不凡全都是假正经。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不可理喻,我竟然无话可说,只好干脆没再理他。

我们的吵闹平息了,他依然如故,只要瞅着机会,他就会跑出去,依然是很晚才回来。如果我还醒着,他就会把经过从头到尾地告诉我,依然是兴致勃勃,我也兴趣盎然地和他调侃着。他永远为她们所着迷。

直到有一天夜里,当时我睡得正浓,骑着枣红马在旷野肆意驰骋。我那可怜的家伙,一直坐在他的铺子上。后来,他拉了拉我的胳膊,我赶紧勒住缰绳,醒了过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翻身问道。他盯着我看了一眼,又把头慢慢垂了下去,只是并不出声。我想了起来,不久前念过一个通报,说是有个岗哨的卫兵,深夜的时候,看看四下无人,便溜了出去,后来在甘蔗林里被纠察逮个正着,当时他正和一个姑娘光溜溜地缠在一起。

夜一直沉闷着,帐篷外面不时一阵阵嘤嘤嗡嗡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慢腾腾地说道:“我再也不出去了,这些臭娘们,都是些枯枝烂叶,老屄老屌,低俗得要命,还他妈的装清高,认钱不认人,千人上,万人肏的东西,还了不起了。”接下来,他开始抱怨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不停诅咒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说她们毫无感情,没有廉耻,对待任何人都只是机械性地应付了事,而他却沉迷其中,简直不可救药。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出声,他疑惑地看着我,声音渐渐像泄气般中断了。显然,他和她们之间闹了些不快,他年轻英俊,朝气蓬勃,可在她们眼里看来,却并不当一回事,她们宁愿跟一个更有钱的老头睡觉,而把他随意地丢在一边。他觉得他上当了,他从没有这样被冷落过,这有损他那脆弱的自尊。可在我看来,那也只是癫痫症的阵发。

直到破晓的时候,他才沉沉睡去,他那张孩子气的脸庞,苍白得像一张枯黄的落叶。

接下来,他变得按部就班了。只是偶尔在黄昏时去海滩上溜跶一圈。我有时像着了迷般疑虑重重不解地盯着他,他的眼里少了那种左顾右盼,以往没一点正经地摇头晃脑的样子也收敛了起来,显得稳重了许多,但又焦躁不已,心事重重。



老头子在榻上躺了好几天了。她的兄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那天晚上年轻人跟着他们走了以后,先是在镇上打打闹闹了一阵子,派出所关过他一回,可没几天就放出来了。她听人说,半年前,他们在外面又做了一票:半夜里拦了一辆货车,打折了司机师傅的一条腿,最后开着他的车子扬长而去,自此就变得销声匿迹。

海面还是那么湛蓝空阔,太阳像烧红的铁饼瞬间落入水中,海平面上汩汩地冒着水泡,发出冲顶的韶光,像蒸腾的热气一样。韶光渐渐散尽,天转眼灰暗了下来。渔船三三两两靠岸了,她放下手中的渔网,从船板上爬了起来。海面又起风了,她四下察看了一番,一副徒劳无益,无所谓的样子。渔船总归是要下海的,那是他们的命脉,据渔民们说,在海岸的另一头,有过一条渔船,一直搁浅着,船舷渐渐烂出了个窟窿,有一天夜里起风,整个船被掀翻了过来,到了下半夜的时候,老渔夫横在渔棚的榻上便断气了。他们见怪不怪,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他们中间发生。

渔船摇晃着靠了岸。她感到虚弱极了,一股潮水的腥味扑面而来,头一阵眩晕,肚子里像爬了条蜈蚣,眼看就要吐出来。她得赶快上岸,便拎起鱼篓,从舢板上顺势跳了下去……。一个趔趄,她滑倒了,整个身体仰了下去,膝盖不偏不倚碰在舷铁上,擦出一道鲜红的血痕。旧船板上有块木头霉湿了,变得滑溜溜的。

一个路过的年轻人慌慌张张从不远的海滩上跑过来,把她扶了起来。姑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个帅气的小伙,从四四方方的平头上看得出,他是个当兵的。不久前,海岸上驻扎了一支部队。她不清楚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可她看过他们那一排排整齐的帐篷,仿佛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如雨后春笋一般。她还看过他们井然有序的队伍,听到过黎明时回荡的冲锋号声,她常常被它惊醒。

还是上午,趁着渔民歇着的当儿,他们全都光着膀子,【当时太阳正烈】扛着一条橡胶圈,从海岸上一队队走了下来,他们边走边唱,情绪激昂。在沙滩上他们停了下来,一字排开,足足有整个渔村那么长。随着一声声口令,队伍此起彼伏,又相互呼应,宛如一条逶迤的长龙。这时,一阵阵隆隆的马达声响了起来,连成一片,一条冲锋舟刺拉一声冲了出去,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在海面上拖着一道道洁白绚丽的弧线。他们紧跟着下水了,她知道,他们会无所顾忌地一直游到海中心,她担心地看着他们,可他们总是安然无恙,欢呼雀跃。一直到下午,他们才光着晒得黝黑的肩膀上了岸,又边走边唱着原路返回。不知道为什么,她羡慕他们。收网的时候,他们会三三两两地穿过渔村返回来,他们似乎相信,这时的海湾又是另一番景象。

年轻人捡起打翻的鱼篓,在地上拾掇了一下,抬头朝她同情地看了一眼,便将篓子背在自己身上,扶着她站了起来。她感到伤口的地方一阵阵海水浸湿的刺痛,但总算只是一点皮外伤,他有意扶她回去,姑娘却朝他翻了个白眼,只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因为并不远,也就是几步路,他便一直把她送到渔屋前,他倒是希望更远一点。姑娘挪了张凳子在木棚前面坐了下来,年轻人放下鱼篓,从压水井里打来一桶淡水,给她提了过来,又在姑娘的示意下把挂在树枝上的毛巾扯了下来,递到她的手上。然后就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不时朝她看上两眼,可当她抬起头时,他却立即把脸转了过去。她朝他看了看,抿了抿嘴,只好默然地接受他的好意。

姑娘解下盘在头上的发髻,把她那像海带丝一样的棕褐色秀发捋在一边,一直垂到胸前。然后卷起裤腿,小心亦亦地洗着伤口上的血迹。他出神地看着她,那张黧黑的脸有些苍白,却又是那样娇嫩;低垂的眸子冷漠冰凉,却又像黑珍珠那样明亮;下面那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保留了她那冷漠外表下仍然像火苗般跳跃的少女情怀。

年轻人想了起来,便嗫嚅地问起她的伤口,小声试探地告诉她说:“我是岸上部队医院的,也是个医生,应该说是个军医,虽然看我的样子并不像。”年轻人不安地看着她,像一个小学生面对陌生的老师那样手足无措,军医大概是件非常可笑的行当,对于他,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他接着说道:“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他不知道要不要再说下去,姑娘并没有理他,只用力地拧干毛巾,揩干腿上的水迹,然后终于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于是,他便像受了鼓励似地告诉她,她的伤口可能会有些感染,最好能搞些消炎药物,而这他很容易就能弄到。

年轻人的声音渐渐缓和了下来。开始讲到他在远方城市的家,他在军医学校毕业前的奇闻轶事和来到部队期间的可笑经历。虽然姑娘并没要求他告诉她这些,他却讲得兴致勃勃,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就像旷野上呱呱叫的蛤蟆。似乎他们熟识已久,已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姑娘也不时地报以微笑。当姑娘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发出银铃般的琅琅笑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越发不着边际,越发呱呱不停,好像要一直地讲下去,永不停歇。

直到熄灯哨穿过草丛和树林,一直延伸到海岸,在海滩上回荡着,年轻人才想了起来,时候不早,便匆匆起身向姑娘道别。小伙子动情地对她说,他明天会再来看她,可以顺便捎些药物过来。姑娘感激地看着他,只是一再小声地告诉他,那只是一点皮外伤,并不碍事。



第二天,太阳还高高地悬在海上,他就如约而来。在这之前,姑娘一直不安地等着他。收拾渔网时,她就想着这件事,后悔不该告诉他伤口并不碍事,她担心他早把这事忘了,不会再来了,她不耐烦地把渔网丢在一边,她无法把它理清,简直越理越乱,便从石墩上站了起来,来回走着。天气一直很热,烤得人昏昏欲睡,于是便在树荫下的吊床上躺了下来,可不久她又坐了起来,然后又躺下,如此反复着,她为自己的不可理喻感到害臊,涨得满脸通红。

他朝她咧着嘴笑了笑,姑娘却咬着嘴唇,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因为他不该来还是来得太晚。年轻人从裤兜里掏出两个小瓶子,一边喘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天气这么热,伤口经海水一泡很容易就会发炎的。”“我这只是剐了一点皮,并不碍事的。”她说。他皱着眉头,拧开瓶盖,示意让她坐下来,她迟疑了一下,便在石墩上坐了下来。他蹲在她的面前,小心亦亦地捋起她的裤脚,姑娘羞愧地埋着头,看着他仔细地把白色的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他的头发短短的,又根根直竖,整个看起来像一只正在摆弄蟾酴的刺猬。“还说没事,都有渗液了。前一阵子,我们游泳时好多人都被海蜇蛰得又红又肿,虽然都涂了些氨水,可还是有不少人伤口溃烂了。”他心疼不已地看着她那腿肚上殷红的伤处,慢慢放下她的裤脚,不无责备地说。

姑娘缓缓从石墩上站了起来,可她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地面,年轻军官的眼睛像火苗一样燎得她脸上辣辣的。她转过身体,不敢看他,接着又躲也似的逃进棚屋。小军医踌躇着想要跟进去,可不久她就出来了,手里端着一只搪瓷杯子。“你喝吧。”她说,一边把杯子递到陌生小伙子的手上。

年青人接过杯子,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来回滚动着,像抽水的水车,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她一直望着他喝完,直到他把杯子还给她时,她朝他羞涩地笑了笑,然后又把头垂了下去。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白皙的脸,高高的颧骨,突出的下颌,显示了他的聪敏和精干;女孩子般的长睫毛下,一双明澈活泼而又大胆的眼睛,又露出了他稚气未脱的纯真。他那样年轻、漂亮、有条不紊,是掉了牙的老太太嘴里那种如挺拔的绿棕榈式的小伙子。

小军官从那以后,总是三天两头往她那儿跑,显得毫无顾忌,她也不知道要不要说点什么,也许是根本忘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是给姑娘的父亲捎去些金创药或狗皮膏药什么的,那天他听见了棚屋里传来的一阵阵咳嗽,便有些担心,等见到了老头子,出来时,想着却又高兴起来。后来,老头子渐渐好了些,他还是不间断地往她那儿跑。他会帮她收拾些家什或是做些其他什么事情,要是正赶上时候,她就会让他下水把木船一直推到岸上。等事情忙完了,她会从篓子里挑出几条沙丁鱼来,做出地道的沙丁鱼汤,然后给他盛上一大碗。有一次,她把碗端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拿出一个塑胶盒子给她,说里面是一支防晒霜,是从城里带的,能防紫外线照射什么的,姑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便收了下来。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和她一起坐在沙滩上,一直看着太阳缓缓沉入海里,直到天完全暗下来。小伙子一直在她耳边讲着话,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讲着什么,但他要一直讲下去,直到他们分别。他将一些细节串联在一起,然后娓娓道来,时而叙述,时而感叹,但不论讲什么,他都带着童真般的诙谐。接着,他听见姑娘一阵阵银铃般的咯咯笑声,终于松了口气,看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美。”小伙子说道,姑娘越发大声地笑了出来,眼泪都掉了下来,这又使他坐立不安,感到害怕。只有当他的手触到她的手上,她的笑声嘎然而止,就像碰到螳螂大钳子的含羞草一样,手臂赶紧缩了回去。

他一直乐此不疲地在沙地和海岸间穿梭往来,老头子似有所知又无动于心。有一次,一个老婆子在沙滩上看到了那个小军官,便偷偷地凑上来问他“哎哟,那是你们家上门女婿吧。”老头子只是嘿嘿笑了一下。

老头子不久就恢复了健康,上船出海去了。于时,姑娘的整个晚间都闲了下来,他便陪着她在海滩上随意走着,从一头到另一头,然后又折回来。晚霞像披着红纱的新娘,海风不时揭开她那神秘的面纱,把那淡淡的清香一直送到海岸上,从他们的鼻尖上一擦而过。夜色降临,他们顺着斜坡爬了上去。散漫的月光,从广阔无垠的海面跟着他们一路攀升,在草地上扑朔着,发出一片低低的沙沙声。草原上到处闪动着一派银色,白色,灰色。当风向上吹动披着月光的树冠,那片片树叶疏忽一闪,宛如点点火星,树林在地面投下夹着无数光斑黑黝黝的阴影,神秘莫测。

“我该回去了,时候不早,你也回去吧。”姑娘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说。“那我先送你回去吧。”他说。“不用了,这里很近的。”说完她就转过身去,他猛然从身后拽住姑娘的胳膊,紧紧地将她拦腰抱住,在高大浓密的棕榈阴影里,用力地把她揽入怀抱,如雨点般地亲吻着她的秀发、额头、鼻翼、腮帮……月亮越升越高,棕榈树轻舞她那条条发辫,银丝千缕。

她全身颤栗着,头一阵阵眩晕,好久才醒过神,像一只受惊的麋鹿,慌乱地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她惊异地默默看着他,他的嘴张翕着,却什么也没说,只默默与她对视着,眼里同样闪着奇异的光芒。“我回去了。”她终于打破沉静,低声地说道。说完她便掉头走掉了,他一直看着她消失在朦朦的月色里。

姑娘沿着海岸笔直穿过沙滩,走了回来,她开始担心,事实上她一直在担心。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还来找她,她拒绝了他,可并不是有心的,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有一天部队也会开走的,她却无法去找他。

她好不容易挨过白天,天刚傍晚,她就跑到沙地上坐了下来,一直等着他。直到太阳整个沉下去,他还是没来,“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她想。

夜色降临,月亮从海的另一头升了起来,越来越亮。一个黑影朝她这边走了过来,在她不远处的一株棕榈下停了下来,是他,是她的小军官,没错,那是他的影子,他还是来了。月亮拖着软绵绵的光线,在沙地上忽升忽降,忽隐忽现,仿佛月老纺下的条条银纱,如同嫦娥奔向那月光,奔向吴刚那高大的月桂,她等的情郎就在那里。她投进他的怀里,几乎哭出声来:“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我昨晚好害怕,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当时就蒙了,你生我气了吗?”“傻丫头,我哪舍得呵,你太可爱了。”他笑了起来,“不许你笑我傻。”姑娘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擂了一下,他却笑得更欢了。

他们趁着夜色携手在沙滩、旷野上飞奔着,像一对轻翼的树神,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他们走向码头上的栈桥,爬上高高的灯塔,那里再也没有人会看到他们了,她那像水蛇一样的胳膊,紧紧将他的脖子缠绕着,温热而柔软的躯体紧迫地缚在他的身上,他搂着她纤柔的腰,用火热的吻封住她那缄默的香唇,她闭上眼睛,任凭他的唇肆意地侵犯,只记得那七月温暖的海水在灿烂的阳光下,色彩缤纷。



到了八月的最后几天,有一天中午,上面发了一份传真电报,说是据气象台观测,强热带风暴可能会在我们附近的海岸登陆,中心最大风力达到12级。消息不久就传开了,当时,我们正坐在饭堂,天闷热极了,开饭的时候,一群苍蝇乱哄哄地来回飞着,越发使人不安起来。然后,一个值班军官急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捏着一份文件。

等他的文件刚念完,任务跟着就下达了,为确保安全起见,部队须做好二级防台,人员及携行装备转移到附近的一个小镇。一放下饭碗,我们就干了起来,一排排帐篷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放倒了,铺盖被卷了起来,笨重的坦克和榴炮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雨布,像一只只伏在沙地上产卵的乌龟。一辆辆绿色的军车穿梭而过,东西被塞了上去,码了起来。天擦黑时,平原又恢复了以往的气息,光秃秃的一片,像是从未有人涉足过。

等装好车,编队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们的那位军医却不见了,不知道他什么时溜掉的,找了半天,也不见他的影子。队伍不久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上面只留下我等他。天渐渐暗了下来,我来回在草地上踱着步子,后来干脆躺了下来,夜空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与地上的连成一片,不停闪烁着。

我的眼渐渐合上了,不远处的涛声在耳畔回荡着,不肯停歇地低回浩叹着,声音越来越响,又渐渐随着星幕和树影一同沉了下去。海水的波浪缓缓涌了过来,轻轻托起身体,浪头越涨越高,又重重地坠了下去……。我打了个冷颤,惊醒了。

月亮高高地悬着,像一把浅浅的镰刀,来回地在原野上砥荡着,从地面上磨出一阵阵嚯嚯的声音。虫子越叫越欢,我竖起耳朵,从不远处的树丛阴影里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声,不久,两个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我辨别了一下,便迎面走了上去,接着,他叫出我的名字。“你怎么来了?”“你以为我愿意,还不是要等你这冒失鬼。”我不满地愤愤回道。借着月光,我朝站在他身边那个女的看了一眼,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身姿绰约的姑娘,“又去鬼混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想。“这是我的战友,我们住一个帐篷的。”他煞是正经地介绍道。姑娘小心翼翼地朝我伸出一只手来,我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却并不理会。

“老兄,该跟我走了吧,我还得向上面交差呢,你他妈的就不能安分一点。”后面那句我是说给那个女的听的。“你先回去吧。”他转身朝那个女的说道。“你先走吧,我一会就回去了。”女的小声地说。“你他妈的到底还走不走?”我大声地朝他吼了起来,他无奈地朝她摆了摆手,跟着我走了,那个女的站在那里,直到我们走远,消失在夜色里。

“货色不错嘛,是个大美人,你小子艳福不浅,怎么说呢,郎情妾意,卿卿我我,缠绵悱恻,水乳交融,巫山云雨,还有什么来着……?”我搬出一堆词汇,不无讥诮嘲弄地说。“她不是那种女人。”他说。“那她能是哪种女人,你小子有几根筋,我还不清楚?”他没有再出声了,只闷声闷气地一路朝前奔着。看得出来,他不想再和我搭讪下去,解释是多余的,我不太熟悉女人,所以不可能了解他。我却以为,早把他那装模作样看透了,也实在懒得去理他。

看样子我们得在镇上待一阵子。接下来的两天,一直是晴空高照,看不出一点变化,没有一丝风,太阳一直高高地挂在天上,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空气凝滞了,简直燥热得要命。

直到第三天下午,海面起风了,波涛汹涌。不久,那个巨大的海怪,怒吼着从海里爬了起来。海水越升越高,在高空伸展开来,化成大块大块的乌云,一摞摞从海上涌了过来。转眼间,这黑巫婆宽大的衣袂便遮蔽了整个天空,白昼有如黑夜。巨大的水怪,又以排山倒海之势,耀武扬威地举着拳头,对着天空——一张裂开的铁皮鼓,滔天的巨浪击打得它隆隆作响。接着,闪电撕开一道口子,暴雨如注,被倾盆地倒了出来。海妖肆无忌惮地肆略着,扯着树根,鲁莽地爬上海岸,挟着腥风臊雨在平原、村镇盘旋着,咆哮着,撕扯着,吞噬着一切。

夜里,大伙把门抵了起来,担心地缩成一团。门外面,树枝断了,玻璃碎了,堞墙塌了,一阵阵尖叫和呼喊,以及孩子的哭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混乱不堪,却又被呼啸的风一带而过,转瞬即逝。在海上,浪头越卷越高,席卷了整个苍穹,黑蒙蒙的夜晚,没有一丝光华,那星辰仿佛都已沉入深暗的海底。

过了几天,风渐渐小了些,我们那位军医越发烦躁不安起来,不时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然后有事没事大发一通牢骚,还动不动没碴找碴和人大吵一番。虽然防台还没有解除,晚上他还是跟几个人跑出去了,要再那样待下去,他肯定会疯掉。

显然,他还是去找女的,他自己也说过,他离不开又少不了她们。又是到很晚才蹑手蹑脚跑回来,又是乐此不疲,有时还酒气熏天,然后就和衣在席子上躺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天完全晴下来,我们又重新在海岸上支起帐篷以后,那时我们在镇上已经过了将近两个礼拜。



还是下午,小军官一早就赶了过来,当时她正弄着渔网,他就坐在她的身边,阳光在海面荡着金光,穿过沙滩,直射到他的脸上。他告诉她,他有多么热烈地爱她,他认识过很多姑娘,却从来不知道爱情,直到他们那天傍晚相遇。他太想见她,闭上眼睛就只看见她的脸和身影,他着实受不了了,不得不找了个借口溜出来见她。

姑娘放下手里的渔网,害怕而又陌生地看着他,她的心跳动得厉害,像涨潮时海浪猛烈地拍打着礁石。海风轻轻穿过她的手指,掠过她的发梢。她的脸一会儿紫,一会儿白,又慢慢变成陀红,像晚霞一样。海水滚动着,渐渐变暗,由浅蓝变成青灰。渔船在橙色的霞光里由远及近,一只只海鸟在它的上空不停盘旋着,洁白的翅膀不时翯翯发亮。

姑娘两条腿都发麻了,她在凳子上坐了整个下午,直到他让她出去陪他走走,才站了起来,慌乱地收拾了一下,便跟着他出门了。像往常一样,他们沿着沙滩一直默默地走着。他把鞋子脱了下来,提在手里,不时地弯下腰拾起一颗石子,然后奋力地投向海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沙滩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看着沙滩,看着海面,他的身影在波纹里来回晃动着,仿佛梦中的影子一样。

天擦黑的时候,他放慢了步子,上了岸,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来,紧盯着她的眼睛,忍了半天才说道:“累了吧,我们坐着歇会。”说着就在地面上坐了下来,她跟着也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他说他们部队要离开一阵子,得迁到镇上去,海面就要起风了,可他舍不得她,他一天也不能看不见她。姑娘哭着扑到他的怀里,双手缠着他的脖子,说她也爱他,他知道的,她会一直等他回来。可她心里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像那个女人一样一去不返。她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越发伤心起来。

月亮从海面升了起来,天色越来越晚,姑娘一直在小声啜泣着,他一遍一遍替她理着头发,擦着眼泪,一遍一遍地说着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他不会丢下她的,她是他的宝贝,是他最心爱的人。姑娘倒在他的怀里,又不时抬起头来,热烈地亲吻着她的情郎。

姑娘不情愿地送走了她的情郎,夜很深,月亮很亮。她看着他和战友并排穿过旷野,在星幕下渐渐走远,消失。她想起了什么,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回来的时候,老头子还醒着,他不怀好意地翻着眼睛,愤愤地说:“臭丫头,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像那个烂婆娘一样也跟人私奔跑掉了,死哪去啦。”姑娘瞪了她一眼,并没有理他,自顾自回了棚屋的里间,把门带了起来,就一头倒在榻上,昏沉沉睡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渔船相继开进了岬角的避风港,渔民们也都上镇上结实的房子里去了,海面和沙滩上变得空荡荡的。只有老头子和她别无去处,留了下来。他们在棚屋的前前后后打了几根木桩,然后就整日呆在里面,足不出户,像沙地里的寄居蟹一样。

乌云从海面黑压压涌了过来,海水沸腾了,老天就像老头子一样胍着一张锅底般的脸。风癫狂般整日整夜嘶叫着,这个强盗把石子、木块、树枝一股脑打在棚屋的门上、窗上、墙壁上和房顶上,又伸手揭走瓦片、墙坯,棚屋被撕扯得哗哗作响,房顶的一角开了个窟窿,墙头坍塌了一块,接着雨水就一股脑灌了进来。整个房子就像在海里飘摇的船一样忽升忽降,摇摇欲坠。她一直担心地看着天窗的外面,看样子雨水要这样一直下下去,永无尽头。老头子整日缩在墙角,手里捏着烟头,一动不动,像一只孵蛋的土鸡。

天渐渐好了起来,沙滩上的那株棕榈渐渐垂下头来,渔民从镇上赶了回来,海面又三三两两出现摇着橹的渔船。老头子把棚屋漏洞的地方补了起来,跟着就又出海去了。姑娘忙完了活计,匆匆收拾了一下,就出去了,空阔的海面很远,很蓝,沙滩被海浪冲刷过,显得平整干净。她漫不经心地沿着沙地走着,又从栈桥漫不经心地折回来,波浪撞击着桥墩,在桥底下打着漩涡,哗哗作响。天已经暗了,风从海面吹了过来,月亮轻轻穿过云层,树影婆娑。

他是不会来了,已经两周,她一直在等他,可他还是没来。白天侧耳就能听到海岸上一阵集合的哨声,傍晚时,漫步的军官们又回到海滩上。除了营房哨所,她找遍了所有地方,她看到有人走过来,以为就是他,走近了却总不是。她穿过沙滩,辗转跑向栈桥,爬上高高的灯塔,他还是不在,以前他就在那儿的,还朝她扮着鬼脸,顽皮地笑着。他已经回来了,却不来看她,看看这可怜的姑娘,他已经把她忘了。

并不是那样的,他心里有她,像她一样。她不了解部队的事情,上面分配了一些紧急任务,他忙完了就会过来的,他就要来找她了,也许就在今晚。要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会回来的,可为什么还不来呢,他可以溜出来的,他说过有个出口没设岗哨,他夜里从那溜出来过好几次的。她绝望了,他一定是真的把她忘记了,他那么轻佻,她又是那么个不起眼的姑娘,他早把她忘干净了。

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好,下半夜的时候,她听见老头子在咳嗽声中爬了起来,然后磨蹭着出了门。直到马达声渐渐远去,她才昏沉沉睡去了。有个人影穿过月光下的沙滩,朝棚屋这边走了过来,在屋子的前面停了下来,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最后在她的窗户外面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轻轻地叩着门板……。声音不大,却越来越真切,中间还有人小声叫唤着她。她睁开眼睛,赶紧爬了起来,“姐,是我。”她拉开木门,吃惊地看着门前的年轻人,是她的兄弟回来了,她拉亮了灯,把他让进屋里。这个邋遢的年轻人廋了好多,耷拉着个脑袋,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

“你怎么回来了?”姑娘诧异地问道。“我看到老畜生出去了,姐,我就想见你一面。”“这些天你都跑哪去了?”“姐,你不要问了,我就走,我就是来看看你。”年轻人眼圈一热,激动起来:“我出事了,就要走了,这次不会再回来了,也回不来了,姐,你一个人以后多注意点。”“出什么事了吗?你告诉姐,你告诉我,不管什么,你还有姐的。”姑娘也跟着哭出声来。

年青人一头倒在她的怀里,身体激烈地抖索着,然后就放声痛哭起来,她抱紧他,一遍遍抚弄着他的头发。“我杀人了,姐,我杀人了,派出所一直在找我,我不想坐牢,我不想坐牢,原谅我,并不是我干的,我只是揣了一脚,姐,你原谅我。我老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我早就知道……他们会逮住我的。一切都完了,都完了,这都是命中注定好的。”他哽咽地断断续续诉说着。他是个壮小伙子,身材高大,此刻却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斑螯那样抽搐着。

“也许他们会弄清楚的,你找他们说,事情总会弄明白的,你能到哪去呢。”

“没用的,姐,没用的,他们不会听你说的,你不知道。我不想坐牢,我完了,姐,我完了。”

“可你能上哪去呢,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

“姐,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再哭了,你原谅我,你原谅我……。”海浪声越来越响,东方泛出鱼肚白,天渐渐亮了。他止住哭声,从她的怀里抽出身来,用袖口揩了揩脸。“姐,我走了。早知道会这样的,注定好了,都是老畜生,以后你自己照应好自己。”说完他已走出了屋子,姑娘清醒了过来,赶紧跟了出去。小伙子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派出所来人就说我没回来过,姐,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呆呆地看着他走下海滩,头也不回地朝栈桥那边走去。“等一下。”她想了起来,便追了上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他手上。“姐,你留着自己用吧,我还有……”“不要再说了,赶紧走吧。”年轻人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穿过海滩,在树林后面消失了。

两天后,老头子从镇上回来时,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警探,胳膊下夹着一叠公文簿,派头十足,一副公家人的样子。他们找姑娘了解了一些情况,把她从头到脚试探性地瞄了一眼,然后丢了串电话号码,让他们发现情况时打给他们,就匆匆走掉了。

老头子大发雷霆了一番,掀翻了桌子,把屋里能找到的坛坛罐罐拎出来一股脑摔个粉碎。“你个小畜生,败家的玩意,天杀的东西,怎么会这样呢?早知道这样,生下来时,我就该把他扔尿桶里溺死,也不至于白养一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造孽啊!”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吐字不清地诅咒起老天和变幻莫测的海洋。



老头子病倒了。那天晚上,老头子在沙地上抽了一宿纸烟,一个人对着海水自言自语不停叨咕着。第二天,他没再出海了,倒在榻上躺了一天。夜里,他爬了起来,把柜里那瓶米酒翻了出来,灌了下去。半夜时他开始发烧,嘴里一直不停地讲着胡话。后来就一直躺着,再没爬起来过。

姑娘一早就上镇上走了一趟,老头子的情况越来越重了,她得找人给他看看,顺便拿几副药回来。她回来不久,镇上的一个郎中也赶了过来,给老头子把了把脉,量了量体温,在床头挂了个盐水瓶,然后又交代了姑娘几句,才背着个药箱匆匆走了。姑娘收拾了一下,一直忙到下午,才总算安顿下来。

病人终于睡着了,姑娘喘了喘气,从棚屋里走了出来。阳光还是那么热烈,海面还是那么湛蓝,那么空阔辽远,一直伸到世界的尽头。她在树荫下的石墩上坐了下来,一排搁浅的渔船来回晃着,几个光腚的孩子在海水的浅处嬉戏打闹着。她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喑喑地哭出声来。

后来,姑娘睡着了。她疲惫不堪,困倦极了,就靠着树干躺了下去,然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天放晚时,她醒了过来,便赶紧爬了起来。她得看看老头子烧退了点没有,问他要吃点什么,她怎么就睡着了。

她刚起身,他却突然来了,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她都以为他再也不会来了。那个年青人,还是一副老样子,像个犯错的孩子那样看着她,嘴里嗫嚅着,却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姑娘只兀自忙着,并没有理他。年轻军医紧跟着她,眯着眼笑了笑,好久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说道:“你还好吧,对不起,我一直忙着……,部队有时是这样的,你知道……。”姑娘把瓦罐提了起来,回头就进了屋里。老头子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个跟她进来的年轻人一眼,就把身子折了过去。姑娘把药水递给他,他侧着身子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从屋里出来时,他小心地问道:“老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没什么,大概是受凉感冒了。”姑娘终于开口了。“那我给他看看吧。”“镇上的郎中已经来看过了,不关你的事。”一阵浓烈的气味呛进她的鼻子,冲进眼里,她扭过头去,擤了擤鼻子。他没再出声了,只是跟着她在棚屋前坐了下来。过了好久,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你赶快回去吧,部队快点名熄灯了,不要让战友再到处找你了。”姑娘说道。”那个小军官不安地站了起来,在她的身后环绕地搂着她的脖子,尖声尖气地说道:“不要生我气了嘛,是我不好,这么久都不来看你。”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要不你早就会来的,你回去吧。”姑娘拉开他的手,冷冷地说。小军官却又上去,搂得更紧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求你了,原谅我,原谅我,现在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的,我需要你,不要让我走,求你了,都怪我,都怪我。”“你是个军官,家境也好,会过得很好的,你该找个城里姑娘,我只是个渔夫的女儿,根本配不上你,我也求你了,早点离开我吧。”“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需要你,我只需要你,原谅我,原谅我,我不是有心的……。”这个高大的孩子委屈地哭了起来。“我一直等你,可你就是不来,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了,我害怕极了,我知道配不上你,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为什么不来,我一直在等着,你却把我忘了,是我配不上你,你走吧。”姑娘没忍住,终于哭出声来。

“我配不上你,你那样漂亮聪明,条件也好,就像海上那遥不可及的星星,而我呢,只是块黑礁石,只要能在晴朗的夜晚把你看见,给我这暗无的海上一点光亮,就该知足了。我早就该知道的……,可我还奢望……。”姑娘已泣不成声。

他们抱在一起,搂作一团,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一遍遍亲着她,一遍一遍地请求她的原谅。他什么也没有掩瞒,告诉了她一切。他哭着、喊着、扯着自己的头发,一遍遍诅咒着自己。他轻浮、浅薄、脆弱,简直不堪一击,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发誓再也不去见那种勾引他的女人,而把她丢在一边。她可怜地看着这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懂。她早该知道,他会弃她而去,她们会把他从身边夺走,她只是不甘心等着。她抚摸他的脸,揩去他的泪痕,把头轻轻斜倚在他的肩上。

月亮升得很高的时候,她进棚屋看了一眼,老头子睡着了。她找了张毯子盖在老头子身上,轻轻熄了灯,就又出来了,年轻人还在屋外等着她。

他还坐在那里,看她走出来便赶紧站了起来,他还想说点什么,可姑娘已紧紧攥着他的手,深情地注视着他。她不能没有他,不能像失去孩子的母亲那样失去他。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他了,他却什么也不知道,而他也终将弃她而去,独留下她。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就像那条鱼儿一样,只剩下海水的泡沫。

直到很晚,他们还坐在一起,相偎在沙滩上。



天刚亮,小军医就背了个箱子过来了。老头子呻吟了一夜,半死不活地卧在榻上。他拿出听筒仔细地听了一遍,然后告诉姑娘,肺里听到一阵阵罗音,心脏也不太好,他说需要先到镇上医院拍张片子看看。姑娘并不明白他在说啥,只是很明显,老头子的情形比她想象的重得多,他以前从没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凶狠、倔强,并且顽强,就像栈桥边的石柱,她甚至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倒下。

小军医神情严肃,坚持一定要找个大点的医院先检查一下。老头子却死活不上医院,他说他从未上过那儿,也从不相信那里,而且他的情况他自己清楚得很,根本没有军医说的那么重,只要打两支退烧针,吊几瓶水就行了。结果毫无办法,只好依老头子所说,给他打了针,又拿个吊瓶在床头挂上。这样坚持了几天,烧退了下去,老头子似有好转,已经能多少喝点粥什么的,晚上也能安静地睡上一会,只是还咳嗽得厉害。

这一阵子,他总是准时赶来,一直张罗到很晚,然后准时匆匆地离开。姑娘问他什么,他就说上面知道了整个情况,他跟领导们讲清楚了,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和认可,她不用替他担心。她就没再说什么了,只是一直看着他。

他只顾埋着头,先是把一支体温表小心地插在老头子胳肢窝里,又用听筒来回在老头子胸口移动着,然后颦着眉头,朝老头子脸上看了一眼,整个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久,他给老头子注射完了药物,在床头把盐水瓶挂上了。

他把听诊器收进箱里的时候,她把水杯给他递了过来。“天气太热了,到外面等吧。”她说。年青人接过杯子,便跟着她出来了。月亮刚爬上海岸,整个海面黑漆漆的一片,只听见海浪涌上海滩时的一阵阵沙沙声。他告诉姑娘,老头子比前几天好了点,可总体情况并不是太好,得细致检查一下,一定得上医院看看。“他不会去的,就算去了也没用。”说完这句,姑娘就没再出声了。小军医又讲了部队和医疗上的一些事情,后来又想起来,以前他还在学校时,就遇到过一个感冒的,因为没放在心上,后来竟突然死掉了。姑娘只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他觉得她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便没有再出声了。

月亮渐渐升高了,整个沙滩上罩了一层薄雾般的荧光。年轻军医想起了什么,便放下手里的杯子站了起来,然后径直进了棚屋,给老头子拔了针,又匆匆提着箱子出来了。姑娘还木然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一般。他走了过去,说道:“我回去了。”她仿佛惊醒般赶紧站了起来,“我送送你吧。”她说。

他们笔直地穿过沙滩。他走得很快,姑娘一直紧紧地跟着,塑胶鞋子踢在带静电的沙尘上,啪嗒作响,扬起一串串噼噼啪啪的火星。他们不久就上了海岸,然后穿过草丛、旷野、浓密的桉树林,似乎要跟着月亮,一直这样走下去,没有尽头。在冲沟上面,他们停了下来。借着月色,顺着一条隐约看得见的斜坡,小心翼翼地下到这峡谷的底层。

月亮已经升高了,很亮很亮,那连绵不断的原始蕨类,像一条蜿蜒的河流,碧波在微风中轻轻荡漾着,延伸着,散发着夜露的清香,一直到河流的远处。她埋着头,像蜕皮的蛹一样,默默地把衣衫一件件褪了下来。在皎洁的夜色里,在碧绿的水里,美人鱼摆动着尾鳍,缓缓地游了过来,浮出水面。像是阿芙罗蒂忒女神,像夺目的珍珠,从海水和贝壳里盈盈飘来,像一朵盛开的花儿。

少女那如汉白玉般洁白的躯体,在月光里晃动着,摇曳着,渐渐消融,与月色连成一片。她喘息着,呻吟着,抽蓄着,一阵剧痛从地底穿过她的身体,深入内脏,骨髓,血液凝固了,心跳停滞了。她能听到骨头像搪瓷一样裂开的声音,身体像春潮时的浮冰一块块断裂,散开,四处飘荡……。

她把身子给了他,于是,便哭了。她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她正潜逃在外的兄弟,卧病不起的老头子,还有那条鱼儿,只轻快地从她的眼前一游而过,如影子一般。一切都结束了,不留一点痕迹,只有那海水的泡沫,碎裂,消逝,无声无息……。

老头子一直窝在那里,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不时地探出头来咳嗽两声。年轻军医照例准时过来给他打点液体,服些药片,后来又在镇上拿回几副草药,可还是时好时坏,总不见好转。姑娘挨着床沿一直坐在老头子身边看护着,情况好点的时候,老头子也说上几句,无外乎是一连串的咒骂,姑娘甚至记不起来他什么时心平气和过,后来,他说不下去了,咽了两口痰,声音缓和了,他说他就要死了,随时都会咽气的,他白活了一场,除了一条破船,连个女人都没有,现在都结束了,以后,谁愿上哪儿便上哪儿。

她一直看着老头子安静地睡着了,才走了出来,天还是那么闷热,但多少有点风,剩下时间,她就在渔棚外面的树荫下,坐着等他——她的情郎。他会准时过来,准时离开。年轻人在的时候,她总不时看他两眼,他还是那么漂亮、活泼,像个孩子,可有时却又像那么回事地一板正经,她几乎并不理解他。

他们谈得不多,可她需要他,只想他在这里,只要还能看见他。她相信,他也需要她,像她一样。他会坐在她的身边一直看着她,她记得那双眼睛,像和风,像丛林里奔跑的小鹿,像山谷里平静的湖泊。他会准时回来的,她知道。他还舍不得她,至少现在他不会丢下她的。

她不知道小军官什么时走了就不再回来,但他就要离开她的,随时都会,然后一去不返。像一片雨云,终究会离开天空。她似乎一直在尽力拖延着,却又无能为力,仿佛一个溺水者抓紧一根稻草。什么也改变不了,可让它迟些吧,再迟些吧。

天很暗,这阵子月亮又没了。她的小军医大约已经上了海岸,回军营了。他走的时候,一副无精打采、恋恋不舍的样子。她在等他明天过来?或是等他哪天突然走掉,再不回来?她不知道,她只是一直在等着什么,并且还会等下去,没有尽头。


十一


转眼间,我们已经在海岸线上驻扎了将近三个月,所有演练差不多结束了,最后一个礼拜的时候,我们开始收拾着,准备撤离。我的那位小军官也越发不安起来,似乎他对这里已经习惯了,竟渐渐依赖起来,眼看就要走了,便觉得恋恋不舍。像刚挖出来准备迁移的树苗一样,耷拉着树冠,整天一副单相思魂不守舍的样子,使我这跟他一块的倒霉鬼也浑身不自在。说起来,还不是为他那上辈子欠的情债。不知为什么,我几乎恨起他来,就差动手揍他一顿。上次他和领导反映,海边有个渔民大爷病倒了,几个领导竟然都相信了,便老是屁颠屁颠地背个治疗箱单溜,一直搞到大半夜才跑回来,鬼才知道是去干什么。

这个多情种最近几天跑得更勤了,常常是下半夜我睡熟以后,他才悄悄回来,说是赶在回去前让那个病得不轻,又无依无靠的老大爷好转起来。有一天晚上,我困倦极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躺着却又总睡不着,好不容易刚合上眼,他却正好赶了回来,然后,我就又醒了。便越想越气,结果便爬起来和他大吵了一通。他并不出声,只是蹲在地上,突然兀自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竟一发不可收拾。

这下我完全没辙了,简直手足无措,幸亏我们那顶帐篷偏离岗哨,加上大伙这时候都睡得很死,也就没惊动他们。我只好好言相劝,说了一堆的废话,几乎没一句中听的,但过了不久,他还是抹了抹眼泪,停了下来。然后,他又兴奋起来,讲了一些爱情之类的鬼话,最后,把他这些天的经过都讲了出来,说完竟又独自笑了起来,简直不可理喻。一直到远处的公鸡打鸣,才相安无事,各自昏沉沉睡去。

刚躺下不久,就听到起床哨声,我只好生硬地翻身爬了起来。当我出操回来,黎明的第一缕光芒已穿过拂晓,透过帆布帐篷,照在我的伙伴——那个孩子天使般的脸上。我顺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他便懵懂懂睁开双眼,伸着懒腰,打了个重重的哈欠。

不久,他恢复了精神,又是那样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整个上午,他总不时欣喜地看我两眼,似乎我们之间有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他至少认为我应该替他高兴,分享他的快乐,我却不以为然,只自顾自地忙活着。中午刚放下筷子,他神皮鬼脸地对我使了个眼色,就等不及又跑出去了,我落得个清净,暗自庆幸可以美美睡上一觉。

我刚醒,他就回来了,整个下午,他老是对我嘿嘿傻笑着,简直让人烦不胜烦。天刚放晚,他便死活拽着我,一定要我和他一起去看他的病人,虽然极不情愿,却也毫无办法,只好勉强跟他去到海边,权当是吸口新鲜空气。一路上他告诉我,是她让他带上我的,因为他不止一次提到过我,于是,她就想见见我。看他那春风得意的样子,无非是想拉我下水,可我也实在不好扫他的兴。

我们沿着沙滩,没有多久就到了。顺着他的视线,在几棵树围成的树荫下面,是一间破落的旧棚子,像所有渔棚一样,在离涨潮线十几步远的地方,面海而立,只是更旧更破,要是只简单沿着海滩从这里走过,便相信这里很久已没人操持了,原先的渔民早换了行业,搬走了。那是最简单粗糙的搭设,无外乎就是几块土砖打的地基,竖起几根立柱,钉上几块毁坏的船板,顶上连着几块歪歪斜斜的石棉瓦,大概是后来发现漏雨的地方,便又覆盖着几层雨布。就是这样的住所,主人也难得修理一番,棚子整个塌向一边,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其吹倒。

在渔棚的大叶榕下面,一只煤球炉正冒着青烟,边上沿着墙根是一条横木搭成的台子,上面放满了叠在一起的锅碗瓢盆,东西虽破旧,但总算摆放整齐。台子的前面,摆着一口盛满水的大缸,缸口正对着一口老式压水井的壶口。渔棚的木门开着,有个姑娘听到声音,从里面慌张地走了出来。

姑娘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初看上去,和一般的乡下女孩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件浆洗得发灰的白色短袖衬衫,一条咖啡色短裙,为了行动起来利索,衬衫的两头被绞在一起,在右边腰上打了个活结。一头深褐色的头发挽了起来,在后面盘了个髻,略显黧黑的脸上汗津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撮刘海顺着脸颊一直贴到下巴上,明亮的眼睛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却显然像在躲着什么。她不情愿地朝他看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便顺手把眼前的发梢拈到耳朵后面。

小军医放下箱子,说道:“老伯下午还好吧。”“嗯。”她低下头小声地答道:“熬了点粥,刚让他喝下了一点。”“瞧,我把我们的文豪给你带来了。”年轻军医看了我一眼,又向姑娘示意了一下,便笑呵呵带着调侃的声调说道。她免不了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嗫嚅了一下,却终于没发出声来。我也是半天才伸出手来咕哝着说道:“你好,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对不起,是我让他邀你的,耽误你时间。”她拘谨地笑了一下,说道。显然,她和我一样,并不太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

她把我们让进渔棚,一起去看了看病人,老头子又廋又小,一蹶不振,哼哼唧唧地在墙角的一张榻上背过头躺着,像一只抱头蜷缩着的黑猩猩。他听到我们说话,抬起头痛苦不堪地朝我们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却并不理会,又自顾自埋下头,气若游丝地喘息着。我的小军医又检查了一番,便从药箱拿出配好的两瓶盐水,让我给他橹把般的手背扎上针,姑娘一直兀自手足无措地站着,小心地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收拾完,我们就赶紧逃出来了,里面闷极了,一股浓重说不出的怪味,几乎要使人眩晕。姑娘还在里面和病人说着话,似乎争执着什么,过了好一会,才不慌不忙拎着张折叠式方桌走了出来。

她把桌子在渔棚前撑了起来,又像变魔术般端出几盘菜肴放在上面。她的招待简单而又丰盛,一份杂鱼汤,一盘尖螺,几只大虾,一碗大白菜,还有一碟不知名的小炒,味道有些像丝瓜,据姑娘说是长在浅水中的一种水草茎部切断然后用开水烫出来的,她为这几乎准备了一个下午。她示意我们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摆上碗筷,也跟着在我和小军医中间坐了下来。她一边放下头发,一边说道:“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你们,实在不好意思。”“够好的了,以前我一个人,可没这样好过,他才第一次来,就有这样的口福。”年轻军医装着一副不满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指着我说。姑娘看着他那滑稽的表情,竟噗嗤笑出声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当她拿起一支啤酒,一一往我们碗里倒了一些,整个场面便变得轻松起来。

从我见到这个姑娘开始,就对她抱有好感,显然,她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我一直以为不过是个迷惑人的小妖精,她那里有个病人,却恰恰和一个医生好上了,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因而,不等几杯酒下肚,就能很自在随意地谈起来,像是尽释前嫌的一对朋友,突然比以往更亲近了。她向我们打听老头子的病情,轻松地讲着渔民那不太安定的生活。这是个坦然面对一切的姑娘,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

我的伙伴一直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讲着部队那可笑而笨重的生活和规矩,训练间隙闹出的笑话,枪和榴弹的零星部件,两栖坦克的性能和它发动时的巨大声响。然后是他那糟糕的生活习性,最重要的是那次在海滩上遇见了她,扶着她上岸时,他心里就有种从未有过的莫名其妙感受,这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可不久前的那场风暴,简直让他后悔莫及,他担心死了,害怕就要失去她,可她还是原谅他了,她是那么好心善良。

他说话的口气和声音,总使人有一种错觉,仿佛并不是在说他自己。他一边讲着,一边紧紧握着姑娘的手,眼里不自觉挤出几滴泪来,姑娘一直在静静听着,深情地看着他,不时露出莞尔的一笑。

太阳落了下去,晚霞像染料般扩散开来,浸透了整个天空和海面,晚风轻拂而过,穿过这层粉红的帷幔,一直落到姑娘的脸上,在她的脸上涂了一层淡妆。仿若一朵沉睡的花儿,倦意未尽地苏醒过来。海藻般的秀发随风起伏,泛着波浪的清香。她深情地望着他,像霞霭般柔和、温暖,在那暖调的光线深处,海水不安定地起伏着,那深蓝的液体仿佛就要从眼中淌出来。她明明是在微笑,却含着不易察觉的无尽哀怨。

他终于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月亮正缓缓穿过树梢,落在他那孩子般的脸上,在他那倦怠的身体上。姑娘抽出她的手,轻轻站了起来,朝我示意了一下,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她似乎是让我跟着她,我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那个睡熟的年青人,便有些不情愿地一直跟着上了海滩。

“他太累了,让他歇一下吧。”她低着头轻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像告诉我什么。她沿着沙滩朝前移动着,却又犹豫不决,修长的身影颤颤惊惊,像月光下的船缆,忽上忽下,游移不定。她走得很慢,有时又不安地停下来,左右顾盼,似乎有什么要和我说,却又不能完全肯定。

她终于停下了,回过头来,“我们坐着歇会吧。”她的声音不大,几乎是哼出来的,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菜烧得不好。”老半天她才好不容易又挤出一句。“还好,比我们饭堂好多了。”我接过话茬说道。“你们部队就要回撤了,对吧。”“大概还有几天吧。”“他常说到你,说你总像个长辈那样教训他,但好多时候又全赖你的照顾。”“也没什么,部队就这样,我正好和他一起。”我极不情愿这种一问一答式的交谈,她似乎看了出来,知道无法继续下去,便没再出声,只一直望着那幽暗的海面。

“有一次,我和他也是在这里,当时天还亮着,太阳正贴着海平面。”她换了一副低缓的声调说道:“他对我念道:

‘我愿驾上轻风的翅膀,

去到那遥远的海上,

赶在薄暮时分,

与落日同沉海洋,

鲜花、泡沫、欢唱。’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哭了,弄得他手足无措,他说那是你写的。”她一直没转过头来,似乎这些话都是对海水说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幽暗的海面像一条隧道无穷延伸着,似乎永无尽头,波浪低徊轻荡,仿佛诉说着海底深处的无尽幽怨。她终于从沙地上站了起来,笔直地在那银色的月光下,海风拈起她的秀发,从耳畔轻拂而过,一层层海浪紧跟着涌上沙滩,拍打着船舷汩汩作响。

她一直住在这儿,打出生那天开始,像鱼儿一样,她从没有离开过这片海滩,离开这低矮的棚屋和那暴躁的老渔夫,她将永远那样过下去,直到化成海水的泡沫。

他并不知道她有多么爱他,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无法怨恨、责备他,却一刻也不能没有他。他像个顽皮的孩子,只要他愿意,总有办法逗得她呵呵大笑,假如他犯了错误,就会哭着喊着,直到你原谅。她不能失去他,不能像一个母亲失去孩子那样失去他。

那天,她坐在棚屋前石墩上,他蹲在她的脚下,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裤腿,那时她就知道,她再也离不开他。后来,他捧着她的脸,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把含羞草那蓝绒色的小花插在上面,他说过她的秀发像海带丝一般,泛着海水的绿光。那时,他紧紧握着她结茧的小手,心疼不已地把它放在他的胸口,说他爱她,他不能没有她。她摸着他的心跳,眼里含着泪光,她会失去他,像失去亲人那样失去他,像已经模糊了的那个女人一样。除了他的爱情,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就像是飞蛾投火,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然后化为灰烬。他就要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他自己却并不知道。这是她的宿命,从她出生那天就注定了,什么也无法改变。

他会伤心一阵子,可不会太长,他那么年轻漂亮,姑娘们会使他把她忘干净的,他永远是那么热烈,那么轻浮,像个孩子,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就要走了,永不归来。


十二


我们部队不久就离开那块地方,我的小军官日日嚷着要去看他那位姑娘,直到我让他相信,他根本不可能娶她,而这只会让他的姑娘雪上加霜,他痛苦地抱着头哭了起来。可过不了几个月,他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的,事实正是这样,他又结识了个花枝招展的城里姑娘,依然是兴高采烈,欢蹦乱跳,喜气洋洋。

那天晚上,他趴在石墩上睡着了,他太累了,睡了好久。她说她无法告诉他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个小她一点的弟弟,不久前出事了,他迟早会出事的,他还是个孩子时,她就晓得。她相信那就是命数,她也一样,什么都无能为力,对它你能做的只是服从。

她记得那个女人,她很美很美,可现在已经模糊了,那时她还小,不知道为什么,女人总是抹着眼泪嘤嘤哭着。只有一次,她把她抱在怀里,就坐在这片沙地上,一边哼着好听的渔歌,一边给她扎着小辫。她记得那天的晚霞,像女人一样,也是很美很美。

女人是老渔夫从镇上赶集带回来的。当时他刚四十出头,当地的叔伯大婶都说,他也老大不小,该找个女人料理料理了。女人又哭又闹,就像一只乱抓人的猫,老渔夫就找人用麻绳把她绑了起来,用牛车拉了回来。那两年,老渔夫既不喝酒,也没找过女人,只一门心思经营那条渔船,于是,到年底的时候,便匆匆去了趟集镇。女人只有十八九岁,还是个长得水灵灵的姑娘,只是一直哭,老渔夫却只顾一路赶着牛车,一路哼着小调,感到满意极了。

回来后,女人就在棚屋前给他跪了下来,女人叫他好心肠的大哥,她说她受骗了,家里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肯定都在找她,他们一定急坏了,她哀求他放了她,说是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哥的大恩大德。老渔夫感到乐滋滋的,但又并不理她,他只记得他花光了两年的鱼钱,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女人一直闹腾到后半夜,直到他忍无可忍,狠狠地给了她两记耳光……。

老渔夫没再出海了,像个狱卒一样,只是一直看着他的囚犯。几乎一刻也不敢懈怠,生怕有个什么闪失,让她跑掉。女人还是一直哭,直哭得他心烦意乱,于是,他免不了又抽她两耳光。这样过了一阵子,那天,女人又哭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老渔夫顺手递了条毛巾给她,说道:“这又是何苦呢,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不会亏待你的。”女人便没再哭了。老渔夫买了把锁,就又出海了,只把她一个人关在渔棚里。

有一天下半夜里,老渔夫赶着出海,就匆匆上船了,结果忘了上锁,女人等他一走,就乘机跑掉了,可她并不认路,出了渔屋就只是一直跑,刚爬上海岸就被逮个正着,一直拖回来打得半死。后来她又偷跑过两次,有一次都已经跑到镇上,只差找到车站,却还是被老渔夫抓了回来。他还威胁她说,要是再被他逮住,就把她用块石头坠着沉到海里。

女人安分了下来,没有再逃走了,在渔村她没有一个熟人,他们却都认得她。年底的时候,老渔夫大致张罗了一下,从外面找了几个人回来,买了一大串鞭炮,又让一位大婶给她修饰了一番,便开了几桌筵席,前后折腾了好几天。从那以后,她给老渔夫做起家务,过了一年便生了个女娃,中间隔了两年,才添了个男丁。那几年,老渔夫见了人总是神采飞扬,他看得出来,她认命了。可就在这之后不久,生活刚安顿下来,却节外生枝,女人突然跟人私奔走了,事前没有一点预兆。

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样,老渔夫扒了几口饭,对女人交待了几句,就出海了。他只记得那天虽然是落潮,风浪却是很大。出了事以后,村里有人告诉他,他们早觉得蹊跷,有个外地鱼贩子老在这地方转悠,有一次,就有人亲眼目睹他们眉来眼去的。后来,他记了起来,前一天晚上女人手上抱着小的,却又拖着大的的手,不知怎么,竟兀自哭了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那一阵子,老渔夫总是在镇上喝得烂醉,回来就摔东西,逢人就骂女人是个天生的婊子,良心完全叫狗吃了,他对她那么好,她卷着铺盖,屁股还没擦干净,就跟个男人跑了。放下他不说,却狠心把两个嗷嗷待哺的崽子丢下,这哪里还是人,连畜生都不如。他说她就像前些年头有人种在冲沟里的罂粟花,外表艳丽,深处却冒着毒汁。

老渔夫恨透了那个女人,他说他不知道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种事偏偏让他撞上了,都好几年了,笼里的鸟竟然就这么飞了,真是八辈子也想不到。他也恨透她们姐弟俩,丫头片子越来越像那个女人,出落得几乎一模一样。小兔崽子呢,也不像他,贼头贼脑的,没一点渔民的样子,倒是更像个鱼贩。老渔夫越想越气,只是看着她们,他都受不了。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哪天一气之下,会不会宰了他们,只好逃到镇上,在一个小酒馆里坐了下来,像生了根的木桩一样,似乎再也不想挪动了。一直到酒店关门的时候,他才骂骂咧咧,歪歪扭扭地一路走回来。

他烂醉如泥,张牙舞爪,即使晚上没一点月色,她们也能看到那双满布血丝,火红的眼,它流着血水,闪闪发光,你相信,它会把你从任何地方找出来。他暴跳如雷,揪着她们的衣领,把她们从棚屋一直拖到沙滩,掼在沙地上,不分青红皂白,只是一个劲揍她们。她们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有个大娘或大婶过来拉开他,他甩开胳膊,不堪地诅咒着,恶狠狠地回头瞪上她们一眼,把唾沫啐在她们身上……。

我们回来时,他还没醒过来,我便拉了拉他胳膊,把他叫醒了。他吃了一惊,惊惶失措地看着她,说道:“我怎么就睡了,时候不早了吧。”我们又随意说了点什么,便和她道别,匆匆赶回军营了。在叫醒他之前,姑娘轻声地对我补充道:“你们回去后就不要让他再回来了,让他忘了这里。”我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十三


两年后,我偶然再次路过那片海岸,那里的一切都还没变,两年前仿佛昨天一样,带着故地重游的兴致,我背着相机走遍了整片海岸。夜晚,我疲倦地住进了小镇的旅馆,倒头刚合上眼,就被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唤醒。还以为只是服务员送茶水来的,门前却站着一个扑脂抹粉,穿着吊带睡衣的浓艳女郎。我看了她一眼,刚觉得像在哪儿见过,她突然讶异地盯着我的脸,尖叫了一声,接着就慌乱地匆匆逃掉了,她身后的秀发有一股海藻般的清香。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个渔棚,房子已完全倒塌了,人也走了。中午,我在附近的一个渔家买了顿饭,便顺便问了一下,一位大妈告诉我,两年前,老头子就死掉了,后来,那个年轻人也被逮住了,然后姑娘就出去打工,说是要把她的弟弟赎出来。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她回来过。

那天夜里,我看见那片海,海水如浓墨一般,伴着激起的浪花,整个就像一块巨大的大理石地板。在海边的码头上,一个稚嫩的小姑娘,惊惶失措地看着放荡的水妖跳上渔夫那潮湿的船舱。一条漂亮的鱼儿,在月光下,爬上暗褐的礁石上,转眼化成个俏丽的姑娘,她的微笑是那么迷人,如一弯浅钩的月牙挂在海上。

我睡在水的中央,

黑暗的是这海,

风磕碰着前进,

浪花于是涌进胸膛。

三天后,我又匆匆离开那里,从此再未见到那尾鱼儿,听说鱼儿没了尾巴,就再也不能回到水里,直到化成海水的泡沫。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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