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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后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张林    阅读次数:6829    发布时间:2014-07-15

1


在父母遥隔千里的一片期盼和斥责声中,我终于还是决定回家了,不回又能怎么样呢?在外闯荡那么多年,该奋斗的也奋斗过了,该拼搏的也拼搏过了,到最后却还是逃脱不了最初的命运,上帝并没有因为我的奋斗和拼搏而眷顾于我。

这么多年来的风尘浪迹,已使我身心疲惫不堪,若问我这期间收获了什么,那么我想最大的收获便是在这让人眼花缭乱,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脑子成天被那些追名逐利的新闻震撼得快要麻木的时候,依稀之间,我觅见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只是那条道路太过漫长,遥远,而且走的人又寥寥无几,因此显得渺茫而不现实。

光阴荏茬,岁月如梭,眼看自己年龄将近而立之岁,我的人生却还是一事无成,两袖清风。这个年纪,村子里该嫁的女人早已嫁光,该娶的男人也已娶了,而我却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态如困兽般继续“裸奔”在这个遥远的城市。

这是非常希奇的一件事,简直到了丢脸的地步,对我们那里的村里人来说,“光棍”这个帽子是谁都戴不起的,于人前自己丢人丢脸,折射到父母身上,就成了他们引以为耻的羞辱。

如果说“光棍”是一顶盛满别人蔑视的草帽,那么“老光棍”就是一顶盛满他们各种流言的铁帽了,它不仅沉重,而且丑陋,别人可以因此直言不讳的来蔑视这样的“老光棍”,更可以理所当然的去贬低他们的父母,加之以各种谣言。奇怪的是,“老光棍”的父母居然也自惭形秽地接受了他们无论怎样轻贱蔑视的目光,似乎自己的子女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背叛了自己,成了不孝子。

我是一个即将从“光棍”步入“老光棍”行列的“光棍”。我想,或许这就是母亲常常在电话中怨泣着斥责我的原因吧。

如今,我想我是对命运妥协了,就算是这样吧,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么不公平。为了填补心中的缺失,我还自欺欺人地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妥协理由,那就是,我要趁如今还没有老去的时候,及早回去弥补回父母丢失的颜面,做一个孝顺父母的孩子。

我必须趁现在还算年轻的时候找个女人了。以前,在我人生的天平上,梦想总是大于感情,在时间的催化下,梦想变得轻浮起来,感情开始大于梦想。有时候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龄来,心里头就会不自禁生起一阵寒栗,这种寒栗就像以前上学时,一想起高考那天的到来就会感到恐慌一样,就像身后有头猛虎,你只有不停的往前跑才能免遭被食的厄运。高考这头虎的期限是三年,成蛇成龙,三年之后,你总可以捡起一块砖头转身把它吓跑,要么是一块土砖,要么是一块金砖。

而人生这头猛虎的期限是多久呢?我们何时才能拾起一种强有力的武器转身把它吓跑?我想,这是没有固定答案的,人生是一个不断追求的过程,只要你碌碌无为一天,只要你虚度年华一天,人生这头猛虎就追逐你一天。对每个学子来说,金榜提名是他们制胜那头“短虎”的武器,而人生这头“长虎”,你用当初那块金砖却不一定能够把它吓跑。

是这样的,你只有做到事业有成了才能让它退避三舍,只有做到功成名就了才能让它知难而退。这就是你制胜它的法宝和武器,而你何时才能拥有这样的武器呢?是在你年轻气盛的时候?在你年富力强的时候?还是在老太龙钟的时候?我想,只要你起步得越早,成功自然就会来的越早,这是毋庸质疑的。

村里人的思想是保守的,他们认为一个男人只有做到这样才是真正的男儿,真正的孝子。村里人的思想还是前卫的,他们认为:一个男人,如果你做不到事业有成,功成名就,那么至少你必须要娶到一个优秀的老婆。这样看来,似乎娶到一个优秀的老婆就可以弥补你事业上的失败了,或者说娶到一个优秀的老婆就是一件功成名就的事了。

我感到懊丧极了,因为至今为止,这两者之与我仍还是镜花水月,一筹莫展。也罢,我想,回到家后,事业有成我就不去妄想了,农村这块土地永远也走不出梦想中的康庄大道,但说不定还能讨到一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老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优秀的范畴。

怀着这样的心思,我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2


火车到达家乡的省城后,我迫不及待的跳上了直奔家乡县城的班车。一路颠簸,归心似箭。窗外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树木,一座座巨象似的大山,看上去十分瑰壮,十分恣意,我却无心留意,也无心观赏,那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立刻回到家中,把一切抛在脑后,然后大睡三天三夜。

中午的时候,班车到达小县城——平坝,一个满城飘尽垃圾杂屑的县级小城,我三年的高中生活就是在这个落后的小城度过的。下车后我又重走了一遍当初熟悉的每条街道。

那年我离开家乡后,这个小城在我消散的记忆中晦历了五年,五年后的今天,它的风貌似乎没有多大改变,地下的垃圾依旧在风的怂恿下满天飞舞,墙上的涂鸦依旧张牙舞爪地吸引着每个路过的行人,只是我欣喜地发现,以前路上拉三轮车的如今换成了电动三轮,地下的水泥路面换成了漆黑的泊油马路,还难得一见地看到,泊油马路上竟还飞驰着许多崭新鲜黄的的士,那些的士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它们在路上飞跑的身姿就像一个个身着黄色裙子的少女提着裙摆在奔跑,另外我还看到,马路上的十字路口处,有的地方居然也像模像样地立起了一根交通灯,这看起来就像一个乞丐在脖子上套了一根金项链。

这个落后的小城如今打扮得像个低俗的爆发户,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我还是一成不变的喜欢它,我喜欢它只是因为它的存在,而不论它以怎样的风貌存在,难以磨灭的记忆只与过去有关。

曾经,它像个母亲一样,在我年少轻狂的时候,给了我一片挥洒青春的天地;曾经,它像个知心朋友一样,在我挥洒青春的时候,给了我一段难忘的美好时光。三年的高中生活,那些曾经酸涩的,快乐的,难以启齿的,在岁月的沉淀下,如今统统都变成了最美的回忆。

在记忆的驱使下,我不经意间漫步到了平坝中学的大门口,这所学校就是我曾经度过了三年的高中母校,它是我一切快乐记忆的起点,也是我一切忧伤记忆的终点。我看到以前那撞陈旧的教学楼如今已换了新面目;旁边的两撞旧宿舍楼也已夷为平地变成了两块小花园,以前的水泥地面变成了一块绿草茵茵的草地,草地上种了些不知名的花花树树,那些花儿红白相间,红的开得鲜艳欲滴,白的开得肆无忌惮,一株株不高不矮的树木恰如其分地点布在红白之间,整个花园里充满了春的艳丽和芬芳,每一寸土地都显得春意盎然,美不胜收。这片充满了春色的花园让整个学校看上去竟有些宁静致远的意味了。

教学楼前面的操场扩宽了许多,有好多学生正从上面走过。此时正是中午学生们放学的时候,一群高高矮矮的学生穿着蓝色校服从门口走出来,他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我躲在学校大门外目睹了这场壮观的放学盛景。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已经老去的自己,从他们天真烂漫的面孔上,我看到自己这颗心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蒙上了一层灰。

真的,我不敢和他们走在一起,那样只会让我感到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他们富有,他们挥霍,曾经我也像他们一样充满理想,充满进取,只是曾经的理想和进取却见证了今天的一败涂地,伤痕累累,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曾经我也像他们一样年轻,像他们一样有着一张天真烂漫的面孔,我不知道,许多年以后,等他们真正走入这个社会以后,还有多少人能保持那天真的容颜不变,有多少人能保持那颗年轻的心不变。

我偷偷瞅着学生们已经走光,然后慢慢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蓦然,在操场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啊,那是我敬爱的班主任老师,他正和几个学生在球场上打篮球,几年不见,他的身子看上去还像以前一样硬朗矫捷,似乎岁月并没有从他身上掠走一丝英气。我不知道这几年,是否他已经忘记曾经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成天沉默寡言的学生。

班主任老师在球场上奔跑的英姿立刻让我想起了那一届那一班的那一群人,我亲爱的同学们啊,时光流逝,如今你们天涯何在?有谁成家立业了?有谁平步青云了?还有没有一个人记得曾经那个默默无闻的杨少一?

此刻,我想起了曾经在校的沉默时光,又想起了离开学校后在外流浪的酸楚往事。悠然间,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勇气,有团力量开始在我身上盘亘不息,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想走到操场上去拥抱我的班主任老师,我要把这几年流浪的辛酸历程向他倾诉,告诉他这个世界并不像他说的那般美好,然后我要让他来抚慰我这颗受伤的心,最后让他再给我一次重新面对人生的信心和勇气。

我刚要动身向操场走去的时候,立刻看到那几个和他打球的学生突然一齐离开了,顿时,球场上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来回奔跑的身影。看到这悲伤的一幕,我突然像是被一根针刺得清醒过来,原先身上那股川流不息的力量顿时也消失得无处可寻,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走到操场上去与他见一面。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老师永远只是我们每个人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而已,就像我们每个学生永远也只是老师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一样。学生只是我们每个人人生中的一个阶段,老师就是我们这个阶段的一个指引和钥匙,他为我们开启一扇门,把我们带到这扇门前,然后停步鼓励我们走进各自精彩的世界,最后转身离去继续引领他的下一批入门者,他永远不能陪伴我们每个人走到尽头。

想到这些,我不禁感到有些悲伤起来,可想到这悲伤却来得全没来由,或许世事本就如此吧,花有花开花落,就像人有离别生死一样。想到这些,我渐渐释然了,最后我毅然转身离去,再见了,我的老师,再见了,我的母校,再见了,我的青春。


3


我的家乡是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从平坝到我们那还要坐一个小时的班车,在乘上回家的班车之前,我去了一躺高原家,他和妻子在城里租了个门面,专门卖些简单的家具,这些年来,他们的家境还算殷实。

高原和我是同一个村子里的,我们年纪相仿,小时候我们家都很贫穷,我家在村头,他家在村尾,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高中毕业后,我去上了大学,他却踏上了南方那片打工热土,从此,我们一别五年。

高原一家搬来城里有几年了,他自己会做些家具,做好了就拿去卖,一家人靠他这门手艺吃饭,生意做得还算兴隆,每年都在蒸蒸日上。他是在结婚那年搬来城里的,那年在他的邀请下,我还特地从外地赶回来参加了他的婚礼。从那次我们离别到现在又过了五年。

她妻子也是我们村里的,他们两家是邻居,两户人家鸡犬相闻,中间仅隔一个斜破。人们说高原和她妻子是标准的青梅竹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高原并不承认这一点。

高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充满了悲情的浪漫色彩。那年,高原高中毕业后只身一人去了南方一个城市打工,一去四年,期间杳无音训。四年后,也就是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回来了,可回来没呆上几天又匆匆走了,然后又是泥牛入海的一年。五年来,他只回过家一次,却从没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

和高原认识了那么多年,我大概知道,他是十分怀恨自己的父母的,至于原由那是谁也不清楚的。

后来又过了一年,他父亲不幸因一次意外事故得了脑中风,身体状况开始每旷日下,最后在父亲弥留之际,高原终于回来了,而那时父亲的病情已经回天乏术,最终还是撒手离去了,父亲去世那年是他离开家乡的第六年。悔恨之余,高原决定遵照父亲的遗愿留下来照顾母亲。后来没过几天,村子里来了个体面的外乡人,是个女的,她声称是高原的未婚妻。至此,人们才知道高原这几年在外面发生的事。那女的是他在外面打工认识的一个湖南女孩,两人认识后彼此坠入情网,期间高原一直对那女孩隐瞒自己的身世。当高原打算与那女孩喜结连理的时候,不幸家里传来父亲病危的噩耗,于是他只好赶了回来,没想到,那女的也一路打听着找上门来了。

最后,不知道高原对那女的说了什么,她带着无尽的沧桑和遗憾像来时一样独自离开了小山村,而高原则留在了母亲身边,没过多久他就娶了另一个女孩,就是七年来一直照顾他父母的邻家小妹。

每次想起高原的故事来,我不禁都会为故事里那个勇敢的湖南女孩心痛起来,感同身受似的一边为她叹息着,一边为她遗憾着,然后我心里就会慢慢出现一个虚幻的人影来,她开始在我眼前生长起来,越长越高大,越长越美丽,最后变成了一个让我仰视才可见的天外飞仙。

看别人的故事,想自己的人生。和她比起来,我觉得我是多么微渺和不幸,至少,她遇到了一个让自己全心全意去爱的人,而我,我不知道这一生还会不会遇到一个让我如她那般去爱的人。多少年来,我不只一次次的想象着,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姑娘,她为了寻找自己的爱人,是如何千里迢迢从外省来到一个陌生的小村子,遥远的地方山路十八弯,翻山越岭一村又一寨,这些,她都顽强地挺了过来。不必说她孤身一人长途跋涉所要面临的各种辛苦和艰难,更不必说她在路途中可能会遇到了种种意外和凶险,就是每一条路,每一班车,每一次打听,一旦这些链接某一环出了差错,那么或许她将永远到达不了最终的目的地。而当她历尽千辛万苦来到那个小山村后,等待她的却是爱人的拒绝和背叛,那无异于死亡的判决,我不知道那一刻她的心是否跌到了死亡的墙角,苦水里是否会生长出恨的藤蔓来,然而最后,他还是祝福了别人,自己则默默无闻地走了,这就是她选择的爱一个人的方式。

每次关于那女孩的遥想,我都得出一个结论:她是个心胸宽广,是个敢爱敢做的人。

我一路边走边想起这些往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高原家门口,先是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晃动的身影,那女人正在门外的水龙头下洗菜。一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我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名字来——万香香,那个邻家小妹。

算来我们三个还是同学,小学五年级以前,我们三个还在同一个班,五年级那年,香香留级了,后来我和高原读到初三的时候,香香又留级初一了,所以,当我和高原读到高二的时候,香香才读到初三。

她像是在追逐我们,却永远也追不上了,后来果不其然,让人意外,当我和高原即将走进高三的时候,香香的学习生涯到此就结束了。当时在农村这是很常见的,特别是女孩子。香香说她不想读书了,因为成绩不好,再读也是浪费父母的钱。后来她就回到家去,成了家里的一个劳动力。

我还没有走到万香香家门口的时候,老远我就叫出了她的名字:“香香!万香香!”

听到有人叫喊的声音,她先是抬起头来茫然四顾,然后看到了我,等我走到她跟前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目光不停的在我身上打转,同时脸上现出一阵疑惑,显然我是生疏的,她脸上的疑惑说明,此刻她还没有认出我来。

我也打量着她的身子,五年不见,她出落得比以前更成熟更丰润了,婀娜的身姿散发出一个成熟少妇特有的迷人气息,当我目光触及她脸上看上去有些暗淡的面孔时,发现她的脸上的气色有些憔悴,双眼向内凹陷,我还意外地从她机械般僵硬的脸上发现,她双眼的眉黛底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和忧伤。从她黯然失色的脸上读到这些信息,我立刻想起了一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思忖着,或许这冰冻之间与高原有关吧。

“你是……”

看了我一会,她仍旧没有认出我来。

“少一啊,香香!我是少一,几年不见,我变样了么?”

她啊的一声大叫开来,然后又在我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最后恍然大悟似的说道:“真是你吗?少一,你完全变了,我都认不出了,有五年还是十年不见了?”

……

……

一阵见面时的惊喜过后,香香长长短短的寒暄着把我领到屋里,她说高原去学校接小明去了,过一会就回来。接着她把菜搬到屋里来,我和她一边洗菜一边拉起了家常。我从她的话中得知,高原的母亲带着孙女住在乡下,以前孙女还没出世的时候她来城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她住不惯城里就搬回乡下去了,说是晚上路上过往的车辆吵得厉害,睡不塌实。

当我问及她和高原这几年过的怎么样的时候,她的回答让我觉得有些勉强。

“就那样过呗!还能怎么样!”

她笼统地回答着,似乎并不用心,我看到她手上的动作迟缓了一下。

“好幸福的家庭!你们还好吧!”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觉得刚才她那句回答并不符合我心中想要的答案,这让我一边担心着我的话会触动她身上某些敏感的东西,一边却又期盼着她告诉我那些让她敏感的东西。

“哗…….哗……..”

流水的声音淹没了她说话,我不知道是我没有听到她的话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开口。不一会,她去里面炒菜了,我在外面的屋子里开始懊恼起来,正当我后悔不该问她那些话的时候,她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把菜放到桌上,然后郑重地坐在了我对面,双眼直视着我,像是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告诉我一样。

“少一!”

“恩?”

“你和高原有多少年没见了?”

“从你们结婚到现在,有五年了吧!”

“现在你还了解他吗?”

“难说!毕竟我们那么多年没在一起过了,而且,每个人都会变的!”

“其实,我想你也看出来了,这么多年来,其实高原并不爱我,他和我在一起只是出于对两个家庭的责任!”

“我知道,他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一方面是飘摇在远方的梦想和爱情,一方面是被桎梏在两个家庭上的责任,他把这一切归咎于父母,可是父亲的离去已经让他受到了惩罚,一直至今。让他恋恋不忘的过去就是让他感到痛苦的原因,其实,因为有你对他默默无声的爱,所以他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说到这里,门外船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隆声,高原去学校接他儿子回来了。听到那阵信号声,我和香香立刻停止了谈话,我们两个去到门外迎接他们父子进屋来。高原看到我的第一眼是不信,然后是疑惑,最后他过来像香香刚才那样打量了我一番,最后他惊喜地笑开了。

“少一!真是你吗?几年不见,你变了。”

“你也变了,像个老板。”

“我没变,就是老了几岁!”

“我也没变,从来都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年轻,有时候却沮丧地发现,原来我已经老了。”

我们都坚持着各自“没有变”说法,到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反到由此说到了别的已经变了的东西上。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进屋坐到了桌边,来不及吃饭,两个人就开始滔滔不绝的聊了起来。五年前我们在一起时,他告诉我以前在外打工的经历,在香香面前,他从不说起那个女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推心置腹,畅所欲言,毫无秘密可言,等他说完后,我就告诉他我在大学的日子。可是这一次,他没有说他以前他在外打工的经历,也没有说和香香结婚后的事情,就是问我这几年在外面过的怎么样,另外谈些小时候我俩在一起的日子,说夏天我们如何一天洗五次澡,秋天我们如何去偷老田家的李子,结果被逮着,吊着打。

我总觉得他的那些话没有说到点子上去,像是在有意逃避什么,而我则一味向他倒苦水,说这个世界太残酷,连大学生都活不下去了。听我说这些,高原一脸同情的叹息着,仿佛感同身受似的。

几年不见,我们一谈就谈到几个钟头,眼看天色渐晚,暮色四起,我打算就此回去了。高原说送我去北门车站,一路上,他总算说了些关乎痛痒的话。

“少一,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在外我还可以做自己的决定,回到家,一切只能听父母的了。”

“这次回来你会在家呆多久?”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一辈子。”

“唉!或许,这也好!”

我们边走边聊,聊到沉默的时候,我总会习惯性地向他脸上看去,一边期待着他的回答,一边揣摩着他的心思,我总能从他那充满了沧桑的脸上读到一些埋藏在他心底的信息。

“高原,我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来,虽然中间隔了八九年,但是你信不信?我还是你肚中的蛔虫!”

“哈哈!”

高原干笑起来,他那死气沉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让人难以捉摸的皱纹,他也用同样的口吻说道:“我相信,我相信,小时候,我们总是形影不离,我去哪里你就去哪,你就像我的影子一样。那次要是你听我的在外面放哨,也许我们就不会被老田逮着了,结果两个人都遭了殃,这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要跟着我走。”

“你现在幸福吗?”

“我不知道!就像——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一直在走自己的路,前方有个吸引我的东西,像是有股引力似的,叫我前进的就是前面那股引力,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看不到那条路了,那东西和那股引力也不在了,可是我还是在往前走,像瞎子一样没有方向感,叫我前进的不是前面的吸引力,而是身后的鞭策力,就像身后有头猛虎似的,我只有不停的向前奔跑才能不被它抓了去。”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当我看向他若有所思的面孔时,我看到正有个女人从空气中钻到他眼里,然后从他眼里爬到心里去。

高原接着说道:“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梦,第一个梦显得奔放热烈,充满了激情。有一天,梦醒了,我看到了死气沉沉的现实,然后我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激情,一切按部就班地生活,家庭,责任,工作。像是喝了很多酒,后面醉了,一直醉到现在,还没醒来,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醒来的一天。”

“我们都在为自己去活,如果自己活不下去,那就去为别人活,至少应该为亲人去活。”

“你是这样的!”

“你不也是这样吗?”

“至少我还没有放弃过,她也没有放弃过,完全是家人把我们分开的。”

“可是当初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

“她要回到她父母身边去!”

“那不就是了,你也要回到你父母身边来!”

“可是……”

“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忘记过去吧,面对现实,不要让香香难过了,你知道,她很爱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这沉默一直延续到班车快要启动的时候,中间,我们不再说一句话,再多的话也不必说出口。最后班车引擎启动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少一。不管今后你会怎样,我希望你不要再做我的影子,不要再跟着我走同样一条路了。”

这是高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回家的班车上,我一直回味着他这句话,然后我在心里想:是的,我不会根你走同一条路了,就算跟你走上同一条路,我不会像你一样为曾经的相爱感到遗憾,也不会为曾经的任何选择感到后悔。


4


回到家里,我还没有睡到三天三夜的时候,该来的事情就早早来了,这是我预料中的,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那天早上我像小时候一样赖在床上,半醒半睡中,朦胧听到隔壁爸妈和另一个人在絮絮的说话,那人的说话声让我想起了河对面的一个长辈,是个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的小老头,我们都叫他大爹。我知道,他是父母特地请来的,今天我就要和他去到另一个村子里,目的是看望他的一个什么侄女婿的表姑妈的女儿,这是母亲昨晚向我透露的。

母亲进屋来叫我赶紧起床,她说人家大爹都来了,我不像个样子。于是我起床,过去和父母坐在了一起,大爹也坐在我旁边,我给他倒茶,然后请他喝茶,我叫大爹,大爹双手接过茶,微笑着说我长高了,我再叫大爹,大爹就又大笑着说我这几年有出息了。

吃过早饭后,父亲往大爹手里塞了一包东西,他神情肃穆地对大爹说:“烟你拿着,娃儿的事就仰仗你了,以后成了我们一家绝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大爹接过父亲递来的香烟,他满面繁容地大笑着对父亲打包票说:“你家少一这么有出息,这事包成,包成。”

临走时,母亲也往我手里塞了一包东西,是些水果。昨晚母亲告诉我说那家姑娘有个在外打工的哥哥,人家结婚后在家里留了个小男孩,叫我带些水果去讨好那小男孩的欢心,我觉得这也好,先从小的下手。

那个村子就在我们村子后面,两个村子之间是一坐方圆几十里的大山,小时候我们放牛还跑到那个村子去偷过毛栗,我们村坐落在大山这一边的半山腰上,那姑娘的村子坐落在大山那一边的半山腰上,有两条路可以去到那个村子,一条是原来的老路,顺着山脚走就可以去到她家,这条路平坦顺畅,不过要绕一个大半圆,还得往半山爬一段路程;另一条路比较生僻,先是按着我家后面的牛路往山上爬,爬到山顶后再穿过一片山地,然后可以看到一片毛栗树,去到那片毛栗树旁就有一条路通向那个村子。这是条捷径,不过如果走这条捷径的话,早晨山上的露水可能会把裤子打湿。

大爹问我走哪条路快些,我说山路,不过走山路可能裤子会湿,他说没事,然后我们就起身了。三月的清晨还沉浸在一片迷蒙的雾霭之中,天气阴冷阴冷的,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我们边走边说话。大爹叫我去到那姑娘家后放开朗些,不要太拘谨了。我说是,是。

山上冷风拂面,春寒陡峭,低矮的荆棘丛还残留着去年冬天的气息,高一些灌木丛在冷风吹拂下摇摆着细骨一样的枝条,满地都是枯黄的野草,落叶早已化为大地的营养。山间里没有一只鸟叫,静悄悄的,春天还没有来。山地里堆摆着一捆捆玉米柑,枯黄的,湿润的,我再找不到一根可以吃的。走过山地,看到不远处有片毛栗树,我记得那里面有个毛草盖的窝棚,我和大爹走过去,看到那片毛栗树在晨雾的氤氲中显得静谧脱俗,里面那个窝棚还在,我知道,这个季节,窝棚里是没人住的。

我和大爹去到那姑娘家的时候,他们一家还没有起来,最先起来的是一个年纪和我母亲相仿的妇女,我猜是那姑娘的母亲了。那妇女开门看到我们一身的泥泞,她赶紧叫我们进屋烤火,说什么风把大爹这么早吹来了,大爹嘿嘿笑着把话题扯开来,进屋后我们坐在灶边,那妇女一边生火一边和大爹拉起了家常。

母亲昨晚告诫我说去到那姑娘家后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站要有站样,坐要有坐姿,吃饭的时候不要吃出声来,不要让别的大人吃好了你还在吃过没完,也不要很快就吃完了,这样人家会认为你不喜欢吃他们做的饭菜,另外,还要会叫人,这点很重要,遇到年纪比你爸大的就叫伯伯,伯母,遇到小的就叫叔叔,叔母。

我在一边听着大爹和那妇女说话,他们大人说话,我们小孩子是不能随便插嘴的,我就坐在灶边,一边烤着火,一边像个傀儡似的听着他们喋喋不休地说过没完。从那妇女和大爹的谈话中看来,我觉得她是个随和善良的女人,就跟我母亲一样。我衡量了一下,她的年纪看上和我母亲差不多,而我母亲又比父亲年轻几岁,于是我就在心里琢磨着,应该叫她一声叔母才对。

我的裤子快要烤干的时候,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看上去比我父亲苍老,大概有五十多岁,于是我想他就是伯伯了。这男人一出来那妇女就只管忙别的去了,他和大爹说了起来,他问大爹今年过年赌钱了没有,运气怎么样,大爹说输多了输多了,两个人尽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废话。

早饭快要做好的时候,那男人终于把话题说到了正题上,他仰着脖子问大爹,这娃是谁家的,大爹这才告诉他我们这次的来意。他听后哈哈笑起来,然后就叫门那边的女人把酒拿来灶边温一下,他说早上喝冷酒的有点刺激,对胃不好。

不一会酒拿过来了,但不是那妇女拿过来的,而是一个约莫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他把酒拿给那男的,嘴里叫着爷爷爷爷的,突然看到有两个生人坐在旁边,他怔怔地看着我们,不说话。我想他就是母亲说的那个小男孩了,大爹逗他说喜不喜欢吃水果啊,听了大爹的话,我像得到提示似的赶紧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水果来递到小男孩面前,说:“来,吃个水果,好甜的呢!”

他犹豫了一阵,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拿我手里的水果,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爷爷在一边威吓似的对他说:“小翼,不要,这么冷的天,吃了闹肚子。”那个叫小翼的男孩几次伸手过来都被他爷爷抓了回去,最后还是我硬着把水果塞到他手里,大爹在一旁附和我的行动,他说:“小翼乖啊,拿在火边烤暖和就可以吃了。”我知道大爹这话不仅是对小翼一个人说的。

我一直期待着主角的出现,可是一直到菜饭快要上桌的时候,我始终没有看到那姑娘的身影,这让我怀疑这家人究竟是不是生有这个女儿。不一会我听到那男人对他孙子小声说道:“小翼,去把小姑叫起来,人家大爹都来了,这姑真不像个样子。”

小男孩听后钻进了一扇门缝去,没一会就又从这个门缝里钻了出来,他跑到爷爷怀里说小姑睡死了,起不来了。这话让大家听了一阵轰笑。最后那姑娘还是遮遮隐隐的出来了,是她老母亲自出马叫起来的,就像今早我来老母去叫我一样。

她很高,大概有二十一二岁,脸白白的,很清秀,身高有一米七左右,头发长长的,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她的下巴很尖,厚嘴唇,是个瓜子脸,外面穿了件黑白相间的花格子小绵袄,看到她这身打扮,我觉得她并不像个村姑。

然后在她父母的陪同下,我们一起吃饭,吃完饭后三个大人在这边说话,三个小人去到隔壁房间看起了电视,我坐在左边,她坐在右边,中间隔着一个象征着耶利哥墙的火炉,两个人都无语,气氛有些尴尬,幸好有那个小男孩,他不停的跑来找我完,给我要水果,很快,我就和他悉络起来,然后我就让他为我和那姑娘牵线搭桥。

后来那姑娘和我说起了话,她说我长得特别像他哥哥,这话听来让我感到受用无穷。她告诉我去年她在省城一家餐馆上班,今年过年才回家来的。之后我们谈起了九甲中学,那是我们共同的初中母校,我们谈起了学校里的老师来,谈完每个老师后我们又谈起了学校后面的映山红,最后她说她是零七年毕业的,我告诉她我是零三年毕业的。其实我不是零三毕业的,而是零零年,我这样说是为了把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拉小一些,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刚好大学毕业,我真想把这中间的七年时光一笔勾销。

母亲昨晚嘱咐我说,见到那姑娘后要表现得热忱大方一些,要主动和她说话,套近乎,就算真的没话说了,你也不能呆坐着,最好是哼哼歌曲什么的,反正不要停下来,要让人家觉得你这人随和开朗。

我记得老妈的话,可是等我们说话完九甲中学这个话题后,似乎就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他没有问我初中毕业后去了哪里,是继续上学还是外出打工。所以我也没有问她这些事情,当我打算哼一首歌曲来缓和气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她的哥哥来,然后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来。

“你哥哥和嫂子在外面打工吗?”

“恩,应该是!”

“他们在浙江吗?”

“啊,好象是,不清楚。”

在她有意回避的讲述下,结合大爹后来在回家路上告诉我的一些信息,我得知了关于她哥哥的一些事情,跟高原差不多,她哥哥在外打工认识了一个河南女孩,三年后她哥哥把那女孩带回老家来,两个人结了婚,本以为两个人可以这样留在父母身边白头偕老,没想到那女的在家生下孩子后就悄无声息地跑了,有人说她是嫌这里山区太穷,她住不了,也有人说她是和村里某某人好上,和人家私奔了,也有人说她是和以前的男友死灰复燃,反正各种说法都有,莫衷一是。后来那女的跑了没多久,她哥哥也走了,从此杳无音训,不知道他是在河南还是在浙江,五年来,他从没回过一次家。

天快黑的时候,我和大爹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这次的相亲结果让我对下次和那姑娘的见面充满了期待,直觉告诉我,虽然她对我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但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只要她还能和我说话,这就足够好了。唯一遗憾的是,走到半路的时候我才想起,忘了向她要她的电话,这让我感到懊丧不已,大爹安慰我说:“没事,我看你们包成,下次去再要也不迟。”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父母早已备好饭菜等了多时。我吃了饭就去睡了,隔壁房间传来他们温情的谈话声,大爹说话的声音透过墙壁钻进我耳里来。

“你们不知道,那姑娘回家这段时间有很多人找上门去呢,有个是羊艾中学的老师,有个是县城的什么包工头,但是他们都没有答应。”

我能想象父母听了大爹这话是多么高兴,当然我也像他们一样高兴。

“你们家少一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人家只是一个初中生,我看这事,包成,包成。”

不知道他们谈了多久,也不知道大爹什么时候离去的,在他的一片“包成包成”声中,我渐渐睡着了,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头发长长的漂亮姑娘。


5


大爹叫我们等他的消息,过几天他去那姑娘家打探一下口气,回来告诉我们有没有眉目,结果我们一等就等了一个星期,没等到大爹的消息,母亲就过河去到大爹家问他,大爹说这事急不得,需再等几天。又过了一个星期,大爹还是没来告诉我们结果如何,然后母亲就又过河去打探,大爹还是用同样的话来宽慰母亲。

两次打探无果后,母亲干脆叫我自个儿去那姑娘家,亲自去看看虚实。我想,这也好,就算是被判出局了,我也有权知道原由。

这次,母亲照样为我准备好了一包水果,但我没有走以前的山路,而是沿着老路走。这天是个晴朗的天气,刚从冬天走过来的阳光照在身上特别暖和,天空一片蔚蓝,没有一朵云彩。我去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到那姑娘家附近的时候,我却开始有点胆怯起来,便停下步来,徘徊着。

上次来的时候还有一个人陪着,我敢说那次如果没有大爹和我一起,打死我也不敢一个人去到一个素未蒙面的姑娘家的,这一次,虽然我和他们一家有了一面之缘,但谁知道他们欢不欢迎我呢,那姑娘我倒是可以肯定她不会给我冷面孔,可是他父母我就不敢打包票了,因为上次他父母和我说话很少。

我想了一阵,觉得走了两三个小时就这样一无所获的回去了太不值得,而且也丢脸,于是我鼓足勇气,厚着脸皮去了,就当是上刑场吧。

去到那姑娘家院子里的时候,我看到有群鸡在院子里捉食,我的骤然造访把那群鸡全吓飞了,还意外地发现有条狗系在那边的木桩上,那群鸡一飞那狗就汪汪的嚎起来,吓我一跳,不知道它是在嚎鸡还是在嚎我。

听到有狗叫声,屋子里传来一个妇女说话的声音,我听得出是那姑娘的母亲。

“小翼,去看看外面有什么东西,这狗叫的像是有贼似的。”

不一会,就有个小男孩从一个门缝里钻出来,看到我的第一眼,他像是有些陌生,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我小跑过来,嘴里不停的叫着叔叔。我赶紧塞了一个水果给他。他一边拉着我的裤子往屋里拽,一边扯开他那幼嫩的嗓子像报喜似的小叫起来:“奶奶,奶奶,小叔叔来了,终于来了。”

然而他的奶奶并不像他一样喜出望外,反而比上次表现得更冷漠了,我叫叔母,她正往水缸里舀水,没听到我叫她,我再叫叔母,她把瓢中的水往桶里倒去,还是没听到我叫她,然后,我决定不叫了。她继续舀她的水,我和小翼去外面院子里玩了起来。小翼跟我说我的水果最好吃了,比前几天那些叔叔带来的好吃多了。小翼这话叫我听来大吃一惊,看来大爹说的不假,来找她女儿的人把她家门都挤破了,此时我大概知道她何以对我如此冷漠了,在这场相亲的角逐中,我想我已被淘汰出局。

一直没看到那姑娘和他父亲在家的身影,我就问小翼他们去哪里了,小翼说早上爷爷去窜寨了,小姑和一个叔叔走了。小翼的话像锥子似的刺得我难过起来,心里想着,完了,完了。

后面我像个丢了心的人一样和小翼瞎闹着,他时常咯咯的笑出声来,让我羡慕不已,他还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知道大人的事情。然而有次他居然像个大人似的问我:“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小姑?”当时我听了这话就促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

和小翼玩到快十二点的时候,我打算回去了,这次造访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正当我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那姑娘回来了,后面还跟有一个男的,那男的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头上的短发涂得油光发亮,身上的西装穿得笔挺整齐,脚下的皮鞋擦得光可鉴人,这身打扮让我怀疑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什么包工头。那姑娘两手空空,面若桃花,她身上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像是刚买的,花花绿绿的好看极了,那身衣服把她装扮得像个城里的姑娘,看上去充满了时尚和个性。这时我突然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他们一定是去逛街了。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她先看到我,还是我先看到她,反正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立在那里了,她脸上神情是瞬间冻结下来的笑容,像是凝固似的,我能想象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是如何欢声笑语着一路走来的,一想到这我就难过的要命。

那姑娘站的地方有一堵墙,那堵墙挡住了后面的路,也挡住了后面的人,所以我没先看到后面的人,当我准备擅自向那姑娘走去的时候,后面那男的及时出现了,他一出现我迈开的脚步就停在了原地,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拉了回来。我相信此时我们不仅是敌人,还是仇人,所以我们分外眼红,不共戴天,当时我真恨不得自己会隐身术,要是地下真有个洞,我一定钻得下去。

天知道当时我窘到了什么程度,我真后悔今天的造访,要知道会与他们不期而遇,打死我也不会来的。可是我并没有就此离去,我想这样也太没风度了,于是决定陪他们笑到最后,人生难得做夹三,做一回电灯泡又如何。现在我已经输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尽管如此,只要他们一家不下逐客令,我就有理由留下来,何况这里还有一个人是喜欢我的。

那男的大概也看到我了,他过去和那姑娘嘀咕了一阵,然后他们向我走了过来,小翼早已围着小姑转开了,很奇怪,他丝毫不去碰那男的,也不叫他,看到这情景,我心里像是报复了别人似的感到快活极了。我和那姑娘打过招呼后,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她叫我去屋里吃饭,然后我就带着小翼,把他当成我的后盾,厚着老脸和他们去吃饭了。

我决定把相亲这事抛在脑后,反正结果已经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样一来,我倒没有先前的那般拘谨和不自在了。吃饭期间,我反客为主自己动手起来,配合我行动的还有小翼,他一声声的叔叔叫得我心花怒放,让我充满了一种自豪感,我和他在一条战线上,那妇女和他们两个在一条战线上,另外我奇怪的发现,那妇女和那男的说话也很少,就只有那姑娘搭理他,这又让我感到有些糊涂了,但我没去多想,随即这种糊涂就变成了一种让我感到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的安慰。

吃过饭后我们四个就到隔壁房间看起了电视,那姑娘和那男的一组,我和小翼一组,他们坐在右边,我和小翼坐在左边,隔在中间的依旧是那个该死的耶利哥火炉,这光景就跟上次我来时一样,只是这次多了一个男的,另外今天天气暖和,那火炉没生火。他们两个在那边唧唧呱呱的说着悄悄话,惟恐被我听了去似的,他们把我当成空气一般视而不见,那男的说到开怀处笑得像只咳嗽的鸭子,听到这刺耳的笑声我心里顿时火起来,身上的某根神经开始作怪,然后我也把小翼逗得咯咯笑起来,以此作为还击。那孩子似乎会认人,他一会跑去小姑那边,玩一阵子又跑来我这边,就是不和那男的说一句话,也不粘他的边,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个只有五岁左右的孩子,后来我试着和他说了些大人的话。

“小翼,你想不想妈妈?”

“不想!”

“妈妈去哪里了?”

“不知道,小姑说跑了!”

“跑哪里去了?”

“不知道,爷爷奶奶说死了!”

这孩子的每个回答都大出我的意料之外,简直让人匪夷所思,我接着问关于他爸爸的事情。

“小翼,你想不想爸爸呢?”

“想!”

“爸爸在家没有呀?”

“没有!也跟着跑了!”

“跑哪里去了?”

“奶奶说跑去浙江了,小姑说在河南,爷爷说死了。”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爷爷奶奶说爸爸不会回来了。”

我和小翼在这边说我们的悄悄话,他们两个在那边说他们的悄悄话,我们大家互不打扰。小翼和我说着说着就跑去小姑那边,不知什么事他把她拉着走了出去,这时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那个男的,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就像谁也不服谁似的没有说一句话。

不一会小翼就和那姑娘回来了,回来后她又坐到那男的身边去,小翼拿着一叠东西坐在我旁边,是一扎照片,小翼告诉我说那是他爸爸的照片,他把那些照片递到我手里,我一张张的看起来,他爸爸长的的确有些像我,那些照片有他的单人照,有和他妹妹的双人照,有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几张合影,那些合影的背景像是外地的风景,里面那个女人我想就小翼他妈妈了,另外还有一张他的初中毕业照,背景是我熟悉的九甲中学,我看到这张照片上印有“2002年6月12日”这个日期,才知道,他哥哥是零二年毕业的,比我小两届。

我还在看照片的时候,坐在对面那男的站起身来走出去了,大概是去上厕所,趁这难得的机会,那姑娘在那边叫我把照片收起来,别看了,她说有话要跟我说,这正中我下怀,我也有话要跟她说。

“你以后别来我家了!”

“你们订婚了?”

“快了!”

“他是做什么的?”

“羊艾中学的老师。”

羊艾是平坝县的一个乡,羊艾乡距离我们这边九甲乡有点远,我真不知道隔着这么远,那老师是怎么打听到这边有个姑娘的。我听了她的话,感觉无语了,只有祝福他们。

“那我祝你们幸福!”

“谢谢你的祝福,虽然我们做不成情人,但我们可以做朋友。”

她这句话让我听来有些好笑,像是对我的安慰。我想,既然做不成情人,那么连朋友也不用做了,最好从此我们之间连陌生人都不是。和那姑娘说了这阵话后,我突然感到疲倦向我阵阵袭击来,长期的伪装渐渐现出了原形,我想就此回去了,再呆下去已没有任何意义。

那老师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就离开了房间,开门去到外面的时候,原先那群在院子里捉食的鸡又被我的突然出现吓飞了,她们啪啪的扇着翅膀在空中拍打着,像是在欢送我离去,又像是在拍手叫好,让我琢磨不透,那只栓在木桩上的狗也配合那群鸡的拍打声,这次,它叫得比上次更凶更狠更响亮了——果真是主人家的狗。

然而,我还没有走出那院子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传来小翼那让人心疼的叫喊声。

“叔叔!叔叔!”

这次他的叫喊声和以往不同,明显带有哭腔,我想他大概是意识到我就要走了,而且从此不会再见面,所以才叫得如此不舍,如此留恋吧。我停下脚步,但是没有转过身去,我知道,此时他奶奶或是他小姑一定正拉着他的两只小手,不让他乱跑,如果没有她们阻难,我想他肯定会跑来拉着我不让我走,而如果要是我有心欺骗他的话,那小家伙一定会跟着我走。

“叔叔,你在我家住,在我家吃饭。”

听到那孩子这句话,我全身不禁涌动了一下。心的湖面像是被一阵四季风吹来,刹时留下了春的芬芳,夏的温暖,秋的感动,还有冬的冷涩,莫名其妙的,我感觉有股东西正往我眼里爬,有些涩痒的感觉,我忍住不让它流下。

我决然迈步离去,而这一次,我一动身,后面的哭喊声叫得更凄厉了,而且,听啊,老天爷!那孩子在叫什么。

“爸爸,我要爸爸,呜…….呜………”

我被震撼住了,原来他一直错把我当成是他爸爸了,难道就因为我长得像他爸爸吗?怪不得他那么喜欢我。啊,这天真无知的孩子,你多悲惨啊,不是我害了你,而是你妈妈害了你,你爸爸害了你。这一刻,我忍住的眼泪终于在他一声声“爸爸”的呼喊中流了下来,有些酸涩,有些无赖,我是在为他而流,为他爸爸而流,也为我自己而流。

这次,我抄近路回去,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6


我以为那姑娘嫁给了那老师,后来没几天大爹过河来告诉我们说,那家人想招个女婿,问我父母愿不愿意让我去那姑娘家做上门女婿。

听了大爹的话,我想难道那姑娘和那老师告吹了?不得而知。大概农村人都知道一个惯俗,自家儿子去女方家做了上门女婿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所以,我父母当时没有明确表示什么,只是说考虑考虑,大爹一走我便知道他们的意思了,那就是:让我家儿子去为别人家养老,门都没有!

这次相亲的事情总算尘埃落定,结果是大家不欢而散,可是我父母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我也没有死心,他们不但没有意志消沉,反而变得斗志昂扬起来,没过几天他们又找到一个媒人,这个媒人是我们村里的一小老太婆,年纪比我母亲大些,我们都叫她大妈。大妈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媒婆,她嫁到我们村来这三十多年时间里,经她牵线搭桥的婚事不下几十桩,不成的很少,成了的至今都过得和和美美。大妈对村子里每家每户的家里长短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最多的就是哪家有个未出阁的姑娘,哪家有个败家子或好儿子。

母亲那天带上一些东西去了大妈家,回来告诉我说,六队某某某家有个姑娘,那姑娘家和大妈外侄子的表妹家粘点亲戚关系,叫我改天和大妈去帮她家一天,打探打探。母亲说那姑娘有个姐姐,有个妹妹,姐姐已经嫁到安徽,妹妹还在上高中,她以前也上过高中,毕业后去外地打过几年工,期间认识一个四川男孩子,两个人谈了两年后,那男的打算把她娶到四川去,那姑娘倒是愿意跟着去,可是她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得知女儿的想法后就把她赶紧催了回来,一到家就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单独外出。她父母的意思是要用她来钓个金龟婿,钓不到也要找个近一点的本地人嫁掉。

母亲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在她看来似乎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说我们两家相距又不远,你爸也认识她爸,以前我们两家又有些往来,这事,依我看,包成,包成。

我们村有六个队,一队到三对住在河的这边,四队五队住在河的那边,六队住在河上游的半山腰上,我们把那坐山叫做石人山,前面五个队都是汉族,而六队石人山上住的则是少数民族。听了母亲的话,我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石人山上的这个姑娘安排在后面了,因为这姑娘家是只吃牛肉不吃猪肉的苗人,虽然当时的苗人已经逐渐汉化,他们和汉人也有了通婚的先例,可是归根结底苗族和汉族之间总是存在着一些隔阂的。

小时候我听大人们说过,你要是把那些苗人惹火了,他们就会弹药放惑给你,让你受他们摆布。我就想着,要是以后我和那姑娘在一起了,万一不小心把她怎么样了,她一发火就给我放了惑,那这一辈子我不就得听她使唤了?这么一想我就有些忌惮起来。我把这些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叫我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先把人家姑娘弄到手了再说。

准备好一切后,我出发了,意料之外的是,这天我去叫大妈,大妈说她有别的事要忙,叫我一个人去。于是我只好一个人单枪匹马上场了。

从小到大我都没去过石人山一次,原因是他们那里隔山隔水的,而且他们苗人对我们存有敌意,所以不敢去。以前上小学的时候我还认识几个石人山的,后来读着读着那些人就渐渐少了,到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可怜的几个,到初中以后竟一个都没有了。

我过了河,转一个弯就到了石人山脚下,我抬头看了看,那姑娘家就在上面,我不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父亲只告诉我那姑娘家大人的姓名。幸好一路上遇到一些放牛的苗人,我先是问他们某某某家是不是住在上面,他们说是,然后我又问他们那家人住在寨中哪个位置,他们说最后面那家,门前有棵酸枣树的就是。听了那些苗人的话,我心中笃定了。觉得那些苗人说起我们的汉话来,又生硬,又好听,我记得以前上小学的时候那些小苗人总是把“飞机”说成是“灰机”,简直笑死人了。

一路走来,路上遇到一些明白人,他们一看到我贼一般的眼神就知道我是去做什么的,然后就憨憨的笑起来,大概他们已经提前听到风声了,那是挖苦的嘲笑还是欢迎的微笑,我简直琢磨不透。笑就笑吧,我一点都不在乎,讨老婆的事情是不值得去笑的。每到一户人家,我先是看他家门前有没有一棵酸枣树,就这样走了几家之后,最后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前看到了那棵标志,然后我就鼓了鼓勇气,拿起一跟木棍走过去了。

幸好我早防了一手,当去到她家围墙边的时候,不知从那里窜出两条黄狗来,把我吓得半死,两条狗把我当成了贼,它们眼露凶光,冲我直叫,要吃我的肉。我赶紧抡起刚才在地上捡来的木棍护在身前,和他们对峙起来,我不敢前进一步,它们也不敢前进一步,僵持一会后,它们开始变换攻略,两条母狗呈包抄之势,一条移到我身子左边去,一条移到右边去,此时,我对他们的威胁开始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正当我打算开溜的时候,围墙里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大黄,小黄,别叫了,吵死人!”可是大黄和小黄听不懂人话,它们依旧叫个不停,不一会围墙的铁门里就走出了一个姑娘来,她手里拿有一把扫帚,像是用来打狗的,可是她并没有立刻过来帮我解围,而是站在围墙门边看了一会,然后才像是做出决定似的跑过来,她一跑来那两条该死的东西就如同风卷残云般溜了。

那姑娘还不饶,追着它们打,看到她欢快跳跃的身影。我想,这姑娘会不会就是那个姑娘呢?她长的不高不矮,十八九岁的样,看上去和我们汉族姑娘没什么不同,要不是我知道她是个苗人,我还真以为她是汉族姑娘,她身上穿着件桃红色小体恤,头发不长,脸貌清秀,看上去稚气未脱,但却有些疲倦的神色,她站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眼睛有一圈未消散的黑眼圈,像是常常熬夜的样子。看到她脸上这些信息,我想她应该是妹妹,我又想到今天是周末,她妹妹应该要从学校回家。那姑娘追着两条狗打了一会后过来问我:

“你找谁?”

“找你爸!”

“找我爸什么事?”

“呃……”

我开始搔首踟躇起来,得想一个妥当的事由才能唐塞过去。

“你爸在家吗?”

“找我爸什么事?他们今天赶场去了。”

“哦,我想给你家买点红苕,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可能要下午吧!”

“那我等他们回来。”

红苕是他们石人山的特产,每户人家都种有很多,我们河下面的村民常常去他们上面买那东西,所以我说给她家买红苕她并没有感到意外。然后这善良的姑娘就把我领到她家去,刚才她可能是在火炉边做作业,回到屋后她坐在火炉边继续刚才的作业。我看到火炉上放有一些高中课本,然后我就借题发挥和她搭讪起来,我问她上高几了,问她学理科还是文科,在哪所高中。

当听说她也在平坝中学的时候我简直喜出望外了,然后我们就这个话题谈了很多,她对我的戒备渐渐放松开来。她说他们班主任打球特好,我问她们班主任是谁,她说孙剑老师,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差点哭了,心里就像是打破了五味瓶似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孙剑,他不就是前不久我在平坝中学门口遇到的那个老师吗?曾经他也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带了多少届学生,也不知道今后他还会带多少届。

不消多久,这天真活泼的姑娘就对我毫无戒备了,还敞开心扉和我说了很多,她说她最大的理想是考取贵州大学,大学毕业后在贵阳找份稳定工作,最好也能够在贵阳安家落户,她不想像她大姐那样嫁到外省那么远的地方去,一年难得回老家一次,她也不想像二姐一样等待被安放在乡下的命运,她说男耕女织,守着三亩良田过一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恨死了农村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她还说这辈子她要是不能住进城市的话,死也要死在城市的垃圾堆里。

听了她这话我不禁笑了起来,她也笑了起来,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微笑中都含有同样的含义。我说要是你考不上贵州大学你会去读其他专科学校吗,她说她只上贵大,因为其他省的太远,本省的其他本科学院又不能申请助学金,上别的转科学院就是在浪费钱,不如不上。我再次强调说万一考不上呢,她肯定地说一定能,随即又改口说如果考不上就再补习一年。最后我说要是你考上了,你父母不让你去读怎么办,我这么一说,她就低下头来沉默了,像是在沉思什么似的。看到他沉思的样子,我知道她心里变得有些茫然了,我真后悔问了她一个多么没趣的问题。

很快我又把话题说到了别的事情上,刚才她已经说起过她两个姐姐,我就问了些关于她两个姐姐的事情来,她说大姐初中毕业后就去外地打工了,结果,“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姐三年没回过一次家,后来打电话来家说她结婚在安徽了,叫家里人不要担心,她过的很好,多勇敢的大姐啊。

小姑娘说起话来的时候声音一跳一跳的,还指手画脚的比画着,说到激动的地方还抡起个小拳头,像要揍人似的,当她引用《史记》里面那两句话的时候,我简直忍俊不禁了。最后她喘着气说她姐姐太野了,比她还野,简直没良心,她那么做对不起家人。

她说的这些与我无关,真的,她大姐怎么样我不关心,我只关心她二姐的事情,所以接下来她说起她二姐的时候我听得特别仔细。她说她二姐跟大姐差不多,还差点就步了大姐的后尘,不过她还算有点良心,家人叫她回来她就回来了。二姐回来后跟她说了很多心里话,二姐也像她一样不想一辈子呆在乡下,她很喜欢在外地认识的那个四川男孩子,说人家是四川成都的,家里很有钱,她说要不是家人叫她回来她早跟人家去成都了,说不定现在正享受着荣华富贵呢。

小姑娘说到“荣华富贵”的时候我又笑了,她叫我别笑,说这话是二姐亲口告诉她的,二姐从不骗她。然后我赶紧停止了嘲笑,继续听她说。

“二姐不想呆在乡下一辈子!”

“二姐又不想让爸妈生气!”

“从小到大二姐对我最好了。”

“二姐那个男朋友我见过他的照片,很帅气!”

“要是那男的是我们贵州的该多好!”

“如果二姐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要我们家是四川的该多好!”

“或者要是我们家住在成都就更好了!”

“唉!要是二姐不认识那个男的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

……

小姑娘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最后沉默了。到现在为止,我对她二姐总算有了个大概了解:她一边思念着远方的情人,一边却又放不下生养她的父母,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便在这两者之间煎熬着。我心里琢磨,要想改变她的意志,必须具备三点:第一,你只有想方设法把那个四川男孩子从她心里抓出来枪毙掉才能取而代之;第二,你必须在各个方面比那四川男孩子突出,这样才能容易赢得她的芳心;第三,你家得比那四川男孩子家有钱。要知道,女孩子喜欢一个男的,没有一个不附属喜欢他身上的钱的。

想到这三点我感到泄气极了,要说我家有钱?虽有良田八亩,却不见得这八亩良田就能让她“荣华富贵”了,要说我比那四川男孩子各方面都突出?天知道。说一千到一万,归根结底,就算我家真的有很多钱,我也足以优秀到让每个女孩子喜欢的程度,说不定最后这些都没用,万一她发神经鄙视我庸俗,说她爱的是别人的人而不是别人的钱,那么我到时候哭笑都不是了。

谁知道呢?如今90后的女孩子可不像80前的女孩子那样单纯,她们崇拜金钱,追求物欲,却又过分注重自己的感情,她们心浮气躁,没有务实精神,可是,你会大跌眼镜的,当你认为她们已经是跨掉的半边天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会跳出来对你说不,你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她,可是她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世俗。所以,90后的女孩子是非常难以捉摸的。

我们聊到十一点过的时候,小姑娘收起了炉子上的作业,她把电视打开来,开始做饭,我和她东一句西一句的扯着。现在,我只希望能和她二姐聊上几句,却又不知道她赶场什么时候回来。

我问小姑娘:“你二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小姑娘吃惊着反问:“我二姐?”

我:“是啊,你二姐不是和你爸妈去赶场了吗?”

小姑娘赶紧更正:“我没跟你说我二姐和我爸妈去赶场啊。”

我:“没看道她在家,我以为她和你爸妈都去赶场了呢。”

小姑娘:“没有,我爸妈才不敢让她去。”

我:“为什么?”

小姑娘:“怕她偷偷跑了。”

我:“那她去哪里了?”

小姑娘:“哪里也没去,我爸妈才不敢放她出去。”

我:“那,她在家?”

小姑娘:“恩,在家!”

我:“可我怎么没看到呢?”

小姑娘立刻像是醒悟过来似的:“你是来找我姐姐的?”

我再次搔首:“先是来买红苕,然后再找你姐姐?”

小姑娘莞尔一笑开来:“找我姐姐就找我姐姐吧,买什么红苕。”

我:“她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正当我猜想她姐姐在哪里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穿过墙壁传到我耳里来,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三妹,你和谁说话啊,饭做好了没有,我饿死了。”

小姑娘也听到了这声音,然后她扯着嗓子对着墙壁喊:“快了,等一会就做好了。”我指了指墙问小姑娘:“你姐姐在那边?”她回答说:“我爸妈把她关在她的房间里,让我看守着,不让她出来,中午给她送饭。”我说:“可不可以带我去见见她?”小姑娘犹豫了一会说:“好吧,我们去问问她。”

然后在她的带领下,我去到了一扇门前,小姑娘叫我在外面等一会,她打开门钻了进去,和里面的人咕咕哝哝的说了一阵苗语就出来了,出来后小姑娘叫我进去,她说她姐姐准许我进去和她说话,还嘱咐我说:“千万别让她跑出来了,她要是跑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小姑娘这话听来有点危言耸听,不过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然后我心惊胆颤地进去了,说真的,开门进去的时候我还真怕有只老虎突然向门边扑来,不过幸好没有,我只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窗前,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左右,比她妹妹高出一头,她身材高窕,双腿修长,头发披到了半腰。听到我进门来,她缓缓转过身来,像是老朋友似的叫我坐,问我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以前做过什么。我一一回答。说话的时候我留意到她的脸颊上有泪痕,而且十分憔悴。

因为她比我小不了多少,而且又是同一个村子里的,所以我们有很多聊的话题,我们谈起了各自的小学,中学和高中时光,都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不同的是,我念初中的时候她念小学,我念高中的时候她念初中,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已经在外打工几年了,她说她认得万香香,因为万香香和她姐姐是同班同学,以前她和她姐姐来她家玩过几次。我们还谈起了她们寨里我还记得名字的几个小学同学,他说那些人有的结婚在家多年,他们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有的在外打工多年至今还没有回来,有的嫁到外省去了。我们谈完学校的事后又谈起校外的事,说起了各自在外打工的经历。我听的出来,她在谈那些经历的时候,有意回避不去谈某个人,说着说着,她就沉默了,沉默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变得悲伤起来,她变得悲伤的时候,我看到有两条透明的东西映在了她的双颊上。

她妹妹送饭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了,她叫我和她一起吃,我说不饿,你自己吃。当时我心里很复杂,真的,自从看到她那两条清泪后我就变得复杂起来,我该怎么去想,去做呢?于我个人而言,我是巴不得她以后整个儿留下来的,可是,就算她真的留了下来,留下来的也只是她的一副皮囊躯壳而已,她的心已经飞到千里之外,假如今后我侥幸娶了她,我得到的也只有她的人而没有她的心,叫我整天搂着一个行尸走肉去入睡,这是多么可悲可怕的事情啊。我一遍遍的问自己,这样的人,值得我去要,去挽留吗?要是在三年前,或者更早,我会大声说:就算全世界的女人死光了只剩她一个,这样的人打死我也坚决不要。可是现在,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我老了,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只能由别人来选我,而不由我去选择别人。这么一想我便狠狠下了一个决心:就算全世界的女人死光了只剩她一个,这样的女人打死我还是会要的。行尸走肉又怎么样,她不爱我又如何,只要她能安安稳稳的和我过一辈子就好。

然而随即我又变得万分沮丧起来,站在她的角度,我一没才华,二没银子,三没房子,四没车子,简直一无所有,虽说是个大学生,如今也只是块一无用处的朽木,她会甘心和我这样一个人生失意的人过一辈子吗?她的爱我就不去奢望了,能安稳吗?假如就凭借她作为一个女儿对父母的那点孝心就能让她甘愿留下来,以此委曲求全去安稳过日子,恐怕这也只是我们一相情愿而已。如今的女孩子可不像以前的女孩子孝道,如果她们的男朋友和妈妈一起落水了,她们大多都会先救男朋友,这是真的。

她还在那里吃饭,看到她孤单无助的样子我多可怜她啊,然而我也可怜我自己来,我们何尝不是一样呢?可怜的人啊,我也像你一样无赖,一样身不由己,你的爱被父母隔离,我的光阴被梦想吞噬,最后你变成了父母的傀儡,我变成了命运的弃儿。如今我们都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已经认命了,你呢?你还想挣扎,还想反抗么?

我想走了,再呆下去我怕会改变原来的想法,接下来我只想见见她父母,只要她父母同意,我就立刻娶了她,娶了她后我会慢慢去改变她,只能存有这样的希望了。当我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她在后面叫住了我。

“你要走了?”

“恩!”

“还会再来吗?”

“不知道,可能会吧!”

“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先借点钱给我,以后有机会了我保证还你。”

“你……你想……”

我突然意识到她借钱去想做什么了。

“不要问,你借不借?不要多,够到东莞的车费就行。”

“我…..不是不借,而是没有,我的钱都交给了我老妈。”

刹时,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是明显的失望,还有绝望。其实,我欺骗了她,我不是不想借给她钱,而是不想让她走。

出来后我和那小姑娘没谈多久她父母就回来了,我向他们表明来意后他们首先问我是哪个村子的,家里有些什么人,我说我是二队的,家里有个哥哥和姐姐,当我跟他们说起我爸的名字的时候,他们笑开了,然后我知道,这事有底了,最后他们叫我回去等他们的消息。我大概知道这期间他们会通过各种途径去打听我这人怎么样,以及我的家境怎么样。

回到家我后,我父母往她家跑了几次,她父母也来过我家几次,几个大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第五天,大妈乐呵呵的跑来我家,说人家答应把女儿嫁到我家来,叫我们尽快准备订婚聘礼,过几天把东西送过去,先把人家栓住,然后选个良辰吉日,赶紧把事办了。我父母听到这个消息自是喜不自禁,激动之情,意于言表,我也放下了心中那块石头,心想从此我有老婆了。

然而,我们都高兴得太早了,那天我和父母大妈以及一大帮亲朋好友带着聘礼一起涌到那姑娘家去的时候,只看到她家两个大人在那里哀声叹气,互相责怪。问说才知道,原来那姑娘趁父母外出干活的时候,偷偷劈开房门,拿了家里几百块钱,跑了。


7


后来,父母又托几个媒人帮我打听哪个村有姑娘,我跑了好几回,看了好几个姑娘,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有的是离了婚的,孩子都几岁了;有的身上有残疾,干不了重活;有的好吃懒做,整天只想着玩。反正方圆百里内的姑娘我都看遍了,没一个我看得上的,而看的上的,人家都已经心有所属,另外有的只是回家过年,年一过就要走。

渐渐地,对结婚一事,我开始死心了,而父母却还在为我奔波。

我的愿望并不高,只想找个人结婚生子,照顾老人,如此平凡度过一生,可是这条路却被现实的瓶劲堵死,没一个姑娘愿意留在农村这块贫瘠的地方,她们的梦想是城市,愿抛弃一切为这个梦想奋斗,哪怕是一生的时间。

当我明白这一点时全身不觉寒冷起来,突然明白人们为什么喜欢要男孩不喜欢要女孩了,因为女孩靠不住,养也只是为别人养,她们一长大就飞到别人的怀抱去了,从此忘恩负意。

男孩长大之后,如果他有成就了自然是好事,家人妻子可以一起庇荫他的成就,而如果他一事无成,至少他还有个老家,有块生养他的土地,他可以回到这块土地去,找个女人和父母在一起,颐养终年。

我犯了一个错误,以为这个女人很容易找,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还有第三条路吗?叫我一辈子呆在父母身边,做一辈子鳏夫,打死我也不会走这条路的,自己没脸见人不说,父母也抬不起头,他们也不忍心我这样做。

那么,看来还是走第一条路罢,虽然那是一条漫长遥远的道路,但是至少我能感到希望的存在。有了追求的目标,我才不会感到茫然,我的人生也才有了意义。

三月底的一天,在没有让父母得知的情况下,我留下一封信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路过平坝的时候,我没有再去看一眼我的学校,也没有去和高原一家道别,我只想立刻回到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走的前一晚,父母告诉我说,原先我去找的第一个姑娘,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她家上门,她父母把她嫁给了他们村的一个小伙子,听说那小伙子也在外面打过几年工,一事无成便回来了。

听母亲说罢我真为那小伙子感到庆幸,他真的很幸运,如今听话的姑娘已经很少了,然后我想起了那个叫小翼的小男孩来,那天离开时,他哭喊的小小身躯在我心中投下了一抹难以挥去的阴影。

后来在我奋斗的岁月里,那团挥之不去的阴影变成一只无形的鞭子,它时刻鞭笞着我前进,时刻威胁着我去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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