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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曾凡仲    阅读次数:9240    发布时间:2014-07-23

(一)


二萍回家了。

在这个地方,准确一点说,是在藏龙乡,在羊子坪,女人回家,其实就是回娘家。羊子坪不小,是一个自然村。这里有居民两千多人,杨姓人口占七成。二萍当年走得很冷清,现在要回来,人们感觉很奇怪:她回来做什么呢?有钱了?是和丈夫一起回来?是回来寻找过去的那个人?

要回来做什么,连三老大也不晓得。三十出头的三老大当然是最早听说二萍要回家的,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盼望着,也恐怖着。他早早地来到三岔路口,等着班车上走下二萍。她会是什么样子?会是什么表情?会有什么举动?他设想了很多。那么自己呢?赶忙迎上去?或者是淡淡的,提上一样什么东西,默默跟在她身后走进她家的院坝?

班车是中午到的。走下班车的那一刻,二萍没有丝毫激动: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他嘴巴微微张了一下,她则是瞭了他一眼。长长的棕色的头发,很白净的皮肤,尖尖的鼻子,修长的身体,还有一件很紧很紧的上衣,一条大约不足一尺长的白色短外裤,一双白色皮鞋……没多大变化,变化的似乎就只有衣服和头发,还有脚上那双鞋。

她没有带什么东西,就一只小小的皮包,还有一口不大的拉杆箱。来三岔路口迎接的是二萍的弟弟和爹妈,其余是几个看热闹的小孩。

场面很平淡,不,似乎是二萍故意制造了一个很平淡的场面。

三老大说:回来了?回来好……

二萍半天才说:回来好?好什么呢?你好还是我好?

三老大说不出话,尴尬地站立在一边。

二萍说:你就不用去我家了,不关你的事。

这是一飘冷水,还是秋天,三老大就觉得透身凉了。

但是,三老大还是痴痴地站在三岔路口,看着二萍和她弟弟与爹妈消失在一片瓦房之间,然后魂飞魄散的样子,差点摔倒了。

他是最早晓得她要回来的,现在却成为最受冷落的一个。

二萍清楚,三老大还站在三岔路口,很狼狈,很落魄。她感到了几分快活,这几分快活是来自骨子里面的,来自灵魂深处的。

和家里的人算不上团聚,家里的人似乎没有希望她回来。弟弟没有一点点兴奋,至于爹妈,也只有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干瘪的脸。

肚皮饿了,你个人整饭,大家还忙呢!

这是爹的一句话。就这一句话之后,爹妈就上山了。弟弟用有些怪异的眼神偷窥了她一阵,之后进了自己的小屋,大概是忙他的学习去了。她感觉,好弟弟是那样陌生。

掏出手机,她发了一条短信:记得当年吗?我是卖身去了,现在回来自然还卖,有钱你就来,同时请你帮忙宣传宣传打打广告。她想象,当三老大收到这一条短信的时候,一定会十分痛苦,她需要他痛苦。

但是三老大的手机掉进粪坑了,虽然拣了起来,却已经报废,还没有来得及买新的。

不见三老大的回音,她开始沮丧起来,于是又发第二条:尽管是卖身,对你,要多收钱!

可是,仍然不见回音。

她拨了他的电话,得到的回答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她都想冲到三岔路口了,想拣一个石头,狠狠地砸向他脑袋!

可是,她没有动,动不了。泪水猛然从眼眶里喷出来,像一团烈火。

院坝外面是很高的石头坎子,她真想跳下去,她想看到三老大痛苦万状的样子,听到爹妈和弟弟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可是,她最终没有这样做,她知道这杨家一千多人都想看到她的悲惨模样,她死了,只能让这些人感到快活,说不定还会悄悄庆贺几天几十天。

她擦干了泪水,发疯一般冲进屋子里,一脚揣开弟弟的房门。

出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弟弟被吓得从板凳上摔了下去。她顺手一把拉住弟弟,拽起来,又拼命往门外拉。她的确是疯了,长长的棕色的头发像被秋风撕扯着的茅草,在小房间里张牙舞爪。

弟弟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个头已经高出了她好大一截。他终于缓过神来,三角眼里喷射出愤怒的光芒,没有说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也握得很紧很紧。

你以为我怕你!

二萍在嚎叫。

男孩终于吼起来:你放开我!再不放我就锤扁你!

二萍说:不放!你想,你们这一家人,到底用了我多少血汗钱!

男孩怔住了,拳头松开,趴在地上,哭起来:真不该用你的钱,用你的肮脏钱……打吧,你想打你就打……

二萍也松开了手,颓然坐下:不打,不打了……你为什么不理我……姐姐想你,你晓得不?姐姐我……有苦也说不出口啊……


(二)


二萍是记得起的,记得起过去的那些痛心的情节。

三老大是她喜欢过的男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喜欢一个有妇之夫,而且年龄也悬殊了将近十岁,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但这事的确是存在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

每年三老大都会准时来羊子坪拜年,每年都是她去把三老大接到家里住。大萍是她大姐,好像很喜欢三老大,后来是大萍姐姐肚子挺起来了,再后来是大萍姐姐离家出走了。那时是小村,三老大是村主任。他可以随意罚款,可以随时将别人的猪牛羊拉走,随时可以把别人家的瓦盖揭掉,看起来权力很大。杨家是大家族,但是这个家族没有支书也没有主任更没有一个在上边当官的人,他们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三老大:三老大毕竟是杨家的女婿。可是,杨家的女婿平时要是到了羊子坪,羊子坪就一定有什么问题了,大家是争先恐后地讨好他,怕这杨家女婿起股什么妖风。二萍的父母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大门也难得出一步。好在二萍的叔伯姐姐嫁给了三老大,算是有了依靠。二萍很小就看见姐姐大萍经常跟着三老大出去,上山,赶场,背煤,什么事都做,有时候还在三老大家住上两三天。姐姐什么时候肚子变大了,二萍不知道;但是她能感觉到,姐姐和三老大有特殊关系。

那年她十四岁,十四岁是应该懂事的年龄,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膨胀,声音也尖利起来。那天她从山上回来,姐姐不见了,父母说,走就走吧,不走,没人放过她,一家人还得跟着遭殃。那语气看似很平静,却带着淡淡的哀伤,有一点无奈。就是那天晚上,杨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六七十人冲进她家院坝,其中还有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二萍的叔伯姐姐。她哭号着,叫骂着,声音很尖很高,逼二萍爹妈交出大萍。爹妈吓坏了,只说不晓得大萍跑什么地方去了,话音抖抖索索的。有人闯进屋子,每个角落都被翻了一个遍,乒乒乓乓响了大半夜,吵闹声差一点就把羊子坪掀翻了。

就是这一年,二萍没有再读书了,那时她刚进六年级。随着父母,她在风雨和烈日之间奔走,身上只有泥巴和粪便,常常臭醺醺的。妹妹三萍也只读到了二年级,辍学在家。弟弟小,还没上学,但他是不会做活路的。他是爹妈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在家里是要享受最高待遇的。就是为了他的到来,父母才一连超生,成了被罚款的对象。姐姐走后的两年,她家的年猪从来就不是自己杀,都是乡里村里来人杀了背走。

十六岁那一年,她破天荒地求三老大了。三老大说,那好,都是亲戚,我给你们垫上,可是不能赖账。从此,三老大就经常来她家,不是来催帐,只坐一坐,然后离去。他说,我是老大,我徐三是老大,书记也得让着我。这里的书记指的是村支书。他后来又说,你别喊我哥哥了,你叫我老大,三老大。三老大从此就叫出了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徐三是何许人了。

爹妈背后忿忿地喊:老二!老二!

老二是土匪,是这一带地方过去的说法,那时官家是老大,抢人的是老二。不过,大家更怕老二,老二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现在,大家似乎更怕老大,老大是什么很多人不懂,只晓得老大就是徐三之类的,很凶,很可怕,要什么你就得给什么,得罪不起。爹妈没有给她讲过姐姐的事,偶尔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会说,这大萍啊,还好吗?他们不知道姐姐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但是,她经常会听见别人提起姐姐,说那是个勾引男人的女人,是个风骚婆,是个烂货。爹妈会装着没听见,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去辩驳去理论,反正人这一辈子就几十年。

三老大对于二萍来说充满了神秘感,二萍不知道三老大何以这么厉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怕他。他感觉三老大对她很好,见了她就一脸的笑。最初她怕他,老是远远躲着,更不主动和他说话。但是,他会给她带来一些好吃的,比如西瓜,比如苹果,比如酸奶,比如口香糖。女孩的嘴总是最馋的,更别说三老大每一次带来的都是她很少见的,尽管不想接受,却还是忍不住诱惑。她背着爹妈接受这些东西,对三老大渐渐有了几分感激,几分敬畏,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期盼。以后,她经常在山上碰见三老大,三老大会帮她做一些活路,甚至给她割猪草,还会坐在树林里、草丛中陪她聊天,时不时拉一拉她的手,或者将头微微偏向她的身体。

在三老大面前,她感觉莫名的紧张,他怕三老大会对她做出什么,所以,她努力回避着三老大。可是,后来的事还是突然发生了,她的命运也从此改变了方向。

那一次,三老大在苞谷林里找到了她,说是给她买了一条裙子,然后拿出来要她穿上试一试。她不要,他就拉住她的手,接着抱住了她,然后抚摸她。她挣扎,他的力气很大,她感觉自己都快要闭气了。四周都没有人,天上的太阳完全被深深的包谷林遮住了,只能听到几声蝉叫。三老大说他喜欢她,说没有她他就没办法睡觉,没办法吃饭,会发疯。他还说在羊子坪他是老大,没有人能够管得了他,只要是他喜欢的人他就必须占有。她拼尽全力想挣脱,但还是被三老大巨大的身体紧紧地覆盖了,外衣、外裤、内衣、内裤被一层一层地褪掉,窒息,恐慌,愤怒……这是她唯一的感觉。她奋力地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狠命地砸,就像砸一条大蟒蛇,不过,她的手被他迅速控制住了。她的反抗是徒劳的,她被压在绵软的泥土上,下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拼命运动,嘴巴不安分地在她光光的身体上滑动,最后咬住了她的双唇,舌头从她的牙缝中插了下去。她感觉他的汗水像是雨水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她胸脯上。

她回家很晚,三老大一直跟着她,并力图向她解释什么,还力图拉着她的手。她没有接受他的裙子。她的衬衣破了,甚至已经穿了很久的牛仔裤也被撕开了一条缝。在快进家门的一刹那,她摆脱了那只没有安静过的很大很有力的手,跌跌撞撞地拐进房门,没吃饭,也没洗脸和脚,晕晕糊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三)


三老大这一次专门去二萍家,并且很隆重,带了两支大猪脚,还带了很大一块新鲜猪肉,按他的说法是家里活路忙,杀了猪,卖了一些,特意送一点来孝敬两个老人,也让小妹妹小弟弟打打牙祭。两个老人满脸堆笑,忙着煮饭做菜,还吩咐三萍去三岔路口买啤酒。一贯凶神恶煞的三老大,此时脸上挂满了笑容,很亢奋地对两个老人说,在羊子坪,在杨家,除了老丈人和老丈母,他们就是他最亲的人了。又说以前在大萍的问题上没有处理好,但那是无奈,现在心里也还很不是滋味。老男人说,与你不相干,自己的人不争气,倒是连累你了。老女人也说,这些年还靠了你照顾,不然,早就倾家荡产了。

二萍此时在房门外宰猪草,心里无端的有些乱。很多年了,她觉得三老大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很害怕三老大,可不知为什么,她又似乎愿意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模样。事实上,他们也曾经在山上碰到过几次,他每一次都非常激动,抱她,亲她,可是她却不愿顺从,总要推开他,然后逃走。这一回是无法躲避的,因为不可能丢掉手中的活路;况且,三老大似乎也没有准备和她说什么做什么,只顾着和两个老人说话。

三老大开始数落他妻子的许多不是,说她泼辣,蛮横,没有素质。二萍她妈说,是啊,坡邻坎下,都晓得啊,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就没人惹得起,要是惹了她,不把你祖宗八代都掀个翻,三天三夜也不会收队。这一点,二萍也是清楚的,老实说,她恨她,讨厌她。想起两年前姐姐走的那个晚上,她心里就有怒火,她甚至想一刀砍死她。一个女人,敢于把自己亲幺爷家里里外外都翻个遍,是无情无义到了极点。况且,她那个撒泼的样子,跟一个泼妇比较起来没什么区别。就是那一次之后,几乎每次碰到,她都会听到她骂姐姐大萍是什么什么的,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背地里,她自然听到不少议论,说三老大在别人面前是最大,在婆娘面前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汃耳朵。现在,二萍又有气了,什么女人这么凶,倚仗什么啊,还不是男人有权有势,还不是男人有魄力!我要是你三老大,早就一脚踢开了,还怕找不到一个懂事的!

二萍这么想着,猪草刀居然落到了大指头上,一看手,大指头被削掉了一块肉,都能看见骨头了,她哇的一声叫起来。三老大迅速冲出房门,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的说:走,去找医生!

她把手缩回来,说: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走开!

她的语气很重。

老女人在背后吼起来:你个儿子婆,对你哥哥这样说话!

二萍说:人家痛嘛!

事实上,二萍也感觉到自己的话重了一些。

没关系,我喊医生。三老大说,转身就打电话,是打给杨三公的,杨三公是羊子坪唯一的医生,五十多岁了。

杨三公很快来了,见了三老大必恭必敬的。先消毒,再上药,之后从药箱里拿出许多药丸子,吩咐怎么吃怎么吃。三老大要开钱,杨三公说:算了,不管几块钱。转身走了。

下午三点左右,父母已经做好饭菜,把啤酒、碗筷都摆在一条板凳上,请三老大吃,并且让二萍开啤酒。二萍手痛,也没开过啤酒,总打不开,还是三老大接过去用牙齿咬开了。吃着饭,三老大突然说,他家活路很多,想请二萍过去帮帮忙,不晓得行不行。二萍还没有说话,她爹已经抢到前面了:你这个话见外了,都是亲亲戚戚的,再忙也要帮的。二萍说:什么活路啊?三老大说:陪你姐姐挖两天苕。二萍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去。

三老大走了,老女人说,你去是要去,就是要早点转来,不能在那里停朝歇夜的。老男人也说,要是你也有那种事,杨家人要剥了你的皮。

晚上,二萍认认真真地洗了一个澡,再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守在火边烤干,然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过了大半夜。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床,换上干净衣服,扛上一把锄头就走了。弯弯的山道,一路霞光,一路凉风,二萍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愉快。走进三老大家的坝子,二萍的心跳猛然加快了,一种激动流遍全身,热辣辣的。坝子里没有人,却听见屋子里一片声的叫骂:是叔伯姐姐在叫骂,还带着哭声。她停下来,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似乎是说,没有那回事。女人还是骂,说肚皮都整大了,还没那回事。说完又骂,说现在还有个更嫩的,你去整吧,去再把肚皮跟人家整大吧!她听到那骂的话是猪不吃狗不闻。二萍正莫名其妙着,三老大走出来,看见她,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女人随后也跟了出来,瞪圆一双眼睛,那眼光像锋利的针尖,直射到她脸上,身上。

烂母狗,你真来了!要卖你在你家卖,还卖到我家里了!

女人叫着,端起地上一盆污水,劈头盖脸地泼了二萍一身。

你一家烂母狗,没有裹场裹你的姐夫哥来了!大的裹了小的又来裹,你姐夫哥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是不是!

她扑过来,抓住二萍的衬衣就撕。那衬衣原本是穿了几年的便宜货,怎么禁得住撕扯,还没有反应过来,瞬间就变成许多碎片掉落地上,整个胸部几乎都暴露出来。二萍蓦然明白过来,一种耻辱、一种愤怒像熔岩一般突然爆发了:她奋力抱住女人,撕,咬,砸,剔……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女人倒下了,嚎叫声震动了几面的山。

对,你打,打死她……

男人叫道,他似乎感觉非常痛快。


(四)


三老大好长时间不再回家了,这里一天那里一天,他女人怎么也找不到。但是,女人不会这么简单,她觉得是二萍勾引了三老大。于是,几次闹到二萍家,要二萍交人。二萍咬牙切齿,却也不敢过于声张,这女人敢于来撒泼,除忍的份以外,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爹妈开始骂了,自然是骂二萍,而且骂得很难听,好像骂的是外人。二萍感到委屈,毕竟自己是被迫的,她从来就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受这份窝囊气谁能忍受!

种完小麦,天气渐渐冷起来,山山岭岭除去一片荒凉的黄色以外,就只剩下几分凄冷。二萍每天很早就背了背兜到山上去割猪草或者羊草,越来越觉得孤独和酸楚。有时候她真想见到三老大,因为她的身体已经被他夺去了。可是见到他,她该怎么办?是斥责?评理?还是哭诉?甚至撒娇?……她心里很乱,真想像别的女孩一样出去打工,哪怕父母不答应,但她如果要走,父母是拦不住她的。想到出走,她又是矛盾的,大脑里好像有一种什么牵挂,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

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沿着一条笔陡的小路爬上山顶,在秋末苦涩的冷风中站立了很长时间。山脚下是密密麻麻的房子,灰蒙蒙的天空下,所有古旧的瓦盖都阴沉着,像是还在经历着一场磨难。不知几时,一滴、又一滴……泪水不断窜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手上,冰冷冰冷的。她在小路边躺下,脸朝天,将背兜盖在身上,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三老大从山顶那一面歪歪倒倒地走过来,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二萍。那是中午时分,干冷的风在山顶上刮出呼呼的声音。几株不大的松树,零零星星地分布在山坡上,瑟瑟索索的,战战兢兢的。由于有几分酒意,他也不管有没有人,掏出家伙准备撒尿。突然,他听到了哭声,那声音很熟悉。本能地侧过身去,晕晕糊糊中,分明看见一个女孩躺在路边,背兜严严实实地盖住头和胸膛。

喂,你是疯子吗?滚,我要涡尿……

还没有喊完话,对方已猛然站起来,背兜顺着山坡滚下去。

是你……

是三……

大家都瞠目结舌。

赔我背兜!你赔!

二萍大声吼叫,抓起泥巴、石头拼命砸过来。

三老大清醒了一半,躲闪着,扑过去,狠命将二萍抱在怀里,喷着酒气的嘴巴拼命地洒落在二萍脸上,颈项上,一只手还奋力从二萍的衣服中伸进去。二萍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挣开,飘扬着一头长发,不要命地朝着背兜翻滚的方向冲了下去。没几步,大概是碰到了什么障碍物,跌倒,突然又一翻,滚了起来,越滚越快。三老大来不及多想,从坡上往下狂奔,疯了一般,根本顾不上寻找路线了。二萍翻了十几米,幸亏一堆很大的包谷杆把她牢牢地挡住了。奋力站起来,摸一摸脸,似乎有点擦伤,手上糊了几点血迹。再看身上,毛线衫已经刮了一个很大的洞,差一点就要露出肉来。裤子还完整,鞋子掉了一只。她怒火中烧,扑过去就要用刀、用石头、用棍棒将三老大砸一个血肉模糊。可是,她没有看见三老大,只听见扑扑扑扑的声音。转过身去,发现三老大裹在许多石头和泥巴之间往山下翻滚。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三老大已经在一块不大的平土中停了下来,几块大石头从他身上碾过去。三老大一动不动了。

二萍想往坡下冲,可是,身体一歪,跌坐下去。她感觉左腿疼痛起来,逐步的,那疼痛越来越剧烈了。还想撑起身体,但是,左面下肢膝头以下,似乎已经脱离身体了。她想喊叫,锥心的疼痛却布满了全身,汗水也从衣服里面浸出来,从脸上滚下。

山坡上有人在叫喊了,很快有不少人跑过来,接着几个男人把三老大扶起,背在身上。二萍感觉到三老大还活着,身上的疼痛立即轻松了几分,可是怎么挣扎都站不起来。她隐隐约约听到三老大在叫喊:……二萍……二萍……

人们终于察觉到了二萍的存在,但是二萍感觉到的是他们奇异的表情。是的,在这样一个季节,在这样一个山顶,孤男寡女的从这山坡上双双滚下去,这里面自然是大有文章。尽管如此,有两个人还是按照三老大的指点慢吞吞地爬上来,在二萍的面前站立了几分钟时间,才把她扶起。

二萍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杨三公家的床上,杨三公正在手忙脚乱地给她绑扎。疼痛很剧烈。杨三公面无表情。站在身边的父母也是面无表情,还有面无表情的弟弟和妹妹。她她想起三老大,他滚了很高很高的一坡,肯定是摔得非常厉害。她什么也不管了,问三哥在什么地方,三哥有没有危险,甚至说她要起来去看三哥。没人回答她,四周都是冰冷的目光。

也就是此时,一个女人暴风骤雨般的哭叫声由远至近地卷过来了,那是咆哮,地动山摇,翻江倒海。杨三公示意三萍把门关上。三萍关好门,紧紧地把身体贴在门上。那声音已经来到门外,还夹杂着许多人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在劝,也似乎是在笑,还似乎有一种愤怒。门被乒乒乓乓地砸响了,恐怖顿时笼罩着着小屋。女人鬼哭狼嚎地要二萍还她男人,还她一个完整的男人。她说如果她男人死掉了,她就要把二萍一家通通杀死,就像杀死一窝耗子!

二萍没有疼痛的感觉了,也没有耻辱的感觉了,她只口口声声说要见三老大,她说哪怕三老大四肢不全,她也会嫁给他,养他一辈子。她说没有什么脏不脏的,反正都已经婚姻自由了,她不会像姐姐打牌那样懦弱了。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同哪个男人睡了瞌睡,这个男人的另外一个就必须滚蛋,最好是去死。她说她好起来后就会去整死一个人,然后再把这个人丢进河沟喂鱼……她这么说着,又昏迷过去。

房外的声音逐渐沉寂下去,天也黑下来。

杨三公终于忙完了,在昏暗的灯光下,转过身去,愤愤地叫道:等你好了后再找你麻烦!


(五)


二萍终于决定离开羊子坪。

深秋时节,已然接近冬天,山上的麦苗绿油油的,风也是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凄厉。短短几个月,二萍经历了太多波折,心里装满仇恨,也装满绝望。羊子坪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羊子坪给她的,除了泪水、屈辱,什么也没有了。

站在三岔路口,他漠然地扫视羊子坪的山山岭岭和那密密麻麻的瓦房,也冷冷地斜视三岔路口的那些男男女女。她想,有朝一日她一定回头,她要把羊子坪给她的全部还给羊子坪。

她永远记得,以杨三公为首的那些男人,那些杨家的男人,还有女人,多次跑到她家,像审讯犯人一样审讯她,警告她,打她巴掌;他们的叫骂声几乎每天都会三岔路口或者她家的房子前面骤然响起,羊子坪头上的天空都被震动了,羊子坪四周的高山都被震松了。二萍最初还有些害怕,后来却变得强硬起来,她干脆跑到医院给三老大熬药喂药煮饭洗衣裳,还公然和三老大躺在一起。三老大需要她,有她的日子三老大变得非常精神,有她的日子三老大会因为激动而哭泣。不过,他们得不到安宁,三老大那个女人几乎天天跑到医院吵闹,有一次还和她扭打在一起……二萍下了决心,她对那些看热闹的人说,三老大会成为她的男人,她会把那个泼妇赶跑,还会把她整死,就像整死一条毛毛虫那样简单。

三老大出院那一天,她把身体洗得干干净净,再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然后挽住三老大的手,走出医院,走上汽车,又在汽车上把身体紧紧地贴住三老大。她想她必须走进三老大的家,然后把那个女人赶出去,让自己公开成为三老大的女人。三老大十分振奋,他相信从现在开始,他将拥有二萍带来的所有美丽。那一刻,二萍是幸福的,她感到自己获得了巨大成功。三老大一直喃喃低语,他诉说他的想念,诉说他的痛苦,诉说他的委屈与愤懑,也表述自己坚定的信心。但是,他们的这种幸福没有持续多久,汽车一到三岔路口,那个善于撒泼的女人来了,后面还有杨三公带来的一帮男男女女,如狼似虎。她被拉下汽车,然后女人们疯狂地把她扑到,几乎把她的衣衣裳裤子都脱光了,撕破了,还在她身上涂上锅烟墨、鸡屎、牛粪之类的东西。三老大拼命往车外冲,被男人们拉回去。他在咆哮:我要一个一个地收拾你们,要一个一个地整死你们,要你们一个一个像狗一样爬到我面前磕头认错!他的咆哮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带着满腔怒火,也带着绝望的哭声。但是,没有人理会他,只是把他死死地控制起来。

二萍受了很重的伤。爹妈把她背回家去,她感觉自己就快死了。当天晚上,派出所来了人,还带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但是,她拒绝说话,也拒绝医治。父母说,死就死吧,不学好,留在世上也是丢人现眼。后来,三老大被几个民警带来了,他跪在她床前,一直哭泣,央求她接受治疗。他说,他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他不能失去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果她死去了,他也会去死。她最终接受了治疗,但是仍然拒绝说话。后来晕晕糊糊睡过去了,醒来,三老大不在了,派出所的人和医生都走了。三萍说,公安抓了人,还把三老大带走了。

身体虽然逐渐恢复,二萍却不愿走出家门,也不想说话。她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变化,她也不想知道。杨三公后来又到她家,告诉她三老大不会离婚,三老大甚至向杨家所有家门老幼赔礼道歉了,他们这些人还是三老大从派出所接出来的。三老大这样做,是因为他不愿意自己的乌纱帽丢了:上面的领导批评了他,警告了他,他向上面的领导写了保证。

三老大的出现是在十天之后,半夜,他敲开了她家的门。两个老人对他仍然非常殷情,不是毕恭毕敬就是点头哈腰。他似乎突然衰老了很多,明显能够看到有许多白头发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脸上还增加了许多皱纹,横七竖八地分布在额头上、眼睛边、鼻子旁。到了她的床前,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把头埋在她胸口处,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两个老人走开了,弟弟、三萍也走开了。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她似乎已经麻木,连他的抚摸和亲吻也激不起她的一丝兴奋。他把她重新放回到床上,开始轻轻地脱她的外衣,一滴又一滴的泪水掉落在她的身上,开始是温热的,逐步的冰凉起来。

三老大关了灯,将赤裸裸的身体朝着二萍压了过去。也就是这一瞬间,他大叫一声从床上滚落——他感觉大概是一把剪刀已经深深地嵌进了他大腿,血流如注。

记住,我不会放过你!

她喊道,侧过身体,任由泪水肆意奔流。

三老大吃力地爬起来,摸索着开了灯,拔下剪刀,抓过一张陈旧的毛巾扎住伤口,又再抓过自己的衣服揩一揩血迹,胡乱穿上衣服,已经大汗淋漓。两个老人慢慢推开门,走进来,地上的剪刀和血迹让他们明白了一切,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你们没有看见吗?他把我当成……他当初也是这么对姐姐的吗?你们也是这样的态度吗?你们……配当爹妈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全听得清清楚楚。

两个老人看见了二萍一丝不挂的身体,也许是因为寒冷,那身体抖动得非常厉害。

对不起……请幺爷幺娘原谅……我是真心的,可是,我……有苦难言 ……不过,如果她等得,我会和她结婚的……今晚上……我不怪她,她做得对……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母亲走过来,给她轻轻盖上被盖,一行泪水掉落到她脸上。

幺儿……你走吧……怪爹妈软弱……

女人说不下去了,在哽咽。

两个老人站立良久,走了出去。

……

已经能听到汽车的声音了。站在三岔路口的许多人都在看着二萍,没有谁和她说话,她也不和谁说话。跨上汽车的一刹那,她恨恨地回过头去,凶恶地瞪一眼汽车下面的人,然后找一个空位坐下,再朝自家的房子看了一阵,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又一次任由泪水奔流……突然,她听到了一声一声的喊叫,那喊叫越来越清楚,越来越近。她抬起头来,朝向窗外。泪光中,她看见三老大朦朦胧胧的身影正在飞快地冲向汽车。汽车奔驰起来,激起漫天的灰尘,掩盖了三老大渐渐微弱下去的声音和踉踉跄跄的身影。蓦然,她似乎感觉三老大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尘烟紧紧地裹住了他的身体……

她把右手大指头放进嘴巴,死死地咬住:一阵疼痛和眩晕……


(六)


二萍对着一张小小的镜子打扮了一番:画眉毛,打口红,穿一身很紧很艳丽的衣服,胸部、肚脐、背部差不多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最耀眼的,是超短的裙摆下面,两条修长的大腿。父母没有说话,弟弟也没有说话,他们麻木着,表情格外阴冷。走出家门的一刹那,她回过头去,是一脸灿烂的笑容,还有一声娇滴滴的问话:我去看杨三公了,你们说,他会对我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她将手里一只小巧的手袋轻轻地抛向空中,又轻轻地抓下来,然后扭动着腰身一步一跳地朝三岔路口走去。有人已经站在远处观望,神态很复杂。她口里哼哼唱唱地只管往前走,朝后面突出去的屁股呈半圆状在旋转。到三岔路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热情也逐步涨起来,她叫着三哥大爷二娘幺妹之类的,那声音像是裹满了蜂蜜,还有几分妖气。很多人都不回应,尽力躲开,似乎是在躲避瘟疫。她没有受到影响,冷冷地笑一笑,径直朝着杨三公家走过去。

三公,在不在啊?二萍看你来了!

上了坝子坎,她的声音就脆生生地响起来。

一个老头慢吞吞走出房门,白头发下是一张瘦削而且严肃的面孔。

这位小同志,你是乡里面来的还是县里面来的啊?

老头没精打采地问,二萍听出这是一种带有戏谑性质的口吻。

我是二萍了,三公——

二萍拖长了声音,也带着戏谑的成分,而且还有几分的不庄重。

几年前了,三公,二萍跟你们丢尽脸面了,今天回来,是找三公教训的呢!三公啊,你好像老了好多哦!

二萍?哎哟,你的这一身打扮,杨三公还以为是来了一个大干部呢!发财了?想起三公来了?

发是发了一点小财,不过,那钱不干净哟,还怕三公冒火哟!

二萍笑起来,那笑声带着很多放荡的成分。

杨三公的脸色越发阴冷了,僵直的身体好像有些摇晃。

二萍迎上去,双手扶住老头,声音显得更加暧昧起来:三公,二萍这身打扮好不好看了?你看二萍这一身都是人家送的啊,说是说很管钱,可是二萍就看不出来啊!三公,二萍在外边好想你哦,好想看看你还凶不凶哦!看样子不行咯,才几年啊,你就变得这样催老啊!三公,你过得好不好啊?你要吃好一点咯,耍好一点咯,穿好一点咯,不然,眼睛一闭,好不划算咯!

滚!滚!小娼妇,你滚!

老头气急败坏地甩开二萍的双手,叫起来。

三公叫二萍小娼妇,好啊,二萍是你的侄孙女啊!三公,丢你的脸咯!

老头跌跌撞撞走进门去,啪一声把门关上。二萍大声笑,笑得都要沙哑了。笑够了,她又朝另外一家走去,她要嘲弄每一个人。她的声音是那种放荡的声音,她的笑声是那种放荡的笑声,她的步伐、她的身姿……也都是放荡的。她就这样一家一家地走下去,一直走了半天,一直到身体疲乏得不能再走动,声音也不能再放荡为止。她感觉自己取得了成功,因为她让很多人感到了不安。

好几年了,她就希望有这一天,她甚至希望羊子坪的人被她一个一个地收拾掉。

然而,当她走进自家房门的时候,她的这种快活突然消失殆尽了。她跌坐在地上,先吼叫,接下来便是哭泣。直到晕晕糊糊的,她才站起来,走进小屋子,扒光身上的衣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梦见了三老大,梦见他滚下很高的悬崖。她也跳了下去,可是,就是不能落地。她惊惶,她喊叫,终于醒了过来,身上是大汗淋漓。她胡乱找了衣服穿上,掏出手机,发现已经是下午六点了。走出小门,她感觉到了饥饿。走到碗柜边,发现碗柜里面的菜已经冷了;再看甑子,饭也没有了一点热气。父母没在,弟弟也没在,显然,他们早已经吃过了,然后又上山去了。她的眼睛突然很酸涩,泪水窜了出来。

她关上门,绕过一片菜地,朝着山上走去。笔直的山,笔直的路。路的两旁是一些坡地,坡地上还立着一些枯萎的高梁杆。西边的山顶,太阳正在沉下去,红红的光芒像燃烧的火焰。听见几声牛叫,还有几声狗吠。山脚下的公路上,一辆大货车吃力地往前挪动笨拙的身体,激起漫天烟尘。

她找了一块干净的石板坐下来。风轻轻掠过身旁,有几丝清凉。

手机铃声响起来。拿出手机,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打开盖子,喂了几声,没有回音。正准备关掉,却听得一声浊重的喘息声,居然是那么熟悉。她升腾起一份惊喜。

是你吗?喂,是你吗?

是……我手机坏了……我想和你见面……

手机坏了?见面?

是……我离婚了……你,不晓得?

有屁就放!你离婚和我不相干!你死了也和我不相干!

那一面没有再说,喘息声在加剧。

她啪一声合上盖,感觉到了一种刺激,一种折磨别人的刺激。

但是,很快,她又感到很失落,甚至有几分心酸。她希望铃声再次响起。她从对方的话中似乎体悟到了某种温暖,心生一种强烈的期待。可是,铃声没有再响。

天渐渐黑下来,风声也在加大,她被一种凄冷紧紧包裹起来。她已经没有爬上山去的力气,站起身慢慢往回走。肚子饿得有些受不住了,清口水直往外翻。现在,她开始愤怒了,那是对父母的,是对弟弟的,他们居然已经无情到这样一种地步!

她没有回家,她不想回家。沿着公路,她无目的地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到藏龙街上的公路,她突然想到街上去喝酒,喝一个酩酊大醉。一辆摩托车过去,又一辆摩托车过去,灰尘不断将她围在中间。公路两旁,农家的灯亮起来了,能听到一些孩子欢快的叫声。她身后,又一辆摩托车开过来,绕到她前面,停下来。车上的人是三老大。

我……找你……有人看见你的……

三老大下了车,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没有一点点底气。

你找我?你是什么人?我是你找的?你去死!

她咆哮了,像是山洪爆发,那阵势让三老大不敢再吭一声了。


(七)


三岔路口突然热闹起来,鞭炮声响了一阵又一阵,整个羊子坪都差点被掀翻了。几天前,人们就看见二萍请了人在她租住的一间屋子里劈劈啪啪地做什么,大人们有些惊讶,但没有谁去打听,倒是小孩子们喜欢去看,看了回来之后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今天早上,二萍穿了一身很艳丽也很暴露的衣服,声音十分妖冶,听得大家心惊肉跳。而且,她的修长的身体在房前的公路上不断扭动,圆圆的屁股和高高的胸膛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十分招摇。有路过的男人,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幼的,她都会迎上去说话,顾盼生辉的眼睛透出一种妩媚,一种强烈的诱惑。于是,不少人就在她身前驻足,长久不离去,似乎已经被一团火焰紧紧包围了。

大约是吃早饭的时间,十多辆摩托车在一片噪杂的声音中停在了二萍屋子前,二三十个染了头发或者是光头的年轻人跳下摩托车,有人将一块匾挂在二萍门上,随即响起惊天动地的鞭炮声。不懂事的小孩从四面八方聚集过去,像是哪家有红白喜事一般,很欢快地争抢没有爆炸的鞭炮或者相互追打。也有的小孩跑回家去,告诉大人,那个风骚的二萍给那些男人洗头,一个挨着一个的洗,圆鼓鼓的胸膛就贴在那些男人的背上或者头上,浓浓的香水味都要把那些男人迷倒了。大人们开始明白过来,这二萍是要把在外面赚脏钱的手艺带到羊子坪了。

杨三公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睛地吼叫: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杨三公的孙子,一个叫三板斧的,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羊子坪进步了,羊子坪要发达了。

这个三板斧,是刚刚从上海打工回来的。他是十年前就出去了,到现在仍然是光棍一条。第二次鞭炮响起的时候,他按捺不住,悄悄溜出去,走向三岔路口,然后走进了一群欲火中烧的男人中间。那个时候,二萍已经没再给男人们洗头了,挺着高高的胸脯,摇动着腰肢,穿梭在男人中间,口里说下次下次今天太多了太累了。她带着磁性的声音立刻激起男人们欢快而轻浮的叫声,大胆的还喊道:不洗可以,但是要摸一摸,不然你就跳一个脱衣舞吧!一片笑声中,二萍扬起头,取下颈项上那条白色的项链,走向那个说话的男人,一声火烧火燎的回应:不呃,不哦!紧接着发出一声尾音很长的笑,并且将双手按着胸脯,轻轻地揉,再轻轻地揉。男人们被这个动作惊动了,屏息凝神,瞪着一双淫邪的眼睛,身体在火辣辣地骚动。

三板斧也燃烧起来,他感觉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侄女,认得三爷不?我是三板斧三爷,都好多年没见过了,你都长成美女了!

二萍认出来了,是杨三公家的那个三爷,那个绰号三板斧的三爷。

她灿烂着一张脸迎上去,张开双臂扑到三爷怀中,似乎是激动到了极点。

三板斧紧紧搂抱着二萍绵软的身体,足足有三分钟。之后,将她抱起,举过头顶,在空中转了三圈。再放下来,又用力搂抱,胯岔有一种黏糊糊的东西在喷涌。

我也要!

他不行,他是你三爷,他不能抱你!

……

挣脱三板斧的搂抱,二萍的声音也是绵软的:嗯,你们,你们不懂哦,现在啊,恋爱不讲辈份老小,结婚不问年龄大小,上床不问身体好不好……

有人鼓掌,有人大笑,有人吹起口哨。

在一片混乱之中,几个人拉开了桌子,接下来摆出许多菜,再是啤酒白酒等等。之后大家蜂拥到桌子上,觥筹交错起来。二萍献烟,几乎在每个男人的面前都会停留一下,那脸,那身体都是娇滴滴的,还有一双飞火流星的眼睛,直把男人们的魂魄激荡成滔滔浊浪。到了三板斧身边,他伸手轻轻一拉,她的身体就倏忽跌坐下去,滚圆的屁股落在了他双腿之间。她勾住了他的颈项,头埋下去,埋下去,埋到了他胸膛上。有人大声呼叫,更多的人站了起来。

羊子坪这泼狗日的,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给老子打!

就在这一声喊刚要收住的时候,二萍轻盈地弹起来,像一只灵巧的燕子,已经站在了人群之外。桌子之间是人头攒动,听得一片叫骂声和拳打脚踢声中混合着一声声惨叫。

回去告诉你老者,告诉你杨家所有的人,我们是见一个打一个!有人在吼叫。

不知几时,二萍已经蹲在桌子上,双手撑在腰间,全神贯注地观看正在发生着的殴打。似乎是差不多了,她漫不经心地站起来,挺挺胸膛,摇摇腰身,像唱山歌一般地说:哥哥们,手下留情哦,算咯,抬他回去,还是叫他家杨医生医治好咯!

大家都停了手,有两个人把三板斧架起来,然后抓住双手拖走了。

男人们放声大笑,二萍也放浪地笑,红红的口唇裂开,灿然着两行白白的牙齿。

又一阵鞭炮响起来,又来了许多摩托车,又来了许多男人,是从另外一个方向过来的。又是喝酒,又是大闹,又是二萍摇曳的身姿和声音。在这期间,有人说,杨家人都跑光了,甚至小孩都没有踪影了。二萍说,哥哥们,还早呢,以后免费洗头咯,免费按摩咯!

有人又吼叫开了:还是免费睡瞌睡吧,真刀真枪的才有意思哦!

二萍拍一拍那个人的屁股,说:哥,看你的表现咯……颤巍巍的声音,颤巍巍的笑,还有一双颤巍巍的眼睛。

再过一段时间,从一条山路上来了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四个人用两条长长的大木棒抬着一口沉沉的大箱子。这一回鞭炮声更为响亮,羊子坪天上的云团都被震散了。鞭炮声停歇下来,有人打开箱子,里面竟然结结实实捆着一个男人。几个人把他像抓小鸡一样拽出来,一阵踢打,男人安静地跪在了二萍面前。

三哥,还记得二萍吗?还喜欢二萍吗?你家里那个泼妇在哪里啊?

二萍蹲下去,捧起男人的脑袋。

三哥,你说二萍找不到男人吗?这些人都是二萍的男人你晓得吗?现在你说话吧,是要二萍嫁给你呢还是要二萍整死你啊?你不是羊子坪的老大吗?你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男人的脸上有很多伤,眼睛肿了,只剩下一条线。

但是,他坚持着没有说话。

二萍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拍了两巴掌,泪水悄然从眼眶里掉落下来,声音也变了。

三哥,二萍现在才是老大,你也喊二萍一声二老大吧!二萍还喜欢你,你不晓得?可惜呀,二萍变了,好坏哦!

回过头,二萍说:哥哥们,你们走吧,二萍也累了,想让三哥好好陪一陪了,好不好啊?

男人们开始走散,但是他们离开的步伐很小,几乎都要转过头来看一次,看二次,看三次……渐渐的,人们的影子小了,看不见了,二萍才走向房门,抬起头来,看着门上方的匾,幽幽地说:三哥,你看,这是二萍开的“靓妹发廊”呢,你以后也来照顾一下生意吧,二萍会好好招待你的……

她走进房里,将房门轻轻合上。

天已经黑沉沉的了,一阵风急速掠过房门,听得见呜呜的响声。


(八)


二萍度过了一个孤独又痛苦的夜晚。

她报复了杨三公,报复了三老大,而且她深信整个羊子坪、整个杨家的人都将遭到她的报复,她有一种快感。可是,冷静下来,她想起过去,想起那些被凌辱的日子,然后又暗自伤心起来。离开羊子坪的时候,她是孤独的悲惨的,除了仇恨,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她漂泊在一座又一座城市,从发廊到洗脚城,从饭馆到酒店,从小企业到大商场,她无目的的闯荡,虽然始终封闭着带伤痕的身体,却很难摆脱各种骚扰。她得面带微笑,得陪着小心,得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多少个夜晚,在城市深处,在酒精的麻醉中,她哭,她吼叫,甚至在大街小巷中疯狂跑动,长长的头发飘扬在空中,伴着绝望的嚎叫。这一切,谁知道?这一切,是谁带给她的?她的身体在逐步成熟,身上的伤痕却不断增加。可是凭着一份仇恨,凭着一种欲望,她在城市最嘈杂的地方逐步长大,学会了利用,学会了逢场作戏,学会了贪婪。尽管读书少了一些,可她的智商却很高,在有钱人、穷人甚至魔窟里面穿梭,精明到了让人胆寒的地步。她和很多痴情的男人接触,不是恋爱,是利用,她想掏出他们身上的钞票,或者是借助他们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她是成功的,她让很多男人掏钱之后发疯,然后她悄悄走掉。这个世界满是欺骗,她必须学会欺骗。最后,她又来到了一座城市,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居然甘心用大量金钱换取她的感情和一场婚姻。她和他结婚了,有了一个孩子。但是,她孤独,她需要回羊子坪,需要报复,她心中的烈火燃烧着她一日比一日更为强烈的仇恨。她制造着和丈夫的矛盾,将家里很多东西都砸坏了,甚至掐伤了自己的孩子。丈夫精心呵护她,却助长了她的暴戾,她用一把水果刀捅伤了丈夫的屁股,然后准备割断自己的喉咙。丈夫绝望了,和她离婚了,并给了她三十万。这三十万,在羊子坪,绝对是天文数字!将离开的那个晚上,丈夫喝酒了,哭了,说,如果你还能回来,我等着你。她也哭了,她说她不晓得还能不能回来,要看天老祖公的安排。丈夫知道她的仇恨,他深深地依恋着她,所以还寄予了很多期望。她在这一个晚上才发现人间还存在真情,她激动了,甚至产生了留下来的念头。走的时候,她抱起孩子,把泪水和疼痛留在了孩子脸上。她看见了丈夫的泪光,听到了丈夫的哽咽……

这一切,成为二萍今天晚上的又一个疼痛。她走出房门,发现三老大还跪在原地,似乎已经僵硬。他曾是让她喜欢也是让她恨的男人,那个时候的喜欢和现在的喜欢不同,就等于原野的风和电扇的风一样,区别很大。那时她对他是真诚的,不带任何目的。可是,就是他让她遭受了那么多苦难和凌辱,就是他让她失去了青春的光泽。秋风似乎带着一种冰凉在扑打她的身体,她陡然打了一个寒噤。她走回屋子,她的伤悲豁然又增加一层。她无法入睡,终于又走出去。她轻轻踢了一下三老大,然后伸手拉他。他突然抱住她的小腿,哭起来,就像饿极了的小孩见到母亲一样。

你还不回家?我们已经两清了……

不……不……

跋扈的三老大此时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他的哭声显得十分凄楚。

进屋吧……你也有今天……

她走进屋子,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将头埋在摆饭吃的回风炉上。三老大没再哭,走进来,瑟瑟索索地站在她面前,试着将手放在她头上,然后滑到肩上。起初她是动了一下,然后安静下来,冷冷的。当他的手滑到她颈项上的时候,她站起来,瞪圆了双眼,像一只要打架的公鸡。

他后退一步,嘴唇嗫嚅起来。

我……真心的……我……等你……几年了……

他结结巴巴,一句话说了很长时间。

不可能了……迟了。我……要你去死!你那个婆娘也要死!整过我的人,统统要……死!

她的话很沉,很恐怖,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声惊雷。

都没再说话。天开始打麻影了,听得见外面的公路上有汽车的声音,有开车人的声音。她开门出去,慢慢走。她很乱,不知道该走向什么地方。风还是很大,有一种透骨的冰凉。她感觉今年的冬天似乎是提前来到了,到得是非常突然。天大亮了,人们扛着锄头、背着背兜上山了。看见她,有人躲开,有人走过来。躲开的似乎充满了惊恐,走过来的虽然似乎也是充满惊恐,却主动和她打招呼,脸上堆着讪笑,身体战战兢兢的。如果是昨天以前,她一定会有放荡的笑声或者叫喊声,现在却没有了,只是轻轻点头。她知道,大家都怕她了,他们隐隐地感到,不知什么时候灾祸会突然降临。本来就是来者不善,她这一次回头就意味着没有什么好事,更何况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她的凶残。父母就是太过软弱,他们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能保护,甚至把女儿当成了祸根。人就是这样,你越是懦弱,你越是要被人侮辱被人欺凌。而今,她站在三岔路口,赳赳的的,制造闪电,制造雷声,还将制造暴雨和山洪。她需要羊子坪鸡飞狗跳,她需要羊子坪在她面前毕恭毕敬,俯首贴耳。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别的追求,钱有了,却什么都失去了。她是孤独的,所以她要羊子坪还清她每一笔帐,还得干干净净,她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她已经积蓄了足够的能量。

她走过每一家的坝子,在每一家的坝子里都要停留很长时间。没有上山的男男女女们,有一种奇怪的热情,给她端板凳,给她倒茶,甚至劝她喝酒给她装烟。她摇摇头,或者是摆摆手,从小巧的包中取出香烟,点燃,吸几口,呛了,丢掉;然后再点上,很快又丢了。她早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喝酒。可是,她现在对烟没有兴趣,对酒也没有兴趣,她的兴趣是这一片又一片的房子,是这房子里面的人。

走够了,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她闻到了菜香,看见三老大已经摆好了饭菜,站在炉子边,带着傻笑欢迎她的凯旋。这让她感动,这种感动是很长时间来没有过的,温暖,苦涩中带着淡淡的甜蜜。她对他笑一笑,坐下来,独自吃起来。可是,很快她就放下碗筷,她没有食欲,她又感到了一种孤独和清冷。她站起来,看一眼诚惶诚恐的三老大,然后走到门口。

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你走!

她的话很沉,很坚决,很残忍。


(九)


二萍的发廊其实非常简单,几乎没做什么装修,也没有购买几样像样的用品。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经常是漫不经心的,无精打采的。三老大差不多每天都来一回,但是她都不予理睬。三老大有点疯狂了,他发誓要收拾那些过去破坏了他们关系的人。果然,不几天,很多人家就遭殃了,不是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是因为聚众赌博。上面来的人如狼似虎的,几天之内就把整个羊子坪翻了一个底朝天,不是传讯就是罚款,甚至还拘留人。在羊子坪人看来,他们正遭受前所未有的灾难,他们后悔,愤懑,但是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二萍回家了几次,父母对她变得热情起来,讲到过去,还会泪流满面。他们希望二萍找到她姐姐,他们想大萍了:这么多年来,他们想大萍,但是却不敢找大萍。父母要求二萍回到家里,那个发廊就别再开了,反正也不缺钱用。另外一个方面,他们还希望二萍不要太过于霸道了,毕竟是一笔写不出几个杨字来。可是,二萍说,这些年,她心里只有恨。她开发廊,不是为了找钱,而是为了找机会。

是的,机会慢慢来了。很多人来到羊子坪,清一色普通话,虽然不标准,却也能够听个明白。他们找二萍给他们洗头,甚至要求给他们按摩,出手非常大方,似乎他们总有花不完的钱。二萍懒洋洋的,她知道他们来自远方,尽管有钱却只是一些很普通的人物。当然,她还是愿意和他们交流。从他们口中得知,这里很快就要建一口大煤井,是一个全国出名的矿业集团来投资兴建。过一段时间,大车小车的拉进来许多庞大的机器,四面八方都竖起了高高的钢架子。后来,乡里来了很多领导和干部,他们来调整土地,来做群众工作。这些领导和干部也来她这里洗头了。她出名了,来洗头的人越来越多,来的领导中一个比一个大。他们是冲着她的艳丽与妖娆来的,虽然她洗头不是很认真,可是她会给他们以最动人的一张笑脸,最妩媚的一个眼神,当然还免不了用香艳艳的乳房碰一碰他们的头和背。一个有婚史的女人不在乎这些,毕竟身上最敏感的那个部分没有开放。当然,不少人都想打开她的身体,把燃烧的欲火喷洒到她身上。对付这样的男人是容易的,他们欲望越强烈,就越容易走进她的陷阱。他们进入她的陷阱之后,自然会听从她的安排。这样,她可以轻易让羊子坪的人为他们过去的举动付出更多代价。

她成功了,开始从台前走向幕后。她如果透露一句谁曾对不起她之类的话,对不起她的这个人必然不是遭灾就是蚀才。三老大也几乎是不择手段的,一方面他需要报复,另一方面他需要讨好。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人们胆战心惊,不少人半夜时分会敲开二萍父母的房门,痛哭流涕,表示已经为当年的愚笨后悔了,希望二萍能放过他们。不光是痛哭,他们还会带去一些礼品,比如腊肉、蜂蜜、鸡蛋、茶叶,等等。二萍父母是那种心慈的人,往往找到二萍,说这坡邻坎下的,不是亲房也是近房,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说,他们以前也是恨透了那些人,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还说,如果你觉得可以,去把你的孩子接来,还可以和那个人复婚,多好的一个人哪!如果那样不行,就嫁给三老大吧,不过,这三老大是要遭报应的,他整了这么多人,不得好死的。

她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的行为了,还准备去向三板斧道歉。那天她换了一套很整洁的衣服,擦去脸上的化妆品,走到杨三公家的坝子坎下,正准备踏着石梯子走上去,不想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一种难闻的臭味布满全身。她抬头,看见杨三公端着一口锑盆,佝偻着身体,一瘸一拐地朝房里走,嘴巴在叫,大意是说千十个人戳过的,又脏又臭。二萍刚开始冷却的仇恨猛然又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她嚎叫着,冲向坝子,扑向老头。三板斧正好在坝子里优哉游哉地走动,他冲过来,一把抱住二萍,摔到地上,踢几脚,弯腰,伸手,咔嚓一声,二萍身上的毛衣破了;再咔嚓一声,衬衣也破了。之后,又是一阵踢,二萍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几转。

你这个烂婆娘,破鞋,骚货,我整死你!我不管你是公子还是母子,也要整死你!

有人跑过来,把三板斧拉开,再把二萍从地上扶起来。

杨三公幸灾乐祸了:这叫一报还一报!

三老大和很多人将二萍送进藏龙乡卫生院,并且报了派出所。她的伤势并不重,可是三老大不允许她出院,说一定要三板斧把牢底坐穿。她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把三板斧撕成几块,把那个死老头撕成几块!派出所干警很快就来问材料了,三老大扶着她,她泪眼婆娑,哭一会说一会。那阵势,的确让人感觉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受了很大的屈辱。按完指印,干警安慰一番,走了。三老大紧紧抱住她,先是哽咽,继而是瓮声瓮气地哭起来,鼻涕和泪水不断掉落到她身上。她静静地没有动,任由他哭,任由他越抱越紧。

在医院住了三天,三老大守了三天。这期间,还有不少人来看她,给她买了许多东西。这些人多半是羊子坪的,其外还有藏龙街上和机关单位的年轻人。出院后的那个晚上,在三岔路口,在二萍的小屋里,二萍第一次给三老大洗头,并且让三老大躺在她身边,任由他把她紧紧抱住。后来他把脸贴近她,再悄悄地抚摸她身体。她激动起来,身体轻轻地侧过去,他的手顺势滑到他胸膛上。就在他准备深入下去的时候,她一翻身坐起来,跳下床去。

三老大也跳下床,把她再次拥入怀中。她终于安静下来,她感觉到她这些年似乎始终在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时刻,这是一个如梦如幻的时刻,是一个燃烧的时刻。三老大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回床上。她突然涌出泪水。她紧闭眼睛,咬着嘴唇,身体剧烈抖动。他抚摸她,把头埋下去,用舌头舔她的脸,舔她的泪水,最后落到她嘴唇上。就是此时,她紧紧咬住了三老大的鼻子,三老大一声吼叫滚落床下。

你……滚!你去死吧!

三老大爬起来,捂着鼻子,全身都在打抖。

告诉你,三老大,你不把姐姐找回来,我会整死你!


(十)


丈夫突然来到羊子坪,这是出乎二萍意料的。丈夫来了,还带着孩子。二萍很震惊,也很激动,差点哭起来。这么长时间,她几乎都忘记了他们,除了仇恨和报复以外,她没有感到过一丝温暖,她的天空黑暗而且孤寂。这对于一个女人,可以说是残酷的,悲惨的。这样的生活也是女人不需要的,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他们突然来了,二萍真想搂着他们痛哭一场,然后把自己的委屈向他们尽情倾诉。

对于羊子坪来说,这个男人和小孩的出现让他们感到格外震惊,三老大的震惊更是非同小可。孩子不记得二萍,不要她抱。丈夫抱着孩子,她挽着丈夫的手,经常出现在三岔路口。丈夫说着很生涩的普通话,非常热情地同每个人打招呼,并且总要给人们装烟,甚至买了啤酒、瓜果之类的招待大家。人们千方百计凑过来,尽力套近乎,带着三分的讨好。不光这样,有人杀了羊子,端来羊肉;有的则是打了糍粑或者磨了豆花送过来;还有的是来请吃饭。二萍最初是别扭的,但很快适应了过来。孩子也逐渐熟悉母亲了,开始叫妈妈了,并且要她抱了。这些对于二萍,是从未有过的温馨,她每每独自掉泪。丈夫是一个很细心的人,没有要求她和他复婚,但是却始终在默默地照顾她,呵护她。以前他就是这样,可是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只有凄冷和孤独。羊子坪在她心里永远就是阴暗的,现在才似乎晴朗起来了,她脸上有了真诚的微笑。

羊子坪越来越热闹了,靠近年关的时候,小汽车多起来,车上总要走下很多西装革履的人。那时二萍已经关闭了发廊,把小屋子里的许多东西搬回父母家了,吃住都和父母在一起。她每天就和孩子、丈夫一道,不是走亲窜户,就是到山上去,偶尔也帮助父母做一点家务。经常会碰上三老大,她偶尔笑一下,礼节性的。三老大很憔悴,他的张扬再一次受到打击,羊子坪也开始平静下来。上面来的人,常常在二萍原来开发廊的地方停下脚步,向别人打听她不再开发廊的原因。在路上或者山上会碰上这些人,他们会以各种姿态向她和她丈夫打招呼,她也会给他们一个非常恰当的笑容,只是那种勾魂的媚眼已经没有了。

一个很冷的早晨,一个女人来找二萍,声称是乡里来的。三老大跟在那个人后面,显得十分拘谨。三老大介绍说,是乡里的吴书记,特意来找二萍。吴书记拉着二萍,嘘寒问暖,显得非常亲热。她来的目的是希望二萍入党,因为乡里想培养妇女干部。二萍受宠若惊。过了很长时间,二萍说:我不行呢,我没有这个能力。吴书记说:你有这个能力,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走的时候,吴书记又拉着她的手,肩并肩走到三岔路口,要她尽快写出入党志愿书。三老大始终没有说话,她也始终没和他打招呼。

回来之后,丈夫很失望的样子,说:你真的不准备回去了?

二萍说:我想过了,你也可以不回去。这里立即修大煤矿了,要修很多房子,你可以在这里承包房子来修。我想还是开发廊,找人来帮忙。至于吴书记说的那事,我还要想想,想好了再说。

二萍的话给了丈夫很大希望,他的眼睛里面放射出亮闪闪的光芒。

好,我听你的。他说。

二萍说: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通知家里的人,我想在羊子坪办一个酒,重新举行婚礼,你说行不行啊?

丈夫激动地说:好啊,我赞成,要多少钱我都出!

两个人商量了大半夜,最后确定了办酒时间。第二天,他们把这个想法对父母说了,父母建议找家族中的人商量一下。很快,许多人都到了二萍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很长时间。

两个人忙碌起来。他们先是租了一间较大的房子,请人进行装修,然后去一趟县城,拉了一大车东西回来,其中包括大量家具。在他们举行仪式的前两天,发廊再次开张,来了不少人。到晚上,没客人了,二萍才把从外面请来的两个女孩叫过来,对她们说了许多对付客人的招式。之后回家,又一次和家族里面的人商量酒席的事情。第二天,二萍家来了大量男男女女,都是过来帮忙的,并且争先恐后地抱二萍的孩子,逗他。

酒席如期举行。按照风俗,男方是要请许多人到杨家过礼的,还要挑上两块肉,买上衣料、酒和糖什么的。她帮着丈夫请来机关单位的干部和藏龙街上的一些年轻人,发廊里的两个女孩也加入到过礼的行列。鞭炮声响遏行云,震动了整个羊子坪的大山;唢呐声、锣鼓声也格外响亮,原本冷冷清清的几山几岭之间充满着喜庆气氛。许多人挤满了二萍家的坝子和屋子,小孩们在人群中穿梭打闹。提调官格外精神,把话筒凑在嘴边,不停地招呼客人入座,或者是招呼打盆的抹桌的挑水的如何如何做好自己的工作。二萍地地道道成了主角,这边喊过大娘,那边又叫老表姐了,转过身去还要和主任所长打招呼。她穿着很艳丽的衣服,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芒。很多时候,一些年轻的或是年老的女人总是抓着她的手,或者是抱着她的腰,大声说笑,亲切得像是一家人。

二萍感到了幸福。她想到过去,想到自己的仇恨,可是转眼之间,一切又都烟消云散。她现在完全被一片真情笼罩,与以前被屈辱笼罩形成巨大反差。父母也是兴奋的,许多人不是给他们端茶就是装烟,或者是让座端板凳。已经十六岁的弟弟俨然成了孩子王,在小孩中间,他的声音是最大的,偶尔夹带着几句粗话,横话。吴书记天黑时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乡里的几个领导。二萍认得这些人,她给他们洗过头,给过他们媚眼,给过他们放荡的笑声。她被拉上桌子陪他们吃饭,也喝酒。有人说,要是过去,这是不行的,要出嫁的姑娘是要饿几天茶饭的,更不能公开陪客人吃饭,于是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

晚上拉开阵势唱卡拉OK,吴书记带头跳舞,也把二萍卷入其中。大家唱一阵又跳一阵,轮流敬酒,二萍喝得一个昏昏然,尽管头重脚轻,还在疯。就在高潮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走进了二萍家的坝子,走进了人群中间。歌舞骤然停止,人们瞠目结舌。很快,有人叫出了女人的名字:大萍!

是的,是大萍。二萍扑过去,抱住姐姐的腰,突然一声嚎啕,昏厥过去。人群一阵慌乱,有人扶起二萍,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更有的是拿起手机打电话。一片寂然。过了一阵时间,二萍才苏醒过来,但是很快又吼叫起来,那吼叫声是歇斯底里的,越来越恐怖。人们胆战心惊,似乎一场灾难即将来临……


(十一)


大萍走的那年还不满十八岁。她之后,二萍又卷进了三老大的感情漩涡,然后与她一样经历了同样的不幸。现在,姐妹两人坐在二萍的房间里,倾诉的不只是想念,也包括过去那许许多多怨愤,那许许多多屈辱。大萍告诉妹妹,她出去不久就被拐卖,最后逃出来,无奈之下,只好走进城市最黑暗的地方,出卖着自己的肉体,也出卖着自己的灵魂。现在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但是她男人却不讨厌这个孩子,一老一少就像真的父女一样,谁也离不开谁了。她说她男人是一个农民,进城卖水果的时候认识了她,她就心甘情愿跟着他走了。他没有结过婚,家里面很穷,但是非常地道,老实,勤苦,不多说话,更不会发脾气。后来,他们一起再次进城做小生意,凭着吃苦耐劳的本色,赚了一点钱,修起了房子,才敢回来。二萍也向姐姐诉说了自己的过去,说到动情处,都哭倒在床上,拥作一团。

这一个夜晚姐妹两人都没有睡,迷迷糊糊中,她们提起了三萍。三萍不是被逼出去的,是跟着招工的人走的,文化太少,只能做一些苦活,每年零零星星寄一点钱回来,也只是三两百。这之前,二萍曾经和她通过电话,但是她不愿意回来,说是外面再苦再累也比在羊子坪好。二萍说,羊子坪要建大煤矿,很热闹,许多地盘一夜之间都变得非常昂贵了,生意也好做;如果回来,可以一起开发廊,一起做生意,本钱不是问题。倔强的三萍说,她不用别人的钱,有朝一日找到一个对她好的男朋友,再回家,做什么都不迟。现在,她也该有十八岁了,该是懂事的年龄了,二萍说,随她吧,她一定也恨着羊子坪。

第二天早上准时发亲,大萍哭倒在地,好像她妹妹真是要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样。二萍被牵出堂屋,然后交到了接亲的人的手里,她身体一直在颤动。唢呐声、锣鼓声震耳欲聋,大萍的哭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她男人始终扶着她,女儿也死死地抓着她的衣服。很多人在掉泪,不知道是因为忏悔还是害怕,或者是演戏。父母没有像大萍那样哭,他们坐在大门口,面无表情。不少人在安慰他们,说这是一件好事,毕竟,两个女儿都找到了她们不错的男人,也不缺钱花。

这是腊月的一个早晨,天空中飘起雪花,接着雪花变成雪团,纷纷扬扬,似乎要把整个羊子坪覆盖。雪风吹起来,越吹越大,声音很凄厉。三岔路口逐渐热闹起来,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响个不停,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尖利,格外烦躁。大萍坐在自家坝子里,虽然有她男人、女儿和不少人紧紧围着她,但是她心里仍然显出少有的寒冷。

二萍也是同样的感受。当她进入自己的洞房,看到丈夫第一眼的时候,她瞪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逼视着他。

娃哥,我想杀人!

娃哥就是二萍的丈夫。这样一个喜庆时刻,二萍说这样的话,娃哥感觉毛骨悚然。他知道二萍的个性,她是个暴戾的女人,就像这山里的小溪沟,平常是安静的,温顺的,可是一旦山洪爆发,就会变得十分恐怖,卷走庄稼,卷走树木,卷走土坎,卷走路过的牲畜和男女……它疯狂咆哮,在羊子坪的山岭之间肆虐,那鬼哭狼嚎的情形,直要把整个天空掀垮。

娃哥没有回答,给她端来一杯热开水,扶着她,让她慢慢喝下去。她在他怀抱中哭泣,然后慢慢睡过去,眼帘上挂着几滴泪水。娃哥看出了她的疲惫,她的痛苦,她的幸福,他感觉,这一生一世,也只有他才能唤回她的青春和灿烂。

下午,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三老大带着很多人闯进二萍的新房,先是把娃哥打倒在地,然后把二萍拼命地拖到公路上。这如狼似虎一群人不是羊子坪的,也不是藏龙乡的,可能是从卧虎镇那面请来的。

三老大喊:二萍,我对你好不好你清楚,可是你却不领情!告诉你,羊子坪还是我三老大的天下,今天把话说清楚,你不跟我走,我们就同归于尽!

三老大紧紧抱住二萍,手里托着一个葫芦状的玻璃瓶子,装满了炸药,引线在瓶口晃动着,一支烟在风中闪烁着红色光芒。娃哥拼命往房门外扑,几个人紧紧将他抱死。他的脸已经变形,额头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直流。

二萍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很安静。

萍妹,不要答应!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娃哥在喊叫,那是惊天动地的喊叫,搅动着大雪,激荡着寒风。

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但是没有人上前。他们觉得是魔鬼在撕打,是一场虎狼之间的恶战,双方都毁灭了,对羊子坪绝对是一件好事;即使只有其中一方被毁灭,另外一方也会消失在法律的枪口下。他们就像是在看一部充满血腥的武打电视,除了刺激,除了快乐,不会有一分同情。

娃哥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他的身上血迹斑斑。

大萍冲过来,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叫:三哥,放了二萍,三哥,求你了!

三老大看见了大萍,身体一阵颤抖,手里的炸药瓶子跌落到地上。

二萍还是没有动,似乎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击垮了她的心理防线。

大萍扶过二萍,声音也变调了:三哥,你……

三老大懵了,站立着,像一根木桩,没有动,也没有声音。

娃哥终于被放开了。他冲过来,把二萍紧紧揽在怀里,额头上的血滴落到二萍鲜艳的衣服上。

一辆小汽车开过来,再一辆小汽车开过来,几声尖利的汽笛响过之后,缓缓停下。几个人走下车来,其中有吴书记。人们好像有点失望,却没有离开的意思。雪团越来越繁密,寒风也刮得异常凄厉。大萍蹲下去,一个劲地哭。三老大依旧原地不动。娃哥扶着二萍走进屋子,似乎没有发现吴书记一行人。吴书记走过来,在三老大面前站立,飘飘洒洒的雪团掉下来,覆盖在她身上,迅速形成一片白色。

三老大,你家伙疯了?

三老大这时才似乎反应过来,嘴唇动一下,很快转过身去,好像是准备离开。吴书记走到他前面,堵住他。

你个三老大,是个黑老大!还有没有王法?

跟着三老大来的人开始慢慢走开,他们现在没有了一丝斗志,有的只是恐慌。围观的人也开始散去,然后在风雪中不时回过头来,余兴未消的样子。接近黄昏,羊子坪的天空是一片灰色。


(十二)


开春的时候,三岔路口多了一家饭馆,那是大萍和她丈夫开的。每天,三老大都会来到饭馆,煮半斤羊肉,然后要一斤白酒,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那个时候,他才被拘留回来不久,村主任的职务已经被罢免,显得格外狼狈。二萍对姐姐说,你千万不要搭理他,否则又会惹火烧身。可是,大萍是那种很简单的女人,以前又曾经有过那种关系,难免心生怜悯,很多时间都不收他的钱。后来,三老大开始赌博,每每要输得精光才来到大萍的饭馆,要吃要喝,还赖着不走了。不知为什么,大萍不讨厌他,甚至希望他经常来。她男人显得很苍老,成天没有几句话,更没有几丝笑容,和他在一起大萍感觉很沉闷。她对三老大很殷勤,对男人却经常麻着一张脸。二萍警告姐姐,以后绝对不允许三老大再来,否则她会对三老大不客气,也会和大萍撕破脸皮。果然,三天之后,大萍的饭馆中就打起来了,酒醉的三老大被外面来的几个人打了一顿,拼尽力气才逃脱。

三老大清楚是怎回事,他找到派出所,派出所派人来了,虽然没有调查出什么结果,但对二萍是怀疑的。三老大声称要把整个羊子坪闹一个鸡犬不宁。娃哥找二萍商量,这样下去恐怕会出大事,不如回他老家去,那里他轻车熟路,做什么都方便。但是,二萍不同意,她说现在在羊子坪,甚至在整个藏龙乡,她不会再怕谁了,三老大要是敢冒犯她她就整死他。大萍也劝二萍,羊子坪不是可以留恋的地方,走就走了。父母更是显得非常紧张,他们最担心的是两个外孙,说不定三老大会对两个外孙不利。很长时间过去,三老大没有什么行动,只在三岔路口开起了一个百货店。店铺很简单,就放了几包烟,几瓶酒,还有几样小东西。每天他都会聚集很多人在里面赌博,喝酒,白天吼叫,晚上吵闹,整个店铺乌烟瘴气。那些来赌博的人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衣着是奇形怪状的,长相也是奇形怪状的,甚至说话走路都是奇形怪状的。他的店铺在二萍的发廊和大萍的饭馆之间,原来那里摆的是几张台球桌,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把这个店面租到手里了。娃哥再次提起离开羊子坪的话,二萍不答应,说你也看看我的手段。

平静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娃哥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一个晚上,几个酒醉的人闯进了二萍的发廊,要二萍亲自为他们洗头,气势汹汹的样子,很显然是来挑衅的。二萍当然不会答应,几个人便把室内的东西砸了一个稀烂,又把发廊里面的两个女孩打了一顿,之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娃哥要二萍忍一口气,但是,二萍不,她说她要让三老大彻底滚出羊子坪。娃哥说,那就报派出所,不要乱来。二萍说,不用那么麻烦,有些事情还是简单一点好。她这话说了没多久,从藏龙街上那一面开过来七八辆摩托车,停在三岔路口,车上跳下十几个年轻人,手里不是木棒铁棒,就是砖刀砍刀。他们揣开三老大的店门,没有找到三老大,就把三老大的柜台、沙发、电视什么的统统打坏,然后四面八方去找三老大。

娃哥悄悄打了派出所电话,很快来了几名民警,没有找到人。几名民警刚走,吴书记来了,她对二萍说:你清楚,我们对你的希望,但是,你为什么总是不会安静下来呢?你还希望把事情闹到什么地步?看看羊子坪的将来吧,这里将是一个新兴的小城镇,这里需要一个有魄力的人!

二萍说,自己是小学都没毕业,不可能做什么大事。本来她是想息事宁人了,可是,三老大是越来越狂了。她没有忘记他给她造成的伤害,更不会忘记他给姐姐造成的伤害。一看见姐姐那个苍老的男人,她心中就难过。特别是想到自己和姐姐的过去,就想哭,有时候甚至想杀人。现在,渐渐平静了,可是三老大却凶相毕露了,好像不把她和姐姐折磨一个够就不会收手。她把两个鼻青脸肿的女孩喊到吴书记面前,两个女孩哭起来,她也哭了。吴书记说,一个能够做大事的女人经历一些不测或坎坷不是坏事,有时候甚至要用自己的青春做代价。至于你的学历不够是可以想办法的,关键是要学习,要提高自己的素质。娃哥插进话来,说吴书记啊,我懂你的好意,可是,你看她的个性,也不是能够做大事的人,我的意见是要回我老家去。二萍回头瞪一眼丈夫,嚷道:你多嘴,关你屁事,滚开!

吴书记叹了一口气,之后沉默下来。不久,突然听见一片声的吵闹,娃哥首先冲了出去,堵在门口。接着,吴书记也冲了出去,二萍随后跟着。房门外已经拥挤了许多人,三老大站在最前面,手里握着一把亮闪闪的斧头。就是此时,又有一帮人冲了过来,把前面的这帮人堵住。大萍远远地疯跑过来,后面跟着她苍老的男人,还有小女孩。她分开人群,站在了三老大和娃哥之间。

她说:你们不要打了,你们打我吧!我这条命,算你们的了,好不好?

吴书记也喊道:大家冷静,大家千万不要动手!如果你们要动手,那我第一个站在你们中间!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对峙的双方剑拔弩张。

突然,三板斧带着一个女人冲过来。他昂着一个光光的脑袋,握着很长的一根钢管,那钢管发出寒冷的光芒。女人也握着一把菜刀,寒气逼人。

三板斧说:反正,我已经坐过牢了,再坐第二次也无所谓,要打就打,打个稀巴烂再说!

女人也喊道:三老大,你杂种还认得我不?你裹婆娘不说,当年还拼命打我,你说不整死我你就不罢休!大萍,二萍,我想清楚了,你们也是被三老大这狗日的整的,不怪你们,今天我就打三老大这杂种了!

形势变得越发紧张起来。

吴书记提高声音:大家一定要冷静,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可以找政府!

吴书记喊了一阵,声音开始沙哑,汗水从她脸上扑簌簌掉落下来。

二萍想挤出去,被娃哥和吴书记、大萍紧紧堵住。

三板斧已经挤到了三老大面前,双手握住钢管,横成一条线,把人群分开成两部分。他身旁,立着三老大过去的女人,菜刀举过了头顶,牙齿格格作响,眼睛里冒着凶光。三老大额头上汗水横流,握着斧头的手在颤动……

警笛声隐隐约约地响起,人群开始一阵骚乱,接下来朝四面八方奔逃。由于慌不择路,有几个摔倒在土坎下或者公路边。三老大的斧头落地了,对峙开始松弛。很快,两辆警车从卧虎镇和藏龙乡两个方向疾速开来,停下,十来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跳下警车,巍然站立。三老大朝着一辆警车走去,伸出双手;接下来,是二萍跟了上去……

羊子坪彻底平静了。这是油菜开花的季节,山上山下一片金黄……


(十三)


八年后,三岔路口被一片密密麻麻的厂房取代,杨家人原来居住地方,而今耸立着很多高大的建筑物,金碧辉煌。建筑物之间是宽阔的车道,还有大片大片花园。它西北面三公里远的山脚下,两三百户人家集中定居在那里,明晃晃的房屋鳞次栉比,形成了几条街道,车水马龙。大萍和二萍也在那里修起了房子,开着很大的铺面和酒店。羊子坪村的办公楼,与她们的房子紧邻。

这一天,二萍开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在村办公楼前停下,刚下车,三板斧迎了上去。

杨主任,三老大要回来了,他想在你酒店里办几桌席,可以吗?三板斧战战兢兢地问。

二萍向三板斧扬扬手,从粉红的手袋里掏出一部黑色宽屏幕手机,用纤细的指头在屏幕上轻轻地滑一下,然后将手机贴到耳朵上,郎朗说道:书记,你放心吧,我找过了吴总,他说这些山早该绿化了,他同意出两百万购买苗木。当然了,还是上面的支持才是最关键的。顿一顿,又说道:你是说徐三?三老大?他要找我麻烦?没事,法治社会,他那一套不管用,我等着他!

三板斧正要再次开口,那一边,二萍的丈夫娃哥奔了过来,大声喊道:三萍回来了,你快回家吧!

二萍对三板斧说:有什么事,到我家里说吧!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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