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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终归要淡忘的，但有人对经历过的大事，告别人世时仍记于怀；也有人恰相反，对很不惹眼的小事，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我是后一种。
困难年月，二十岁的我，读大二，家道清贫，想挣点钱，贴补生活。集市贸易刚恢复，私下称自由市场，便利用节假日，在城里买些生活类小商品，到县城卖，获取点差价。
“五一”节，天刚亮，我赶往西门长途汽车站，好不容易挤上开往都江堰市的头班车。都江堰市，改革开放前，称灌县。灌县，意含呼啸奔腾的岷江水被“鱼咀”分成两股，一股水经内江咽喉“宝瓶口”（调控水流量）奔入内江，灌溉川西坝子广袤千里黑土地。
灌县城，莽莽岷山是它的一道绿色天然屏障 ，街市依傍内江而建，面朝成都平原。距集市开市尚早，在“南桥”附近，寻了家竹林掩映的临江茶馆，选靠江边一张竹椅面江坐下。空气清爽，鸟语花香，一边欣赏白色浪花翻翻滚滚东流而去，一边品尝茉莉花茶的淡淡清香，饱含水汽的江风把几天的读书之累统统拂去。脑子中闪出一句发自肺腑的感叹：感谢先秦时期的蜀郡守李冰及治水的无数能工巧匠，给后人留下了完美的水利工程和宝贵的治水经验，可谓功在当时，利在万代子孙。
路上过往人渐多，我起身走向“南桥”。放眼一望，街檐两边已摆了一长串地摊。街对面的桥头江畔，一棵古树下一小块空地还没人占，就选定那里。我从挎包里拿出报纸，两张重迭铺在地上，一边摆放肥皂、香皂、打火机、打火石与小玻璃瓶装火机汽油，另一边摆放三条粉红、油绿、蔚蓝色真丝百折裙。我瞄了一眼，尚可以，便将最后一张报纸折成四折，铺在树边，席地坐于其上。离堆上宏伟壮观的“伏龙观”，相隔咫尺，清晰可见；仰头，可尽情品尝“南桥”木梁上的精美雕刻；脚下，湍急江流声声入耳。
才一个多小时，战果硕硕，地摊上只剩下一个香皂、二个打火机、几粒打火石及一条油绿色真丝百折裙。我手里捏着翻开的《三国演义》连环画，闭目开始筹画午餐，忘却街市的熙熙攘攘，美美的吃上一餐。
“老板！”一声清脆的招呼。
“谁是老板！？”我很不高兴，睁眼一看，报纸摊前蹲着一个年轻姑娘。模样清丽，明目浩齿，樱桃小口，双辫粗又黑，身段窈窕，实属招人喜欢的美女。
她缓缓站起来，手里拿着那条油绿色真丝百折裙，“我不喊你老板，难道喊你， 喂！？”她扑哧一声笑了。
我礼数有失在先，男不和女计较，笑道：“对不起，你要买手上那玩意。”老板，干脆喊资本家，我心里仍不舒服。
“这玩意卖多少钱？”
“十一元五！”
“少点？”
“明码实价。你走遍灌县，即便到成都也不一定买到。”我无意间与她斗起气来。
她看了我一眼，慢慢把裙子放回原处，恋恋不舍离去。望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她高约一米六，上身粉蓝“的确良”短袖衬衫，下身齐膝粉白色棉绸短裙，脚上黑色凉皮鞋，看不出她真有点艺术品味。我埋下头，把裙子挪到身边，忽然发现裙子里面靠腰处有一个葫豆大小的洞，虽然工厂已缝合好了，毕竟是个瑕疵。肚子还没饿，继续看连环画。
“满悠闲的。”
我抬起头，是她。左手提的小竹篮盛满菜、一小块肉、面条，右手拿起裙子朝我扬了扬，“卖不卖？”
“专门留着等你来，只你配穿，穿上肯定比天上下凡的仙女还亮丽。”
“你还真有点拍马屁的本事。别笑，与你通融下，我带的钱不够，能否到我学校去给你。”
看到她的娇羞、诚心真意，便爽快答应：“行！陪送的劳务费就免了。”我把所剩商品，装入挎包，便跟着她。穿过古色古香的木质“南桥”，沿着“离堆公园”门前路，走到“青城大桥”头，顺外江大堤逆流往前走。天空，棉花状云层遮挡了火辣辣的娇阳。
“你不累？两手不空。”我实在耐不了寂寞。
“你不帮我，难道找树桩桩帮我提。”嘴真臭，骂我是树桩，恨不得······
“你是大学生吧？本想问，怕你不老实坦白。”她侧过头，朝我笑了一下，脸上绽放出比花儿还美的两个小酒窝。
你又不是警察，查起户口来。我，一拥护共产党，二拥护社会主义，不偷不抢，怕啥，“我就是川师大二学生，所卖东西，实实在在从成都商店拿钱买的，我家里人可作证。信不信由你。”
“看不出还是成都人，真了不起啊！?其实，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意思。你是大学生，应在学校里勤奋努力，园你的大学梦，过早介入社会不好，特别你将来要当教师。”她看着我，一片真诚、一片善意。
“那我该叫你师姐，还是师妹，还是朋友？”我莫名其妙唐突问她，猜她一定尴尬，难以回答。
“二年前，我在水电校毕业，留校当学生辅导员。我俩年龄相仿，喊啥，随你的便。第一眼看到你，感觉你踏实、天资不低；与你话语接触，更觉得你生气勃勃、说话幽默。不管今后怎样，天各一方也吧，我愿与你成为好朋友。”话语至此，深情望着我，脸上洋溢着喜悦。
“那就说定了，我们是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我俩笑得很灿烂。不知不觉已来到学校教师宿舍，一排青砖青瓦平房，她住顶头一间，门前有棵平安树。她打开房门，叫我进去。我却迈不出步子，犹豫了。
“咋啦？刚才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她脸露嗔色。
“不敢，也不会，与仙女交朋友，我求之不得。”跟着，进屋，为表欠疚，忙去把玻窗推开，屋内一下亮堂多了。屋子不大，被一块大木板分隔成前后两间，很洁净、很清爽。
“快一点钟了，饿了，就吃面。随便坐，看你的连环画。”
“天够热，你又累。我俩去街上吃，我请客。”
“还真是公子哥儿，怎吃得下穷家小户的粗茶淡饭，随便你。”
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知从那座大山上飘下来的倔妹子，无可奈何，回道：“客从主便。”
“看你文质彬彬，吐出的话酸溜溜的。好言相劝，今后，谈对象，别把人家女孩子酸跑了。”吃面都还不依不饶，真服了她。
饭后，我静坐窗边，想到走时，该不该收钱？商品有瑕疵，该不该打折？商业潜规则，卖就是卖，送就是送，该收。有瑕疵，该打折。少收，万一她误解成是我转个弯付面钱，甚至引起她怀疑裙子有问题，肯定会招来一顿尖酸刻薄的挖苦，我岂不颜面扫尽。还能交朋友吗？显然不能。成好朋友，岂不成了空话一句，心一狠，照收。
待她把一切收拾妥当，我起身向她辞别：“我还要赶回家，怕错过末班车，也怕不走给你增添麻烦。”她从衬衣包中摸出钱递给我，我如数收下，“真不好意思，还收你的钱”。我只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她一定在心里诅咒，真是小气鬼。留下我的家庭地址，她送我到校门。惜别时刻，肯定我的面部表情既复杂、又狼狈，一定留给她极坏的印象。
回到成都，我盼，没有盼来她 ，也没有勇气去找她。“南桥”邂逅，回忆起她那清秀模样，温文尔雅，睿智中透着少女的直率、热情、善良，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成了我的毕生缠绵。为啥要隐瞒裙子的瑕疵，欺骗这样好的姑娘。虽然事小，这种抹良心、失道德、遭谴责的事，酿成我失去了知心朋友，成了我一生最痛的后悔。
人都期盼获得真诚的友谊、美好的爱情，并一直拥有到地老天荒。两个人之间真诚的友谊、美好的爱情，容不下一丝丝隐瞒，容不下一点点欺骗，更容不下金钱的交易。两个人之间的友谊、爱情，渗杂了隐瞒、欺骗、金钱交易，只能留下毕生最痛的后悔。
【编辑：卓礼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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