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来2014年第一季诗选（16首）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陈波来    阅读次数：6859    发布时间：2014-08-31

真诚

你不用敲打我

不用说出第二句话，甚至

第二个词。秋天依然藏着锋利

我的沉默无以细说

像我的国家

我已经饱经沧桑

因此你不用……哪怕一点暗示

像磷在空气中一样

把我点燃。事实上

我沉默的身心已经充满着鼓点

我的泪水随时夺眶而出

节日

一个人从人群中捂着脸向我急急地走来。

节日开始让大街沸腾，灯笼像一团团来不及完全融化的红云

让各色面孔与斑驳的骑楼、甬道一起囫囵地飘浮

一个女人捂着脸。一个普通的女人

急急地用手揩去脸颊上的泪水

而她的手却没能捂住已被压低到无声的抽泣

因为被染红的幸福的飘浮感里陡生一丝铁的冰凉

因为这时，一个急急地与我擦肩而过的抽泣的女人

让我突然感到生活中那些无处不在而又难以掩隐的悲伤

博爱北路（岛上之1）

我家所在的老街口

一半的街已经修缮一新，一半

还老着。给候鸟一样的游客们看

老街上小卖店老板招呼我

“喂！你又搬回来了。”

我很感激他这样说

十几年前我从这里搬走

在外结婚、离婚又结婚

十几年的滋味

他用一个“又”字就轻松勾销了

“呵，你还在搞小卖店！”

这话我终于没有说出口

我犹豫着话里有一个“还”字

尽管事实上就是

尽管我搬走时

两边还是老房子

现在我搬回新街，但还是

转了一头白发回到原地

我笑了笑，假装看天

墙缝里那一株

因一粒鸟屎而得以疯长的树

早已枝繁叶茂

没让我看到天

滋味（岛上之2）

一个人与一座岛的那点事

老爸茶馆的一杯红茶或者咖啡

会提供大同小异的说法。只是

我做不到他们那样

吆三喝四地坐上一个下午

把同样的话题不断地加水勾兑

他们说着大声的海南话

听不懂，但看得出

总是与彩票和猜码相关

我习惯了听不懂

海潮谁也听不懂，只听到

日久天长的大片的响

我正好写下类似这样的一首诗

一个人喝完杯中物就走

他们只管说，迎着呜呜怪响的风扇

嘴角喷溅着老爸茶馆的

红茶或者咖啡，或者水

他们只管激动，自己激动后

让其他人跟着激动

包括落座于他们中间的

一条春心萌动的双髻鲨

他们一直又抱又亲

蛰居（岛上之3）

20年，足以让人对栖身之地

爱到说不出

爱或者不爱。不像鱼

唯一的故乡就是水

但这座城市是多么的不同

他们用外省人难以学会的方言

把市井生活的相当部分巧妙隐藏

当大街上倘佯着舌头粗硬的

普通话。我承认

20年，我有说不完的爱

我乐此不疲地钻进

一条条百折千回的老巷子

就像在藏不住的心跳中

一条不用开口说话的鱼一样

游荡。一次次惊喜

与重又置身陌地的恍惚

足以使私密的抚触

有了摸索不尽的热度

因此，20年啦！对这座城市

我有说不完的爱，因此

我索性不说，包括

我一次次碰见那些吐着苔藓的

墙，半开半掩的门，一些猫

跳过烟火熏得发旧的神龛

我一次次把自己从水里

捞回到岸上

礼性

作揖，抱一个不着边际的阴阳球的姿势

作揖之后，两手

空空。剩下头

死磕

磕出一块天

一根无意多出的指头

款天磕地

而人类史需要以血相濯

行礼者通常被受礼者磔杀

除了奔逃于风中的衣袂

除了礼

磔杀者不认阴阳

他指东打西，或左或右

信使

在奔走，在跑。自四面八方，越来越近

西南老家的人在说着一场大雪

有过的黑

被洗白。大雪皑皑

白。白得只要一声咳嗽或者叹息

足以让一切重来

带来一点冷

北方的，来自北方的

称作旅人的人。还有倒春寒。此时钟表在西方

变得像软糖一样疲沓；整匹马

在沙滩上融化

东南则有摔打一沓港币的情敌

剩下南端，北纬20度

剩下我枯坐于

似是而非的热度里

等着他找回我

奔跑的心

自焚

在灰色与铁的

强拆中

我升起一面红旗

在国家的土地上

我自己的

房屋，还有房屋上

我拖着自己的

老弱之躯

一起挺立着

红旗猎猎有声

抽打着我

自己的脸庞，让我

自己的血脉

贲张

我看不见红旗上的星星

星空留在昨夜

令人昏眩的仰望

现在，这青白的天日

在国家的空气中

汽油味纠结

我用最后一根

火柴，把自己烧红

诗日志（选1）：2014、3、3

题记：昆明火车站暴恐与乌克兰事变接踵而至。

三月，诗歌多么无力

发往春天的火车一趟趟晚点，甚至，干脆被取消

因为有的人永远无法到达

那本该可以到达的终点

黑衣人挥动在人群中的刀，凶得锃亮

三月不仅仅是乍暖还寒

太多的血与伤痛，诗歌无法逐一抚摸

还有，……冲过国境线的一队坦克

子弹压满倒挎着的新一代AK47冲锋枪

同样的春天，被碾碎过，在布加勒斯特或布拉格

三月又至，山不转水转

只是诗歌萧索，无力得不成一声喊

只是除了诗歌，我还能说什么

诗日志（选2）：2014、3、8

题记：闻家乡前父母官被纪委宣布调查。

如果是别的他

被喝茶，被失踪，被曝纪委开始调查

双规倒像是可以被任何一颗螺栓所替代的

一种轻，对于整个的庞大的机器，一种可有可无

但是有一点，他确实

啷当落地

如果所有于他不利的传言

没有尘嚣其上，如果他

确实高尚得忘了他的姓，同时忘了卑鄙

如果他即使卑鄙

但不至于肆无忌惮的淫邪

他其实是被他自己撕碎的面具与内裤

堵在了我的家乡的门口

那么，他的走，便是体制内血肉模糊的高升

庞大的旧时代的铰轮与传送带的轰响

掩盖了他从虚妄的高位上跌落的

踉跄的脚步。但现在，他已经

没有了如果

他被别的他接替

我的家乡没变，时值春暮

青山依旧，水洇桃花而东去

虎殇

题记：今，网曝军中贪腐谷俊生。

气温忽上忽下的初级阶段

还没到最低度的冷

庙堂内已传出难熬的嘈嘈私语

把脑袋掖在腰间的奔走

仍然裹挟着前朝的行色

暗夜深处，一块惊堂木搁置得寂寞

你指给我看濮阳城里的将军府有什么用

刀剑都铸了大金船

虎哭嘤嘤：大风暴还在来的路上

道歉

题记：网传又一红色元老之女、当年文革先锋向受害者道歉。

转个身，白发垂下，忏愧之词

又一下擦洗

晦着的心，和一卷纷乱的史

听说过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但是迟到的道歉

......总是道歉，法网即便疏漏

谁也无法用一生去躲避

道德的鞭挞

但是脚指头在真相里面，可能做着小动作

可能的自我蹭擦着的最后救赎

可能的，踹痛伤口的最后一脚

春分

春短，一瞥之间

瞥见她倚窗

那种小轩窗，那种倚向坚硬的日子的轻

轻得像一个虚拟的词，被一滴水随意地弹破

然后又说春长，九十天，那种反复九十次的一瞥

瞥见九十个她，一会儿桃一回儿李

一会儿昆明一会儿克里米亚

一会儿找不见，她在百五十人的沉溺中哭

反正春分又至，春的短或春的长

就此中分，或者无以遑论长短

从今天起

我攒取余下的泪

一路到清明

芸娘

题记：又读《浮生六记》。

一碗粥，藏于闺阁。你把它吹冷

需要它不冷不热地

填一个书生晚来的饥饿，不止是他的饥饿

然后竟学吟诗，在一本偶见于箱匣的《西厢记》里

吁叹过，你连声称谢

因为披身而来的一件暖衣

因为一种温暖，你说出

所有他想写的诗

又一碗粥，为五声鼓响所暖

曾经聚来的，因此也可以散去

因此天明，那被泪眼终于看清楚了的

只有一更的生，其余

都是死别

啊芸娘！你最后说着来世

啊他个沈三白！不，他个陈波来

周末与一块黔北霉豆腐

就像我用一周的时间，在堆积如山的仅辩说事实和理由的文字中

找到属于周末的理所当然的一点闲逸

闲逸可触可感，恰好我可以从老家的姑姑们

做好并带来的一坛霉豆腐里

找到品天咂地的一种滋味，恰好里外都是

一种稔熟于心的麻辣

我得承认我的原籍是西南的那片高原

我的这个周末，或者眼下

所有的滋味来自于这一块方方正正的、甚至有点坚硬的

霉豆腐，而此刻东南的海边

因为被早早贴上了商标的豆腐乳而变得一味的咸和稀软

我深知只有那片高原的有节制的低温与湿冷

方能使其在铺上稻草的土坛里成形

并且有滋有味地发霉、变黑

像所有那些兑换了我姑姑们的妙龄的

旧日子，像所有那些滋养我

竟至背井离乡的旧日子

搞清楚

你搞清楚

不是你

一个你就能够

搞清楚

他搞清楚

他不吱声

你看他是不是搞清楚

他是否夤夜出走

我等着他回来

我等他哭

哭到天亮

你才可以

气若芷兰

你才可以

搞清楚

你才可以

少一个魂，不被

一个声音反复问

搞清楚

搞清楚了没

【编辑：黄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