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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柿子火一样红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时君竹    阅读次数:9337    发布时间:2014-12-16


秋风像一把蘸满颜料的刷子,轻轻一抹,虎爪岭就变了颜色。草黄了,谷子黄了,玉蜀黍黄了,高粱红了,柿子红了……树叶悄悄离开枝头,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兴高彩烈地庆祝一年使命的完成。

中秋节下午,娘手提荆篮;狗蹦肩扛铁锨,搀着娘的胳膊,向二道坡上的两座坟走去。娘俩先在北边那座坟前跪下,从篮子里拿出月饼、苹果,摆在坟前的压脚石上,娘作着揖说:“爹,娘,今儿个是中秋节,俺和蹦儿陪二老过节来了。月饼是前晌刚烙的,还热乎着呢,苹果是蹦儿才摘的,你们快吃吧。”

狗蹦把月饼掰成小块,一块块扔进坟上的草丛,跟着娘说:“是啊,热乎着呢,爷爷奶奶快吃吧,多吃点。”

给爷爷奶奶上完供,娘俩又来到前面那座坟。娘扶住腿,面朝坟堆,慢慢坐在地上,狗蹦笔直地跪在坟前。他们依然在压脚石上摆好供品,娘先说:“蹦子他爹,俺和儿子陪你过中秋来啦,这是月饼、苹果,趁热趁鲜儿快吃吧!”

“爹,过节了,吃好,吃饱!”狗蹦边向坟头上扔着月饼块边重复着这句话。

“蹦儿他爹,你在那边还好吧,缺啥不?”娘往火里一张张续着烧纸,眼里的泪花忽闪忽闪,“尽管咱不是夫妻,可俺也不是外人,那边儿缺啥你就言语声儿,俺给送来,啊!”

上完供,娘挪挪坐酸了的腿,对狗蹦说:“俺就是想不明白,你爹革了一辈子命,末了他的命咋让人家给革了呢?那么一个大个子,最后就落了一盒白灰……唉!”眼泪扑簌簌滚了出来。

狗蹦踩灭纸灰,说:“娘,这话你说了几百遍了,有啥用哩?”

“俺知道,叨叨多少遍人也活不过来,可不说心里又憋得慌。” 她撩起围裙擦擦眼,“蹦儿,人都有那么一天,你二娘也不例外。是不是她害了你爹,只是听旁人说,咱也不咋清楚。不管咋样她和你爹毕竟是合法夫妻,将来要把她的骨灰运回来,跟你爹合葬,也好让你爹有个伴儿。记住娘的话,啊!”

“娘放心,俺心里有数。”

草妮儿最怕的是自己死后,狗蹦把她与大倔合葬。那是丢人现眼、伤风败俗的丑事。即使一再嘱咐,还是放不下心来。

狗蹦看看坟堆,问:“俺纳闷,娘这辈子就不恨俺爹?”

“人活在世上哪有那么多恨?娘体谅你爹。”

狗蹦微微点点头,心想:要是天底下的人都像娘这样,那世界就太平啦!

娘看看山上,又说:“蹦儿,看那些柿子多好看,火红火红的像红灯笼,娘这辈子就喜欢柿子。你记住,明年在每座坟边上栽一棵柿子,让爷爷他们也能看见红灯笼。”

“放心吧,俺记住了。”

娘点点头,拿起压脚石上一块月饼,塞向儿子的嘴:“蹦儿,吃一块,都说吃了供品长得快,身子壮实。”

狗蹦歪歪头,瞪娘一眼:“娘,俺都四十多啦,还把俺当孩子。”

“在娘眼里,儿子再大也是孩子。”她带着命令的口气,“吃了!”

狗蹦拗不过娘,接过月饼咬了几口,又递给娘:“娘,你吃。”

娘说:“好,我也吃。”她一边吃一边摸了摸儿子的衣袖,“秋天了,光穿一件布衫太薄,早晚套上件夹袄,别着凉!”

“嗯。”

狗蹦搀起娘,为她拍掉屁股上的黄土和草叶,又抡起铁锨给两座坟填了新土,这才跟着娘往家走。看着娘的后影,他发现娘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发髻小得像核桃;人瘦了,背越来越驼,腿也有些罗圈;身子本来就不高,现在看着更矬了;走路摇摇晃晃,脚步有些不稳……他禁不住一阵心酸,眼圈红了起来。

家离坟不远,绕过一道梁就到了。

走进家门,狗蹦他娘解开围裙,掸着身上的土,说:“蹦儿,带上月饼和鲜货早点儿回村吧,好陪兵儿和他娘过节。”

“俺来前说好了的,今晚兵儿和葵花都来庄上陪娘过节。兵儿说她想奶奶了,还说虎爪岭的月亮比村里大,比村里圆。”

娘的眼乐成了一条缝,连说:“好,好,好,你赶着灰驴去接接他们,十多里地哩,又全是上坡路。”

“娘,不用,别惦着他们。”

狗蹦抡起扫帚扫着院子,嘴里仍不闲着:“俺让娘搬到村里一起住你就是不答应。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俺真不放心。娘,过完节就搬下去,行不?”

娘说:“你比娘还啰嗦,说不搬就是不搬,还是住在庄上清静。俺住到村里,会让唾沫星子淹死。再说,俺还得在这儿陪你爷爷、奶奶和你爹呢!”

“他们都不在了,娘陪着坟堆有啥用?”

娘有点不高兴,脸耷拉下来:“你懂啥?还有房子呢,房子没人住坏得快,这可是你们柳家的祖业啊!再说,沟沟岭岭的果木、庄稼哪样离得开人?”

“这些都用不着你操心。娘老了,白天黑夜就你自个儿呆在山上,俺能放心吗?”

“有啥不放心?老辈子山里还有豹子野猪,现在连只豺狼也不见影了。流氓坏蛋又看不上俺这老娘子。再说咱家这点儿破盆儿破罐儿能值几个钱,谁偷?”

当夜,一家四口在庄上吃了一顿团圆饭。饭后,在院里赏了一会儿月,儿媳葵花说兵儿明天还要上学,天不早了,该回去了。蹦儿他娘也不挽留,她要孙子常来庄上看奶奶。兵儿说,等国庆节放了假俺来陪奶奶几天。奶奶又嘱咐,下山要小心,十几里地哩。狗蹦提起娘给装得满满当当的食品篮子,说:“娘放心吧,这条路俺走了几十年了,闭着眼也能摸到村里。”

送走狗蹦三口,娘没一点困意,便坐在北屋高台阶上继续赏月。天湛蓝湛蓝,月亮滚圆滚圆,柔亮柔亮,满院子、满山坡、满世界的银光。她心里像吃了熟透的柿子一样甘甜甘甜。



太行山的山梁层层叠叠,数不胜数,它们像从山顶窜出的一只只猛虎,气势恢宏地俯冲而下,直扑山底。在这众多山梁中有一个特殊山梁,或许它是一只母虎,俯冲时留恋它的幼崽,突然中途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于是便形成了一个山弯,一个差不多有三四十度的湾。母虎的趾爪便是这个湾里五六个相对平坦的小山坡,后人把此地称作虎爪岭。由于千万年的淤积,在这些不太陡峭的坡坡岭岭沟沟壑壑渐渐淤积起土层,储存起水分,树木杂草一年比一年旺盛。于是,不知从哪个年代、来自哪方的祖人开始在这里开荒种地,安家落户,繁衍后代,慢慢形成了一个小山庄。

据说,最兴旺时,虎爪岭有十来户人家,四五十口子人。后来每隔几十年就要下一场暴雨,带着石头泥沙的洪水受到山岭的阻挡,不能顺畅下泻,就像一头困兽横冲直撞,冲跨梯田,冲倒房屋,裹挟人畜,造成空前灾难。因此,虎爪岭的居民为了安全,不得不渐渐搬到山下去住。山下慢慢形成了一个叫傍山堡的小村,而山庄的规模却越来越小。

柳家也不知从哪一辈、自啥年代也来到这里,成了虎爪岭的农户之一。或许经过多次搬迁,也许他家房子位置较高,几次洪水柳家受灾不大,于是一直在这儿住了下来。到了狗蹦儿他爷爷的爷爷那辈,虎爪岭居然就剩下了柳家一家。

那年马草妮二十岁,正是抗战时期,她骑着柳大倔赶的驴,躲开日本鬼子常出没的大路,东转西绕地上了山,来到了虎爪岭,成了柳家的媳妇。

柳家土地虽说不少,可全是沙石土壤的山岗薄地,辛苦一年收不了多少粮食,倒是柿子、黑枣、苹果、山桃等果木树多少都有几棵,山坡上又盛产荆条柴草,这些都能变换成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因此,柳家的日子虽不宽裕却也不至于挨饿受冻。再说,这里地处深山,常有八路军驻扎或路过,洋鬼子不敢冒然进山,也没遭过日本兵祸害,好象世外桃源,日子倒也安稳。一个在深山沟里长大,啥世面也没见过的柳大倔能娶到一个黄花闺女,大倔爹娘甭提多高兴了?天天像裂口的石榴笑得闭不上嘴。小两口甜甜蜜蜜,一家人和和美美,柳家的小时光如同芝麻开花节节拔高。



春耕春种季节到了,柳家忙活起来。

草妮儿本是庄稼人,勤快,能吃苦,自然也闲不住,一会儿帮婆婆翻晒种粮,一会儿又担起荆筐和大倔一起往地里送粪。耕地时,一道坡上是灰驴拉套公公柳山子扶犁,二道坡上是草妮儿拉套丈夫大倔扶犁,速度比往年快了一倍。小两口一块儿干活连说带笑,连笑带逗,谁也不觉得累。一天,草妮儿指着对面坡上拉犁的灰驴逗大倔:“你看,俺就像你们家一条驴,哪是你媳妇儿?”大倔也不理她,故意喊着“吁”、“喔”、“鴐”,真把媳妇儿当牲口吆喝。草妮儿急了,叫板说:“真把俺当成驴啦?俺要是母驴,你就是叫驴。”大倔说:“等你给俺生小馿驹儿哩!”草妮儿崛起嘴,弯腰拿起一块土坷垃抛向大倔:“你讨厌,俺不拉了。”说完,甩掉肩上的绳套,跑到一个大石头旁。大倔以为她真生气了,正想过去哄哄,草妮儿却褪下裤子,蹲下撒起尿来。大倔弯下腰,嘎嘎地瞪着大眼往她那儿看。草妮儿立马转过身,给了他一个大屁股。大倔哈哈大笑起来:“嘿,多白的驴屁股!”。草妮儿觉着吃了亏,抓起一把土不依不饶地向丈夫扬去……

看小两口打逗,日头也有点害臊,红着脸偷偷躲进西山,西山顶上彩霞一片。

披着晚霞收工回来,大倔从爹手里接过驴缰绳,把灰驴牵进圈,筛了干草,倒进木槽。灰驴“呜哇呜哇”叫了两声,喷喷鼻子,贪婪地吃了起来。草妮儿进厨房想帮婆婆做饭。婆婆说:“不用,快歇会儿,饭立马就熟。”草妮儿趁婆婆站起来搅锅的时候坐到灶前,帮助烧火。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草,蹿出的火苗映得她脸蛋儿红扑扑的。

婆婆瞅了她一眼,爱怜地问:“拉了一天犁,累了吧?”

草妮儿伸手抹了抹脸:“娘,不累。”

“不累是假的,赶明儿别去了,歇两天。”

这时大倔正好走进灶间,插话说:“哪能不去?不然少条驴。”说完,向草妮儿吐了吐舌头。

婆婆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咋说话哩,是人话吗?”转过脸笑盈盈地看看草妮儿,“倔他媳妇儿,别跟他计较。知道他为啥叫大倔吗?就是从小倔不拉叽,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好不容易憋堵出一句,臭的熏死人。”

草妮儿说:“娘,没啥。早几天把地耕完,咱好早几天下种。”

大倔立马接过话茬:“是,早耕完,早下种,早收成。”

草妮儿偷偷白他一言,心里说:今夜儿看我不把你折腾死?



月儿偏西,虎爪岭静了下来,唯有墙根几只蛐蛐儿还在不停地弹着“丝弦”。一阵凉风吹过,草妮儿激灵一下,打了个喷嚏,瞅瞅四周,心思才从那个年代收了回来。

她走下台阶,进了驴圈。灰驴礼貌地蹬蹬腿站了起来,晃了晃头,脖子下的铜铃“叮铃铃”响了几下。她摸着灰驴的额头想,它是柳家第几代,连我也记不清了。倒也怪,柳家的驴一代一代都是灰驴,还都是母驴,咋配种都变不了。可柳家的女人却反了过来,一辈一辈光生儿子,没生过闺女,奇也不奇。记得当年她跟大倔逗嘴说,你们柳家男人配母驴,正好!想到这儿,她眼里闪了一下。她一直不明白,嫁给大倔两年,他的倔种就是不发芽,要是早一年,哪怕早几个月怀上小倔驴,他还会走吗?还会有今天?

在草妮儿嫁到柳家的第三个年头,日本鬼子在马草妮的娘家马家营制造了惨案。秋初的一天深夜,全村七八十口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全从梦中惊醒,被鬼子以抓捕八路为名驱赶到村南的一块洼地,几挺机枪一阵扫射,结果没有一个乡亲生还。马草妮的爹娘、兄弟也毫不例外地成了日寇的枪下鬼。

噩耗传来,草妮儿晕倒在地;大倔牙咬得咯嘣咯嘣响;柳山子两口哭天抹泪;灰驴也低着头,不再叫唤。恰在此时,一位八路军伤员几乎是趴着蹭过了柳家的门槛。心善的柳家收留了他,草妮腾出炕和被褥给他养伤。大倔一有空儿就到身边伺候,夜里还陪他睡觉。一家人管吃管喝,为他煎药喂药,擦洗伤口。

倔他娘见伤员搅得小两口不能同房,背地里便跟柳山子发起牢骚:“这连长让咱忙忙活活不说,还把咱孙子也给耽误了。”

半个月后,王连长腿上的枪伤基本好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柳家。谁也没想到,他一早摸黑刚走,大倔回头就做出了当兵的决定。草妮儿知道大倔是为给她报仇,虽心里有十二分不乐意,可也不便硬加阻拦。大倔爹娘坚决反对,苦苦相劝。但他比犟牛还犟,比倔驴还倔,谁的话也听不进,谁的泪也不领情,甚至说出绝话,谁再反对,他就跳崖自尽。万般无奈,一家人不敢再劝,只得勉强同意。

倔他娘说:“后天就是中秋节,全家再团圆一回再走。”草妮儿也说:“不能说走就走,咱也得准备准备不是?”大倔就是不肯,说没啥可准备的,王连长还在山那边等他呢。他答应当晚赶去,两人一块越过日寇封锁线,说话要算数。连长说过,革命不能儿女情长,不能同情眼泪,要坚定不移。爹娘和草妮儿谁也不懂啥是革命,啥叫坚定不移,面对这个大倔头,只能唉声叹气。最后还是柳山子把手一挥说:“儿大不由爷,谁也别劝了,让狗日的走吧!”

晚饭谁也吃不下,只有大倔大口大口地呼噜了两碗小米稀饭,撂下碗,抹抹嘴就说:“走!”

柳山子无奈,眼含泪花对草妮儿说:“倔他媳妇儿,麻烦你代俺老两口送送他吧!”草妮儿难过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点头答应。

娘流着泪给儿子包了几个鸡蛋和玉蜀黍面黄饼子,把大倔布衫两边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星星难过地眨巴着眼睛;月亮不愿离别,迟迟不肯爬上东山头。草妮儿跟在大倔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嘴里不断嘱咐:“革命的时候,可别忘了家,记着常捎信儿回来,给家报报平安。”

大倔说:“行,你们都别结记俺,等赶走了日本鬼子俺就回来。”

草妮儿问:“啥时候能赶走日本鬼子啊?”

大倔说:“王连长说了,多说十年,少说两年。”

草妮儿不解:“咋哩哩啦啦这么长时间啊?两年还差不多,十年太长了点儿,难熬。”



大倔走后,家里像结了冰的小河,好长时间听不到哗啦啦的欢声笑语。

柳山子成了闷肚子葫芦,干完活就坐在门槛上怔怔地望着西山,一锅接一锅吧嗒吧嗒地抽烟。婆婆老是自言自语,唠唠叨叨,一会儿说,倔儿在哪儿呢,咋不往家捎个信儿哩?一会说,枪子儿可不长眼,倔儿别……有时又说,都怪王连长,勾走俺儿子不说,说不定让柳家成了绝户。

一天柳山子刚下地回来坐下抽烟,又听见倔他娘叨叨起来没完,就急了,“叭叭叭”使劲在鞋底上磕着烟灰,大声吼道:“烦死了!人的命天注定,你唠唠叨叨管个屁用?”

草妮儿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干活,不是帮公公就是帮婆婆,风里来雨里去,泼泼辣辣。到了夜里,人静了,脑子却闲不下来,大倔的身影总在她脑子里转悠。她原来是不咋做梦的,可大倔走后她常做梦,梦见大倔在战场上冲冲杀杀,她躲在旁边看热闹,枪炮声轰隆隆响,她捂着耳朵看。等仗打完,大倔扛着枪乐呵呵地走过来搂住她亲个没完。有次她梦见跟大倔干那事,她的乳房被大倔嘬得红红的;大倔的舌头被她咬出了血印。可能她叫声太大了吧,直到婆婆披着棉袄跑到东屋使劲儿敲门,大声问“倔他媳妇儿,你是咋啦”她才苏醒,醒后褥子湿了一片。自此,也不知哪来的劲儿,她差不多每天夜里都想大倔,想起大倔自然就想那事,想着想着,大倔像真的一样压在身上,重重撞击她的肚皮。她双腿紧紧夹在一起,小肚子下一阵阵麻酥,直到全身像抽筋一样哆嗦一阵,这才瘫软下来。

在大倔离开家一个多月后的某天晚上,刚吃了几口饭的草妮儿突然感到肚子难受,一阵阵翻腾,赶紧跑到院里干吐起来。婆婆问是不是着了凉。公公说大概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晚上草妮儿躺下来一琢磨,才想起一个多月没来月经了。第二天跟婆婆一叨咕,婆婆惊喜地差一点跳起来:“倔他媳妇,你有喜啦!”。

这可是柳家最大的喜讯,公公婆婆高兴地给土地爷、财神爷、灶王爷、门旮旯的祖宗爷,甚至在驴圈“五畜兴旺”的红帖子前都磕头烧了香。

山庄黑得早,柳山子老两口吃过晚饭,把里里外外收拾停当,再稍稍坐会儿就钻进被窝。早早躺下没啥事,身子不咋累时,就应付性地做一次。毕竟人过半百,那事干起来也是草把子打狼不疼不痒,没太大兴致。完事后还是睡不着,就天南海北地侃。侃着侃着就侃到年轻时候,从自个儿侃到儿子,侃到儿媳妇,侃到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

倔他娘说:“大倔走前有半个来月夜夜陪着王连长睡,小两口哪有机会,咋会有孩子?”

倔他爹说:“你又不能老守着他们,白天就不能?在地里、沟里、石头边、驴圈里,机会不有的是?”

倔他娘说:“你还挺明白,老不正经。”

倔他爹笑了:“谁不是从那岁数过来的,你也别装正经。”

他娘又说:“别扯到咱俩,还说儿媳妇,俺算来算去日子还是不咋对,其实这里有奥妙。”

倔他爹打个哈欠,不在焉地问了句:“有啥奥妙?”

倔他娘推他一把:“你一睡着就像死猪,啥也听不见。有天已到后半夜了,俺听见草妮儿在哼哼唧唧地叫唤,那声儿像从嗓子眼儿挤出来的,只有女人才会那样,不过动静也太大了点儿。俺以为她咋了,还傻不唧唧地起来去敲门。”

倔他爹困意没了,忙问:“有人进她的屋?她怀的是野种?”

“野种倒不会,草妮儿她不是大奶子撅屁股的骚货,我是说可能……”

“可能啥?”

倔他娘神神秘秘:“这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她有了孕我才又仔细琢磨了琢磨。当时俺睁眼看了看窗户,你猜咋地?天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像要下暴雨,但愣是一滴雨也没下,特怪!我琢磨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有来头。”

倔他爹一扑腾坐了起来:“你这意思是说,咱这孩子是龙种?”

“俺估摸不是龙种就是神种,这孩子可不是一般人,说不定有大富大贵。”倔他娘一本正经。

倔他爹眨巴眨巴眼:“那还真没准。听说明朝朱洪武他娘怀他时,天上不也是翻江倒海地折腾吗?”他披上袄,点上一袋烟,吧砸了几口,又说,“大倔当兵没准儿是件好事,人一走媳妇儿就有了孩子,是够神的。要说柳家守着这大山几辈子了,没有功劳有苦劳,风水轮流转,山神也该让咱家出个官儿了。”

那夜草妮儿照样睡不着。嫁到柳家两年没怀孕,想不到在离别前大倔的种子才发芽,草妮儿能不高兴吗?她感激大倔,更想大倔,恨不得把这喜事立刻告诉大倔。

草妮儿送大倔那晚,小两口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中月亮爬上了东山头,山川一下子亮堂起来,满地银光,映得草妮心里冰凉凉的。

紫石崖到了,他们已走出三里多地。

紫石崖是个五六丈高、倒倾斜的悬崖,崖下冬季背风,夏季遮阳,冬暖夏凉,地上平平坦坦,细草茸茸,据说许多过路人都爱在这儿歇脚,垫补垫补,喘口气。

走上崖下那片草坪,大倔冷不丁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眯眼盯着草妮。草妮纳闷儿,站着不动。大倔突然弯腰把她抱起,仰放在草坪上,然后麻利地褪掉她和自己的衣裤,压上她的身体。山一样重,虎一样猛,犍牛一样力大无比。草妮心跳到嗓子眼儿,紧紧搂着他脖子,咬着他嘴唇,享受着威猛……直到呼吸紧促,血液沸腾,全身颤栗。

两人大汗淋漓地坐起来,顾不得穿衣,又亲了一阵,大倔才喘着气说:“媳妇儿,对不住了,我去打鬼子,闹革命,爹娘只好靠你孝敬了。”

草妮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咬咬下嘴唇,轻轻说:“俺一定,放心去吧!”



第二年草妮儿快生前,公公婆婆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担心她生出一个丫头片子来,那咋当官?结果草妮儿还真争气,生出来一看,腿中间有个“南瓜把”,倔他娘立刻对着门外喊:“老头子,和你一样,带把的!”喊完,她咧着嘴捏住“南瓜把”轻轻捻了几下,嘴里念叨着:“长粗点儿,长长点儿,以后三宫六院的好应对。”在门外站了半晌的柳山子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身子贴着墙软绵绵地出溜到地上。

在公公婆婆眼里,这孩子就是不一般,小两口所有好看的地方都给了孩子,咋看咋顺眼。没过几天,孩子的腿就蹬来蹬去不闲着,柳山子乐不颠儿地说:“俺孙子生下来就开始蹦跶,我看就叫狗蹦吧,长大了一蹦一个高,蹦到县衙,蹦到府里,蹦到京城。”公公的话就是圣旨,婆婆、草妮儿只能服从。

有了狗蹦,柳家有了盼头,过日子的心气儿越来越高。柳山子在大雁垴的碎石岗上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开出了两块新地。就为增加这不足半亩的土地,竟使废了两把镢头一把铁锨,他说“值!”;他教草妮儿学会了嫁接,一气儿把地边上的二十几棵酸枣全嫁接成了大红枣。正是春忙用驴的时候,柳山子愣是花了两斗小米给灰驴配了马种,让它早早怀了孕,想给柳家生一匹骡子,以便狗蹦长大后骑着体面。倔他娘一有空就纳鞋底,她心里有个小算盘,多做十几双鞋,把卖鞋的钱攒起来,等蹦儿周岁那天,她要亲手把一个纯银长命锁戴在孙子脖子上。

大倔革命后没往家寄过一封信,哪怕一个口信也没捎回来过。家里自然结记,嘴里不敢说,谁心里也犯嘀咕:还不知是死是活呢?一天倔他娘提起儿子:“也不知道大倔在哪儿,不然给他捎个信儿,告诉他有了儿子,叫狗蹦。他知道了一准高兴。”倔他爹呛她一句:“你还结记他?他是没啥指望了,就指望咱蹦儿吧!”

草妮儿啥时候也忘不了大倔,即使有了常让她开怀大笑的儿子。

满月后不久,她渐渐又恢复了原来的习惯,做梦,自慰。这习惯像一根红绳紧紧把她和大倔连在一起,撕不开,割不断。她常默默对大倔说:咱有儿子了,就是你在紫石崖下播的种,想不到吧?亏你临走给俺留了个伴儿,不然,苦闷死俺了。早晨一醒,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说不定今儿个是好日子,大倔会回来。



民国三十四年秋,柳山子从集镇带回了好消息,东洋鬼子投降了,日本人滚出了中国。大家一阵惊喜。倔他娘说:“好啊,革完日本鬼子的命,大倔要是还活着的话,该回来了!”一家人开始焦急地等待。

可等来等去,大倔最终没有回来,倒是托人捎来了一封信。柳山子带着信到村里找人念了念,才知道大倔还活着,成了抗日英雄。由于时局紧张,他还要随部队开拔,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去看望家人。

还要打仗,还得革命,这回要跟谁打,又要革谁的命,一家人懵懵懂懂,闹不清楚。但不管回来不回来,大倔还活着就好,家里人就放了心。柳山子再次到傍山堡找人代笔给大倔回了信,告诉他家里的情况,让他知道他有了儿子,叫狗镚。草妮儿很想单独给大倔捎封信,她心里积攒了几篓子的话想要对他说,可公公不发话,她也不好意思提出来。

又过了几天,只见有十几个人上了山,正向柳家走来。临近庄时,突然锣鼓喧天,唢呐齐鸣,震得山谷晃晃悠悠。山里的鸟哪经过这世面,扑棱棱,唰啦啦,一群群慌里慌张地飞出林子,逃向远方。领头的那人是村长,和柳山子有过一面之交。村长说:“柳大倔是抗日战士,你家就是抗属,边区政府给你们挂匾来了。”说完,两个年轻人拿出一块砖头大的木牌子,钉在院门门框上,牌牌上有四个红字,有人念了一遍:抗日家属。

柳山子满以为是金字红匾,结果是一块小木头牌子,再说是边区政府发的,边区政府是啥级?心里就有点不自在。村长还说,牌牌儿发下来一年多了,一直压在村公所,他也不明白虎爪岭归不归他管。柳山子想,抗日都胜利了,这抗日家属的名分还有啥用。没过几天,就把它摘下来,塞进了放农具的小房子。

时间不长,有人证实,仗真的又打起来了,这回是八路军和中央军打,中国人和中国人打,叫做内战。柳山子气愤地说:“抗战八年还没打够?娘个逼的都是疯子!打仗是要死人的,人头哪像葫芦不值钱?”草妮儿紧紧搂着狗蹦,眼里泪花一闪一闪:“蹦儿他爹是不是又上战场了?那他的脑袋还掖在裤腰带上。”倔他娘脸蛋子抽蓄了一下:“这回村长不会再给咱发一块‘内战家属’的牌牌吧?”柳山子说:“日他娘的,要再给牌牌,俺立马劈了塞进灶里。”倔他娘又说:“咱花了两斗小米给灰驴配马种,好不容易生下个骡驹儿,可没几天就死了,当时俺就心思这不是好兆头。果不其然,日子刚顺了点儿,又该揪心了,唉!”

一家子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得消停。好在他们住在山里,仗咋打也打不到虎爪岭。虽说不用东躲西藏,逃荒避难,但柳家人的心却时时刻刻牵挂着战场上的亲人。



山绿了黄,黄了绿,一晃又是四年。

那天,正赶着灰驴运秫桔的柳山子忽听坡下有人喊:“柳大哥,来信啦!”随声望去,见傍山堡的张七贵正弯着腰往山上走,忙喊:“七贵啊,是我家的信?”走近后,呼呼喘气的七贵从口袋掏出一封信说:“是你家的,看,这收信人写的是柳山子父亲大人收。”柳山子在袄襟上使劲儿蹭了蹭手,接过信,嘴唇颤抖着说:“是——是——是俺大倔?他——他还活着?”七贵说:“没错,要不咋写父亲大人收呢?”柳山子把信捧在手心里掂掇着,像金子一样重。他嘴角一撇,一粒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哽咽着问:“这信是从哪来的?”七贵指着信封下面那行字说:“是山东济南。”“山东济南?这仗打到济南府啦?七贵老弟,俺啥字不识,请到俺家坐坐,喝口水,把信给俺念念行不?” 张七贵说:“好吧,不过这字一写草了俺就认不大清了。”

往家走的路上,张七贵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内战快打完了,国民党中央军撑不住了,快改朝换代了,这回共产党八路军要上台了。”柳山子说:“啥军啥党咱不懂,只要俺大倔能活着回来,一家子团团圆圆就好。”

老天爷有眼,柳大倔命大,打了那么多年仗,他还活得好好的。信里说他打仗勇敢,立过几次功,职务提得快,现在是济南市公安局副局长。一家人像门前榆树上那窝喜鹊,叽叽喳喳没有完,乐得像过年。

柳山子每往肚里灌一杯酒,嘴就丝丝拉拉响一声,那美劲儿像在天上飘。他扔进嘴里一粒花生豆,嚼了嚼,伸伸脖子咽下去,捋捋袖子说:“俺早说过,咱家快出官了,你们看是不是?大倔起码也是四品吧!俺说话可不是屁股眼儿吹喇叭瞎扯蛋。”倔他娘看着草妮儿说:“这话他爷爷是说过,还真不是吹。”草妮儿眼角的笑纹聚成了花骨朵儿,没说话直点头。柳山子粗糙的脸上像涂了油彩,晃了晃脑袋又说:“他爹是官,等咱蹦儿长大了一准比他爹的官还大,你们信不信?”奶奶摸摸孙子的头,说:“那,肯定!”

草妮儿见老人高兴,说得热热闹闹,不便插话,嘴里嚼着饭,心里想着事:革完东洋鬼子的命大倔没回来,革完国民党的命咋还不回来?难道还要革啥人的命?当官有啥,哪如回家陪着老婆孩子过日子舒坦?再说了,这么多年没见面,他不想俺,不想儿子,不想爹娘?

倔他娘是女人,自然懂女人,她看草妮儿光笑不说话,心里就明白几分,话锋一转说:“他爷爷,大倔当了官自然好,可他也不想想,都七八年了,草妮受了多少委屈?夫妻也该团圆了。再说还有儿子,还有老爹老娘呢!”

柳山子放下酒杯,点着旱烟袋抽了几口说:“可也是啊,革命事再大也不如一家人团圆大。明儿个俺去找人给大倔回封信,无论如何得让他回来住几天,一家子团聚团聚。”他在桌沿儿上磕了磕烟灰,手拍着狗蹦眼却偷看着草妮儿,安慰道:“蹦儿,爷爷让你爹回来看看,亲亲你,好不好?”狗蹦歪歪脑袋说:“他不回来,俺就不叫他爹!”草妮满意中假装嗔怪:“傻孩子,你不叫爹就不是你爹啦?”

笑声哄堂而起。



过完中秋,天很快凉了,穿着夹袄围着围裙的草妮儿锁好门,提着荆篮,牵着灰驴来到棉花地里。棉花已摘过两茬,花桔上只剩下一些没开的晚桃,她舍不得早早拔掉花桔,想再给晚桃些时日,好让它们尽量长开,能多收一把就多收一把。她把缰绳缠在驴脖子上,任其在坡上吃草,自己走进地里一垄一垄地查看,凡裂开口露出棉花的桃子她就摘下放进荆篮。一块地摘完篮子也已装满。她很满意,即使从晚桃里抠出的棉花质量差,做出的棉鞋照样暖和。

摘完棉桃,她蹒跚着走上二道坡一棵柿子树下。柿叶落尽,树上只剩下柿子,火红火红。她捡起熟透后落在地上的一个软柿子,用袄袖轻轻擦擦,吃了几口,甘甜甘甜。剩下的一半放在手心伸到驴嘴下,灰驴张开双唇把柿子卷进嘴里,一口咽下肚子。它摆摆头,回敬主人一阵清脆的铃声。  

她舍不得离开,躺在红叶铺就的地毯上,仰看一树柿子,活像一盏盏红灯笼缀满枝头,煞是好看。看着看着,她进了城。街灯高照,商店通明,到处挂着庆祝解放的红灯笼,让人眩晕。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进城,也是她最后一次进城。

柳山子求人给大倔寄信后不久就收到回信,还寄来20块钱。大倔在信里说,刚刚解放,工作千头万绪,全国就要轰轰烈烈地开展土地革命,下月他将带队到烟台农村搞土改,确确实实抽不出时间回去,要不然你们来济南住几天也行。

还要革命,这回是革土地的命。一家人咋也不明白,土地又不是活物,有啥命可革?草妮儿说:“土改倒好懂,无非是像咱收花生那样把地里的土全过过筛子,去掉石头瓦块。大倔种过地,改土难不倒他。”

倔他娘说:“他不是官儿吗,改土还用他去干?”

柳山子说:“大概城里人不懂,派他去指挥吧。常说当差不自由,大倔实在没空儿回来,不妨咱到济南府看看,正好捎钱来了,路费不用发愁。”

“行啊,这样好,不耽误他改土。不过,咋也得留个人看家,不能全去,谁先去呢?”倔他娘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媳妇。

“爹和娘先去。”草妮儿违心地首先表态。

“俺去!”狗蹦谁也不让。

“要说最该去的是狗镚和他娘。”柳山子说。

“是,大倔最想的是媳妇儿,最想见的是儿子。”

柳山子磕掉烟灰,以一家之主的口气拍板说:“让他娘俩先去吧,咱老两口以后抽空儿再去。”狗蹦高兴得搂住他娘跳了起来。

草妮儿眼圈红了,使劲儿控制着楞是没让眼泪流出来。她太想见大倔了,她想他想得快疯了。公公决定让她带着孩子去,她自然巴不得,也没咋推辞就答应下来。

山里人把出门看得很重,何况是出远门,要到著名的济南府。婆媳携手为娘俩赶制了全新的棉袄棉裤、棉鞋棉袜;特为大倔做了四双用麻绳纳的千层底布鞋、四双土布夹袜子和他从小爱吃的豌豆糕;带给大倔的柿饼、黑枣、花生、红小豆、黑芝麻等山货装满了两个口袋……

天蒙蒙亮启程,柳山子赶着灰驴送行。走了七十多里地,快到县城火车站时,他们远远看到冒着白烟、“呜呜”叫着的一长串铁匣子飞速而过,才知道火车居然这么长这么快,比虎爪岭的山梁还长,比野兔子跑得还快。狗蹦问爷爷:“火车火车,咋没看见冒火呢?”柳山子说:“我也头回看见,咋知道?”

到了火车站,柳山子把灰驴拴在一棵树上,喂上草料,三人便背起行李进了候车室。刚要坐下,忽然看见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推搡着一个老头儿趔趔趄趄地走了进来。一个年轻人狠狠在老人屁股上踢了一脚,喊道:“老老实实坐这儿!”

那老头六十来岁,脸色苍白得像窗户纸,眼里诚惶诚恐,蓬乱的头发上沾着草叶,双手一直筒在袄袖里。

柳山子觉着奇怪,就问其中一个年轻人:“这老头儿是汉奸还是国民党,你们咋踢他呢?”

那人斜了他一眼:“关你屁事?”另一个还算客气,说:“不是汉奸也不是国民党,是地主。他娘的,抗拒土改,私自逃跑。”

柳山子和草妮儿这才明白,原来土改并不是简单地改改土,还是和人有关系的,怪不得大倔信里说是土地革命,土改也是要革人命的,被革命的人就像那个老头儿,叫地主。

第一次出门,别惹是生非,少说话为好,柳山子低头整理包袱。草妮走到墙角一个僻静处,背着人松松裤腰带,把手伸进裤子掏出十块钱,再勒紧腰带,回来对柳山子说:“爹,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票。”她问过人后走向一个不足脸盆大的窗口,踮着脚和窗口里的人嘀咕了几句话又走了回来,说:“卖票的说今儿个到济南有两趟火车,一趟慢车一趟快车,慢车比快车多坐仨钟头,便宜一块五毛钱。”柳山子一脸疑惑:“咋回事?慢车多坐仨钟头,仨钟头差不多小半晌了吧,还便宜?这开慢车的人犯傻?”草妮儿说:“可说是呢,他们是不是糊弄咱?”柳山子说:“我再去问问。”

柳山子回来后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咱管他傻不傻,就买慢车,有便宜为啥不占?”

买完票,草妮儿说:“爹,你找个旅店住一宿,明儿再走吧。”

柳山子说:“住店得花多少钱?有月亮照着不黑,俺骑驴走也不累,你放心。”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草妮,“这是俺一点体己钱,不多,你拿着。出门在外到处需要钱,别太抠巴了,喜欢啥就买点啥。”草妮儿说啥也不要。柳山子硬塞给她:“穷家富路么。”扭过脸又拍拍狗蹦的脸说:“蹦儿,头一回见面,见了你爹磕个头,啊!”狗蹦乖乖地点点头。

吃饱肚子的灰驴躺在地上打起了滚。打滚的动静把草妮儿的心思扯了回来。她长长叹了口气,当年好不容易去趟济南,花了那么多钱,也没见到大倔。大倔在她娘俩到达济南的前两天被临时调到青岛,据说是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俺咋这样晦气?虽说开了开眼界,见了见世面,可这有啥用?啥也不如和大倔团聚重要啊!

草妮儿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到了济南公安局,听说大倔不在,眼时也回不来时,脑袋一下子懵了,身子软软的差一点倒在地上。公安局办公室的那个女青年小张倒很热情,给娘俩安排了旅店,陪他们吃饭,陪他们上街,逛趵突泉。狗蹦耍得高高兴兴,可草妮儿那有心思耍。她一再提醒小张能不能把孩子他爹叫回来,哪怕一家三口在一起住一宿也好。小张很为难,领导任务特殊,实在联系不上。草妮儿又说:“俺能不能到他爹家里看看,帮他收拾收拾,拆洗拆洗被褥。”小张说:“柳副局长是单身,暂时住在宾馆,一切都由宾馆负责,没啥活儿可干。”小张陪她去浴池洗澡,她见所有人胸上都带着奶兜,下面还穿着屁股兜,紧紧箍着两个奶子和屁股蛋子,就问小张穿这干啥。小张这才知道局长夫人竟不穿内衣,天天光屁股睡觉。于是到商店给草妮儿买了两个乳罩和两条三角短裤,教给她怎么穿,还说穿上内衣对女人来说有啥好处。草妮不好驳面,只好白天穿上,回旅馆就脱掉,照样光屁股睡觉。她觉得那是多余,花钱买不自在。

草妮儿很佩服小张的细心。一天上街路过一个照相馆,小张建议娘俩照张相,好让柳副局长回来后能看到久别的妻子和没见过面的儿子。草妮儿吓一大跳,慌忙说:“俺可不照!听说日本鬼子也给中国人照过相,一照就把魂儿给抽走了。”小张说:“别听他们瞎说,绝对不会!”草妮儿这才似信非信地勉强同意。可进了照相馆,娘俩坐在凳子上,那个圆乎乎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他们时,她立刻吓得蹦了起来。小张和照相师傅解释了半天,草妮儿才放下心来。照摄影师摆布,草妮儿坐着,狗蹦站在娘旁边,左手搭在娘肩上。小张看此情景,出于好意说:“要是柳副局长在的话,和妻子并肩坐着,儿子站在他们中间,一手搭爸爸的右肩一手搭妈妈的左肩该多温馨,多完美!”听了这话,草妮儿终于按捺不住,泪开始在眼里转动。结果照出的相片上,狗蹦咧着嘴笑,草妮儿眼里泪花在闪。后来公公婆婆坚持要把相片挂在北屋墙上,这让草妮每看到一次,便一阵心酸……

几十年来草妮儿一直在想,要是那次去济南能和大倔见上一面,团聚团聚,哪怕只有一次亲密,决不会有今天。难道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她不得不信服人的命天注定,谁也抗不过天,谁也斗不过命。



草妮儿从济南回来后不久,土改工作队也开进了傍山堡。工作队一到便大会小会地开个不停。柳山子也曾接到过去村里开会的通知,但他最烦开会,一次也没去,说:“爱咋改咋改,管咱屁事?”不开会,自然土改政策和进度一概不知。

动员摸底阶段过后,开始划分阶级成分。工作队派了两个人到虎爪岭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在本本上记了一通,回来后一汇总,好家伙,柳家的土地、树木、房产加上一条灰驴,总资产竟达到了富农标准。工作队一阵惊喜:亏得上山跑了一圈,差一点儿漏掉一条大鱼。后来又有人反应,柳家曾雇过外地父子二人做长工,明显是剥削行为,富农成分便板上钉钉。

那天,柳山子正在院子日头地儿里修理驴鞍子,突然院门被踢开,哗啦啦闯进四五个人来,二话不说,上去就把柳山子摁倒在地,拿出麻绳,噼里啪啦地把他五花大梆起来。狗蹦一看不好,忙喊:“你们干啥?为啥绑俺爷爷?”  

听见喊声,倔他娘走出北屋瞪大眼珠子问:“这是咋回事?俺犯啥法了?”

一个带着外地口音的人说:“我们是土改工作队的,你们家是富农,属革命对象。”

“啥?俺没听说过,啥是富农?”

“富农和地主一样都是敌人。按土改标准你们家属富农成分,还有雇工剥削行为,柳山子被划为富农分子。”那人说完,手一挥,“拉走!”一伙人连推带搡地带着柳山子向门口走去。狗蹦和奶奶哭喊着跟他们撕扯,也无济于事。

正当他们推着柳山子快到门口时,背着一捆柴禾的草妮儿正好进来。她一看公公被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一捆柴禾横堵在门口,大喊一声:“你们站住!为啥绑人?”

众人不知她是何人,听她一喊,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那个头头上前一步说:“柳山子是富农分子。”

草妮儿问:“啥是富农分子?”

“差不多跟地主一样的坏蛋。”

草妮儿突然想起在火车站看见的那个地主老头儿,心里不免吃了一惊。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她满脸恼怒,高喊:“给俺放人!”然后指着蹦他爷爷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然后冲进放杂物的小屋拿出那个木牌牌,“看到了吗?他是抗日家属,是山东济南公安局副局长柳大倔的亲爹。什么富农,我看你们瞎了眼了,给俺把人放了!”

对方被她镇住了,胆怯地退了几步。

草妮看他们还是不给公公松绑,更火了,疯了似地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就往外扯:“走!咱们到县公安局问问,捆绑抗日家属犯不犯法?”

那人问:“你是谁?”

草妮儿拍拍胸脯,响当当回答:“俺是柳副局长的媳妇儿!”

啊!局长夫人?惹了局长夫人那还了得。那人终于胆怯了,一手死死拽着门框,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俺是听了上级命令才抓人的。”

草妮看他服了软就松了手,厉声说:“赶快放人!不放人俺立马到县里告你们。”

那人吓得脸色都白了,慌忙命令手下人:“快松绑啊!都傻啦?”

等几人灰溜溜跑走后,柳山子摸着绑痛的手腕,说:“倔他媳妇,多亏你了,要不我非像在车站看见的那个地主一样,起码要受几天罪。”

草妮儿忙帮公公捋顺袄袖,说:“爹,没啥。在济南俺听办公室的小张说过,你是柳副局长的家属,到哪谁也不敢欺负。就凭这句话,俺就敢吓唬他们。”

工作队那人回村后,马上把情况向队长做了汇报。队长心里一惊,摸着后脑勺琢磨:尽管要掌握从严从重原则,但像这样背景的家庭一定得慎重。于是命令道:“去,尽快核实,如果属实立刻纠正。”

工作队员走访了几户,这才明白,柳家雇工问题原来是曾收留过一对父子,这父子是从日寇大扫荡地区逃难来的。那两人也是种地人,在柳家避难期间闲不住,就天天帮柳家干活,柳家自然管吃管住,等到老家局势平缓后二人就离开了柳家。于是,柳家的雇工问题完全被否定。

土改工作队队长专程到县公安局做了调查,确认柳山子的儿子就是现任山东省济南市公安局副局长,说不定比县长的职位还高呢。县公安局一个干部听说他把柳局长父亲定成了富农分子,还派人把他绑起来准备批斗,便劈头盖脸地臭训了他一通,竟把这位队长吓得浑身筛起糠来。队长回傍山堡后,立刻把柳家的成分改成了下中农,理由是虎爪岭上全是屁股大点儿的山岗薄地,连兔子拉屎都不去的地方哪能算土地?成分改了,柳山子也“摇身一变”,由批斗对象变成了依靠对象。


十一


二月二龙抬头不能担水,怕碰折了龙角。

二月初三草妮儿挑着木梢正要到沟下担水,一出门碰到了两位干部模样的人。年岁大点的说:“请问,马草妮在这儿住吗?”草妮儿上下打量了一遍来人,说:“是,俺就是马草妮。”来人说:“我们是县民政局的,有事需要找你核实一下。”草妮不知啥事,忙客气地说:“那就到家里坐吧!”

柳山子刚好赶着灰驴送粪回来,热情地邀客人正房坐。

还是岁数大点儿的介绍说:“我俩是县民政局的,我姓廖,他姓古。大叔大婶是……”

草妮儿忙介绍:“俺爹俺娘,嗷,俺公公婆婆。”

老廖喝了口水,说:“有个事需要核实一下。”

柳山子抢先说:“啥事,尽管说。”

“请问,柳大倔参军几年啦?”

“八年了吧。”

老廖不好意思地对柳山子说:“大叔您尽量少说,我们主要问您儿媳妇。”

“好,好,俺少说,倔他媳妇儿你多说。”

老廖问草妮儿:“这八年期间你和柳大倔见过面通过信吗?”

草妮说:“没有。”

柳山子憋不住,插话说:“八路军是打一枪换个地方,像河里的鱼游离不定,连在哪都不知道,咋通信?再说俺们也不识字啊!”

老廖又问草妮儿:“没通信看来是事实。那么这几年柳大倔回来看过你没有?”

草妮儿挥了一下巴掌,笑呵呵地说:“没有!他革命可坚决了,哪还顾得回家看俺?”

“一次也没有?”

“没有。”

“好,那么你去看过他吗?”

婆婆搓着麻绳插了话:“去年冬天俺儿媳妇带着孙子去济南府看大倔,你说他们多没缘吧,正好赶上大倔有事不在。你看看,光顾革命了,连媳妇儿子都没空儿见见。”

老廖“哦”了一声,微笑着问:“你和柳大倔谈过恋爱吗?”

草妮儿纳闷:“啥叫谈恋爱?俺不懂。”

“就是你俩背着人偷偷见见面,说说悄悄话儿啥的。”

草妮儿羞红了脸:“俺哪敢?一个大闺女,还不让人笑话死?”

“那就是说,你俩是父母包办的啦?”

“可不是?媒人一撺掇,俩家大人没意见不就定啦?”

柳山子说:“当时亲家母有点担心,害怕俺山里人穷。”

草妮儿赶紧说:“没想嫁过来一看,这虎爪岭还真不赖,比俺马家营日子还红火呢。俺娘很后悔当时不该说那句话。”

大廖看看一直在做记录的小古:“小古,你看还有啥要问的?”小古摇摇头。大廖又跟草妮儿说:“你还有啥可补充?”

草妮儿看看公公又看看婆婆,纳闷地说:“就这点儿事?没了。”

大廖把记录递给她:“刚才的谈话都记录在这儿,你看一遍,有没有差错?”

草妮儿摇摇手:“不用看,俺不识字。”

小古递过钢笔,说:“那你在记录上签个字吧!”

“俺连俺的名字都不会写,按个手印行不?”

小古说:“当然可以。”于是从包里拿出印盒,打开后递给草妮儿。草妮儿问:“用哪根指头?”

“大拇指。”

于是她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使劲儿往印盒里沾了沾,然后咬

着牙在小古指定的地方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送走民证局客人,柳山子喜上眉头:“看这阵势,大倔是不是要提官?”

倔他娘点点头:“我看是。刚才咱说的可都是实话,没添一根枝加一个叶。”

草妮儿心里喜滋滋的,笑着说:“他爹官越大和咱见面的机会就越少,这官职还不如不提呢!”

柳山子说:“官还是越大越好,做了大官,谁还敢惹咱?”


十二


那年春天倒春寒,已是三月初,树木没发芽,山坡不显绿,西北风仍嗖嗖地刮。躺在热被窝里的人们懒得起来,起来也干不了啥活儿,于是就睡懒觉。

草妮儿醒后一听窗户纸被风刮得啪啪响,坐起来给狗蹦掖了掖被子,又躺下。狗蹦满六岁时,才单独睡一个被窝。开始孩子不摸自己的奶,她没招没落了好一阵子。后来习惯了,觉得还是自己一个被窝好。等孩子睡熟后,她会想着大倔,毫无顾忌地揉搓自己,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怕影响儿子,使劲儿把持着,不让嘴里叫出声来。自己享受过后,她会为大倔着想:正是猛如虎的年龄,独身这么多年,他是咋熬过来的?她清楚他的厉害,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在被窝里想着媳妇儿自个儿折腾;也许和另外一个女人,像小张那样漂亮懂事的年轻闺女;要不然就是一门心思革命,连这事都没时间想。唉,可怜啊大倔,孩子他爹。

天阴沉沉的,窗户纸还在啪啪地响,她想再眯瞪会儿,但睡不着。还是起来吧,灰驴迟迟吃不到草会撩起蹄子踢腾个没完。再说,说不定今天会送来大倔的信。她盼着他能告诉她,我不干革命了,回家种地,去陪着老婆孩子;或者说,你和狗蹦都到济南来吧,我想你们了!

草妮儿怕吵醒老人,蹑手蹑脚来到驴棚,灰驴见到主人立刻像敬礼一般向下低了几下头,脖子下的铜铃随之叮当响起,右前蹄也同时“哒哒哒”地踢着地面。草妮疼爱地摸摸它的额头,挠挠它的脖子,然后筛了一筛子铡过的干草,倒进木槽。灰驴喷喷鼻子,蠕动着嘴唇,香甜地吃了起来。

她轻轻开开院门,想到房后的柴草垛上抱捆柴禾回家做饭,忽然看见两只獾正在干草窝里交配。也许正在节骨眼上,一向胆小的它们看见人后竟然不跑,还在继续。草妮不肯坏了它们的美事,立刻止住脚步,屏住呼吸,静静观赏它们蠕动。看着看着她偷偷乐了,山里的活物和人一样,那只公獾多像大倔!一直等到它们完事,嗖地跑远,草妮这才明白,哦,春天到了!

春天对山里人来说是美好的,可心里填满春的渴望的草妮却遇到了不应该在春天发生的人生变故。

就在当天后晌,县民政局小古再次来到虎爪岭,走进柳家。他还没坐下,便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一沓材料,郑重其事地当着柳家人说:“受领导委托,今天我来虎爪岭的任务是送达县民政局《关于柳大倔同志申请离婚的处理意见》。”之后,他把文件逐字逐句念了一遍,担心柳家人听不懂,又做了一番口头解释:

去年年底,柳大倔就自己的婚姻问题向山东省济南市公安局党组织做过书面汇报,说他与妻子马草妮结婚是听了媒妁之言、由父母包办而成。自他参军起至今八年了夫妻一直长期分居,双方没通过一次信,没见过一次面,已无感情可言,夫妻关系名存实亡。根据新颁布的《婚姻法》及人民政府关于军人婚姻问题的有关规定,他申请与马草妮离婚。有关财产问题,由父母同马草妮协商解决。儿子柳狗蹦由马草妮抚养,他定期定额付抚养费。

济南市公安局党组织经初步调查,认为柳大倔同志汇报情况属实,并出具了证明信及同意离婚的建议书。之后,把有关材料转到了县民政局处理。县民政局于今年初派人到虎爪岭调查,当面询问了马草妮本人及家人。马草妮承认她与柳大倔的婚姻是父母包办,分离八年来没通过一次信,没见过一次面。马草妮本人在问询记录上按了手印。依据以上情况,根据《婚姻法》以及有关文件规定,同意柳大倔与马草妮正式离婚。

小古的解释,草妮似懂非懂,满脸迷茫,呆呆地坐在蒲墩上一动不动。接过文件,低头愣了半天才问:“离婚?离婚是啥意思?”

小古解释:“离婚就是你和柳大倔不再是夫妻了。”

她脸色刷地白了:“那——那就是说,大倔把俺给休啦?”

小古苦笑着说:“字面不同,结果一样。”说完他挎上挎包就要走,刚跨过门槛,又回头说,“其实不光你们一家,解放后进城干部与结发妻子离婚成风,多了去了,光转回咱县处理的就不下三十几起。我劝你们想开点儿,当然想不开也没用,组织和上级决定了的事不可能改变。对不起,再见!”

小古刚离开,柳山子呼啦一下转过身来,怒火满腔:“日他娘的,本以为他们来调查是大倔要升官,原来他娘的是为了离婚。狗日的,不跟老子商量就把媳妇儿休了,他是人吗,还有良心吗?这和陈世美有啥两样?”他把烟袋啪地一声狠狠扔在桌上,抓过草妮儿手里的文件就要撕。草妮儿赶紧夺了过来。他继续吼道:“不行,我不同意!让大倔这王八羔子来找我,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倔他娘双手拍着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哭:“大倔咋这么不懂事,这样没良心啊?好好一个家让王八羔子给拆散了。俺儿媳妇命太苦,比秦香莲还苦啊!”

草妮儿脸无表情,眼直直地看着手中那沓纸,没有眼泪,纹丝不动,只有胸脯在大幅度起伏。

倔他娘看她这样,以为是气昏了,擤了一把鼻涕劝道:“倔他媳妇儿,想开点儿,别难受,咱再想办法,啊!”

柳山子压压火气说:“放心,你是俺柳家明媒正娶过来的,哪能说休就休?俺不发话大倔他狗日的做不了主!”

狗蹦靠在娘身上,呜呜地跟着哭,眼边抹出了一个大黑圈。

草妮儿还是纹丝不动,愣愣地,傻了一般。

柳山子劝不动,急得搓着手踱来踱去。突然他拿起烟袋,站在草妮儿跟前,一手握眼袋嘴儿,一手握烟袋锅儿,把烟袋杆横在膝盖上说:“大倔要是休你,俺就把这烟袋杆撅断,从此一刀两断,他没有俺这个爹,俺也没有他这儿子!”

“爹!”草妮儿终于言语了,话声低微。

公公婆婆长长舒了口气,齐说:“大倔他媳妇儿,有话你就说出来,要不就哭两声,别憋着。”

草妮脸色像白菜帮子一样没有血色,有气无力地说:“爹,别把话说绝。或许蹦儿他爹这么做是对的,俺不配当他媳妇儿。” 说完,推开狗蹦,走出北房,钻进东屋,咣当一声插上了门栓。

天更阴了,风仍在呼呼地刮,一棵干透的沙篷蒿在院里滚来滚去。


十三


柳山子老两口叫了几次门,草妮儿不言语也不开门。他们让狗蹦去叫,仍然如此。老两口吓坏了,倔他娘说:“这可咋办?别出人命啊!”柳山子说:“我看她心里头还算豁亮。别怕,也许呆两天就好。”

当天夜里狗蹦只能跟着爷爷奶奶睡。等孙子睡着了,柳山子说: “我去趟济南骂骂大倔这狗日的。告诉他,草妮儿对咱不错,这几年家里多亏人家了,这样的媳妇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他还要啥样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倔他娘说:“大倔是你们柳家的倔种,从小就倔,倔得比你还厉害,他定过的事甭说骂就是打也难改过来。”

“可也是。”柳山子趴在炕沿上一锅锅地抽着旱烟袋,“这咋办?”

“她才三十出头,不会守大半辈子寡吧?要再找一个好人家还好,要是找个不咋样的,又会受委屈。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怪可怜的,都是你儿子把人家害了。”

柳山子一锅一锅地抽烟,呼呼喘着粗气,抽一口,猛地咳嗽几下

倔他娘用巴掌扇了扇飘来的烟雾,说:“蹦儿离不开娘,她走会不会带上狗蹦?”

柳山子脸一沉:“那不行!改嫁可以,带走狗蹦万万不能。儿媳妇毕竟是外姓人,走也就走了,咱也拦不住。孙子可是柳家血脉,无论如何得留下。”他吧砸两口烟,叹了口气,“可有啥法子才能说通她呢?唉,愁死人了。”

倔他娘翻过身,看一眼孙子:“原以为蹦子命大福大,哪知道命这么苦,七八岁了还没见过亲爹不说,弄不好以后不是跟后爹就是跟后娘,可怜死了,唉!”说着,泪珠顺着腮帮子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也许这叫磨练,关键是咋把孙子留住。”

这时,狗蹦突然喊了几声娘,嘴咂巴了几下,翻了个身。奶奶轻轻拍拍他的背,不一会儿孩子又呼呼睡了起来。

“唉,毕竟是孩子,来了这么大的事照样睡,大人哪能睡得着?”柳山子盯着狗蹦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压住嗓门轻声说,“估摸他娘也睡不着,你该去听听,看东屋有没动静儿,千万别出事?”

“是,是该小心点儿。”倔他娘坐起来一披棉袄凉冰冰的,又缩进被窝,说,“天这么冷,要不你去。”

“亏你说得出口,公公偷听儿媳妇像啥话么!”

“那……好吧,你看着蹦儿,我去听听。”倔他娘穿上棉袄,边扣扣子边蹑手蹑脚地来到东屋窗户下,侧过左耳朵听听又侧过右耳朵听听,听不出动静儿。再挪着三寸金莲到屋门口,还是没啥声儿。眯住一只眼从门缝往里看,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这才放下心来,回北屋睡觉。

两天两夜,草妮儿没开门。白天,倔他娘在院里大声问她没事吧,她倒是开了口,说,没事,想自己躺躺,不用管她。飯做熟后叫她吃饭,她说,不饿,你们吃吧。

两天来,老两口啥活儿都不干,也没心思干。柳山子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地坐在北屋台阶上抽烟。倔他娘搬出簸箩想搓玉蜀黍棒子,但在地上摆了一天也没搓完一个,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盯着东屋门口看。

第三天,放晴了,西北风小了许多,虎爪岭暖和了一些。

早起,柳山子跟老伴说:“蹦儿他娘躺了三天了,常说事不过三,看今儿个能不能出来。”

倔他娘蹙着眉头,脸皱得像核桃皮:“要是三天不吃不喝,熬也把人熬干了。”

“她不是咱柳家人啦,咱也得防备点儿,万一她想不开……”

“我想不会,十来年了,她的脾气秉性咱也摸得透透的了。”

柳山子说:“狗急也会跳墙的。要是后晌还不起来,俺就把门卸了,抬也得把她抬出来,不能在咱眼皮子底下……”

柳山子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从东屋传来“吱扭”一声响,随着两扇门打开,草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狗蹦立刻跑上去扑在娘身上:“娘,奶奶说你病了,你好啦?”

草妮儿紧紧揽了揽儿子:“蹦儿,娘好了。”

柳山子老两口激动地站起来,迎上去,嘴不知说啥才好,手不知往哪才对。

“爹,娘,俺起来了。”

又听到叫爹叫娘,老两口长长地“嗯”了一声,心里像吃了柿子霜那样清甜。奶奶踮踮着小脚要去抱柴禾给她做饭。爷爷伸着手,像保护她一样,说:“蹦儿他娘,身子虚,扶住墙慢着点儿。”

草妮儿说:“爹,娘,你们先别忙活。到北屋咱先说会儿话。”

“嗯,好!”二老答应着。

草妮儿对狗蹦说:“蹦儿,大人有事要商量,你自个在院里耍。”

狗蹦乖乖地应了声“好嘞”,便一蹦一跳地自己去玩。

草妮儿拉着婆婆的手,公公紧跟在后,一起走进柳家的正房——公公婆婆住的北屋。她先摘下堂屋墙上她和狗蹦在济南照的那张相片,揣进怀里说:“这张相片我拿走,留……”话没说完就咳了起来。

婆婆说:“别急,有话慢慢说,我去给你窝俩鸡蛋,先垫补垫补。”

草妮儿拦住婆婆:“娘,不必了,俺挺得住。来,坐。”搬过一个麦秸蒲墩拉婆婆坐下。

公公为她沏了一大碗酽酽的红糖水。

“爹,娘,按说俺不该这么叫了,可叫惯了,一时半时改不过来。”

“叫爹娘好,好,还这样叫,好!”公公婆婆不知咋说才是。

“俺躺了两天想了两天,想来想去想通了。俺不怪蹦儿他爹。他进了城,当了官,俺没法跟他比,也不配官太太这个名。休了好,该休,早休比晚休好。早休一天,他好早找一个更合适的。”

公公说:“大倔他不是好东西,当官忘了本,想不到柳家也出了一个陈世美。”

草妮儿说:“爹,大倔不是陈世美。民政局的小古不是说过吗,组织同意他休俺。俺想这组织应该就像皇上吧,他没瞒着皇上。再说,他也没派人杀俺娘俩啊!”

公公婆婆听着听着流出了眼泪。公公说:“儿大不由爷,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他想干的事,俺就是拴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草妮儿眼里没有泪,连泪花也没有。她咕咚咚喝了几口红糖水,看着公公说:“爹,真甜!”放下大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公公说:“俺柳家对不住你。你要房子还是要地?要房子俺给房子,要地俺给地。你生了狗蹦,给柳家续了香火,这比多少房子多少地都值。”

草妮儿说:“按说这儿有俺儿子,俺可以守着儿子过一辈子。可毕竟是被休了的人,哪能死皮赖脸地呆在柳家?也没有资格要房子要地。”

婆婆顺着公公的口气说:“要是想离开虎爪岭,让大倔寄点钱来,在傍山堡给你盖三间新房子。”

草妮儿苦涩地笑笑:“爹,娘,俺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还该按旧社会的老规矩办。房子不要一间,地不要一垅……”

听到这儿,公公婆婆的脸变颜变色,生怕草妮说出“俺啥都不要,只要狗蹦”来,互相对视一眼,忐忑不安地继续听草妮儿说下去。

“俺娘家穷,娶俺时没有一件嫁妆,俺就穿了身干干净净的衣裳,是大倔赶着灰驴把俺娶到家的。既然被休了,按老辈子的规矩,就是光屁股被扫地出门也应该,可毕竟是新社会了,俺也得穿着衣裳走,也不能啥也不要。”

婆婆下巴颏颤抖着问:“那你要啥?”

“爹娘放心,狗蹦是柳家的血脉,俺不会带走。俺光要那条灰驴,让俺穿得齐齐整整,骑着灰驴离开柳家,行不?”

像秋后的粮食入了囤,老两口那颗悬悬的心终于落进肚子。柳山子感激地说:“蹦儿他娘,你说得太让俺心酸了,俺没意见,甭说一条驴,要是家里有十条驴也都给你。”

婆婆泪眼朦胧地说:“孩子,俺给你做新衣裳,单的,夹的,棉的,一样一身,让你体体面面地走。”泪水沿着老人皱褶的脸皮弯弯曲曲地流了下来,“蹦儿他娘,你还年轻,再找一家吧,找一个正正经经的庄稼人过日子。”

草妮儿苦笑着说:“被人休了的女人在人们眼里就是破烂货,谁还看得起?就是有人娶了俺,人家也不会把俺当人看。俺早死了这条心了。”

公公问,“孩子,离开柳家你打算上哪去?”

“俺能到哪去?娘家被鬼子灭了门,其它村无亲无友。俺为啥要灰驴,就是知道灰驴有灵性,听天由命吧,老天爷让灰驴把俺驮到哪算哪,哪怕是天涯海角。”草妮儿再也抑制不住,眼里噙满泪水,她硬憋着,生没哭出声来。

狗蹦跑了进来。他看见大人脸上都有泪,摸不着头脑,只能怯怯地叫着:“爷爷,奶奶,娘!”

看见儿子,草妮儿更加伤心,伸手把儿子揽到怀里,说:“俺求爹娘好好管教狗蹦,别让他学坏。明年该上学了,跟他爹说说,孩子能上到哪儿就供到哪儿。”

柳山子说:“他娘你放心,就是卖房子卖地俺也要供孩子上学。”

小小的狗蹦咋也不明白家里究竟出了啥事,眼珠子一直跟着大人的话语在爷爷奶奶和娘身上来回转悠。

草妮儿在狗蹦脸上亲了一口,说:“蹦儿,听爷爷奶奶的话,啊!”

爷爷奶奶说啥也得让她吃点儿东西,补补身子。草妮儿只好勉强喝了一碗小米粥。谢过老人,拉起狗蹦回了东屋。


十四


一股寒流偷袭大地,气温骤降。虎爪岭袒胸露背,瑟瑟发抖;荒草起起伏伏,任风摆布;收走庄稼的土地裸着皮肉,唉声叹息。

正坐在北屋高台阶上补袜子的草妮儿,让懒洋洋的日头再次把心绪扯回到了那些年月。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天朦朦亮,狗蹦还在梦中,她盯着儿子流了几眼泪,然后毅然决然地骑着灰驴上了路。

她不想马上离开虎爪岭,这是她住了十来年的地方。她想再看看那些山,再看看那些地,看看那些树,看看那些石头,看看那些荒草。

灰驴“哒哒哒”地踩着山石路慢慢走着。它可能知道今天非同寻常:不是下地,因为背上紧扣着鞍子,鞍子上骑着主人;也不是赶集,没一路下坡,走那条熟悉的小道。好像主人并不急着赶路,它知趣地放慢脚步,悠悠地轮换着四只蹄子。

灰驴驮着主人走过一道破,踏上大雁垴,草妮儿回头看看房前那棵榆树,那是大倔和她在沟底小溪边发现的一棵树苗,当年只有筷子那样粗那样高。大倔说,家有榆树就意味着富裕,要挖出来栽到院门口。大倔挖出来后是她两手托着拿回家的。他俩一块栽在了院门口。大倔当兵后,她也没忘给小树浇水,还用树枝给它围了一圈篱笆。十年啦,榆树已高过房顶,年年能捋两簸箩榆钱儿,掺上玉蜀黍糁子蒸几篦子暄糕,甜丝丝中透着一股清香。

她一拉笼头,灰驴转头下了山,沿着山崖上的石阶小路来到沟底。溪水哗哗,清澈见底,笑声朗朗无休无止地流着,在石头上描出不同的曲线和水花。柳家就是吃这溪里的水,在溪里洗衣服,用溪水浇地。夏日黄昏,还要到小溪里洗洗澡,冲冲凉。柳家离不开小溪,把溪水当成神水。每逢大年三十,一家人风雪无阻都要走下山来,在岩石上贴上红纸,到溪水边磕头作揖。一是盼望风调雨顺,二是祈求别闹洪灾。草妮从驴背上跳下来,捧起溪水搓搓脸,蘸着溪水拢拢头,又站在溪边磨叨了几句。灰驴也低下头饮足了水。

她踏上台阶来到溪边几块菜地,一块块巴掌大的地。就是这几块巴掌大的地给全家提供了一年的青菜,一冬的白菜和萝卜。她突然看到地边石头缝里钻出棵幼芽,黄黄的,嫩嫩的,可怜巴巴的。她怜爱地伸手想摸摸它,可还没触到它便把手收了回来,她怕碰伤它。看着这颗幼苗,她忽然想起儿子。狗蹦还在梦中,他不知道娘永远离开了他,他见不到娘会哭成啥样……大倔会不会把他接到济南?可济南没有亲娘有后娘,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就像这棵嫩苗,从石头缝里磕磕绊绊地钻出来,狗蹦会受多大委屈……她不敢想下去,几滴热泪吧嗒吧嗒掉在嫩芽边的石头上。

她有些后悔,后悔不该丢下儿子。她想回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狗蹦抱出来……可思前想后还是不敢行动,她宁愿自己忍受思念亲人的苦痛,也不忍心让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哭天抹泪。

她擦掉眼泪,抬头沿溪水向山上望去,哦,坡上一片翠绿。即使寒风习习,可季节不饶人。就在这大好春天,她要离开这山这水,这方土地。灰驴呀灰驴,你要把俺驮到哪?哪里才是家?哪里有虎爪岭好?哪里能天天看到俺的狗蹦儿呀?

虎爪岭再好已不是草妮儿的家,她再不舍也得离开。草妮儿无奈地拍拍驴屁股,灰驴懂事地靠在一块大石头旁,让主人骑了上去。

灰驴驮着主人噘哒噘哒地在蹩窄的山路上行走。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紫石崖,灰驴突然停住了脚步。驴背上一直眯着眼想事的草妮儿睁大眼一看,啊,是紫石崖。她笑着问灰驴:“你咋知道俺想到这儿来看看?”

紫石崖下暖暖和和,草已发青,厚厚实实。草妮儿站在崖下愣了许久,后又仰躺下来,想起大倔,想起让她意念中重复享受过无数次的那件美事……那件美事让她更理解大倔。是啊,男人离不开女人,正像山岭子有阳坡必有背阴一样。大倔是爷们,一个正当年的男人,他需要女人陪伴。她没骂大倔,大倔休她时也没骂她,休她只是无奈,是革命需要。她感激大倔,当兵是为她报仇,何况分别时还给了她狗蹦儿,给了她一个伴儿,让她孤独寂寞的时光少了许多。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没有抱怨,这是命,不认命不行!

她捋捋头发,拽拽衣衫,骑上驴,再次望一眼那片草地,心里甜一阵苦一阵酸一阵辣一阵。

她朝着大倔离开时的方向走去。每走到岔道前,灰驴便懂事地停下来,听听主人的信号再决定走哪条路。慢慢地,主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左右两条下指令的曫绳不再动弹。它明白主人累了,困了,迷糊着了。它不愿打扰,四条腿迈得慢慢的,蹄子着地轻轻的,每到岔道就一律选择往右,往右,一直往右……


十五


虎爪岭的夜漆黑漆黑。月亮躲进山里,乌云遮住了星星,黝黝大山像鬼魔一样耸立天边。山猫用撕裂嗓子的豪叫为新生命播种。田鼠尖叫着被黄鼬拖出地洞。一只失群的孤雁“呱呱呱”地在哭喊……

柳山子老两口早早躺下却迟迟睡不着。他们惦着草妮儿,没完没了地叨叨:也不知道走到哪了,咋过得夜?他们后悔不该放她走,是柳家害了她,也害了狗蹦,造了孽。

早晨狗蹦醒来后第一个寻找的就是娘:“奶奶,俺娘哩?”

“你娘串亲戚去了。”奶奶糊弄孙子。

“咋不带俺?”

“走得太早,你还没醒哩。”

“啥时候回来?”

“过几天就回来。”

骗得过一时骗不过一世,狗蹦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俺可怜的孙子呀!奶奶的身子一阵虚软,泪哗地涌了出来。她忙背过身,趔趄了几下,差点儿摔倒。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有的已重复了无数遍。老两口眨巴着眼,无望地看着漆黑的屋顶。老人睡不着尿就多,夜壶满了,又想尿。憋了又憋,实在憋不住了,没办法,柳山子只好披上衣服,提着夜壶,想泼到院里。他拉开屋门,突然听见院门外“咚咚”地响。他汗毛唰地竖了起来,手里的夜壶差点儿掉在地上,慌慌张张地跑回去压低嗓子喊倔他娘:“大门外头有响动,这咋回事?”

倔他娘不以为然,淡淡地说:“别吓唬俺,新社会没鬼。”

“真的,不是吓唬你。快起,咱一块去看看。”

倔他娘一手揽着棉袄大襟,一手举着扫炕条帚,跟着柳山子蹑手蹑脚来到院里,果然大门外传来“咚咚咚”的响声。柳山子抓起一把铁锨,呼了口粗气壮壮胆,轻轻走近门口,“咚咚咚”的声音更大了。他运了运气,左手突然“哗啦”一声把门拉开,大喊:“谁?”

啊!灰驴?

门终于开了,灰驴高兴地“呜哇呜哇”叫了两声,抬起蹄子,“哒哒哒”地走进院子。驴叫声惊醒了驴背上的草妮儿,她眯缝着眼一看,啊!像家。咋回事,这是梦吧?刚才还梦到狗蹦和他爷爷奶奶来着。

是家,是爹,是娘。灰驴驮着她差不多走了一个昼夜,围着附近一座山转了一大圈又转回了原地,又转回了家,不,她从前的家。难道这是命?命不该离开虎爪岭,离开柳家?

她的五脏开始翻腾,憋在嗓子眼儿的一股气再也压抑不住,像一股山洪猛冲出来。她哭了,嚎啕大哭,哭得大山唉声叹气,哭得日头不敢露面,哭得北风呼呼吹来,哭得大雪纷纷扬扬。

老人记事以来这是虎爪岭最厉害的倒春寒,最大的一场春雪,棉絮般的雪花下了一天一夜,漫山遍野被白雪盖得严严实实。难道是老天爷的安排?人留天也留,草妮走不了了。这是命,她不得不认命。虽然她不是柳家人,但就像狗蹦他爷爷奶奶劝说的那样,这个家有狗蹦,那是她亲生儿子,娘跟着儿子过日子也不算框外。

公公托人给大倔写了信,说蹦儿他娘马草妮不走了,就跟爹娘、狗蹦一个锅里抡马勺,不分姓柳姓马了。大倔很快回了信,信里说,好啊,他没意见。现在是新社会,离婚不离门也不是啥稀罕事,他好几个上级和同事的前妻也是这样不离门的,因为老家还有他们共同的孩子。信里还说,下一步就要开展“三反”、“五反”运动,趁新运动到来之前的空闲时间他结了婚。在这方面他落伍了,他已经是机关里坚持时间最长的单身汉了。等过了春忙季节,请爹娘来济南看看他们的新儿媳妇儿,相信爹娘是会满意的。

自此,在老两口嘴里再也听不到“大倔媳妇儿”的喊声,“蹦儿他娘”成了柳家二老对她的新称呼。

柳山子老两口开始琢磨,休了的儿媳妇天天跟原先的公公婆婆打头碰脸,口口声声爹呀娘的,嘴里答应可心里总有点别扭,觉着名不正言不顺,不如认成干亲。于是倔他娘找了个机会说:“蹦儿他娘,干脆咱认干亲吧,认了干亲,你喊爹喊娘俺们心里踏实。”

草妮儿没加思索就干脆回答:“那不行!俺认了干亲,那狗蹦呢?是你们的亲孙子还是干孙子?大倔是狗蹦的爹还是舅?”

倔他娘叹口气,要不就这样凑合着吧,新社会新鲜事就是多。自此,认干亲一事再没提起。


十六


忙完春耕春种,已是春暖花开,柳山子老两口决定带着狗蹦去趟济南。三人走后,家里必然只剩下草妮儿,明知她会难受,可这么大的事又不能不让她知道。再说还有大倔结婚的事,咋跟蹦儿他娘开口,老两口犯了难。咋办?老两口谁也不好意思去张这个口,你推我我推你,推来推去还是倔他娘应承了这项艰巨“任务”。

倔他娘话没出口脸先红了,她避开草妮儿的眼,磕巴了半天才说:“蹦儿他娘,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趁不冷不热,俺们想去趟济南,一来看看大倔,二来认识认识他的新媳妇儿。”

没想到草妮儿脸色一点都没变,痛痛快快地说:“蹦儿他爹娶新媳妇儿啦?喜事啊,该去!”

倔他娘踏实了,又说:“俺们想带上狗蹦。”

草妮儿连喯儿也没打:“当然得带上孩子啦!一是让他认认没见过面的亲爹,二是见见他爹给他娶的后娘。”

倔他娘听得出她话中有话,不好意思地说:“把你一个人甩家里,我们心里也有点不落忍。”

草妮儿笑着说:“有啥不落忍的?你们尽管放心走。哪天走,俺赶着驴送你们。”

蹦儿他娘如此爽快,老两口终于踏下心来。

让老两口没想到的是,狗蹦却没他娘那么爽快。听说要带他去济南,他竟梗起脖子说:“俺有娘没爹,他不认俺娘,俺就不认他是爹”

儿子这句话让草妮儿听了暖烘烘的。但她想,虽然她和大倔离了婚,可狗蹦毕竟是大倔的亲儿子,当娘的不让儿子认爹是不仁不义,她做不到,也不应该,于是假装生气地说:“咋这样说话?说到哪儿他也是你亲爹,哪有儿子不认爹的?听话,别惹爷爷奶奶生气!”

娘的话不能不听,狗蹦勉强点了点头。

去时,柳山子还是不放过“便宜”可占的机会,仍然买的是慢车票。等站站必停的火车终于“咣当”到济南已是黄昏。

那时节老百姓没有电话,火车票也不是预售,没法把准确时间告诉大倔。当背着大包小包、满脸汗珠、浑身尘土、疲惫不堪的三人像逃荒一样进了家门,柳大倔先是一愣,后又惊喜,说:“是爹!是娘!你们来啦!”立刻转过身向里喊道,“瑰丽,看,我爹我娘来啦!”

这时,一个衣裳花哨,卷毛头发,白白净净的小姑娘从房间里一扭一扭地走了出来。她一看来人的阵势,先偷偷撇了撇嘴,后又甜甜地笑着说:“哦,爸妈来啦?快进来!”

一家人坐定,大倔先说:“爹,娘,我先给你们介绍介绍。”然后指着那个小姑娘说,“她就是你们的儿媳妇儿,叫宇文瑰丽,浙江人,别看岁数不大肚子里的墨水可不少,大学生。”

山里头从来没见过这么白净的人,像画上画的一样。老爹老娘做梦也没想到新媳妇儿这么年轻漂亮,难怪他把草妮儿休了,两人无论年龄、身材、长相都没法比。新媳妇儿的名字也挺怪,叫啥来着,鱼纹鬼力?咋四个字?难听不说也不好记。叫不出名来只能拘拘谨谨地向新媳妇儿点点头。新媳妇儿站起来礼貌地对着老人弯了弯腰说:“爸,妈,请多担待!”

介绍完媳妇,大倔盯着狗蹦说:“这是我儿子吧?这么大了?好家伙,多壮,像牛犊子似的。”

爷爷推一把孙子:“是狗蹦,你儿子。狗蹦,快,叫爹!”

狗蹦蹭着奶奶的腿站起来,勉勉强强从嗓子眼儿里蹦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爹。

“好,好!狗蹦子,这名子起得有意思,有老家山里的味道。”说完,手指瑰丽对狗蹦说,“儿子,来,叫妈!”

狗蹦瞥了瑰丽一眼,挠着后脑勺,看看奶奶又看看爷爷,磕磕巴巴地说:“俺——俺老家不行叫马,老家叫——叫娘。”

大倔倒也豪爽:“好,好,叫娘也行。”

狗蹦憋堵了半天突然憋出了两个字:“二娘。”

瑰丽一听叫她二娘,就不大高兴,扭着脸撇着嘴对大倔说:“我是你的妾啊还是二房妻子?这孩子怎么叫我二娘呢?”

狗蹦见她不咋高兴,没等他爹张嘴就腼腼腆腆地解释:“俺家有娘,那是俺头一个娘,你是第二个,俺不叫二娘还能叫后娘?”

爷爷奶奶吓坏了,生怕狗蹦的话惹恼了新儿媳妇儿,赶忙吓唬狗蹦:“咋说话呢?不懂规矩。大倔他媳妇儿,蹦儿还小,没见过世面,你别在意。”

瑰丽笑了笑:“孩子解释得倒很在理,叫二娘也好!”

大倔“哈哈”笑了两声,说:“对么!叫啥不一样?孙二娘,扈三娘,不有的是吗!好,她同意我更没意见,以后蹦子就叫你二娘,挺好!”

大倔这几天不忙,专门请假陪家人逛逛济南府。狗蹦毕竟是孩子,尽管对爹有点不满,但经不住大倔又哄又逗,“儿子儿子”地叫来叫去,没过两天就和爹混熟了。有天,他偷偷问爹:“爹为啥不要俺娘了?”大倔摸摸他的头,说:“这是大人的事,你还小,不懂。”狗蹦又问:“上回俺和娘来看你,有个小张阿姨挺好的,俺还以为二娘是她呢。”

大倔轻轻拧了一下儿子的脸蛋儿,笑着说:“臭小子还挺有眼力!那小张阿姨是不错,可惜让我们政委抢去了,没轮到你爹。”

狗蹦撅撅嘴:“要是俺在这儿就好了,俺帮爹去抢。”

儿子的话逗得大倔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老娘对风景不感兴趣,小脚也走不动,一有空儿就想拉住儿子坐下来说话。在人民公园那天,她说这还叫风景?哪如咱虎爪岭。说完,硬把大倔拉住坐在石凳上。她问儿子:“蹦儿他二娘多大了?我看还像个孩子。”

“十八,没问题,够法定结婚年龄。”

“啊!比你小十五?”

“我们首长和同事换的新媳妇儿大多是十八九岁,最大的二十一。我们有个市委副书记转业时五十二,娘你猜,他换的新媳妇多大?才二十。娘,看不惯吧!”

娘摇摇头:“好家伙,差三十多!俺是看不惯,可看不惯管个屁用?倔儿,现在还好,等你老了,娘怕人家嫌弃你。”

“娘,管那么远干啥?”

“怕你将来受气啊!”

大倔捋捋袖子,梗着脖子说:“我的老娘哎,我是领导,她敢吗!”

娘点点头:“可说是啊,你要不是官,人家咋会跟你?”

娘跟儿子有说不完的话,何况这么多年没见面,大倔他娘絮叨起来没个完。她抓住儿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只要她对你好娘就放心。儿子,记住喽,媳妇儿么就像拉磨的驴,该往她屁股上抽鞭子时就得抽几鞭子,不能整天捧着供着。光脸蛋儿长得好看有啥用,对你不好也是枉然。蹦他娘长得不如她,可人家哪都对得起咱,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过日子的好手。”

提到草妮儿,大倔眉头皱了皱,问:“她咋样?没在你和爹身上撒过气吧,要是对你们不好,立马赶她走人!”

娘说:“没有!还和以前一样,不叫爹娘不说话。”

“那我就放心了。我一直闹不明白,新社会了,她还不趁年轻再找一家,何必自己苦自己?”

“能守在咱家不走,是命,也是为你儿子,怕孩子受委屈呗!”

“是吗?”大倔思索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塞到娘手里,“娘,你看有啥合适的就给她买点儿啥,回去后替俺带个好。”

娘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嗯,是该这么办,人要有良心。”


十七


庄稼人的活儿就像山里的石头多得搬也搬不完,留在虎爪岭的草妮儿没有一会儿空闲。她一早一晚不忘到沟下菜地里给茄子、辣椒、蒜苗浇水锄草。她把两个炕上睡了一冬的几床被子、褥子、枕头都拆洗了一遍,该絮的絮,该补的补,再一针一线做好,整整齐齐叠好放进柜里。又把一家人换季的薄被子、夹裤、夹袄、单鞋、单袜翻腾出来,搭起来晾晒。干完换季的活儿,她又翻出旧布碎布,熬了浆糊,到房顶上糊夹纸纳鞋底。她每登着梯子上到房顶,就会手搭凉棚向山下张望,看看上山的路上有没有老人和狗蹦。她想儿子,盼望他们早点回来。她有时坐在房檐上脸朝小路卷起裤腿搓麻绳,长长的麻绳像她心里的思念从房顶一直拖到地面。

该喂驴的时候,她就到驴圈给灰驴槽里添点草加点料,摸着灰驴光溜溜的长脖子说说话。有天,她看到灰驴尾巴高高翘起,烦躁地扭来扭去,头不停摇动……这她懂,灰驴发情了。

像大闺女上轿头一回,草妮儿单独应对灰驴发情也是第一次。她不知咋办才好,只好背起荆筐,拿着镰刀,牵着灰驴上了山岭,认为让它透透风、撒撒野就会好些。她自己也顺便给驴割筐青草。

多日没到野外,灰驴兴奋地叫了两声,转着圈散欢儿。撒一会欢儿,吃几口草,又开始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呜哇呜哇”震天响的驴叫,接着一头黑色叫驴仰头竖耳,从坡下飞奔而来。

坏了,哪来的叫驴?这可咋办?按当地风俗,牲畜配种是不允许女人在场的,草妮儿从没见过这种场面。还没允许她多想,黑色叫驴就像旋风一样跑到眼前。只见它肚子下挺着一个又粗又长的黑“擀面杖”,疯了一般窜到灰驴身后,前腿高高耸起,重重压到灰驴背上……灰驴既不躲闪,也不反抗,眯眯着眼,跟着黑驴的节奏进进退退,着迷地任黑驴在身上癫狂。

草妮儿傻傻地站着,痴痴地看着。她惊讶,她羡慕,甚至有那么一丝嫉妒。看着看着她心跳加速,身子热辣辣的,开始想男人,恨不得眼前就有一个。

“咋样,没见过吧,好看不?”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草妮儿的眼神从驴身上转了过来。啊!想啥来啥,正是一个男人,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一个手里拿着鞭子的男人,他正色迷迷地盯着她的身体。

草妮儿的脸立刻通红通红,羞羞答答地问:“吓死俺了,你是谁?”

“俺是山西人,叫驴是俺刚买的,想回去干配种生意。没想到它闻到母驴发情的味,啥都不顾,疯跑到山上来了。”男人前后左右望了望,不怀好意地问,“你一个娘们儿家牵着母驴,是专门等配种吧?”

草妮儿没理会他的话外之音,忙解释:“家里就俺自己,没办法,只好把驴牵出来溜溜,哪想会跑来叫驴?”

男人一听暗自高兴,向草妮儿靠近一步,嬉皮笑脸地说:“好啊!你运气不错,正好开开眼界,看看景致,想不想和驴那样玩玩?”

此时的草妮儿好像犯了傻,对这个陌生男人明目张胆的挑逗竟没丝毫厌恶。她绯红着脸,注视起这个男人。他看上去四十来岁,宽宽的胸脯,枣红色的脸庞,浓浓的胡须,火一般烤人的眼神。她嗅到了一种气息,从他身上发出的气息,像大倔曾经有过的气息,十来年了,她再也没有闻到过的气息。这种气息诱得她心慌意乱,心扑腾扑腾地跳,身不由己地闭起了眼睛,胸脯高高挺起,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男人看来很懂女人,看到草妮儿的样子,立刻脱掉裤子,扑了上去,疯狂地撕开她的袄扣,敞开她的胸怀。

她被他的胡子扎得痒痒丝丝,胸脯被男人揉得麻酥麻酥……

他的手开始向下慢慢滑动,渐渐移到了她的腰部。当她觉出他正在解她的裤腰带时,狗蹦的影子突然钻进大脑,一阵惊恐立刻袭上心头,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悬崖边上,只要向前迈进一步,就会跌进深谷。这一惊恐像一条湿透的棉被无情压灭了她的欲火,她不得不睁开双眼,轻轻拨开男人的手,喘急地说:“不,不行,俺不认识你。”

那男人正在难耐之际,哪能停止?哀求道:“一回生两回熟,玩玩不就认识啦!”他把手再次伸向她的裤腰。

她的欲火只剩余烬,无奈地推了他一把,侧过脸提醒他:“别这样,多难看,快把裤子穿上!”

眼看已经到嘴的肥肉就要跑掉,男人哪肯罢休,又要朝她扑去。

她开始生气,伸着手制止:“不行!俺不会同意。”

“方圆十几里除了咱俩连个人毛都没有,你怕啥?”

“说不行就是不行,驴种配完了,你快走吧!”

“俺不走!驴配完了,俺还没配呢!”他死皮赖脸地盯着草妮儿。

草妮儿急了:“把裤子穿上!”

他哪会怕一个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俺今儿个非给你配种不可!”他抡起拳头。

草妮儿火了,弯腰拿起镰刀,喊道:“你敢!走不走?不走俺割掉你的命根!” 说着,手中镰刀指向他的下体。

看她要来真格的,男人终于服了软,立刻向后退了几步。“别,别别,千万别!”他没放弃最后的希望,继续说,“俺看得出来,其实你也挺想的。”

草妮继续挥着镰刀,吼道:“胡说!牵上你的驴快滚,不然连驴的命根也割掉,你信不信?”

男人不得不开始穿裤子,心想:刚才还好好的,咋说变就变了呢?一准是个神经病。他系完裤子,哀求说:“你不同意也罢,可驴不能白配种啊!”

“你的驴强奸了俺的驴,还要对俺无理,俺不告你就是好的,还想要钱?你滚不滚?”她边说边挥着镰刀走向黑驴。

明晃晃的镰刀吓坏了男人,他慌忙爬上驴背,在驴屁股上狠抽一鞭,黑驴便飞奔而去。

等男人消失,草妮儿身子软绵绵的,一时难以支撑,瘫坐在地,捂着脸大哭起来。她越哭越难过,越哭越伤心,哭她心里的痛,哭她寡妇的命,苦她还不如一条驴……

回到家,冷静下来后的草妮既庆幸又后怕。庆幸心一硬拒绝了陌生男人,却担心灰驴会怀上馿驹儿。如果灰驴怀了孕,给驴配种就隐瞒不住,配种没花钱也会暴露。爷爷奶奶回来后自然会多心,她一个女人家为啥牵灰驴去配种,人家为啥配了种还不要钱,是不是她拿身子换的……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担心。她每次到圈里喂草,都央求灰驴:“偷次情也就算了,千万别怀上啊!你要为俺想想,可别害俺。”

第二天,天气格外暖和,穿件布衫干活还出汗。草妮儿中午到小溪洗衣服,把上次去济南时小张送她的内衣也带了去。她原本想留着,一旦见了大倔,穿上奶兜和屁股兜扭给他看看,让他知道,我草妮一打扮身材也不比城里的女人差。没想到大倔把自己休了,最近又娶了新媳妇儿,她不再有任何机会。为显露女人身材的那些东西像绝经女人的月经带已毫无用途,于是她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抛进小溪,看着它们像树叶那样爬在水花上流向远方。

洗完衣服,草妮儿开始擦洗身子。她从来没有今天这么认真,就像洗萝卜那样仔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欲念彻底清除。因为几天来的精神重压迫使她终于明白,像她这样的寡妇已不允许胡思乱想,做个无欲无求的女人才是本分。洗着擦着,她忽然羡慕起庵里的尼姑,要是那天心里再没了任何牵挂,她会削发为尼,或者干脆默默死去。


十八


草妮儿老了,眼花了,手脚也大不如以前利索,但她还同蜜蜂一样从早到晚忙忙活活。狗蹦每次来到山上都劝她:“娘,歇歇吧,咱家不缺你干这点活儿。”

她说:“惯了,一闲着就难受,俺就是干活儿的命。”

那天秋高气爽,草妮儿在房上翻晒白萝卜条,一群大雁排着队正朝南飞。她手搭凉棚朝南望着,想,南方多远,有那么好吗?如果好,人们为啥叫南方人是南蛮子?说到南蛮子就想到大倔,因为他后来娶的新媳妇儿就是一个南蛮子。

她清楚地记得,那年狗蹦和他爷爷奶奶从济南回来,狗蹦偷偷告诉她:爹娶的不是小张阿姨,是比小张阿姨还小两岁的一个人,叫宇文瑰丽,爷爷背后说她是南蛮子。当时她就说,名字咋这么怪?还挺绕口,怪不得是南蛮子。新媳妇儿比大倔小那么多,会伺候他?肯给他做被子洗衣裳?媳妇儿不是挂在墙上专供人看的画儿,是要陪着男人过日子的。有好多年她每每想起这个南蛮子,就像吃了生柿子那样又苦又涩。可现在老了,却又开始同情这个南蛮子,因为她也是苦命,刚三十出头也和她一样成了寡妇。她可怜她,更可怜大倔,不该早死,还死得那么惨。

她还记得,蹦儿他奶奶从济南回来后给了她四样东西,一条红白条格的方巾,一件藕荷色对襟布衫,一条红秋裤 ,还有一双白底蓝帮的球鞋。按她的话说,从头到脚都有了。草妮儿嘴里说“我不要,留着你穿吧!”可还真有点舍不得。奶奶笑着对她说:“这是大倔让俺给你买的。他还托俺替他问你好呢!”她听了很是激动了一阵子,没想到大倔即便娶了新媳妇儿也没把她忘掉,难怪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每次看见大倔给的这四样东西,她心里就美滋滋甜丝丝的。

狗蹦还说:“俺爹让俺明年到济南上学,说济南学校条件好,离家也近,不像老家的傍山堡,每天打个来回也要走二十几里地。”

草妮担心地问:“你答应啦?”

“俺说,老家还有娘呢。娘来俺就来,娘不来俺也不来。”

草妮一听笑了:“俺跟你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俺去干啥?”

“娘要不去,俺就不去呗!反正俺一辈子离不开娘。”

她立刻把儿子揽进怀里,在他脸上亲了又亲,说:“去济南干啥,跟着后娘受气?”

常说,人老了,新事记不住,老事忘不了,草妮儿就是这样,一有空就想来想去,想过去的事,没完没了。她擦擦灰花的眼睛,忽然又想起了当年那条灰驴,要不是它,她哪还能看见这个孝顺的儿子,儿子也不可能陪她一直到老。明天正好是九月初八,是那条灰驴的忌日,这个日子草妮到死也忘不了。那年,她一辈子第一次驳了柳山子的面,没同意像以前的老规矩那样,灰驴一旦老了,干不动活了,就被可怜巴巴地卖给驴贩子,杀了吃肉。她坚决反对卖掉老灰驴,固执地坚持要把它一直养到死,因为这条灰驴对她有恩。她忘不了,在她被大倔休了后无处安家,走投无路,是灰驴驮着她绕山转了一大圈,又为她选择了虎爪岭,驮她回到了柳家,回到了儿子身边。还是这条灰驴,在家人都去济南时,偶然配了种,结果在她一次次央告下,它愣是没怀孕,给足了她面子。

那条灰驴是九月初八早上死的。她把它埋在了大雁垴的一块地里,没给它留坟头,在埋它的地方栽了棵柿子树作为标记。没想到这棵树同灰驴一样通人性,有灵气,当它长到一尺多高时不再往上长,开始顺着地皮平着长,一直平着长了四尺多,才又朝上分出枝杈,结出柿子。它粗粗的平平的树干活像驴的脊背,人可以坐在上面休息。草妮儿一直认为这棵柿子就是灰驴转世,之所以这样长就是为了继续报效主人。柿子树年年结果,果汁甘甜。每逢成熟季节她都要把孙子兵儿叫上山来,到那棵树上摘个软柿子,然后骑在树干上边吃边玩。


十九


柳山子从济南回来后心情一直不错,天天一大早起来赶着毛驴送狗蹦到傍山堡上学,晚上只要不忙,也要亲自去接。有时草妮儿想替替他,他还不放心,生怕这个柳家福星出啥不测,对不起在外当官的儿子。

转眼狗蹦已上了四年级,认识了不少字,家里跟大倔的书信来往他基本都能应付,再也不用求人。柳山子自豪地说:“俺蹦儿可是柳家几辈子才出的一个秀才,比他爹速成班学的那几刷子强不知百倍。”

柳山子爱喝酒,酒是他冬天自己用高粱酿的,下酒菜无非是萝卜条、花生豆和大缸里的树叶子酸菜。在济南时,大倔请他喝国酒茅台,他说:“啥鸡巴国酒,驴尿味,哪如你爹酿的好喝?等有机会俺给你运两坛子来,送你们市长省长尝尝。”

那天接孙子,听狗蹦说算术考了九十五分,他高兴得像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夸个没完,晚饭时边喝酒边哼唱起丝弦。可刚唱了三句戏词儿就干咳起来。自此,嗓子里好像塞了东西,啥东西都难以下咽,哪怕是白水也难顺顺畅畅流进肚子。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不下饭身体哪好的了?眼看他一天比一天消瘦,家里人这才着了急。请遍了十里八乡的名医,中药渣子倒满了猪圈,仍不见效。后来一个中医背着他说他得的是噎食,奶奶和草妮儿害了怕,赶紧催狗蹦给大倔写了信。大倔毕竟是官,看完信后立刻通过公安内部电话请县公安局派吉普车把老爹老娘接到了火车站,并护送上了一趟快车,直奔济南。

噎食在西医嘴里变成了食道癌,大倔花费了不少钱都医治无效。眼看高高大大的身材变成了皮包骨的瘦猴子,柳山子不是傻子,自知阳寿已尽,说啥也不治了,非回老家不可。他怕死在外乡。

那时,大倔刚接到通知,说要抽调他到一个临时机构,迎接一场捍卫党、捍卫社会主义的大运动,实在脱不开身。宇文瑰丽单位也因时期特殊一律不准请假。大倔流着眼泪说:“爹,娘,儿子是党的人,一切要听组织的,近来右派分子疯狂向党进攻,俺不得不挺身而出。忠孝不能两全,俺是不孝之子,实实在在不能陪二老回去。”

临到人生终点的柳山子倒也想得开,说:“儿哎,陪俺回去干啥?别分你的心,尽管革你的命,爹不怪你,家里有狗蹦替你给俺摔盆打幡,怕啥?”

柳山子没熬到古稀,回到虎爪岭不久就撒手人寰。

古语说: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客满门。民和官也是如此。那时一个县吉普车也不过两三辆,柳山子到济南看病居然用吉普车接送,轰动了四邻八乡。人们都知道柳家出了大官,都想沾沾官气,柳山子的丧事自然成了人们巴结柳家的最好机会。于是,县乡村各级领导,八杆子打不着的“本家”、“亲戚”都涌上门来。一时间上山的小路像蚂蚁搬家你来我往黑压压一溜。柳家院落里里外外都挤满了男男女女,让一向冷冷清清的虎爪岭变得像过庙会一样热闹非凡。

蹦儿他奶奶年迈,家里没有别人,草妮儿成了主力。她跑前跑后,迎来送往,安排吃住,忙得她连在爷爷灵前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一位从来没听说过的、自称是柳山子堂叔的邻村人自告奋勇担当起了丧事的主持。在发放孝衣时,一听说草妮儿既非本家也非亲戚,是柳大倔早就休了的媳妇儿,立刻拉下脸来,说她不仅没有戴孝的资格,而且像这样的女人在死者灵前走来走去也是柳家的晦气,不容分说非要把她轰走。

狗蹦急了:“她是俺娘,咋能走?”

奶奶也忙解释:“家里全凭她了,她可走不得。”

那主事的说:“她和柳家没任何关系,还是寡妇,这可不大吉利,山子大侄的丧事既然由俺主持,俺就得说话算数。”

草妮儿想,眼下爷爷的丧事比天还大,在这节骨眼上跟他争吵是对死者的不敬,要顾全大局,于是对奶奶和狗蹦说:“没关系,俺走!”说完,她跑进东屋把自己反锁起来,疯狂地扯出被子,撕下白色被里,迅速裁剪起来。

正要出殡时,只听东屋门“咣当”一响,草妮突然冲了出来。她身穿一身重孝,孝衣、孝裤、孝帽、孝鞋、孝袜、孝腰带,从头到脚一应俱全,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她踉踉跄跄地跑到狗蹦身边,紧紧拉住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地弯腰,重重地磕头,放声大哭,任那位主事的咋样吓唬呵斥都无济于事。她一声声喊爹,一声声哭爹;哭爹疼她、怜她、护她、爱她,哭爹对她像亲闺女一样亲;哭爹命太短,哭爹走后像塌了天,家里失去了主心骨……她哭得透彻,哭得痛快,哭得酣畅淋漓。

灵柩在众人手抬肩扛下开始向院外移动。

狗蹦身穿重孝,一手持幡,一手扶着头顶上的瓦盆,瓦盆里有冒着青烟的麦麸谷糠,在娘的扶持下抽抽噎噎地走在灵柩前面,给爷爷带路。在大门外的谷场上,主事的让送灵队伍停下来,灵柩放在两个条凳上,然后在棺材上用缰绳捆绑抬棺的棍杠。之后,孝子孝孙们分男女两队分别沿正反两个方向绕灵柩三圈,再在棺前跪下三叩头。等抬棺的四根木杠分别放上八个年轻男人的肩头,主事人高喊一声“起灵喽!”草妮儿也紧跟着哭喊道:“爹呀,狗蹦替大倔给你老摔盆啦!”说完,立刻把住狗蹦的手,把头顶的瓦盆重重摔在眼前的石头上。一声脆响后,瓦盆摔了个粉碎,盆里冒烟的麸糠四散一地。又一阵号哭,鞭炮和二踢脚噼里啪啦响彻山谷,八人抬的柏木棺材在唢呐和哭泣声中缓缓移向墓地……


二十


虎爪岭的夏天郁郁葱葱。茅草比赛似地疯长,庄稼铆劲儿蹿高,树叶挤挤扎扎缀满枝头,瓜果像月子里的娃娃一天变一个样。蝈蝈放声歌唱,知了扯着嗓子鸣叫,天上鸟儿飞来飞去,坡上野兔蜥蜴忙忙碌碌奔跑。

谷子已没膝高,杂草锄了一茬又长一茬。挥着锄头的草妮儿来不及擦汗,布衫前襟后背能拧出水来。奶奶踮踮着小脚给她送来绿豆汤,劝她别累着了,歇会儿喝点汤落落汗。

柳山子去世后,柳家真的像塌了半边天。地里的活计催得草妮儿喘不过气来,下地回来家里也让她忙得团团转。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自己的身子骨显然不如以前,想分担又力不从心。

上到五年级的狗蹦已是个懂事的少年,他心疼娘,说啥也要退学,决心要帮娘把塌下的那半边天慢慢支撑起来。这么大的事草妮儿哪敢做主?让他写信问问他爹再说。狗蹦说他早问过了,爹让他听娘的。草妮儿心想,上学为的是不当睁眼瞎,能写信念信就行,上多了有啥用?即使将来出息了,当了官,迟早也得回来?常说落叶归根,人都有老的时候,包括大倔和他媳妇儿总有一天也会回到虎爪岭。迟回不如早回,他答应了儿子。

一晃又是几年。那天,草妮儿早早起来,先给驴添上草料,再打扫完院子,便跟往常一样走进北屋看奶奶。可她一进屋,奶奶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用怪怪的眼神瞅瞅她,问:“你是谁呀,到俺家干啥?”

草妮儿一愣:“娘,俺是蹦儿她娘啊。”

奶奶说:“你找蹦他娘?”

草妮儿笑了:“娘咋连俺也不认识啦?”

奶奶摇摇头:“ 别骗俺,蹦儿他娘长啥样俺还不清楚?”说完又钻进了被窝。

草妮儿慌了,忙叫狗蹦:“你奶奶咋傻了呢?”

狗蹦一听吓一大跳:“不会吧?昨天还好好的。”

“不信你来看看。”

狗蹦边进屋边说:“年纪大了,记性差了点儿,咋是傻呢?”

“她连俺也不认识了,不是傻了是啥?”

狗蹦趴在炕沿上,脸对脸地问:“奶奶,你看俺是谁啊?”

想不到奶奶伸出手指头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别逗了,你不是大倔他爹吗?”说完,翻了翻身,又说,“你咋回来啦?那边缺啥给俺托个梦言语一声,俺让蹦儿送去,还用你自个儿跑来跑去?”

草妮儿眼里闪起泪花:“娘,你咋这样啦?别吓唬俺,啊!”

狗蹦也慌了,提高嗓门喊道:“奶奶,你再看看,俺是狗蹦,不是爷爷!”

……

奶奶得了痴呆症,一天到晚磨磨叨叨个没完:“这些日子咱家咋老来生人?小心着点儿,别丢了东西。”她有时清楚有时糊涂,清楚时跟正常人一样,糊涂时就像个傻子。刚吃过饭她会问:“饭还没熟啊?俺饿得前心贴后心了。”真到该吃饭了,叫她,她却说:“刚撂下碗,咋又吃饭?”她的生活也开始出现反常,丢三落四,不分白黑,连冷热也没了正常感觉。

草妮儿心里像灌进了铅水,沉得喘不过气来。她让狗蹦到处打听,人家都说这病没法治,别白花钱。不得已,让狗蹦写信请示他爹,大倔回信说,得啥病不好,咋得了这缠人的病?这病的确是疑难病症,济南大医院也没啥好法子,只能慢慢调养,不再加重就不错了。信后寄来了一百块钱。

奶奶身边已离不开人,草妮儿把自己拴在家里一步不离地关照伺候。她把被褥搬到北屋,开始陪着奶奶睡觉。好在狗蹦一天天大了起来,里里外外有了帮手,她还能得空儿歇歇,缓口气。

第二年,奶奶的病情加重。有次她居然光着屁股走到院里大骂草妮儿不要脸,咋跟公公在一个炕上睡觉?

草妮儿对奶奶的反常虽说百般容忍,可有时心烦了难免有点埋怨:你大倔官再大,事再多,也不至于抽不出时间回来看看你病重的老娘,难道革命革得连生身母亲都忘了呀!这话跟儿子说后,狗蹦说:“俺看过爹以前给爷爷奶奶的信,信里说: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爹娘只生俺的身,党的光辉照俺心。可见爹的心早飞了。”

“心能离开身子?没有爹娘给你的身子,你的心往哪搁?”

草妮儿明白,她也就是发发牢骚罢了,其实一点儿用也没有。

有次奶奶感冒发烧,两天没吃东西。草妮儿特意煮了一小碗挂面,还窝进了两个鸡蛋。当她把面条端到床边叫她趁热快吃时,奶奶倒是听话地坐了起来,可想不到她端起碗竟然猛地向草妮儿泼去,嘴里还骂道:“哪来的妖精,敢下毒药害俺?”草妮儿没有生气 ,其实生气也是枉然,只好弯下腰一点一点地把身上、地上的挂面、鸡蛋捡进碗里,端到灶间冲洗干净,留着她清醒时再热给她吃。奶奶哪知道正是困难时期,人人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粮食金贵,鸡蛋更是稀缺,这挂面和鸡蛋都是狗蹦从黑市上高价买来的。

晚上草妮儿不敢脱衣服睡觉,因为奶奶半夜醒来常常要这要那。躺下睡不着时她也想:俺算啥?既不是她女儿也不是她儿媳妇,连给老人穿孝的资格都没有,凭啥让俺来伺候……可气生了,牢骚也发了,她又开始自解自劝,说来说去不就是为狗蹦吗?再说,人不能忘本,老人对她有恩。她看着呼呼酣睡的老人,又心生怜悯:多可怜,偏偏挑这缺吃少喝的年头得病,真是苦命。


二十一


大倔终于要回来看望母亲。那是草妮儿让狗蹦写信告诉他,再不回来很可能就见不到娘的面了,他才下的决心。

草妮儿知道大倔要回来的消息后流下了眼泪。她跟狗蹦说:“俺和他二十来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他还认识俺不?”还没等儿子回答,她又说:“到了家,俺见他不见?”狗蹦刚要说话,她又说:“他是官,一看俺这模样还不笑话死?”究竟是跟儿子说话还是自言自语,连她自己也闹不清楚。看娘紧张成这样,狗蹦不知说啥才好。

大倔回来了,他是带着媳妇儿宇文瑰丽回来的。来前他没跟老家任何部门和个人打招呼。他清楚,正是困难时期,无论到哪儿物资都短缺,他拿不出东西招待那些上门来看他的朋友和同志。

迈进家门,狗蹦把爹和二娘直接领到北屋。看到躺在炕上的娘,大倔眼含着泪爬在炕沿儿上,脸对脸大声说:“娘,俺回来啦!”宇文瑰丽也上前说:“妈,您好些了吗?”

老人慢慢抬起头,盯着大倔看了片刻,浑浊的眼睛有了点儿亮光,干瘦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哆嗦着摸住儿子的手:“倔儿,你可回来啦!”

“娘,我回来了!”几滴豆大的泪珠从大倔眼里滚出,跌落在娘的枕头上。

老人移过眼神,看看瑰丽,“她是谁?俺咋不认得。”

大倔说:“她是瑰丽,你的儿媳妇儿。”

娘微摇着头:“你媳妇儿不是蹦儿他娘吗?”

宇文瑰丽听了婆婆的话,脸红一阵白一阵。

大倔说:“她是你的新儿媳妇,娘忘啦,在济南你还见过她呢!”

狗蹦凑上去跟奶奶说:“没错,她就是二娘。”

“糊弄谁呀?眼再花俺也不会认错人。”

对一个痴呆老人的话不能计较,大倔转身看看,没有发现草妮儿,于是问狗蹦:“蹦子,你娘呢?”

狗蹦赶紧跑到屋门口喊:“娘!娘!俺爹叫你呢!”

坐在灶间烧火的草妮儿轻轻答了声“知道了”,却没动。她不敢去,她害怕,究竟怕啥,她也说不清,就那样坐在灶前呆着,直愣愣地望着灶膛里红彤彤的火焰。红彤彤的火焰把她的脸炙得通红通红。直到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蹦子他娘”,她才打了一个愣怔,慌忙站起,转过脸,看见门口站着的男人,心里一阵慌乱,轻轻说:“是蹦儿他爹吧,回来啦!”眼里涌满泪水,差一点溢了出来。她拍拍身子拢拢头,吸溜了一下鼻涕,低着头又说:“俺正烧水,你先到屋里坐吧。”

大倔把草妮儿快速打量了一遍,嘴角微微咧了一下,眼里有丝惊讶,客气地说:“先别忙活,到北屋歇会儿,一块说说话。”

“你们一家人说话吧,俺掺乎啥?”草妮儿猫下腰,往灶膛里捅捅快烧到外面的柴禾。也许觉着刚才的话太刺儿,赶快又换了口气,“你先进去吧,水滚了俺就去。”

“那好吧。”大倔只好转身走向北屋。

听到离去的脚步声,草妮儿立刻扭过脸,瞄着大倔的背影:终于见面了,曾经的丈夫,日思夜想的男人,休了她的男人。他背有点驼,头发稀了,谢了顶,迈步也不像以前那么有劲儿……她心里酸酸的苦苦的,泪水哗啦啦淌了下来。

锅里的水已滚了几滚,草妮儿稳稳神,拿手巾抹抹脸,慢慢灌满暖壶。当她提着暖壶正要走出灶间时,眼里突然闪出一个女人,她站在北屋门口正向山上张望。草妮儿赶紧收回脚,侧身偷偷看她。她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挑,上穿紫色对襟褂子,下穿黑色灯芯绒裤子;齐肩的黑发,一副女干部摸样。脸蛋儿那么白,人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这就是那个南蛮子?她的心怦怦跳,再不敢看,也生怕人家看到她,立刻把身子缩了回来。

草妮儿愣愣地站在灶间,呆呆地看着墙,一口口喘着粗气。愣怔片刻,想:我和她比啥?有啥可比?咋能比?我不争不抢,怕啥?他“咚”的一声把暖壶放在灶上,一屁股坐下,抽噎起来。

“娘,你哭啦!”儿子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她抓着袖口擦擦泪,说:“没事,别管俺,把暖壶提溜去给他们倒水。”

“奶奶找你,爹让俺来叫你。”

看着儿子无奈的样子,草妮儿心疼,心想:俺有啥见不得人?真是的!于是,仰起头,胡撸胡撸头发,提起暖壶脆生生地说了声:“走!”

她挺着胸膛大大方方地迈过北屋门槛,满脸堆笑地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回来啦!”

大倔、瑰丽忙站起来,笑脸相迎。大倔给瑰丽介绍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蹦子他娘。”

草妮儿指着宇文瑰丽问:“你就是他二娘吧?看长得多俊!”

“哪里哪里?”瑰丽的眼在草妮儿身上扫了一遍。只见她五十来岁的样子,一身土布衣服,蓝地白花大襟褂子,黑色缅裆裤子,圆口布鞋;中等身材,脊背微驼,消瘦干巴;圆盘脸,皮肤粗糙;大眼睛,双眼皮,眼袋突出,眼神和善,表情厚道。心想,年轻时的她看来还是有点风韵的,只是现在和柳大倔比起来好像要老十几岁。她客气地说:“大姐,您好!”

“整天在日头地儿里刨土坷垃,能好到哪?”说完拿过两个黑瓷碗,倒满了水,“穷山沟也没啥可招待人的,再说又遇到这年头。来,先喝口水洇洇嗓子。”

大倔接过碗说:“好,好!”

瑰丽说:“大姐,你在家受累了。”

“不累!庄稼人闲不住,一闲了就要得病。”

瑰丽从提包里拿出两个纸包,说:“困难时期,城市里嘛都要票,也没什么可带的,这两包点心你们留下。”

狗蹦手快,上去接了过来。

“这是你们的家,回自己家还带啥?”草妮儿瞪了狗蹦一眼,“蹦儿,放抽屉里,留着给奶奶吃。”

奶奶看看狗蹦手里的点心,忽又伸出手指着大倔说:“ 倔他爹,你咋又回来啦?”刚才还是儿子的大倔又变成了大倔他爹,“是嘴馋了吧,你先回去,回来让孩子们给你送点心去。”

老人的话虽是疯话,却提醒了草妮儿,她说:“明儿个你们带着点心去给爹扫扫墓吧。”

大倔说:“你说得对,明天一早就去。”

这天晚上,依照草妮儿的安排,她自己仍陪着奶奶在北屋睡,狗蹦还睡他的西屋,大倔夫妇到东屋去睡。

睡前,草妮儿跟瑰丽说:“他二娘,这虎爪岭的家可比不了济南府,哪都脏,你将就点儿吧!”

瑰丽说:“哪里?大姐把家收拾得挺干净的。”

大倔摆摆手:“放心,再脏也是自己家。”

瑰丽说:“是啊,大姐你别客气。”

夜里,草妮儿哪睡得着?心思一直钻进东屋出不来。听东屋有啥动静儿,想他俩睡了没有,琢磨他们在干啥……心里即使难受,也挡不住她想她听。听着想着,她又开始反问自己:俺不是柳家人,却成了主人,他们倒成了客人,俺还低三下四地给人家端茶倒水铺炕拿被?这是哪门子道理?这么一想,肚子便气鼓鼓的,眼泪像瓜叶上的露珠噗噜噜转。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贱,可又想,不贱又能咋样?

第二天吃过早饭,草妮儿就催着快去上坟。

大倔说:“好吧,咱们走。”

草妮儿说:“你们去吧,俺在家陪娘。”

大倔说:“一块去吧!”

草妮儿想起爷爷丧事那年遭到的羞辱,没好气地说:“连戴孝的资格都没有,还会给柳家带来晦气,俺去干啥?”

“嗨!”大倔说,“你指的是那个所谓本家吧?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爹的丧事办过后他还给我写信表功来着,让我给他儿子安排工作,我没理睬。”

瑰丽也说:“自那以后收到老家人的信多了,不是攀亲戚就是认本家,托他办这事那事,把他烦透了。”

“算了,别跟这些小人计较,一块去吧!”大倔态度恳切。

听了这番话草妮儿心里热乎乎的,口气温和了许多:“娘离不开人,俺在家陪娘。”

“不用,这么近,一会儿就回来,把门反锁住就行。”

草妮儿不好再推脱,只得答应。

瑰丽回屋换了一身素衣。草妮儿提着竹篮子,篮子里放着点心、香烛和烧纸。狗蹦扛着铁锨。

来到坟上,大倔跟瑰丽说:“上坟磕头是我们这儿的规矩,你要是不习惯,不磕也不强求,鞠个躬作个揖也行。瑰丽长这么大还没给人磕过头,再一看地上全是土,于是说:“我就鞠躬作揖吧。”

大倔跪在坟头,草妮儿跪他左边,狗蹦跪他右边,瑰丽站他们身后。在压脚石上摆好点心,点上香,烧上纸,大倔含着泪说:“爹啊,儿子给你送吃送花的来了。俺为革命身不由己,一直没给你尽孝,你别恨俺,今天全补上吧!”

跪在左边的草妮儿瞟一眼大倔和狗蹦,眼里猛然一亮:三人齐齐跪在坟前,多像真正的一家人!她眼圈红了,心里滚烫滚烫,要是三口人永远这样跪下去该多好!

上坟回来,四人一起走进北屋。狗蹦喊:“奶奶,俺们回来啦!”大倔也叫了两声娘,但被窝里没有动静儿。草妮儿上前摸摸老人额头,又伸手在鼻子下试了试,突然惊叫起来:“娘这是咋了?”

谁也没有料到,老人竟选择这样的时机默默离开了人间。

屋里哭声一片。

草妮儿告诉大倔:“爹走后,娘就催着给她准备后事,怕到时候临时抓瞎。棺材买了,寿衣也做好了,娘看了都挺满意。”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娘这是疼人啊!”

大倔说:“现在正闹自然灾害,特殊困难时期,丧事不能大办,也大办不起。咱谁也不惊动,娘的丧事办得越简单越好。”

草妮儿说:“咋办,你们做主,俺不能说啥,可太简单了有点对不住老人。”

“啥对住对不住的?活着不孝死后胡闹,别想那么多。”

最终依了大倔的意见,老人的丧事办得简简单单,连孝衣都没做,每人右胳膊上套个黑箍就算带了孝……

事后草妮儿常想,奶奶虽然痴呆,可选哪天离开人世却不仅不傻,还挺会算计。她挑选了一个最中意的日子——儿子、儿媳妇儿都在家的日子,让儿子儿媳亲自为她送了终,也算走得心满意足,踏踏实实。

大倔临走前的晚上,月亮当空,银光一片,四人坐在院里闲聊。聊到爹,聊到娘,聊到灰驴,也聊到了虎爪岭,聊到了虎爪岭的山山水水。聊得狗蹦眼皮子抬不起来,脑袋开始不住地“磕头”。草妮让他先回屋睡觉。他一走,话题又开始转向他。

草妮儿说:“日子真快,一晃蹦儿也十八九了,该找对象了。”

大倔问:“有人给介绍吗?”

“倒是有几个人给提过,大多不中意,只有傍山堡一个叫葵花的闺女蹦儿能看得上,我也还算满意。”

“只要蹦子满意就行。”

“葵花也是苦命,去年连病带饿,爹娘先后归西了,家里就剩下这根独苗。”

“那不挺好吗,省了以后兄弟姐妹们许多啰嗦事。”瑰丽说。

“那闺女比蹦儿小一岁,挺会过日子,长相也行,对蹦儿也很中意,就是要求蹦儿得住到傍山堡去,说她住不惯山庄。”

瑰丽喝了口水说:“其实这山庄住着多好,环境优美,安安静静,空气新鲜。”

“俺看主要还是舍不得她那个家。”

大倔撸撸裤腿说:“到傍山堡就傍山堡,咱答应她。”

草妮儿说:“到村里住倒是有个好处,以后有了孩子上学方便。”

大倔拍拍大腿:“正好你们娘俩都搬下去住,不挺好吗?”

“俺哪有脸住村里,天天见人?”草妮儿揉揉眼,意识到这话不该给大倔说,便马上改口,“俺喜欢虎爪岭,至死不离山庄。再说房子得有人住,空着坏得快。你们迟早得回来,俺要在这儿为老人守坟,还要给你们看好房子。”

大倔笑了笑:“嗨!还是老脑筋,我们是不可能回来的。”

草妮儿不解:“谁都有老的时候,咋能不回家?常说落叶归根么。”

大倔说:“别考虑那些,咱还说蹦子。这门亲事就这么办吧,婚后他们想住哪就住哪,随他们去。”

狗蹦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草妮儿凑近瑰丽小声问:“你俩咋还没孩子?”

瑰丽说:“怀过一个,流了产,暂时不敢再怀孕,过过再说吧!”

大倔摊摊手:“说起来也怪,柳家代代单传,还都是男的,可家里的驴倒反了过来,一个个全他妈的是母的,还一色的灰驴。”他拍拍瑰丽肩膀,“本想靠你给打破常规,偏偏第一个就流了产,别灰心,继续努力。”

瑰丽推了大倔一把:“去去去,我是母驴呀?”

“别急嘛,开个玩笑。”说完,大倔望望天,打了个哈欠,欠起屁股说:“不早了,睡吧!”


二十二


第二年,狗蹦和葵花结了婚,在虎爪岭住满一个月后就搬回傍山堡去住,只剩草妮儿一人继续坚守着这片土地和房屋。好在儿子、儿媳都很孝顺,时不时回虎爪岭住住,陪陪老娘。地里的活儿也主要靠狗蹦和葵花上山料理。他们多次劝草妮搬到山下一起住,草妮就是不答应。葵花对婆婆很不理解,背后对狗蹦讲:“也不知你娘是咋想的,到村里来住多热闹,非孤零零守在山旮旯里不可。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俺这儿媳妇儿容不下婆婆呢?”

狗蹦解释:“俺娘就这脾气,谁也扳不过来。别人爱咋说就咋说,时间长了,人们自然就不多嘴嚼舌头了。”

一天狗蹦来山里干活,吃饭时问娘:“娘喜欢狗吗?要是喜欢,俺给找只大狼狗养养,好跟娘做做伴、看看家。”

“你可别找,没用!据说几辈子前家里养过狗,不仅没看住家,反倒把豹子引下了山,把狗吃了不说,没几天又把猪给叼走了。从那儿以后,柳家再没养过狗。现在倒是没豹子了,不过养了狗,它伺候不了我,我还得伺候它,放了清闲不清闲,找这麻烦干啥?”

第二年葵花不负众望生了个男孩儿,起名时,草妮说他爷爷当过兵打过仗,就叫兵儿吧!

光阴一年一年地重复。虎爪岭的茅草绿了黄黄了绿。果子结了摘摘了结。庄稼种了收收了种。房子漏了补破了修。山还是那么高,石头还是那么多,草妮脸上的皱纹却一年比一年深,头发一年比一年白,背一年比一年驼。

当她快到知天命之年时,社会又起波澜,文化大革命像虎爪岭的山洪泛滥开来。草妮儿懵懵懂懂,心想,不愧是新社会,老出新鲜词儿,这革命那革命,咋没完没个了呢?

她对狗蹦说:“看来你爹又有了新任务,带队要去革文化的命。不过俺不明白,文化是谁啊?”

狗蹦说:“文化不是人,文化指的是写字、念书、唱戏呀等等。”

“不是人就没有命,那革啥门子命呀?”

狗蹦摸着后脑勺说:“娘不清楚,俺也不咋明白。”

自从狗蹦住到山下,消息灵通了许多,时间不长,狗蹦又传来消息,听说这次文化大革命革的是当官的命,有个新词儿叫“当权派”。他也糊涂,“当权派”跟文化好像不搭界。

不多日他又给娘带来了新闻:这次运动可不得了了,中央揪出了好几个反革命集团,连国家主席都下了台,咱这儿的省长、县长也都完蛋了。报纸上说这些人都是黑帮,一个个被揪到台上撅屁股挨斗,戴高帽子游街,还要被关进“牛棚”。各地当官的都人心惶惶,生怕被揪出来批斗游街。

草妮儿一听立刻想到了大倔,忙问:“你爹也是当官的,那他是不是黑帮?挨不挨批斗?”

“听说要砸烂公检法,就是把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都砸个稀巴烂。俺爹是政法委书记,估计日子好过不了。”

草妮儿着急地搓着手:“要不给你爹写封信问问。”

狗蹦说:“回去俺就写,娘先别着急,你听俺的信儿。”

信发出去十天了还没回音,看来大倔的处境好不到那儿,娘俩慌了手脚,草妮儿让儿子最好去趟济南看看究竟。

背后草妮儿想:俺着的啥门子急?大倔跟俺有啥关系?虽是这么想,但她还是着急,急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狗蹦刚要动身去济南,正好收到了济南的来信,他高兴地接过来一看就傻了眼,信封不是爹写的,好像是二娘的笔体。他慌忙拆开,落款果然是二娘。二娘在信里说:你爹是政法委第一批被揪出来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说他是罗瑞卿安插在济南的黑爪牙,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他天天被揪上台挨批斗,戴高帽子游街,晚上被关进“牛棚”不让回家。我的处境也不好,被监视行动,隔三差五就被唤去挨批挨骂,要我揭发你爹的罪行。收到信后千万别再来信,免得引起其它祸端……

自此,草妮儿母子如同走进酸枣棵子丛中,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在煎熬中度过了半年多时间,噩耗再次传来,二娘来信说,大倔在受审时被造反派的一阵木棍打成重伤,最后死在了医院。尸体当天被火花,我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天终于塌了下来。

草妮儿没哭,只是痴痴地坐在蒲墩上发呆。她抬头问天:“大倔啊大倔,你一辈子革别人的命,末了末了,你的命咋让人家给革了呢?”

狗蹦从济南捧回了爹的骨灰盒。草妮儿颤抖着手抚摸着盒子上大倔的相片:“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咋就只剩下这么一捧灰了呢?”她终于抑制不住,泪珠像雨后房檐上的水滴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

狗蹦忿忿地说:“爹的一个邻居老奶奶告诉俺,是二娘揭发了爹,说他是漏网富农分子,引起批斗升级,爹才被打死的。”

“啥?你二娘?那个南蛮子?”草妮儿拍着大腿哭喊,“这是啥革命,连两口子都革成了仇人?”

“还不是怕死,保她自己呗!”

“她不至于诚心害你爹吧?也许是被逼无奈。”

“啥时候了,娘还护着她?”

草妮儿止住哭,说:“俺真想去趟济南,找她把这事问清楚。”


二十三


在爷爷奶奶的坟脚下又隆起一座新坟,坟里埋的是大倔的骨灰。草妮儿隔三差五就到坟前坐坐,跟大倔聊聊家常,絮叨絮叨往事。她常对着坟堆说:“蹦儿他爹,俺陪不了你一辈子。害怕到时候狗蹦疼爹疼娘,把咱俩合葬。那会遭千人指万人骂,让爹娘在那边儿也没脸见人。你别怪俺,谁让你把俺休了呢?”

眼看娘一天比一天老了,狗蹦和葵花一再动员她下山,几乎要磨破嘴皮子,可草妮儿就像虎爪岭的山,任你咋说,就是纹丝不动。

到兵儿四岁时,草妮儿把他留在山上,一有空就把孙子揣进怀里,骑上驴在虎爪岭转悠。她带着兵儿走遍了每座岭、每道坡、每个沟,告诉他啥是榆树、枣树、柿子树……啥是谷子、高粱、棉花、玉蜀黍……也让他知道哪座是老爷爷老奶奶的坟,哪座是爷爷的坟。兵儿问奶奶:“咋没奶奶的坟呢?”她说:“奶奶没死,还没有坟,以后死了,奶奶的坟也不在这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兵儿长到七岁,该上学了才离开奶奶。


二十四


又是一个满山柿子红的季节,一家人在虎爪岭团聚后,狗蹦赶着灰驴,驮着葵花娘俩,在月光下和娘依依惜别。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草妮儿自言自语道:“俺没啥牵挂了,是时候了。”

三天后,狗蹦一大早来到虎爪岭,一看院门锁着,以为娘到沟下洗衣服去了,便直接上大雁垴刨红薯。中午回来后发现大门还没开,就对着山上和沟下喊。喊了半天,没有应声,只好开门走进院子。突然脚被咯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串钥匙。他熟悉,是娘手里的那串钥匙。娘去哪了?为啥锁住门又把钥匙扔进院子?会不会出啥事了?他开始发毛,边叫着娘边到处找。几个屋里没有,灶间没有,驴圈没有,茅房没有……所有抵角旮旯找遍了,都不见娘的影子。狗蹦头胀得斗大,冷汗浸湿了布衫。他顾不得关门便冲上山岗,转着圈、可着劲儿地喊娘。

山无言,风不语,唯有一个声音穿谷绕梁,满山回响:

娘!娘!娘……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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