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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曹儿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杨定刚    阅读次数:8676    发布时间:2015-02-10

1


凄厉的风,总是眷顾着娄山脚下这片被凝冻得几近麻木的土地,刮过街街巷巷,渗透进县城的每一个角落。那些门坚墙厚的洋楼,倒是把内里包裹得严严实实,而背街小巷凌乱不堪的破旧房屋,却只有任由寒气从破墙裂缝穿透于中。没有星光月色,就连禹王宫内那盏昼夜都或明或暗的摇曳着的桐油灯,都已油尽灯灭。没有鸡鸣狗叫,就是长年累月都是在深夜里劳作的更夫,也不见踪影。这般寒冷沉寂的漫长冬夜,崇德观的菩萨早已视如无睹,三岔丫的仙家已然冷眼旁观,而周公祀下面的文武二庙的尊神倒是心安理得。于是,座落在县城之郊的文昌阁,也就只有忍受于寒冷中叹息的份了。

这样的冬夜,总会让人感觉会难熬一些。但天亮的时分终究还是一刻不停的来临了。

杜少云表叔轻轻拍门的时候,其实周曹儿早就醒了。就是要睡,周曹儿也睡不着。

准确的说,周曹儿是饿醒的。大半夜的时候,周曹儿就已经饥肠辘辘了,饿着肚子的周曹儿实在是睡不着觉。

可又能怎么样呢?家里又没有粮食下锅,还不是只有挨饿的份。

所以,周曹儿就只好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侧身卷缩着,把自己的脚腿躬在一起,使劲的贴近肚子。周曹儿感觉到这样会使自己的饥饿感稍微弱一些。但不能动,一旦翻个身,或是换个睡姿,空空的肚子里就像被什么往外面吸气一般。所以周曹儿素性一动不动地卷缩着沉死一般睡在草堆床上。

听到表叔在敲门,还带着轻轻的喊声,“周曹儿,周曹儿”。周曹儿还以为,又是哪家官绅需要搬运粮食财产呢。

周曹儿想,甭管是给哪家干活,开工之前,一定得求求东家先赏几口饭吃了才干活。就这样饿着肚子,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干活呢?

接连几天的时间,周曹儿一直都和杜少云表叔一起帮县城里的官绅老爷们干活。不是往乡下担粮食,就是往山上背布匹,尤其是往县城郊外的几个山洞里搬得多。开始周曹儿愣是没有反映过来,这些官绅老爷们,县城的房子修得富丽堂皇的,存放粮食布匹和金银财宝的地方有的是,为什么要往乡下搬呢?为什么要往洞子里弄呢?

这些官绅老爷太太们,搁在平时,一个个高高在上的样子,这段时间,却不再那么趾高气扬,好像即将面临一场灾难一般。

看来,前段时间大家传得人心惶惶的朱毛红匪,可能真是要杀过来了。想到这些,周曹儿不免还是有一些畏怕。周曹儿心想,要是我运气不好遇上他们,岂不是小命不保?

但担心之余,周曹儿看见这般官绅老爷们犹如丧家之犬的模样,心里倒是有几分快意,却是隐隐有一丝一睹朱毛红匪究竟为何方神圣的念头。

周曹儿从草堆床上爬起来,上半身稍向后仰,双手合拳平举于下颚处,缓缓的向上伸展开来,随着双手有力的向上伸举,口中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伴着一声低沉的呻唤,“嚯哦…”。仿佛已经忘了之前的饥饿难耐一般。

周曹儿历来都是以这样的方法清神醒脑。

外面的光亮通过那一丝丝无法掩蔽的残破的板壁之间的裂缝穿透进来,毕竟还是有些模糊。周曹儿揉了揉双眼,抽开门栓。今天又是到哪个东家那儿干活呢,表叔?

伴着房门的逐渐打开,外面的强光忽地涌了进来。周曹儿显是一时不能适应,急忙抬手遮住眼睛。

不去给那些龟儿子们干活了,杜少云尽管是压低着声音,但还是掩藏不住一丝兴奋。一边说着,一边推着周曹儿进到屋里。走,和我一起接红军去!

红军?

哎呀!就是前段时间大家在传的朱毛队伍。

表叔,你疯了,你想找死是不是?他们可是土匪呢。

你傻哟!他们说是匪,你就当真是匪哟,是红军。杜少云纠正说。啥子找不找死哟!像这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过起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人都活四五十岁了,就没有觉得过一天人一样的生活,我早就过寒心了!

周曹儿还想说点什么,杜少云不待周曹儿插话,干脆把这段时间想到的一些念头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都说朱毛是走一处抢一处,老子想去想来,我有什么他们抢的呢?

要说抢人,杜少云顿了一下,流露出一股怨毒的眼神来,妈个逼的,看到那些一凶二恶的龟儿些,老子要是有刀有枪,老子都想去抢人呢,这样好歹都还可以吃顿饱饭,临死都不至于做个饿鬼。

这几天,我倒是琢磨,这些人之所以跟官家和地主老财们对着干,公开的打家劫舍,说不定他们就是和我这种人一样,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干起这个行当的呢。

杜少云稍缓了口气,接着说,真要是这样,老子也干脆豁出去了,只要他们来到这里,我就加入他们,杀人就杀人,抢人就抢人,管他妈的哟,老子专杀那些欺负过我的地主老财们,抢也要专抢这些龟儿。杜少云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咬牙切齿一般。

听到杜少云这样说,周曹儿有点被说动。可是,就我们两个人去迎接?周曹儿感觉,人少了,有些底气不足。

哪里就我们两个人哟,我和陈国珍他们几个正分头邀约人呢,就是想多去点人才好。我们几个还准备买点火炮去放,表示诚意呢。

周曹儿显然也是豁出去了,那好,该死××卵朝天。周曹儿一反适才的担惊犹豫,说着话,动身向门外走去,还要邀约哪些人,我和你分头去?

不用了,我估计现在已邀约得差不多了。

这样,我手头备了两块大洋,我们去下河坝买些火炮就到官渡河桥头去,我和陈国珍他们约好在官渡河桥头等倒起,红军到来的时候放鞭炮欢迎。

周曹儿带上门,就和杜少云走上街来。

街面上冷冷清清的,要是在往些时候,街面的叫卖声早已经不绝于耳。那些官绅老爷,这个时候总喜欢提着个鸟笼在街上逛溜。

走过候老爷院子门前过的时候,周曹儿不由自主的朝着里面看了几眼。院子里没有人影,就连往常这个时候在院子里面扫地的长工王老歪也没有看见。更别说看见候老爷提着鸟笼逛鸟了。

王老歪之所以叫王老歪,是因为他的右脚残疾,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听人说,王老歪原来的脚并不是残疾,是有一次弄摔了候老爷的鸟笼,被候老爷一脚从坎子上面踹下来,结果就把右腿摔拆了。据说,王老歪原本在别人的鼓动之下,找候老爷理论赔偿医药费呢。结果把候老爷惹火了,不赔医疗费不说,反倒要王老歪赔偿鸟儿受惊的费用,并且还要把王老歪赶出门去,不再雇王老歪做长工。

这可是断了王老歪的生路呢。还见得候老爷大人大量,在王老歪的再三恳求之下,候老爷方才勉强答应王老歪继续留下来做长工。

赔偿医疗费一事,自然不了了之,哪敢提起?于是,王老歪只好随便找了一个蹩脚的跌打郎中医治,就让这个蹩脚郎中弄成瘸腿。

几天前下了一场大雪,山坡和一些房顶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完,泥石路面上的积雪倒是早就没有了,但依然还是湿湿的。新鲜脚印不多,一眼就辨得出大多是原来留下的一些杂乱的印迹。周曹儿留意一眼自己脚下的印迹,发现远远没有之前的那些明显。但立马就明白是什么道理了。原来的那些印迹基本都是车轮和皮鞋或是靴子留下的。周曹儿穿一双坡草鞋,自然就踩不出什么印迹了。

虽然很是冷清,但在这个冬天里难得一见的太阳却已冒出东山岗的山梁,虽然让周曹儿觉不出明显的暖意,但是有积雪的映射,倒是让县城的房屋和路面敞亮了很多。

数十幢小洋楼零星的矗立在桐梓这个方圆里许的县城。在周围那些低矮破败的民房的映衬之下,尤其显出它原本的高大、气派。

很多小洋楼的旁边还建着狗屋。每次看到这些狗屋,周曹儿都会有自己生错了命,连别人家的狗都不如的悲哀。

周曹儿忽然觉出这天早晨为什么和往常的不同了。除了冷冷清清,还有就是似乎所有的小洋楼的房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所以感觉没有生气一般。就连那些一看见像周曹儿这般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经过就要狂吠一番的狗叫声也没有了。

快点走哟,周曹儿,走在前面一些的杜少云回过头催促。这时候,潘永漳也从西街上匆匆的赶过来,手里还抱着不少火炮。

陈国珍和周国钦他们都到前面去了,我们得赶快点,老杜。陈国珍说着话,将手里的火炮分给了杜少云和周曹儿一些。

杜少云说,我还正准备去下河坝买呢,你买了我就不再买了哈。陈国珍说,用不着买多了,表示意思就行。

周曹接过火炮,脚下不由加快了步子。顺着赵家嘴方向朝官渡河赶去。

官渡河桥边已经有了二十多人。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是有些顾虑,都各自分散着,有的躲在桥墩下稍微伸出头来朝马鞍山方向张望,有的站在距离大桥不远的一些树下窥视,也有的蹲在田坎边观望。既担心万一红军来到之后,真如前段时间传说的那样,不问青红皂白,乱开杀戒。还担心的是他们来接红军的事情知道的人多了也让人不踏实。

看到人数还不少,大家都感觉有了些底气,反正都已经豁出去了,也就不必要偷偷摸摸的。

不一会儿,杜少云、潘永漳、陈国珍和周国钦他们几个牵头人相继都赶来了,大家干脆很快就集在了一起。

红军要到了不?人群中有人问。没有人回答,大家都没有底儿。

来,大家把火炮分一下,稍稍有点沉寂之后,杜少云边说边叫潘永漳、周曹儿他们几个把火炮分给大家。

一会儿红军到的时候,还是不要慌着点。杜少云吩咐说,还是要看到当官的经过的时候才放。

片刻,从马鞍山方向已经可以看得见有人在向着县城方向奔来。很快就已经看得见他们大多穿着灰色衣服,手里还拿着枪。一群人奔赶的速度确实不慢,但是显得一点都不散乱。和周曹儿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眼见红军很快就要飞奔过来,周曹儿忽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脑门上升起一股凉意,抱着火炮的手有些发抖,险些把火炮弄掉在地上。杜少云在周曹儿肩上拍拍,别紧张,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害怕的?

红军在接近官渡河桥的时候,队伍放慢了速度。在确认桥对面的人是干人之后。整理队伍齐刷刷的踏步而来。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带着友善的笑容,有的还向大家示好。

周曹儿其实并没有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倒也完全感受到他们的友善。

为了掩饰刚才自己的后怕心理。周曹儿忘了杜少云的吩咐,很快点燃的火炮。“啪、啪”声中,大家都也纷纷准备接着点燃手中的火炮,以示欢迎。

一个当兵的赶忙过来制止,老乡,感谢了!感谢了!不要放火炮,不然后面的队伍还以为我们在前面交上了火呢。

正说着,有红军开始向周曹儿他们发宣传单,周曹儿没有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倒也伸手接过传单,自然也不知道传单上讲些什么,只顾先揣身上再说。

不知是谁开头喊了一句,欢迎朱毛红军!周曹儿就和大家一起举起手跟着喊了起来,欢迎朱毛红军!欢迎朱毛红军!

忽然间,周曹儿就觉得和眼前这些人亲切起来。大家争先恐后的迎着红军从赵家嘴进了县城。


2


周曹儿被民团押往老东门。

老东门是个砍头杀人的地方。一直以来,凡是那些作奸犯科的,冲撞官家的,只要被官府认定为罪大恶极之人,基本上都是在老东门被砍头的。

周曹儿自然清楚被押往老东门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确实不曾犹豫过。谁会不怕死呢?是人都怕死,周曹儿自然也怕死。可是,当周超群他们开出让周曹儿生的条件让他选择时,周曹儿却坚定地选择了死,丝毫未曾犹豫过。

要不是为了娘,周曹儿早就跟着红军的队伍一起走了。其实周曹儿早就料想过可能会有这样的下场。但周曹儿又怎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呢?

红军王同志在离开的时候,不止一回给周曹儿做工作。周曹儿,我们就要离开桐梓,你和我们大部队一起走吧。

听到王同志说,红军队伍就要离开,周曹儿感到有些失落。这才来桐梓多长时间呀,怎么说走就要走了?

王同志说,革命需要。

周曹儿,革命需要是什么需要?

王同志看一时半会儿给周曹儿说不清楚,就说,周曹儿啊,你觉得我们在桐梓这段时间,你过的怎样?

周曹儿说,我活了二十来岁,就这些天才算活得像个人样,你说我过得怎样?

天底下如你这样想像人一样活着的人多得很啦,王同志语重心长的说,总不至于我们就在这里呆在不走,对其他那些地方受苦受难的干人们不管不问吧?

周曹儿一下就明白了,哦,是嘛。红军是应该要走才行。我倒是希望红军不要走,可是其他地方的穷人们在盼着红军去呀!

周曹儿还记得红军进入桐梓县城,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时说过要建立一个苏维埃政府什么的。周曹儿根本理解不了苏维埃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他隐隐觉得这个苏维埃应该就是让他这样的穷苦群众挺起腰杆做人的。

周曹儿觉得他险些误会红军了,他还以为是红军担心王家烈和蒋光头的部队要来,所以才要走呢。

王同志第二次作周曹儿的工作,叫他和红军的部队一起走的时候,周曹儿已经想通了。周曹儿觉得他应该跟着红军的队伍一起走。但这不只是王同志说了那个道理,周曹儿觉得这几天像个人一样的扬眉吐气的活着,之前的二十年的过得太低贱了。周曹儿还认为,哪怕就是为了这几天终于像人一样的活着,就是为此丢掉性命也值了。

周曹儿觉得应该跟着红军一起走,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自从那天听进去王同志的话后,周曹儿就认为,要是红军每到一处,穷人们都跟着队伍走,那红军的队伍不就越来越大了吗?再说,我周曹儿就不该帮助其他地方的穷苦弟兄们扬眉吐气出一份力吗?

周曹儿现在已经知道王同志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红军最开始进入桐梓县城,王同志就在群众大会上说,全天下的穷苦百姓,要团结起来。周曹儿当时就想,天下这么大,穷苦百姓这么多,怎样团结呀?周曹儿想到自己应该为其他地方的穷苦兄弟出一份力的时候,就想明白全天下的穷苦百姓怎么团结了。只要跟着红军走,自然就团结起来了。这几天的时间,让周曹儿明白一个道理,像这样的红军队伍,还有穷苦百姓不愿意跟着走的吗?周曹儿一下子更加坚定起来。

但是,周曹儿最终还是没有走。周曹儿知道,自己对红军是多么的不舍,自己是多么的留念红军,自己是多么的加入红军。

可是,周曹儿不能走啊。周曹儿走了,娘怎么办啦?

娘说,曹儿,去吧,跟着红军的队伍走,活出个模样来。

娘是舍不得曹儿走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呢。更何况,曹儿要是跟着红军走了,从此过上的可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可是,曹儿必须得跟着红军走才是条生路。娘心里很清楚,红军只要是前脚一走,在乡下和深山里躲着的官绅老爷们,还有那些和土匪无异的官兵民团们,立马就会回来了。这些人一旦回来了,我的曹儿还会有活命吗?

所以娘坚持要曹儿跟着红军走。娘坚持要曹儿跟着红军走是希望曹儿活出模样来,却一个字也不提说,曹儿,你走吧,逃命要紧。

娘知道不能对曹儿这样说,要是这样说,曹儿就更不会走了。曹儿要是走了,娘走不了,那些人找不到曹儿,还不会找他老娘出气?这点道理,娘想得到,曹儿自然也会想得到。所以,娘压根就不敢用这个理由催曹儿跟红军一起走。

娘也怕死,可以娘觉得这几天的神仙一般生活,让曹儿娘觉得就是死也值了。所以,曹儿娘在听说红军要走的时候,就把死看开了。

娘死得起,但曹儿不能啦。曹儿自从娘胎出来,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谁不想自己的儿子过得幸福呢?谁不想自己的儿子过得衣食无忧呢?曹儿娘想,要是曹儿今后过上了好日子,然后再给娘娶上一个媳妇,生上三两个儿女,娘用命来换都愿意。可是想归想,娘却是无能无力呀!只怪自己生错了命,投胎在了穷苦人家,自己受穷受累罢了,可是把我的曹儿携带了。

红军来了,好不容易让我们穷苦人看到了希望,让曹儿看到了希望。娘相信,只要跟着红军走,天下的穷苦百姓,还有我的曹儿,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所以娘担心会成为曹儿的负担和包袱。担心曹儿会因为娘在就不会跟着红军走。担心曹儿会顾及自己的安全就不跟踪红军走了。

可是,娘能想得到了,周曹儿何尝想不到呢?周曹儿决定不跟着红军走了。

周曹儿决定不跟红军走,但坚持在红军走的时候要送一程。天还没有见亮的时候,周曹儿就起床了。他怕红军走得早,送不上红军,就早早地守在首长们休息的那栋小洋楼外面。看着屋子里的灯光亮了起来,周曹儿远远的站在外面都能感觉到一股暖意。灯息的时候,首长们很快就出来了,一个个打着绑腿,早已做好了行军的充分准备。

尽管天色还是稍有一些模糊,王同志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守候在外面的周曹儿。周曹儿,你愿意跟我们走了?哈哈,太好了。王同志以为周曹儿终于想通了要和他们一起走了呢。这些天来,王同志和周曹儿基本上天天一起开展工作,虽然短短的时间,两人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就好像两个失散多年的患难兄弟一般,各自都难以分舍。所以,王同志坚持作周曹儿工作,劝他跟红军一起走,私底下也有舍不得丢下这个兄弟的原因。现在看见周曹儿,还以为周曹儿是想通了要和他们一起走,自然是喜出望外。

周曹儿看见王同志高兴的样子,不忍心让他失望,心想,还是在路上慢慢的告诉他实情吧。

王同志和周曹儿边聊边走。全然不去在意脚下的泥泞。

前面的已经走出了老远,周曹儿看见后面还有一条长长的人流。队伍从县城西门出发,沿着一道道上梁起伏前行。

周曹儿看见一个首长摔了一下,赶忙越过前面的人去扶了一把。首长站直身子,双手在身上拍拍,呵呵,没事,谢谢哈。说毕,又融进了行进的队伍。

首长脚下穿着一双破旧的胶鞋,鞋底倒是套着草榴,但估计并不怎么防滑,要不然首长裤子上的稀泥巴不至于那么多,肯定不止摔过一跤。

周曹儿想,这样不行,得让首长有样杖着行走的棍子才是。周曹儿在土坡上搬了一支树丫,三五下把枝条和残叶弄掉,小跑着赶上来。

首长,用上这个,会走得稳当些。

首长一只手接过拐杖,一只手叉着要,双脚并排站着,面带笑意,一双深邃的眼睛,稍带俯视地看着周曹儿,呵呵,想得很周到嘛!谢谢啰!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呀?

看着眼前这位身材高大,面目慈祥,含笑中依然带着威严的首长,平时都还算机灵的周曹儿一时显得有些腼腆。还不及回答首长的问话,王同志恰好赶了上来。报告首长,他就是我们之前常常提起的周曹儿。我多次作过他的工作,叫他和我们一起走,他担心他娘没人照顾,一直没有答应,现在终于想通了和我们一起走。周曹儿看到,王同志在给向首长报告的时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哦,是吗?首长侧头过来问周曹儿,你是怎么想通了跟着红军队伍走的呀?你娘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报告首长,我不是要跟着红军走,我是来送送你们,实在是娘一个人在家让我放心不下。周曹儿顾不上王同志吃惊和有些失望的表情,原本想一路上找时间慢慢给王同志说清楚的,现在首长都已经问了,就只好实话实说了。

哎,首长长叹一声,自古忠孝难两全啦!首长说着就迈开了步子,小伙子,你是我们的好同志!

队伍在栗子坝稍事休息的时候,周曹儿遇上几个熟人,一问之下,方才知道他们是从县城赶上来兑换苏币的。红军在县城的这些天,他们发行的苏币和现大洋一样可以购买东西,用苏币还比现大洋要便宜一些。所以,大家都愿意用家里的东西在红军手里换苏币,需要购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也用苏币在去购买。红军要走了,苏币自然就不能用了,所以红军通知大家,凡是手里头有苏币的,赶紧到红军那里兑换成大洋,但总有几户慢慢腾腾的。这不?等红军都离开县城了,又急急忙忙的追赶着来兑换。

周曹儿,你和他们几个一起回去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王同志看见周曹儿遇上熟人,就招呼周曹儿和他们一起回去。

周曹儿没有和那几个熟人一起回去,坚持把红军队伍一直送到桐梓县境。在桐梓和习水交界的二台子山丫口,王同志握着周曹儿的手,周曹儿,照顾好娘,好好保重,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说着,王同志稍有犹豫,还是从腰间解下手枪,这个,你拿着,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得上的。说罢,即待转身朝着队伍赶去,不想让周曹儿看见他就要从眼眶里滑出的泪珠。

周曹儿知道,枪,对于一个当兵的人,意味这什么,生拉活拽的好不容易把枪插回王同志腰间,目送王同志和队伍由近及远走进了大山的密林之中,直至看不到一个人影。方才转身朝县城返回。

在老东门那块一直以来就是用来砍犯人的空旷的空地上。周曹儿被五花大绑的跪立着,背上套着绳子插着一条木牌。

周曹儿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意味着距离死也就是刽子手举手之间的事了。周曹儿没有想过会这样死去。

在过去的很多时候,周曹儿都不止一次想到过死。

周曹儿很小的时候,小到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在周曹儿的爹死去的时候,娘说,哎,死了好啊,你倒是死了,我可还得遭罪呀!曹儿就问,娘,死是什么意思呀?娘说,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曹儿又问,那娘为什么不去死呢?娘说,我死了,你怎么办啦?曹儿就说,娘你真傻,我和你一起死不就得了嘛。娘不再说话,抱着曹儿失声痛哭起来。

长大后的周曹儿,已经知道死原来不是小时候娘给他说的那么回事。可尽管是涉世未深的周曹儿,也悟出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活着,很多时候还真是生不如死。所以,周曹儿甚至想到过自己的很多种死法。周曹儿想过到大山里人迹罕至的地方找棵树吊死,想过身上捆着石块跳进河里淹死。最让周曹儿沸腾的一种死法,就是那次在被石门坎的保长陈银州欺负之后,想到在哪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陈银州家放上一把大火,然后和陈银州一家同归于尽。

但周曹儿的这些想法都只是想法而已,自己真要去死了,我娘咋办啦?

这样被砍头的死法是周曹儿没有想过的,周曹儿曾经看到过犯人的头被砍掉。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犯人碗口的颈桩上忽地冲出一股热血,犯人的身子扑到在地上的一刻,那颗人头还在滚动。这样的情景,在那之后好长时间都会在周曹儿梦里再现,每次从噩梦中醒来的周曹儿都是满身虚汗,惊悸之余,总是不敢入睡。

周曹儿之所以从没有想过像现在这样的死法,最主要的原因是觉得这种死法不光彩,死去之后无法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但是,这会儿的周曹儿忽然顿悟了,周曹儿想,说不定我周曹儿活了二十来岁,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像这样被砍头呢。

这样想的时候,周曹儿还对原来那些同样在这个地方被砍去头颅,却被周曹儿误解甚至不耻过的有些人抱了一些歉意。

周曹儿面带着微笑,幸福的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到来。

周曹儿,这可以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要活命,现在都还来得及。原本打算把周曹儿的娘抓来要挟,可是手下人打天翻地的这么些天,却是一无所获。恼羞成怒的周超群只好把周曹儿处决了事。在周曹儿距离死亡的最后一刻,周超群还在妄图以死亡这个砝码在周曹儿身上突破点什么。

周曹儿稍稍睁开些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掌握他的生死大权却又把他无可奈何得有些气急败坏的家伙。嗯,活命真是那么重要吗?你大爷的,你可是把我周曹儿看扁了哟,都这个时候了,你他妈还抱什么痴心妄想呢?你要是真够也是个爷们,就痛快点早些送我上路得了。

周曹儿这样想的时候,都已经懒得再多看一眼周超群了。周曹儿向刑场周围的人看去。曹必坤在人群当中,他是南郊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哦,李方亭也来了,他是西郊革命委员会的一员,胡仲会也在,他是东北郊革命委员会的。周曹儿稍稍侧了一下头,哦,肖焕章、李广南、郑炳清、梅海山,他们都在哟!

周曹儿心里泛起了一丝感动,我的战友,同志们,你们怎么敢来哟。周曹儿知道,他们不是来看热闹和稀奇的。他们来看我周曹儿被砍头,和原来我凑热闹图稀奇去看别人被砍头完全不一样。

他们会不会想救我呢?周曹儿想。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个像我现在这样,我一定很想救他的。可是,如果我去救他,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对,我也不能去救,因为我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去救。

他们就不怕我把他们供出来吗?

嘿嘿,这个念头在周曹儿心头闪过的时候,周曹儿自己就在心里笑了起来,周曹儿,你傻哟!要是担心你会把他们供出来,他们早就躲得老远了,还会来这里来看你吗?

哦,他们是来为我送行的,周曹儿回味刚才环视的时候和他们交换的眼神,周曹儿懂了。就连周曹儿最揪心的娘的事情,周曹儿也放下心来。

周曹儿更加坚定的仰起头来。哈哈,周超群,你这个老狗,你挖空心思,不就是想从我这里知道还有哪些和我一起跟着红军闹革命吗?哪些人和红军一起分了你们的粮食吗?他们就在你眼前,老子就是不告诉你,让你瞎折腾去吧。你闹得越凶,乡亲们对你的怨恨就越大,你的罪孽就会越深,红军迟早会回来的,你就这样自寻死路去吧!

周曹儿原本是在心里这样想着,可是,想着想着,越想越是开心,越想越是有趣,竟至哈哈大笑起来。

无计可施的周超群感觉彻底败给了周曹儿,像疯狗般咆哮着一声令下,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大马刀一挥而下。

……


3


周曹儿一路小跑着朝家里奔去。

“ 娘…”

周曹儿边喊叫进屋的时候,已经带着点哭腔了。

周曹儿是喜极而泣。

娘没有在家,周曹儿顾不上出去找娘,径直在堂屋内对着他爹的牌位跪了下去。“爹……”。周曹儿悲喜交加的跪拜着,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可以好好安息了,不孝儿的杀父之仇终于得报了,是红军帮我报了杀父之仇!

周曹儿很小的时候,爹就没了。从记事起,娘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周曹儿,爹是怎么死的。可是,慢慢长大的周曹儿,还是零零碎碎的从乡亲们的口中探听到父亲的死因,并最终还是在母亲那里得到了确认。从此,周曹儿心中,对石门坎的保长陈银州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三年前,周曹儿在给黄老爷家砌房子的时候,遇上陈银州到黄老爷家做客。尽管周曹儿答应过娘,不找陈银州报仇。可是眼见这个栽赃陷害自己亲爹的仇人就在面前,还是忍不住在陈银州往他身边经过时,故意弄了一些灰浆在身上以泄愤。陈银州岂会罢休?尤其是在旁人吵劝中得知他是北门那个被他弄死的老周的儿子时,不但没有抱着赎罪的心态来了结这个事情,反倒是变本加厉的指使手下对周曹儿拳打脚踢一番。以暴虐他人为乐的陈银州,一再用言语侮辱周曹儿。从此之后,周曹儿试想过用很多办法弄死陈银州为父亲报仇,包括点上一把火烧掉陈银州的房子和他同归于尽。但一直都只是想法而已,周曹儿连接近陈银州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刚才。这个不可一世的石门坎保长陈银州,这个仗着表叔在王家烈手下当师长就可以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陈银州,在乡亲们的声讨之中,在乡亲们的一片唾沫之下,不断的讨饶着。乡亲们没有宽恕他,周曹儿没有宽恕他。就在乡亲们的面前,就在周曹儿的面前,红军同志用枪抵着陈银州的背心,一声枪响之下。乡亲们的仇恨,周曹儿的仇恨,终于得报了。

周曹儿跪在爹的灵牌面前泣告完毕,即起身打算往红军驻扎的地方赶去。

周曹儿忽然想起,在群众大会上,那个在台上的当官的红军不是说要没收那些官绅老爷们的粮食和财产吗?红军队伍帮我报了父仇,我也应该为红军做点事。

幸好我这些天来都在给那些地主老爷们背运粮食和财产到乡下和山洞呢。周曹儿暗自高兴着,这些地主老财的财产都藏在哪里,我可是清楚得很。

周曹儿正琢磨着,一会儿见到红军的时候,该怎么和他们搭话呢?他们当中有好多人就连说话我都听不明白。

周曹儿?

你?周曹儿没有想到一个红军战士居然会叫出他的名字。

刚才在处决陈银州的时候,我记住了你。红军战士看出了周曹儿的诧异,解释说。

哦,周曹儿反映过来,刚才在控诉陈银州的罪孽时,周曹儿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周曹儿还差点忘了这一茬。

你…你…周曹儿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用“你”的称呼又觉得有些不妥,倒是显得有些吞吞吐吐的。

我姓王,你就叫我王同志嘛。红军战士爽快的说。

哦,王同志,这是要去哪儿?

我准备去找个人,就是我们进城的时候带头去接我们那个,王同志觉得这样没有说得明白,哦,就是敲大锣通知大家去开群众大会那个。

哦,你是找杜少云表叔哟!周曹儿说。

可以和我一起去不,帮我带带路?

要得,周曹儿当然乐意,带着王同志来到南门外杜少云家的时候,正有一屋子人聚在杜少云家里。大家正兴奋地热烈的讨论着。

我还以为红军真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呢,害得红军来的时候我看屋都不敢出。

是呀,哪里是像那些龟儿子说的那样嘛,早晓得我都该跟杜铁匠一起接他们。听口气,说话的人似乎为没有去接红军有些懊悔一般。

嗯,幸好听了杜铁匠的,跑起去参加了群众大会,要不然我还一点搞头的没得哟。

哟!你狗日的,就是贪那点小便宜,害怕红军不发东西你还不去哟?

哪里哟,开会之前又没有说要发东西,把我说得哟!

……

大家正说得热闹,看见周曹儿带着一个红军战士走进屋来,屋子里一下子沉寂下来,心怕刚才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杜少云倒是觉得红军战士进来并不会有什么恶意,赶忙从人推里出来,呵呵,红军同志,我们正说着你们的好呢!

老乡们好!王同志笑着说。哟,这么多人在哟!

没得事,我们都是逛耍呢。大家以为红军战士这样说是因为要单独找杜少云呢,再说,这些红军队伍究竟怎样,还是心里没有底。虽然在群众大会的时候,那个红军的官儿倒是手舞脚蹈的说了一大通,好像是打什么土豪,还好像说是为穷苦百姓做什么干什么的,反正就是云里雾里的没有明白很多。所以,听到红军战士这么说,也正想借此溜之大吉。

都留下,都留下,老乡们,我正好找你们有事。王同志赶忙说。

尽管如此,满屋子的人还是走得只剩下几个。周曹儿一看,全是红军进城的时候到官渡河去接红军的,除了杜少云外,分别是周国钦、潘永漳、金质斌、曹必坤、黄碧华、李麻婆六人。

王同志其实也并不想有很多人在场。看到屋子里就剩下六七个人,方才开口说话,我叫周曹儿带我来,是找杜少云联系几个乡亲落实个事情呢,有你们几个在,这样很好。说到这儿,王同志似乎感觉这个事情还是应该隐秘些,就对周曹儿说,你到外面看住一下,有人过来就咳两声。

周曹儿在门外看着,不时的瞅瞅屋子里面的情况,看见王同志又是在说,又是在比划的,杜少云他们几个不时的点着头,间或又像是在插话什么的。好像很赞同和兴奋的样子。

王同志出屋来的时候,杜少云他们几个一同送着出来。只听王同志握住杜少云的手说,那就这样了,杜主席,有什么具体任务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们,我们先走了。

嗯,嗯,我知道。杜少云应诺着,良久才和王同志把手松开,那王同志,你们就慢走哈。

周曹儿,王同志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桐梓的情况他不熟悉,你这些天干脆就跟着他一路嘛,要得不?周曹儿随着王同志走出几步,杜少云就跟过来商量般叮嘱周曹儿。

一路上,周曹儿很是纳闷着,王同志和杜少云他们商量些什么呢?怎么出门的时候王同志叫杜少云表叔的主席呢?什么意思啊?

还是王同志主动给周曹儿消解了心中的疑惑。是这样的,周曹儿,在群众大会上我们的首长不是说了吗?我们红军是穷苦百姓的队伍,是帮助穷苦百姓谋利益的,但是,单靠我们红军队伍是不行的,只有天下的穷苦百姓都团结起来,组织起来,人多力量大,我们才能取得胜利。

这些话,周曹儿在群众大会时倒是一知半解的听到过,可是,这和王同志找杜少云他们商量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呢?

所以,王同志继续说,我们在桐梓县城要发动群众,成立革命委员会。

哦?周曹儿还是不得其解。

刚才我们就是商量成立革命委员会的事情呢,王同志说,我们刚刚成立了桐梓县南郊革命委员会,大家选杜少云当主席。

哦,周曹儿总算明白了。

这个…啥子会?要做些什么事情呢?周曹儿还是没有记住南郊革命委员会这几个字,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所以这样问。

具体要做的事情很多,总的就是收集那些官绅老爷的情况,哪些是对我们穷苦百姓犯有血债的?那些是不顾穷苦百姓死活欺骗压榨的?还有就是帮助搞清楚这些地主老财的粮食和财产都藏到哪儿去了,另外就是帮助红军把从这些地主老财那里弄回来的财产分给乡亲们……

你说的这些我都能帮上忙呢。周曹儿连忙插话说。

放心,到时会有你任务的,王同志说着,友好的在周曹儿肩膀上拍拍,周曹儿顿时感到一股暖意。

一不住,二不休。王同志在周曹儿的向导和推荐之下,先后秘密组织建立起了西郊革命委员会,东北郊革命委员会。按照王同志给周曹儿说的标准,周曹儿推荐的人选都是被那些官绅老爷们欺压得差不多过不下日子的那类人。西郊革命委员会的有李兴发、成玉洲、杨振友、梅海山等人,东北郊革命委员会胡仲辉、许崇辉等人。

几个革命委员会建立起来之后,王同志组织他们开会,推选了皮鞋匠刘树柏当桐梓县长。

王同志对周曹儿很是信任,几天下来,周曹儿和王同志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4


王同志从驻地出来之后,径直来到周曹儿家,一直聊到深夜。周曹儿,这些天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做了不少的事。很多情况我们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就要攻打仙女洞,你就不用跟我们一起了。

为什么?周曹儿还以为王同志是不是嫌弃他呢,你们去打仙女洞,我给你们带路不是更好吗?

不行,你不能露面,你去带路不就让洞里的人知道了吗?他们可会找你算帐呢。红军的政策可不能把洞里的人杀绝。

那你们还安排南效革命委员会的人到时组织群众去搬粮食布匹?就不怕他们暴露吗?

怎么会呢?我们是先攻下之后,才会让他们去搬的,不可能让这些地主官绅和他们照面。

可是,你们对仙女洞的了解只是凭我们说的情况来掌握的,有些很不具体。再说,仙女洞藏的粮食布匹好多我都参与背的,洞里洞外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我一起一定帮得上你们的。周曹儿觉得,没有人带引,红军去攻打仙女洞实在有些不踏实,周曹儿更是对王同志放心不下。

周曹儿,反正攻打仙女洞的事,你不要参与就是了,毕竟,你又不是我们的红军战士。

这么说,你是因为我不是红军就不让我参加啰?周曹儿有些委屈一般,接着低咕道,我还以为我已经是红军了呢。弄半天,你们是把我当外人看待。

王同志听周曹儿这么说,心想,果真是周曹儿想当红军,那就不要紧了,到时周曹儿和红军队伍一起走就是了。

那行,王同志对周曹儿的安全没有了顾虑,就爽快地答应了,明天天不亮就出发,就由你带路,我现在就回去给首长汇报。

仙女洞在县城东郊三里许的魁岩之腰。根本没路可上。洞里的官绅老爷们,都是从百余米的岩顶放绳索下来,套拴在绳索上往上拉吊到半岩中间进入洞里的,洞口很小,洞内却非常空旷。这些地主老财们,早就将他们的油盐柴米等生活必须,包括足够的用水,都倒腾在洞里,呆上三月两月不在话下。为了防止红军攻打,洞内不但有枪支弹药,甚至还在洞口堆置不少的石块。在占尽天时地利的仙女洞内,不说用枪弹阻击山脚下的红军,就是从洞口投掷石块,也很具杀伤威力。

还幸得有周曹儿带路,总是绕在有障碍的地方前行,方才慢慢接近岩脚。然而,如何攻下山洞,一时还无计可施。

见得岩脚的红军久无动静,洞内的人已然确信自身的安全,倒是有些嚣张起来。他们开始在洞里又唱又跳的挑衅起红军来。

哎,杨幺嫂,你啷个不开腔呢?你可是我们的县城“一诀”(土话诀人是骂人的意思,形容骂人厉害)呢,红军大老远的来,你就不招呼几句,还怕说我们不够地道哟!

周曹儿寻思,该想个什么办法呢?

周曹儿没有当过兵,没有打过仗,更谈不上谋划打仗了,也不过只有干着急的份。

这时,洞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声,这个声音周曹儿太熟悉不过了。这个嫌贫爱富、欺软怕硬的恶毒女人,仗着嫁给有钱有势的地主杨老幺当小老婆,经常以欺辱过、咒骂穷苦人家取乐子。

周曹儿每次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都会无由的冒鸡皮疙瘩。所以每次见到都会躲着走,图个耳朵清静。可是,这会儿的周曹儿偏偏躲避不了这个厌恶的声音。正是在周曹儿觉得帮不上红军的忙而暗自郁闷的时刻,这个声音却像苍蝇一般嗡嗡着往周曹儿耳朵里钻。

周曹儿实在是气不打一处。你这个贱婆娘,你这条老母狗,有本事下来骂撒!啷个只有缩在狗洞里头“咿呜、呀呜”的叫哎?周曹儿一时控制不住,就站在山脚对着洞口骂起来。

地主杨幺哥的小老婆,在县城的街街巷巷,历来就以骂街出名,不说县城的穷苦百姓,就是一般家庭,都清楚她这个厉害角色,惹不起躲得起。所以,一直以来,还没有人敢跟她对着干的。可是,今天,居然有人敢明枪亮火的和她对骂,这个女人的怒火一下就被挑了起来。

女人显然忽视了她现在的处境,居然从洞口探出头来,正想将对方痛骂一番。“周…”,“啪”地一声枪响,女人已经认出山下和她对骂的居然是周曹儿,更是又惊又怒,可是,女人的“曹儿…”字还没有吐出口,一颗子弹已经正中脑门,噗地一下,栽倒在洞口。

洞内一下乱了套,一片惊哭之声。

在红军强大的宣传攻势之下,一些被忽悠进洞的穷苦百姓顿悟了,没有必要呆在洞里和这些地主老财们赔死,那些并没有欺压和剥削穷苦百姓的人些动摇了,那些真正的官绅老爷们六神无主。

第二天,南郊革命委员会组织群众们,将地主老财们藏在仙女洞的粮食、布匹、枪支、子弹,还有大洋和鸦片,悉数搬出运走。

破了仙女洞,按说周曹儿立了大功,至少周曹儿自己是这么想的。虽然我周曹儿是对眼打飞机——歪打正着,但是就因为我把杨老幺的小老婆激怒了,红军才有了机会呢。周曹儿这样想的时候,就有点沾沾自喜了。

殊不知,周曹儿并没有受到红军的任何表扬,反倒是被王同志呵斥了一番。谁叫你站出来的?怎么这么没有组织纪律?要是上面朝着你开枪咋办?王同志说着推了周曹儿一下,嗯?我问你,要是上面朝着你开枪咋办?王同志倒是十分生气的样子,可是无法掩饰他真正的关切之情。

周曹儿心里感动着,从小到大,除了娘几乎没有人向这样对过他。周曹儿被王同志训斥得心里面酸酸的,暖暖的,眼眶终于保不住泪水。周曹儿懂得,这番训斥,正是出于兄弟般,亲人般的爱护。

……

蟠龙洞外,一马平川。蒙山之南的大娄山麓中的几条河流,在距离官渡河桥附近的几处地方汇为涛涛溱水,在葫芦大坝之中,把连片的冬水田分割开来,流经蟠龙洞内,于戴家沟的半崖中一泻而出。

结着冰的这一块块冬水田,就像一面面镜子一般,这些天来,把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照映得明明白白。

那些官绅老爷、小姐太太们,平时出门都是骑马坐轿的娇贵人些,这会儿也只有心慌失措的行走在这条田坝中通往蟠龙洞的泥泞小路上。时不时的还有人不慎踩滑进田中,田里冰块显然不堪压力,一片嚓嚓之声破裂开来,随即把这些倒映在冬水田里的人流荡得一片模糊,可也顾不上一阵冰寒彻骨。

那些平时就经常在这样的路上走动着的穷苦乡亲们,脚下的步子倒是显得稳妥些,但也难以掩饰脸上的那份焦虑,加上都给东家或背或挑着粮食或是其他物件,行走起来也不见得平稳很多。一旦不慎虚滑踩到田里,还得遭来一番责骂。尽管如此,大家也还是不及计较东家的不问青红皂白,实在是顾不了那么多。

朱毛红军眼见就要来了,能够跟随着东家们一起,哪怕是给他们背运点东西,在东家的应允下一起躲进洞内,万望能躲过朱毛红军烧杀掠夺的劫难,才是当务之急呢。

在洞内的人看来,一旦躲进洞中,朱毛红军即使来攻,非十天半月倒是不能奈何。

洞内这么宽大,堆放了这么多的粮食布匹和枪支弹药,足可以和敌人耗上一段时间。洞里的地形如此复杂,到处都是掩体。尤其是洞口开外的一片开阔,敌人毫无隐蔽之处,只要一出现就成为活靶子。红军要攻下蟠龙洞,谈何容易?

他们知道,红军在时间上耗不起。用洞长周子荣的话来说,只要坚持上十天八天,我们就是胜利,就能活命,只要王省长的部队和川军一逼过来,红军就会逃之夭夭。

可是,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红军根本不从正面接近山洞。

在周曹儿向导之下,一支红军沿着半山分两头趁着黑夜向蟠龙洞摸索前行。一路上,尽管难免有磕磕绊绊,不时会有战士摔倒跌伤。没有一个人会喊叫一声,只能使劲的强忍着疼痛,就怕发出声来暴露行踪,前功尽弃。

黎明前,红军战士们终于到达蟠龙洞下缘的指定位置,并将夹杂有辣椒粉的柴草准备完毕。

差不多了吧?周曹儿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身边的王同志。王同志抬手看看手表上的时间,随即对着大家打了几下手势。战士们立即把半干半湿的柴草点了起来,并迅速疏散到两边隐蔽起来,掩护着那一股股带着辣味的浓烟源源不断的涌进洞内,以防洞里的人跳将出来试图弄灭烟火或是扔进河中。

洞内一片咳嗽之声,一会儿就连咳带哭的慌乱起来。周子荣一边咳嗽着,一边怒斥着大家赶快投入战斗。有两个人持着枪妄图探身出来,“啪、啪”,子弹击打在洞缘上碰出火花,加之洞口的浓烟更是呛人,在惊恐难受之中,慌忙缩了回去。

这会儿,红军的另一支队伍,早已开始迅速的抬着两门钢炮在洞口外架起。一个首长开始了喊话。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你们的洞门口正有两门大炮对着,限定你们一个小时之内出来投降,否则,时间一到,我们立即开炮。

周子荣一边招呼着大家做好还击的准备,一边给洞里面的人说着,不要信红军的,洞里的地形这么复杂,随便怎么炮轰,都不会伤得到我们。再说,就是把洞口炸封了,这里面也不会被憋死的,里面通着空气呢。

熟料,红军首长接着说,你们不要妄想可以躲得过我们的攻击。我们只要放上两炮,把洞里面的石头轰下来,河水一旦被堵上,就是淹都要淹死你们。

停顿片刻,首长又大声朝着洞里说到,不要认为我是在唬你们,你们洞里的情况我们一清二楚。

洞里的一下静了下来,都在聠耳倾听外面的话是不是真实准确。你们抬头看看,在距离洞口二十米远的洞顶上是不是有一块巨石悬着?告诉你们,外面正有一门大炮对准着那块石头,只需一声炮响,巨石就会被轰下来堵住洞中的河水。

洞内的人,不自觉的抬头向那块巨石望去。虽然洞内的光线着实看不情楚,但也知道红军所说无虚。不免越是慌乱起来。

这会儿,洞外面的浓烟也正在消散。红军首长担心洞里的人会朝外面打枪。心想,一定要趁洞里人心不稳有所动摇之时,彻底瓦解他们的战斗意志。复又开始喊话,洞子里的人听着,我们给你们一个小时的时间出来投降,现在还有三十分钟。不过,我可有言在先,要是谁敢偷偷的放冷枪,那我就不会有半点客气。只要听到你们朝外面有一声枪响,我立马命令开炮。到时就别怪枪炮无眼了。

还别说,首长的这几句话,还真把正准备向外打冷枪的给镇住了。不但如此,尤其是那些手无寸铁的乡亲们,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拿着枪,慢慢向洞口移动。心想,真要是向外打冷枪惹怒了红军,我们还会有活命吗?勿容多想,赶忙向那几个家伙扑将上去。

周子荣为这些乡民的非常举动感到意外震惊。这还得了?这样岂不是要反天了?这些从来就规规矩矩,低眉下眼的乡民们,如果不给点颜色看,以后可会爬到头上去拉屎呢。

周子荣正要大发威风,借机把这几个敢犯上作乱的人赶出洞口来。万一红军真要发起攻击,这几个人就是活靶子,到时候把一切祸事都栽赃在红军头上,说红军还不是对着穷人开枪杀人。看那些穷鬼们还会不会跟着红军一起闹腾。

周子荣正对自己这个一箭双雕的念头暗自叫绝呢。可惜来不及实施,他正要发号施令,一个乡民将那个团丁手里缴下的枪,忽地抵在周子荣头上。对不起了,周洞长,你要和红军玩命,可不能把我们搭上。

这个乡民,居然是趁着洞内浓烟滚滚,一片混乱之时混进去的周曹儿。

周曹儿说,洞子里的穷苦乡亲们,你们不要再听信这些地主老财的鬼话了,他们根本就是骗你们的。红军就是和我们一样的穷苦人,正是因为被地主老财些逼得过不下日子了,才团结起来反抗他们的。你们可是不知道,红军在县城里对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好得很,免费送我们粮食布匹,还卖给我们低价的盐巴。

洞里面的穷苦百姓心想,和周子荣一起和红军对着干,眼下就连性命不保都难说,要是真要像周曹儿说的那样,那我们定无性命之忧。

权衡之下,洞内的穷苦百姓,一下站到了周曹儿这边。

片刻,蟠龙洞内传来话声。我们投降!并请红军进洞内接收洞里面的一切财物,只求放他们一条生路。

蟠龙洞,由此而破!

接下来,红军攻打风岩洞、天门洞,王同志干脆把周曹儿带在身边,周曹儿倒是没有以身涉险之举。但是,周曹儿的参与,对顺利攻破这些洞子却也功不可没。至少,当洞里的一些人干人们看到周曹儿和红军在一起时,地主老财们原来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不再愿意跟着他们受困于洞中,对瓦解和动摇洞里的人心发挥了作用。

县城周围的几个山洞攻下之后,那些平时并没有多大罪恶的绅粮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县城。按照红军的政策,周曹儿带着红军将这些绅粮先后召来,分别对照自己的罪孽,交钱交粮赎罪。有些绅粮,甚至主动找上周曹儿,求周曹儿从中牵线,好让红军收下钱粮以求心安。

看着这些地主老财们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般的模样,周曹儿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算得上是个人物。

要是能有枝枪就好了,周曹儿想。

拿枪来干嘛?我又不杀人。红军来了这么多天了,也不见得杀很多人呢,我要枪干什么用呢?周曹儿为自己有这个想法笑了起来。

可是,作为一个人物,怎么能枪都没有一枝呢?周曹儿还是想有一枝枪,要是有枝枪,那就更威风了。


5


周曹儿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从昏死中苏醒过来。

监牢里的光线很暗,周曹儿耷拉着脑袋,任由双臂就这样被绑在横木上,

几天来,周超群几乎没有停止过一刻对周曹儿的拷打和讯问。在周超群想来,红军在桐梓的这些天时间,不可能只有周曹儿一个人在帮着红军闹腾。就他了解到的红军活动过的其他地方的情况来推测,一定还有其他的穷鬼们,而且还可能不是少数。

可是,这些天来,无论是自己掌握的信息,还是官绅老爷们反映的情况,红军在桐梓县城闹腾这么多天,居然只有周曹儿等少数几个人。并且,也无非就是帮红军带带路而已。就是周曹儿的情况恶劣一些,居然帮助红军带路去攻打大家藏身的地方。这显然不合乎红军活动的常理。

周超群尤其担心红军在走之前会不会留下一只游击队之类的秘密队伍。其实,敢打着维持治安之名进驻桐梓县城,无非是看到红军队伍已经转移,而自己却又需要有个借口和理由而已。

可要是真有游击队,那自己不是惹祸上身吗?

无论怎样,对于县城的官绅权贵们而言,你周超群既有维持治安之名,就得行守土之职。因此,周超群着实不敢掉以轻心。

周超群只有寄希望从周曹儿身上弄点情况出来。和周曹儿一起抓进来的几个人。一眼就看得出不会知道红军的秘密情况的,无非就是在红军离开时确实是带过路而已。但这不等于说就可以宽恕他们,岂能宽恕他们呢?像这样的人都不给点颜色,难免有人会说我周超群是个糯糍粑呢。所以,周超群还是决意把他们杀了。

但周曹儿暂时是不能杀的,就这么杀了,太便宜这小子。尤其是,这小子一定知道些其他情况,一定要想方设法从他口中掏点什么情况出来再杀也不迟。

可是,几天来,周超群在周曹儿身上可谓是用尽了手段。周曹儿就是死不开口。一问三不知。不说红军走的时候留没留下游击队不知道,就连有哪些人给红军带过路,哪些人帮助红军做过什么事情,周曹儿都矢口不说。即使说,也是说没有其他人,就是他一个人才帮助了红军。带红军去打几个山洞是他干的,帮红军带路也是他干的。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

这个周曹儿,周超群在心里万分窝火的同时,对周曹儿倒是抱着一丝钦佩,看不出这个狗日的龟儿子还是条硬汉呢。周超群寻思,要是我们的兄弟伙些都像周曹儿这般,那怎会有这般境况呢,哎…。这样想的时候,周超群就有些泄气般叹了口气。

周超群看着这个似乎对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于不顾的遍体鳞伤的半死不活的周曹儿。心里忽然有一些隐隐的不安。妈逼的,才和红军接触十来天时间,居然就这般坚挺……

周超群赶紧打住自己的想法,不敢深想下去。

眼下,唯一的杀手锏,就指望周曹儿他娘这张王牌了。周曹儿想到这里,对看守的团丁嘱咐几句,随即转身离开监牢而去。

手下的杨二狗、苏华轩等人先后来报,周曹儿他娘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周超群按捺不住把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摔,你们都是干什么吃了,就连一个老娘们儿都找不到?我就不相信她升天了。哼!立即增派人手,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周曹儿他娘给我找出来。否则,周超群话语一顿,对杨二狗等人蹬了一眼,我有你们好看。

杨二狗等人赶忙喏喏而退。忙着商议全城搜查周曹儿他娘。县城及四郊的穷苦人家,再度沦入团丁们轮番骚扰之中。偶尔还免不了遭受皮肉之疼,或是团丁们顺手牵羊之苦。

……

周曹儿看见金汉清从监牢外走进来的时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些天来,除了周超群带着团丁不时的来对他进行拷问之外,县城那些之前被红军没收或处罚过粮食或其他财物的地主官绅们,像疯狗一般,栽污穷苦乡亲和红军一起分享了他们的粮食财物,变本加厉的向他们索还。稍遇抵触,就向周超群以通匪之罪告之。乡亲们为求平安无事,只好忍气吞声,任其欺凌,任其搜刮。

然则,尽管如此,这些官绅尤其对周曹儿恨之入骨。在周超群的应允之下,每天都有几个地主老财进得监牢中来,对着周曹儿指手划脚捶胸顿足的痛骂一番,还不时的向周曹儿吐着口沫。要不是隔着阑珊,周曹儿早就遭受他们的拳打脚踢。

周曹儿想起王同志一次在和他聊天是说起的一句话,“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酷”。当时的周曹儿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王同志给他解释了一通,他也还是不明就里的。

金汉清走进来的那一刻。周曹儿忽然就明白的这句话的意思了,而且了解得很深刻很深刻。

红军在召唤县城的官绅老爷们交代罪过,以财物赎罪的时候。由于金汉清原来是县政府的一个科长,自然也被召唤到县中教室关押着。金汉清为此担惊受怕。周曹儿从王同志那里听到消息后,主动找红军首长反映情况,说金汉清是好人,好人就不应该受到红军的任何惩罚。首长很重视周曹儿反映的情况,于是派人对金汉清进行了认真调查,还真如周曹儿所说的那样,金汉清并没有欺凌剥削乡亲的任何劣迹。于是赶忙向金汉清道歉,说红军误解了他,还请他宽宏大量。不仅如此,首长还专门向周曹儿表示感谢,说要不是周曹儿及时提醒,险些让红军犯了错误。

人心难测啊!周曹儿尽管全身疼痛难忍,心里也还是难以平静。想想当时红军礼送金汉清回家的时候,金汉清可是对周曹儿千恩万谢呢,说,周曹儿,要不是你帮着说话,我可是不知道会遭些什么罪呢?

当时周曹儿还怪不好意思的,觉得并没有帮他什么忙呢。不用谢我,即使我不说,红军也会调查清楚你是好人的,只要是好人,红军都会以礼相待。

可是,无论周曹儿怎么解释,金汉清还是坚持认为,要是没有周曹儿,他金汉清怎么说都会遭些罪的。

狗日的金汉清,你良心被狗吃了呀。周曹儿心里暗骂着,你也像那些地主老财那样,要来对我羞辱一番吗?

要不是连张口都会扯着身上的伤口疼痛,周曹儿一定会不待金汉清开口就先自骂开来。

金汉清走近周曹儿的监牢门口,周曹儿,你前几天都还那么日歪撒,啷个现在歪不起来了?

金汉清大声武气的对周曹儿吼着,不时的用眼睛向大门口的看守瞟去,似乎对周曹儿有什么话要说。

杜少云托我给你带信说,你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叫你尽管放心。金汉清忽地压低声音说着,复又带着嘲讽般大声说,我还说你要神气一辈子,啷个这么快就要死不活了呢?

金汉清回头望了望,见看守没有注意他,赶忙又小声说到,你娘让杜少云托我给你带个话,你娘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

娘啊,周曹儿心里喊着,儿子可是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有了娘托人捎来的这句话,周曹儿更是坚定自己之前打定的主意了。这个主意,即使周超群最后把娘抓来要挟,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周曹儿想,这样做,也算是报答娘的养育之恩吧。因为,至少,我不会给娘丢脸,不会让娘的后半生抬不起头。

谢谢了!看见金汉清就要转身离开,周曹儿还是忍住疼痛低声说了一句。周曹儿心想,幸好我没有来不来就骂金汉清忘恩负义。

周曹儿的娘是杜少云悄悄接走的。

就在周曹儿送红军离开桐梓县城的第二天。周超群就率着团丁张牙舞爪的向桐梓县城扑来。虽然是高唱着要势必给朱毛红军以迎头痛击,一展我黔军声威的调子,也不过是在确认红军其实已经撤离县城后的虚张声势而已。

按照红军的撤离部署。以西郊、南郊、东北郊革命委员会的成员组成的游击队的其中一个小队,以毛大华为小队长,在张红军带领下,适时从县城出发,经石门坎到高桥,花秋,与红三军团汇合。然则,游击队行至桃林,也未赶上红军,倒是遇上国民党飞机轰炸。由于队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阵势,大家一哄而散。张红军也在返往花秋时被围捕送往县城杀害。

杜少云原本是要和张红军一起离开的。因不知道周曹儿已经送红军走了,遂到周曹儿家中,打算通知周曹儿一起。却被周曹儿娘告知其不知所踪。杜少云心想,周曹儿帮助红军的这些事完全是公开了,周超群的队伍进入桐梓县城后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放过他的。现如今周曹儿不知下落,但估计他只要知道县城的情况后,凭他的机智,应该会立即躲避起来,但周曹儿他娘腿脚不方便,身体虚弱,得早想办法才行。

杜少云不及细想。当即带周曹儿他娘到一个实在亲戚家。杜少云从身上摸出几块大洋,托付亲戚将周曹儿他娘送到杜少云在合江的老家躲避起来。这些大洋是这几天来红军发放的报酬呢,杜少云暗庆自己平时舍不得用,关键时刻方才派上用场。

处置完周曹儿他娘的事情,杜少云想,周曹儿和王同志的关系这么好,会不会去送红军了呢?杜少云倒是坚信周曹儿是不会跟着红军走的,因为周曹儿的老娘还在。

不行,我得跟上去才是,要是在路上遇上返回的周曹儿,也好告诉他娘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要不然,周曹儿就是明知道会自投罗网,也会赶回县城的。

杜少云从楚米铺方向赶往九坝,再从九坝追往吼摊,及至返回梅溪河再追到习水东皇。红军已经走出了很远。自然,和周曹儿也无法会上。等到杜少云一个人在躲躲藏藏中回到桐梓。已经是周曹儿被砍头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的事了。

期间,红军已经第二次转战桐梓县境。

周曹儿他娘原本离开县城,是因为怕成为曹儿的包袱才听从了杜少云安排的。而今,曹儿都已经去了,她还顾虑、后怕什么呢?曹儿他娘素性赶回了桐梓县城。

周曹儿娘坚持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她期盼并坚信有一天,红军一定会回来,给曹儿报仇的。

桐梓县城的地主老财们,倒也没有再去为难曹儿他娘。毕竟,坏事做得太绝,还是担心遭到天谴!



6


周曹儿担着一挑稻谷,轻快的走进碾坊。刚一沉下肩来放下扁担,周曹儿随即又抱起木桶往碾巢里面倒稻谷。

刚收拾完一碾巢碾好的大米的韩老五,半开玩笑的说,周曹儿,你慢慢干嘛!啷个这样卖命啰?你息口气嘛。

又不累,周曹儿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复又说,要是搞慢了,那么多谷子堆得像小山一般,什么时候才能碾完啰?

接连几天下来,为了抓紧碾完从那些地主老财家里收来的谷子。周曹儿和杜少云几个,组织乡亲们起早贪黑的干。县城的十多家碾坊,全都派上了用场。从红军堆放稻米的地方到县城及四郊的各处碾坊,来来往往的都是或背或挑的乡亲们。每个人都在暗自较劲,比一天下来谁来回的趟数多,谁碾的米多。尽管谁做得多又不会有其他奖励,可是,大家就是觉得,哪怕就是多一个来回,哪怕就是比别人多碾出十斤八斤米来,自己就会很光彩一般。

周曹儿待后面的几个人把谷子挑进碾坊,赶忙帮着将谷子倒进碾巢内,随即打开水闸。

水流冲击着水轮,带动着碾盘中央的轮轴转动起来,一根横杠牢固地穿锁在轮轴顶部,两头插入搁置在石碾子边缘碾巢内的石轮子随即滚动起来。轮轴发出咕咕的声音,石轮子碾压着巢里的谷子,发出嚓嚓的声音。

四百来斤谷子,需得待上一两个时辰,方才能碾成尽白大米。

周曹儿守在石碾旁边,不时的用小铲子把挤出碾巢的谷子刮到碾巢中去。只有这回会儿的周曹儿,才觉得自己是在息口气。这个时候的周曹儿就开始走神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是多么的开心和充实呀!周曹儿想着,得抓紧帮红军把谷子碾完呢。哦,这话不对,怎么是帮红军呢?这些碾好的大米,红军不是分了那么多给我们这些穷苦人吗?嗯,是得抓紧把我们大家的这些谷子碾完。周曹儿在心里纠正着自己的想法,哎,可惜还是有少部分的老乡,不敢明着要红军送的大米和财物,还得我和杜少云他们深更半夜的挨着送上门去呢。

娘也没有闲着。尽管一开始娘还是有很多顾虑,哎,还不是担心我会遭到不测。娘啊!这不正是我们一直都在奢求的生活吗?没有压迫,没有剥削,军民平等,亲如一家。有什么后怕的呢?

还见得娘很快就能想开呢。娘身体单薄,运粮食到碾坊吃不消,也不会手艺,缝纫帮不上忙。可是,帮助红军做军鞋,倒是娘的强项呢。

周曹儿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境况呢。不再担心会有恶狗追着你狂吠,不会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对你欺凌,不会有商家店铺对你高台物价,也不担心别人会对你强买强卖,家家都可以以公平合理的价格买到盐巴。

周曹儿,碾坊外的喊声把周曹儿从遐想中惊醒过来,是王同志跟着一个乡亲走了进来。你在这里哟,我为了找你,寻了好几家碾坊呢。王同志大声说着,走得开吗,和我出去一趟?

和王同志一起来的那个老乡赶忙说,周曹儿,我来吧,你和王同志去办事。说着,就伸手过来接周曹儿手中的铲子,自顾儿忙活起来。

去哪儿?周曹儿跟着王同志走出碾坊就问。

我们一起去缝制衣服的地方看看,王同志说。

去那儿看什么呀?都是女人些忙活的地方,你又搭不上手呢。

说归说,周曹儿还是跟着王同志朝着下河坝陈国珍家走去。周曹儿和王同志边走边聊着,不觉一会儿就到了陈国珍家门口。

屋子里面闹哄哄的,一群妇女正在嬉笑中忙活着,有的正在裁剪,有的在坐在缝纫机前踩动着机器,有的正在连纽扣。

哟,你们没有看到那个王春海哟,平时幺不倒台的样子,遭红军找去问话,出来半天都还在打抖呢!

你谈的那个王春海,还没得那个候春海丢人呢,我屋头当家的回来说,候春海裤儿都骇打湿了。

哦,是你屋头当家的看到的哟?我还以为是你看到的呢。就说嘛,你一个小媳妇儿家家的,可不要来不来就看别人的裤裆呢。

哈哈哈哈!屋子里一群女人都忍不住开心的笑了起来。

你才喜欢看别人的裤裆呢,你这个老不正经。那个小媳妇般的女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也还微红着脸回了一句。

我给你们说,其实你们说的这些呀,都没得看到陈春海那般模样过瘾呢。

嗯,是呀,看到陈春海对着我们磕头作揖的样子,就像条老狗讨饶救命一般。

是呢,可惜红军不准我们动手,要不然老娘也会煽上他两耳光子。

是哈,就是不准咯,要是红军准大家动手,害怕陈春海的老二都要被你们给揪下来哟!

对,揪下来喂狗!

呸,恐怕喂狗都不吃哟!

又是一阵开心的畅笑。

周曹儿和王同志推门进来的声音,让原本哄闹热烈的笑谈声戛然而止。

王同志显然对这些妇女们谈笑的内容不明就里,看到大家有些尴尬的样子,大家继续摆,继续摆嘛,边说边习惯性的摆摆手。

见大家还是沉默着,便想先自打开话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春海,是吧?

周曹儿可是忍不住“扑”地笑了一声。没事,没事,大家各自忙活吧,王同志就是觉得大家辛苦了,来看看大家。顺便看看有没有已经做好的衣服,好帮助背回去呢。

有男人在场,女人们真还显得放不开。一个个不出声响的忙活起手中的活儿来。可在心里,早因为王同志的“继续摆、继续摆”、“什么什么春海”笑翻了肚子。

周曹儿和王同志刚合上门走出去,里面的女人们早已笑成一团。

周曹儿,这个春海,是谁呀?怎么他们都在说什么春海、春海的呢?

哦,周曹儿边笑着回应,早已抱着肚子蹲了下去。还是忍不住等自己笑够了,方才站立起来,给王同志说起了其中的道道来。

以前,桐梓县城有个小名叫春海的财主,仗着有钱有势,经常对四邻乡亲进行欺凌剥削,穷苦乡亲们不堪其辱,苦不堪言。大家从心里非常怨恨他,可是又把他无可奈何。等到这个春海财主终于一命呜呼的时候,县城的乡亲们就像过重大节日一般聚在一起庆祝。桐梓历来灯谜文化丰厚,素有灯谜之乡的美誉,自然也就不乏制谜猜谜的高人。于是,就有人别出心裁的制了一幅谜语:“一女伺三夫,共得一子,求为子赐名”。此似谜非谜之谜一出,倒是把现场的很多猜谜高手难住了,均是百思不得其解。

半响,方才有人顿悟一般,哦,我知道了,春海嘛!

何以解析?大家一时还有点懵着。

呵呵,不知那人是不好意思,还是故弄玄虚。就是迟迟不给大家说个道理出来。

哦,我也知道了,嗯,对,就是春海。

大家一下又向另一个人围过去。

这人却也不谦虚,一女伺三夫,何意?就是“三人日”嘛!三个字合起来不就是春吗?

嗯,对,对,对。大家表示认同着,其实人群中很多人大字不识一个,无非跟着附和而已。

既然是共得一子,说明这个孩子三个男人都有份嘛。每个人一点“水”,三个人三点“水”,三点“水”加一个“每”字,不就是春海吗?

妙!妙!妙!大家不由对制谜之人赞同一番。

从此,春海这两个字,在桐梓县城这个地方就别有一番意味了。

尤其是这些整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苦乡亲们,在面对地主老财的盘剥和欺凌的时候,虽然敢怒不敢言,可是心里却咒骂开来,他妈的,你这个春海!

眼下,这些一直以来就在那些地主老财面前低贱地活着的乡亲们,终于可以大声的,气壮的对那些盘剥他们的人直呼其:春海!春海!为看到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春海们那般担惊受怕、摇尾乞怜的模样,发自心底的感到解恨、泄愤,感到开心,过瘾。

哼,不光是桐梓县城的这些春海,其他地方还有好多好多,他们,都是他妈的春海!斯斯文文的王同志,居然也在心里面骂了一句。

走啰!随即,招呼着周曹儿走了。



7


禹王宫前的坝子上,已经陆陆续续地聚拢了不少的人,还有人在不断的赶来。

宫门前拉着一幅横幅——“周曹儿同志追悼大会”,横幅中部上方,摆着一束白纸剪摺而成的纸花,下方挂着周曹儿的画像。两旁的竖幅分别书写着:周曹儿同志永垂不朽;沉痛追悼周曹儿同志!

周曹儿被砍头的消息,很快被传得老远。有的说,周曹儿被砍头的时候,哈哈大笑,把刽子手都唬住了;有的说,周曹儿被砍头时喷出来的血,骇得周超群躲闪不及,弄得满身都是血,摔在地上半响都爬不起来;还有的说,周曹儿的头被砍下之后,眼睛都还是瞪着的。

不管是哪种说法,王同志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周曹儿已经遭到了不测,而且是被用以极端凶残和暴虐的方式。

红军二渡赤水之后,直奔桐梓而来。为了激发战士们的战斗意志。指战员以周曹儿被残暴杀害英勇献身的事迹作了战前动员。

战士们高喊“杀回桐梓去,为周曹儿报仇”,杀气腾腾、怒气冲冲,朝桐梓奔来。

红军一军团先头部队最先扺达桐梓县城,几无防备的王家烈正在老家小水为其母庆办八十大寿。大小军政官员自然是竞相备着厚礼前去巴结讨好。县城守兵不多。红军刚一发起攻势,守兵稍作抵抗就惊慌溃散而逃。

王同志随军进驻桐梓县城,立即按首长的指示为周曹儿召开追悼会。

王同志站在周曹儿遗像下方的桌子面前,一脸凝重的看着下面的乡亲们,心里一阵忐忑。看来,乡亲们也和我是同样的心情,希望给周曹儿一个说法。

可是…这正是王同志纠结之处。杀害周曹儿的主谋和凶手,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踪。这怎么算是给周曹儿的说法呢?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总不至于随便抓几个官绅财主来枪毙了事吧?

曹儿娘忽然苍老了许多,一张腊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尽管包着丝帕,还是无法掩裹住鬓角的花白头发,背也佝偻了许多。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觉着她才是五十出头的人。

在王同志的印象中,尽管穿得补补巴巴,但曹儿娘一直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精神着呢。可眼前的曹儿娘,面黄肌瘦,双目无神,衣衫破烂不说,全身上下垢迹斑斑,显然是无心打理来着。

王同志看着眼前的曹儿娘,心里一阵酸痛,强自在曹儿娘和大伙儿面前按捺住悲切之情。大娘,在周曹儿同志的追悼会上,您给乡亲们说几句话吧?王同志使劲地让自己的话显得平静一些。

这个历经苍桑的女人,此时倒是那样的冷静和沉着,曹儿去了,虽然是被砍头死的,但那只是一个人的死法不同而已,曹儿死得很光彩,没有对不起周家的祖宗,没有让我这个当娘的丢脸。红军同志和乡亲们,也不要为我担心。说这番的时候,曹儿娘一返刚才的萎靡颓废、无精打采,满脸的淡定和坚毅。

周曹儿娘的短短的一番话,让王同志和在场的乡亲们感到钦佩。原本以为,曹儿他娘一定会痛哭流涕的痛骂官兵民团的残忍,哭诉周曹儿的悲惨下场,数落自己后半生的无依无靠和孤苦伶仃。

王同志说,在红军长征经过的地方,拥现出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人物。他们,甘于奉献,敢于牺牲,不畏豪强,勇于战斗,为我们的革命事业,为我们的崇高理想,不惜丢掉自己的生命。周曹儿同志,就是这样的人。在红军第一次在桐梓期间,周曹儿和我们一起,与欺压和盘剥穷苦百姓的地主老财作坚决斗争,立场分明,信念坚定。在攻打县城郊外的几个山洞中,周曹儿同志不顾个人安危,不惜暴露自己为红军赢得战机,出生入死,机智勇敢。为给筹办粮食和衣服,周曹儿同志不辞辛劳,任劳任怨。周曹儿同志心中装着劳苦乡亲,深更半夜也在给乡亲们送油送米。面临敌人的严刑拷打,周曹儿始终不吐一个字,保护我们的同志。面对敌人的屠刀,周曹儿同志英勇赴死的精神气质让敌人胆寒,更是值得我们传承和学习。

周曹儿同志的牺牲,我们万分悲痛,我们要把这份仇恨记在心上,团结起来,和国民党反动派,和欺压、剥削我们的一切地主官绅,斗争到底,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

我们一定会建立起一个没有剥削,没有欺压的平等的社会,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辜负像周曹儿一样为此作出牺牲的成千上万的英雄们的在天之灵。

王同志说罢,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来,上面画着的是周超群的画像。

今天,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我发誓,王同志指着画像,我一定会手刃此贼,会周曹儿同志报仇!


8


看见只剩下弹尽粮绝尚自一个人孤军奋战,敌人明显有活捉周超群的意思。端起刺刀向周超群逼了过来。

周超群毫无惧色,此时倒也抱定必死之心。还不待敌人逼近,竟自向对方扑去。走在前面的敌人显是料想不到,对手竟然会主动进攻,还来不及反映,刺刀早已插进了胸膛。

周超群抬起一脚向中刀的敌人踢去,右手往回一抽,也不顾敌人的鲜血向自己身上喷来,挪转身形,躲过身侧的一个敌人的攻击,大腿还是没有完全避开敌人的刀锋,外侧被划开一道口子来。周超群怒吼一声,稍一侧身,手持刺刀往身侧一挥而下。对手躲闪不及,一只耳朵已然掉落,刀锋到处,脖子至前胸一侧显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随即丢枪倒地哀嚎起来。

这时,一个敌人正端着刺刀,朝着周超群胸部猛刺过来。周超群躲闪不及,眼见敌人的刺刀就要刺进胸膛,在千钧一发之际,周超群忽地身体后仰,左脚抬起,顺势朝前踢出,正中敌人裆下。显是疼痛难忍,敌人滚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裆部,一阵哀叫。

王同志和战友们在巷道中转来转去,利用熟悉的巷道地势有效地击杀敌人。无奈敌我双方力量过于悬殊,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中弹倒地,也来不及处理战友的尸首,断然和剩下的几个战友分散开来,朝着深巷之处退去,不时的返身向敌人射击,试图把敌人引到深巷之处。只待敌人一旦涌进深巷之时,便拉开剩下的那颗手榴弹。哪怕自己粉身碎骨,然则,至少可以赚上三几个敌人,也是值了。

敌人没有上当,并没有急忙着追赶上来,而是在谨慎中相互掩护着搜索行进。显然,敌人在之前的巷战中吃亏不少,不敢贸然前进。

王同志闪进深巷的当儿,正看见周超群奋起神威,手持刺刀,连伤三敌。尽管是只看见周超群的背面,也不免被其英勇气概大为折服。不由叫出声来:好!

周超群收住身形,寻着叫声返过身来。

一束光从巷子上面照下,正映在周超群的脸上,满脸血污,尤其是充满着血丝的眼睛中射出一道杀气腾腾的凶光。

当这个面目狰狞的汉子返过头的那一刻,王同志已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之人,居然是自己一直想要追杀的仇人。

国难当头,王同志奉命奔赴抗日前线,在江阴参与发动群众组织抗日民众自卫队,不断地扰乱和打击日军的攻势,无暇他顾。

然则,这张脸,王同志早已铭刻在心脑当中。

每每想到兄弟、战友周曹儿的惨死,王同志早对周超群是恨之入骨,暗恨自己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而今,冤家路窄。王同志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仇人。而且,眼前的周超群纵然神勇,却是在自己三米开外,尽管手持刺刀,但在自己的枪口之下,也无异于赤手空拳。

报仇之念,只需在自己手指的一动之间。这,岂不是天意?

周超群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听到一声叫好,还以为是战友或是同胞,正返过身来之时,看到的居然是三米外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向自己。

周超群的心仿佛一下掉进的冰块一般,寒心至极,绝望至极。

作为军人,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周超群从未有过片刻的疑虑。

所以,在随着何知重师长率着103师挺进上海的那一刻,周超群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为国家和民族牺牲的准备。在江阴保卫战中,面临日寇的飞机轰炸和舰炮射击,周超群毫无畏惧,和从家乡一起奔赴前线的弟兄们一起,硬是抵着了敌人的一波波进攻,终因无法和装备精良的日寇硬拼硬打,退而奉命随部保卫南京。

就在适才,奉命坚守阵地的周超群一干人等,在中山门陷落之际,抱着舍身报国之心,素性跳下城墙,与日军展开巷战。

周超群想象过自己在战场上的很多种死法,或许被敌人的炮弹击中,炸得尸骨无存,或许被敌人的刺刀捅杀,身首异处。

周超群唯一没有料想过的,是被自己的同胞,不,是被出卖同胞的狗汉奸用枪指着死去。

周超群想来,在对日作战的战场上,会用枪指着自己的中国人,不是汉奸还会是什么呢?

早知道,我宁愿被小鬼子的大炮轰死,周超群万分悲愤的想着,我甚至宁愿被刚才那个小鬼子的刺刀插进我的胸膛而死。

狗汉奸,你为什么不干脆的在我后面一枪,却要诱我回过头来,明明白白的面对着你的枪口呢。

枉我周超群,自信还算是一条汉子,居然会死在一个汉奸败类的枪下,那是何等屈辱!何等悲呛!

间不容发之际,王同志已然来不及顾及周超群那一瞬间的表情,当机立断的抬起了手中的枪,毫不犹豫的扣动的扳机。

“哐嘡”一声,周超群脖子一阵烫灼,手中的刺刀跌落在地。周超群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正朝着一个空灵的世界奔去,那帮和自己一同从老家奔往前线,却已经先走一步的兄弟们,居然在眼前都齐刷刷的聚在一起,正朝着自己招手。周超群想加快向弟兄们赶去,也感觉迈不开腿来,身子若没有着地一般,有一些漂浮着。

这就是在黄泉路上吗?原来,一个人死去,就是这般感觉?

弟兄们,等到我,我们一起回家。周超群向兄弟们喊着,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扑通!”身后一声响动,周超群才从懵懂中惊缓过神来。

王同志抬起的枪口,正冒着烟儿。适才的一声枪响,子弹从周超群的脖子边一擦而过,指向的是周超群身后正抬枪瞄着他后心的一名小鬼子,正中脑门。

难怪会是烫灼,中弹死去,应该是冰凉的感觉吧?周超群缓过神来,不由自主的伸手向脖子摸去,居然完好无损。

刻不容缓中,居然能这般果断精准地擦着我的脖子毫厘之间射中敌人。如此枪法,周超群不免大为折服。

周超群暗自庆幸,还好我没有子弹,要不然,我会不会抢先一步开枪呢?

惊愕过来的周超群,连忙俯身拾起一枝枪来,朝着王同志赶上来,感谢兄弟救命之恩,请留个姓名,我周超群倘若万幸不死,必当后报。

王同志拐入另一巷子,头也不转回了一声:

“周曹儿......”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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