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中篇 >> 正文

萤火虫的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王爱芹    阅读次数:8456    发布时间:2015-02-22

1


当乔一睡眼惺忪地赶到医院时,已是午夜时分。手术室外,李小山遍身血迹,喃喃自语:“我闯祸了,乔一,我闯祸了……”

“小山,看着我,别着急,慢慢说!”乔一抓住李小山的手,努力让他冷静下来。

“沈冰……我的一个学生……掉进枯井里,摔坏了……乔一,你去看看,有没有……危险!”等在手术室外的李小山越想越后怕,脑海中不时闪现出深井甲烷中毒身亡的一桩桩可怕的事件,吓得话都说不顺了。

“小山,听我说,手术室是不准许别人随便出入的。也许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放心吧,医生会努力的!来,先跟我处理一下你的伤口!”乔一盯着李小山那只流血的左臂一阵心疼。

“不,我不能走,我要……等他出来!”

“小山,去吧,这里有我和赵校长呢,你的左臂一直在流血,沈冰一出来我就给你打电话。去吧!”李小山的同事吴京劝道。

可是,不管乔一和吴京怎么劝说,李小山就是不肯走,直到通完电话的赵校长用训斥的口气命令到:“李小山,你还嫌不够乱吗?去!赶紧包扎伤口去!”这才被乔一拉走了。

伤口很深也很长,可李小山根本没感觉到,直到药棉触碰到伤面,他才感到钻心地疼。

伤口需要缝合,当乔一抽好麻醉剂准备注射时,李小山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管乔一怎样安抚,都无法使他平静下来。乔一拉他走到窗口,她想让李小山透透气,看看满天星斗的夜空,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不料,李小山瑟缩得更厉害了:“萤火虫,不要……萤火虫……”絮絮叨叨中,李小山的眼泪都下来了。

乔一又焦急又糊涂,只好找同事帮忙给李小山注射了镇定剂。

望着慢慢昏睡过去的李小山,乔一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识的情景。

那天,乔一正在病房里给一个小男孩打针,护士小张急冲冲地从隔壁病房里跑来,“乔一,我们又碰到‘钉子’啦,你快去看看吧!”“钉子”是她们对那些难伺候的病人的戏称。乔一聪明善良,打针利落又不痛苦,遇到这样的病人,姐妹们常常请她帮忙。可那天,李小山着实让她犯了一次难。多数病人不配合,一般是畏惧心理作怪,乔一一般用她美丽的微笑、宽慰的话语一会儿就能搞定。可是,这些对李小山丝毫不起作用,他剧烈地抖作一团,怎么也平复不下来。逼得乔一坐下来,谎称不打了,扳着他的手看了半天手相,编了好多瞎话,趁他不注意,才将针扎进去。接下来的几天,每次给李小山打针都要费不少周折。

相处半年多了,乔一一直被这个真纯善良的小伙子深深吸引着。但她无法理解,这个高大帅气的大男孩为什么见针就怕成这样子?问过两次,每次李小山都苦涩地摇摇头:“乔一,别问了,这个问题让我难过。”

不知为什么,每次站在李小山面前,从他略带忧郁的眉宇间,乔一总觉得有好多问题要问,可是每次又不忍心问。

突然,病房外喧闹起来,哭声、喊声、骂声夹杂在一起,打破了病房的宁静。

乔一放下针线,轻轻掩上房门,循着声音走去。闹声是从手术室处传来的,沈冰的家长很不冷静,父亲对赵校长推推搡搡,逼迫交出责任老师;母亲坐在地上撒泼:“天杀的,我儿子若有什么闪失,我跟你们没完……”


2


在警察和赵校长耐心的解劝中,乔一基本了解了事故的原委。

李小山是个年轻睿智的老师,走上讲坛后,他从不主张让学生读死书,他注重实践,不拘形式,常常把课堂搬到室外,轻松而活泼,很受学生喜欢。两年来,成绩出奇得好,荣誉接踵而来,“市教学能手”、“市优秀教师”、“初中语文学科带头人”……连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竟是教育大厦中的一块好砖。

成功的甜头让李小山胆子越来越大。这天李小山讲贾祖璋的《萤火虫》,一个女生突然打断他:“老师,萤火虫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虽然文中对萤火虫的介绍很细致,但是眼前的孩子整天被围困在钢筋水泥搭成的楼宇间,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足为怪。在那个一支粉笔打天下的年代里,这个问题对教师的确是一种考验。

好在李小山出生在农村,对萤火虫的记忆尤为深刻。每到夏季,在家乡的荒野里、田间地头、小河鱼塘、麦场树林,到处都可以看到发着绿荧荧光亮的萤火虫。晚风习习,李小山带着小瓶,拉着姐姐小林在屋后的田边纵情地奔跑着,追逐着,捕捉着萤火虫。小小萤火虫,一身黑衣,后尾肚下发着一闪一闪的冷光,它那像电棒一样黄绿色的光,给他带来了无限遐想。他多么想自己也能像萤火虫那样生出一对翅膀,飞入繁星点点的夜空看看啊。姐姐说,长大可以当飞行员,能驾着飞机飞上天。于是,在他幼稚的童心中,悄悄埋下了飞行员的种子。有时跑累了,他和姐姐相互依偎着坐在青草丛里,点数自己的战果,胜利的多数是他。有时,他靠在姐姐背上,望着满天星斗,听姐姐哼唱伊能静的《萤火虫》——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

李小山情不自禁地讲述着他对萤火虫的记忆,最后还学着姐姐的调子哼起那首甜美的歌,唱得他自己眼睛都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孩子们讲清萤火虫的样子,却深深将他们带入那种诗一般美好的意境。

下课后,孩子们围着他:“李老师,什么时候带我们去你家乡看看萤火虫啊?那么美……”李小山不敢答应他们,在家乡那片美丽的原野上,有他太多伤感的记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耐心地告诉孩子们,其实,在市郊就能看到萤火虫,晚上,可以让父母带他们去看。

午后,六七个住校的孩子一直黏在他身后:“老师,晚上你带我们去看看萤火虫吧!”他们那种乞求的眼神让李小山无法拒绝。他不得不央告同事吴京借了父亲拉货的车,晚自习铃声后,一行九人向市郊出发了。

这是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夏虫在草丛中吹着快乐的笛儿,青蛙在水塘里唱着嘹亮的歌。经验丰富的李小山向草丛里掷了一块石头,刹那间,飞出一群挂着小灯笼的萤火虫,一明一暗,四处奔走。孩子们兴奋地欢呼着,吴京也被感染了,真想跟着孩子们追捕萤火虫,但是,上周在体育课上拉伤了腿,至今没有好,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坐在草丛里羡慕地观望。

“小山,你怎么不去捉啊?”

“来陪你呀!”李小山靠着吴京坐下来。

其实他的话是违心的,因为他已经没有捕捉萤火虫的心境了。他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陪姐姐乘凉的那个夏夜,姐姐虚弱的说话都费力气了:“小山子,屋里太闷了,背我到屋后坐坐吧。”

李小山搬了一把座椅放到屋后的空旷处,给姐姐披了件外衣,背起姐姐的一刹那,李小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病魔把那个美丽恬静的姐姐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她的身体轻得可怕。

“小山子,今晚的月色多美啊!”姐姐感慨着,“瞧,萤火虫飞出来了,像小星星一样……”

李小山捉了一只放在姐姐手心上,姐姐把玩着,顿时伤感起来:“小山子,都是姐姐不好,害得你没能上大学,没能当飞行员……”

“姐,别这么说,即使我能读大学,也不一定有机会当飞行员,你瞧我这身高,恐怕超标了!”

“但是,至少你能选个自己喜欢的志愿啊……”

“姐,开始我确实不情愿当老师,可是现在,我真的越来越喜欢了,感觉和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很有成就感。”

“可姐姐总觉得对不住你……”

“不,姐,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是真正疼爱我的人。每次我淘气,挨父亲揍的时候,你总是护着我,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用身体替我挡了一板凳的情景,那一次,你的腿肿得比馒头还高,瘸了好多天,我到现在还恨自己呢。姐,别再说这些了,好吗?”

“好,小山子,不说了。给姐姐唱唱《萤火虫》吧!”姐姐放走手中的萤火虫,看它慢慢飞向田间。忍不住跟着哼唱: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短暂的生命努力的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

“不好了!不好了!李老师,快来啊……”

“李老师,沈冰掉井里了……”

李小山脑袋“嗡”的一声,他下意识地向井边跌跌撞撞地跑去。

那是一口废弃的枯井,茂盛的荒草遮掩了井口,沈冰不小心踩到上面,掉下去了。

孩子们拼命地呼唤,传来沈冰痛苦的哭声:“我的腿……我的腿……”

“小山,赶紧想办法!”吴京也踉踉跄跄赶来,推了推惊魂失魄的李小山。

“沈冰,你坚持住,我们想办法救你!……对了,沈冰,你想办法掩住口鼻,尽量别说话,少呼吸,我们很快下去救你!”吴京自己也想不到,当时为什么会如此镇定。

“小山,还愣着干嘛,车上有绳子和手电。如果井里缺氧,时间久了,人就危险了,快,快去拿!”

此时的李小山才恍然从慌乱中回过神来,他抓过吴京递上来的钥匙,飞奔着去取绳子。

吴京又打发两个孩子向东面村里找百姓求救,自己和剩下的孩子迅速清理着井边的荒草。

李小山很快找来捆货的绳子,在吴京的帮助下快速将绳子牢牢系到身上,坐到井口。

“小山,如果不行就赶紧上来,我已经报警了,消防队很快就会来的。”吴京有些担心。

“知道了,赶快放绳子!”

李小山迅速下滑到井底,好在这口井不算深,井下也没有太多石头,但是,井底堆满了许多枯树枝,氧气非常稀薄,他很快感到胸口憋闷。

此时,沈冰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李小山赶紧用手清理身边的树枝,努力靠近沈冰,一手将他扛在肩头,一只手缠住绳子:“拉绳子,快拉!”

当消防队员和附近的村民赶到时,李小山已从枯井里将沈冰救上来,他感到头晕目眩,浑身瘫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沈冰已经气息奄奄了。

望着满是血迹、毫无反应的沈冰,恐惧笼罩了李小山,如果沈冰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完了。

过去,乔一一直觉得李小山真纯得可爱,可今天看来,却觉得他单纯得有些呆傻,小山啊小山,做事总是凭一腔热情怎么行得通呢?


3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主治医生说,沈冰的左腿骨折,手术做好了,但沈冰因严重缺氧正处在昏迷状态,还没有脱离危险。

刚刚安顿下来的沈母望着昏睡的儿子又嚎啕大哭起来。

忽然,李小山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扑通跪倒在沈冰母亲的面前:“大姐,对不起……”

话没说完,面部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沈冰的父亲恨不得一口吃掉他;母亲嚎叫着又撕又打:“你这个天杀的,你怎么带的孩子啊,我跟你没完……”

乔一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下子冲上前:“住手!你们再凌辱他,我就控告你们!”

大家被乔一突如其来的断喝震懵了,乔一顺势拽起李小山,一直拽进病房。

李小山的嘴角滴着血,左臂刚刚处理好的伤口又被抓破了。乔一一边给他擦洗一边掉眼泪。

“乔一,你别难过……”

“你以为我是心疼你啊,李小山,我是气不过,你刚才那是干嘛呀?你怎么一点儿骨气都没有啊,什么人也跪?还任凭人家凌辱?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呀?”乔一第一次恨李小山,恨他头脑简单,恨他软弱。面对那么多医护人员,李小山长跪不起,任凭别人撕打,也不反抗,乔一感到屈辱和愤怒。

“怎么?我让你丢人了?对,我就是个软蛋,窝囊废,你不喜欢,可以再去找你的冯哥哥去啊!”

“李小山,你浑蛋!”乔一气得浑身哆嗦,她扔下手中的镊子,摔门而去。

十岁以前的乔一,生长在A市。冯凯是他的邻居,比乔一大两岁。乔一的父亲是地质工作人员,一年到头没有几天在家的时间,作为医生的母亲常常因为工作照顾不上她,乔一的童年生活几乎都是在冯凯家度过的,和冯凯一起写作业、做游戏、过家家……她不知道吃过多少次冯妈妈做的饭菜,记不清多少次在冯凯的小床上睡得烂熟如泥了。冯凯是个宽和的孩子,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他总是像一位哥哥一样小心呵护着乔一。乔一是他的公主,她是那么美丽可爱,他甘愿一辈子这样守护她。

可是,十岁那年,一次罕见的地震彻底碾碎了乔一的幸福。那天夜里,她很幸福地躺在妈妈的臂弯里酣睡着,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响,地动山裂,房倒屋塌,乔一还没反应过怎么回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乔一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B市的一家医院里,她的胸部、下肢都受了伤,剧烈的疼痛困扰着她,然而,更让她心痛的是,他们的家没了,妈妈走了,好朋友冯凯也下落不明。从此,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一下子沉默下来,尽管姥爷和姥姥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爱,都无法再找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了。

小时候,乔一一直把冯凯作为她的白马王子。可是,李小山的出现将她的梦想打乱了,从第一次见到李小山,乔一的心一下子就被这个高大英俊、略带忧郁气质的小伙子抓走了。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冯凯一点儿音信都没有,乔一对她当年的白马王子早已不再抱有幻想了。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戏剧。一个月前,冯凯仿佛从地下冒出来,抱着一大摞画像,一下子立在乔一面前,他激动地将乔一紧紧搂到怀里,泪水簌簌而下,画像散落一地,让乔一既震惊又不知所措。等在五米之遥的李小山清楚地看到,那些画像的内容很奇怪,画的全是女孩,而且只有一个女孩。乔一,对,是乔一,有童年时期的乔一,有成年时期的乔一……这位单纯的小伙子突然醋意大发,将手中的花狠狠甩到垃圾箱,痛心而去。

乔一望着李小山恨恨而去的背影,看着冯凯笔下自己的一张张画像,她惊喜、难过、焦急、矛盾……

二十多天后,乔一终于做出决定,她送走了自己曾经的白马王子,和李小山重归于好。可她没有想到,李小山对冯凯仍耿耿于怀。


4


第二天晚上,沈冰终于醒了,李小山稍稍松了口气。但沈家不依不饶,经过教育局和公安局的多次调节,都没有达成协议,最后交由法院裁定。

出事后的第四天,北方下起了第一场秋雨,飘飘洒洒,如烟如雾,无声地飘落在城市的楼宇上、甬路旁的草坪上,淋湿了地面,淋湿了草木,也淋湿了李小山的心。

李小山把自己关在单身宿舍里,他悔恨至极,悔自己缺乏安全意识,恨自己做事太草率,给自己、给沈家、给学校带来不可弥补的伤痛。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面对父母、面对沈冰、面对每一位同事和学生,因为他的疏忽,让这么多人陪自己背负这些痛楚,他心神不宁。

午后,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外面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李小山懒懒地打开房门,表姐陈瑜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小山,你怎么不开机?家里出事了……”

“怎么啦?”

“舅母……去世了……”陈瑜紧咬着嘴唇。

“去世?……我娘?不可能!上次我回去娘还好好的……”

“她喝了农药……”陈瑜的泪还是滚落下来。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李小山一下子懵了,瘫软在床上,半天没反应。

“小山,你得打起精神来,家里都等你呢!”陈瑜摇晃着李小山的手。

李小山终于缓过神来,泪如雨下。

黄昏,雨势加大,细密的雨丝不急不缓地敲打着哭丧的队伍,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来。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顺着李小山的脸颊流淌。娘啊,您忍了大半辈子,今天怎么就抗不过去了呢?

在李小山的记忆中,母亲从来都不声不响,默默地劳碌,张罗着一家五口人的生活。父亲总是酗酒,动辄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常常把气撒在孩子身上,母亲一旦为孩子主持公道,就招来父亲的一顿拳脚,她总是默默地忍耐着。姐姐小林的离世,对父母是个极大的打击,父亲的脾气更大了,而母亲更加沉默了。在李小山的眼里,母亲的肚量最大,能装下一切。他怎么也想不通,母亲竟然会选择自杀。

午夜,李家断断续续的哀嚎声渐渐隐匿,山村陷入无边的寂静中,惟有窗外的秋雨若有若无地飘着,悬在空中仿佛在讲述一个说不完的故事,没有开头,也看不到结局。


5


七天后,在医院门口,乔一见到了心急火燎的吴京。

“乔一,这两天你见过李小山吗?”

“没有啊,前几天你不是说他回老家去了吗?”

“是,可现在他家里到处找他……”说着吴京转身就要走。

“喂,等等,到底怎么回事?”乔一一把抓住吴京的后衣襟。

“唉,”吴京叹口气,“小山的表姐说,小山回家的第二天就病了,被烧得迷迷糊糊的,一直躺在医院里,也没赶上母亲下葬。谁知,昨天早晨,医生发现小山突然不见了。这两天,大家都找翻天了……”

乔一傻了,双腿发软,倚着墙壁慢慢蹲下来。突然,她跳起来,发疯地朝对面的植物园跑去。

植物园里,那棵挺拔健壮的大枫树,翠中透着点点黄,在夕阳的衬托下变得非常美丽。树叶像一只只小手,互相紧握着,彼此传达着不尽的关爱,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这棵枫树下,撒满了他们多少快乐的足迹啊。李小山是个可爱而羞涩的大男孩,每次相约,他常常站在这棵巨枫下远远地看着乔一款款走来,很少在医院门口等她。而乔一,也总是喜欢在这里接受李小山带来的一个个小惊喜:一束弥散着淡淡馨香的野花,一串紫黝黝甜津津的野葡萄,一捧红灿灿酸酸甜甜的野草莓……可是今天,乔一搜遍了每个角落,也没见到那个高大的身影。

乔一靠着树干坐下来,她默默坐着,期待着。她不再幻想李小山从某个角落突然冒出来,悄悄从背后捂住自己的眼睛,让自己慢慢猜给她带来的惊喜。只希望能看到他,看到这个令人担忧、令人心疼的男孩子。

此时的乔一,又悔又恨。她明明知道李小山放不下架子主动找自己和解,还跟他怄气。其实,现在看来,她已经慢慢理解李小山那晚的举动了,学生因为自己的疏忽生命正处于危险的境地,面对他的家长,除了满腹歉疚外,还有什么呢?而想到李小山的不辞而别,她心里又升起无限委屈和愤恨。李小山,你明明知道我放不下你,却这样对待我们的感情。是,你遇到了挫折,遭逢不幸,但是你不应该逃避啊,你让爱你的人怎么办啊?

“李小山,我恨你!你不是个男人,我恨你,恨你……”乔一埋头痛哭。

夜色降临,一阵秋风过后,乔一感到阵阵寒意,她站起身,感到十分疲惫。此时,一枚枫叶飘落到她的脚下,她默默地捡起来,这是一枚不该早逝的枫叶,浅黄中透着浓浓的青涩,可是,世事难料,它还是被初秋的风过早地摇落了,现在只能和同伴远远地对望着,或许它们在伤心,在哭泣,它们是多么希望能够长厢私守永不分离,但现实是残酷的,她感到十分无奈。

其实,李小山的神秘失踪,让陈瑜最为悲伤,同时还承受了沉重的压力。

陈瑜是李小山姑姑的女儿,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优雅而大方,是市内一所重点高中的教师。在李小山的记忆里,陈瑜是他们家族的骄傲,从小学到大学,陈瑜勤奋好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是家长教育他们小弟妹的最有说服力的教材。作为教师的陈瑜,对工作也是一丝不苟,凭借自己的聪颖和勤奋,很快成为市内一位名师。

不知为什么,对这个跟自己长相十分相似的表弟,陈瑜总是格外偏爱,或许是李小山那种率真的天性,也或许是李小山善良的心地,总是让陈瑜感到心疼。在李小山的成长中,陈瑜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在学习和工作中,她不仅给李小山方式方法上的正确引领,还在经济上给了李小山莫大的帮助。在李小山的心目中,陈瑜跟李小林一样,就是自己的亲姐姐。

按照李小山的委托,陈瑜筹集了五万元钱协助校方安抚沈家,城内却依然爆出:李小山的失踪是逃避现实,逃避法院的制裁……

小山啊,你到底是咋想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最近,我经常面对被人议论的尴尬,你让我在这个小城怎么做人啊?小山,你知道我的心吗?没有你,今后我的路该怎么办啊?陈瑜心如油煎。


6


十二年后的一个暑假,陈瑜到C市参加全国教育系统经验交流会。会上,一位身为“萤火虫”公司的董事长首先走上讲台,他一瘸一拐的走姿引起了与会代表的兴趣。大家搞不懂主办领导的意图,为什么请一个和教育毫不相干的人物做教育报告,而且是个长相可怕的瘸子。

然而,这位年轻的残疾董事长面对台下的欷歔声不急不躁,侃侃而谈。就目前中国教育的现状做了中肯的分析,并对教育未来的发展提出了许多独特的见解,得到大家发自内心的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不知为什么,这位名为李泰的董事长身上,有一种让陈瑜感到既熟悉又亲切的味道,是什么呢?陈瑜一时弄不明白。

晚上,陈瑜把自己关在旅馆里,一遍又一遍地观看李泰的录像。突然,李泰下台时那个浅浅的微笑一下子让陈瑜激动起来。

李小山,这个让人不易察觉的笑让陈瑜想起了李小山。那个高大而略带羞涩的男孩子总是带着一种浅浅的笑,那种笑透着一种真实,一种谦逊,让人觉得可亲。

可是,录像不太清楚,除了这个笑容和身高外,陈瑜再也看不出李泰和李小山还有哪些相似之处。李泰虽然高大,但身体严重畸形,长长的刘海儿依然无法遮掩那道从额头拉到嘴角的可怕的疤痕。

几天来,李泰的身影一直在陈瑜眼前晃动,搅得她心神不宁。活动结束后,在一位热心老师的帮助下,陈瑜走进了“萤火虫”公司。

这是一家有着上亿资产的民营公司,走到每一个角落,都让人感受到一种洁净朴实的味道。在会客厅里,一幅巨型书法分外引人注目: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短暂的生命努力的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

“您好!我是李泰。”陈瑜正对着字发呆,李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陈瑜急转身,伸出了自己的手:“我……”

“姐!”还没等陈瑜说出口,李泰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陈瑜被李泰这意外的举动弄傻了,想摆脱他,却被李泰的双手紧紧地钳住。

“姐,终于见到你了,见到你了……”李泰喃喃着,一行热泪滚落到陈瑜的肩头。

“你……”陈瑜喘息着。

李泰终于发现自己失态了,松开了自己的手。

“姐,我是小山子,小山子,你好好看看!”李泰紧紧握着陈瑜的手。

没错,那双跟自己一样的黑澈的眼睛终于让陈瑜相信,眼前的李泰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李小山。

“小山,是小山,你让我找的好苦啊……”陈瑜捶着李小山的胸膛潸然泪下。

“姐,是我不好,让你替我担心,替我操心。不过,现在好了,小山子长大了。姐,你别难过,来,我们坐下说。”李小山拉着陈瑜坐下,跛着腿给陈瑜泡了一杯茶。

“小山,你的腿怎么了?”

“被人打的,”李小山淡然一笑,“姐,都过去了,不提了,我们好不容易相聚,还是说点别的吧。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们公司的呢?”

“死小山子,你还问呢?你知道我们找你找的多苦?有多少人放心不下你吗?你奶奶急病了,再也没起来;你父亲精神失常了……”

“算了,姐,不要提他们!”李小山愤然打断陈瑜,“姐,实话告诉你,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见,也不想听,不要再提他们了!”

“小山,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为了你……”

“为了我,那我今天变成这个样子,一个瘸子,一个鬼一样可怕的瘸子,是因为谁呢?”

“小山……”陈瑜被李小山突然的震怒惊呆了。

“姐,对不起,咱还是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走,我领你看看我们公司去!”

李小山的公司建在市郊一处僻静的农庄,周边绿树浓阴,一条小溪从公司蜿蜒绕过,将墙上的爬山虎孕育得郁郁葱葱,甬路旁的草坪中点缀一些零星的小野花,几只美丽的蝴蝶灿然飞过。

在公司门口,偶遇几个年轻的工人,他们随意地称李小山为“李哥”;走出公司,几位村中的老人,亲昵地喊他“小李子”,处处让陈瑜感到随意亲切。

“小山,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们都跟你很亲近?”

“哈哈哈——”李小山戏谑地笑,“姐,这很简单,钱,有了钱,阎王爷都会对你毕恭毕敬。给工人多发薪水,拿钱给村里修路、建校、建医院、改善卫生和环境……这样的大善人,谁不亲近他,尊重他呢?”

“可是,小山,我想不明白,你是怎样把公司搞得这么大的呢?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你的公司。”

“姐,你眼前的小山子,再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呆傻的孩子了,在这个复杂的社会中呆久了,每个人都会变的。”李小山收敛了笑意,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走,我们到溪边那棵柳树下坐坐。”李小山拉着陈瑜的手,小心绕过一段溪水。“姐,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常常这样,和小林姐坐在屋后的草地上,傻呆呆地做梦,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像萤火虫那样生出一对翅膀,自由地飞呀飞,飞到太空里去。小林姐说,如果当了飞行员,就能开着飞机飞上天。于是,我就天天做着自己的飞行员梦。可是,小林姐病了,家里负债累累,我的飞行员的梦彻底碎了。后来,在中考时,你知道的,我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电力专业,却被父亲偷偷地改成师范院校。”

“他也是怕你考不上,没办法呀!”

“我知道,所以我默默接受了。我没想到自己会喜欢教育,更没想到在教育中那么受学生欢迎,我曾经憧憬一辈子就那样活在孩子们中,享受着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但是,我没有把握好自己的命运,我太狂妄、太单纯,葬送了自己单纯的梦想。

“小林姐治病欠下的债,沈冰出事留下的欠款,加上后来我自己的境遇,将我压得透不过起来。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钱’,没有钱,寸步难行。所以,我一路摸索着前行,送奶员、装卸工、服务员、小店老板、营销工人、经理、董事长,就这么一路走过来了。”李小山轻描淡写地描绘着他的经历。

“其实,姐,我现在最想做的还是教育,我想让更多的孩子实现自己的梦想,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关注教育。我现在想明白了,教育,可以是站在讲台上影响或改变几十个孩子,也可以从改变教育现状、教育方式上影响或改变教育工作者,从而改变教育。我现在做企业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教育。因为做好每件事,经济须先行……我接个电话。”

陈瑜凝视着侃侃而谈的李小山,是的,他变了,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优柔寡断的大孩子了,他长长的刘海儿下那双黑澈的眼睛中揉进了一种更深邃的东西,让陈瑜感到有些陌生。

“姐,对不起,有件重要的事需要我去处理,我安排公司里的小王陪你,如果你觉得累了,可以到我的住处歇息,瞧,就在那里。”李小山指着不远处一座面溪而建的小屋说,“那儿很安静,没人打扰,对了,这是钥匙。下午四点左右我就能回来,等我,姐,一定等我!姐,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望着李小山恳切的目光,陈瑜点点头,接过了钥匙。其实,她想说,小山,我有更多的话想对你说啊。


7


小王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漂亮姑娘,活泼健谈,开始,她把陈瑜当成客户,向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萤火虫”公司的创建和发展。

“萤火虫”公司是李小山白手起家,一手创办的,经过八年的拼搏和努力,已经成为本土最大的服装产业集团。集中生产和销售中高档品牌西服、衬衫、休闲服、茄克、西裤、羽绒服等。其中西服在生产上采用从德国、日本、意大利引进的世界一流的全自动吊挂式流水线操作,并全面采用ISO9002质量体系进行品质控制,是一个绿色环保型的企业。

陈瑜对那些企业术语并不感兴趣,她所关心的只有李小山。李小山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残疾的左腿让陈瑜感到心疼,他曾是一个多么帅气健壮的小伙子啊,会是什么遭遇改变了他呢?

而小王显然不能回答陈瑜,她只是一个因了“萤火虫”诗意的名字而走进公司的新员工,两年的工作中,对李小山只有层面上的了解。比如:李小山为人朴实和气,没有官架子,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以兄妹相称,没有董事长和员工之区别;心地善良,近几年一直致力于慈善事业,帮助很多贫困地区修路建校等等。

午饭后,陈瑜走近李小山的住处。立刻被主人脱俗的情趣折服,那是一个笼罩在绿色藤萝中的小屋,周围芳草茵茵,野花遍地。屋子不大,七八十平米见方,陈设极为简单,一橱、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一盆浓郁的兰花、一丛垂下的绿萝顿时让人感到屋里有了生气。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向外望去,是一种美妙的享受,清清的溪流旖旎而去,轻轻拨动着垂柳长长的发丝,几只憨态可掬的小鸭子在溪流中欢畅地洗澡……

眼前的景象,勾起陈瑜对童年的记忆。小山家的西首,有一条小河,四周长满青青的野草,旁边有几株粗壮的垂柳。芳草茵茵,河水清清,垂柳依依,没有一个小孩子不喜欢这里,她的童年生活几乎是在这儿度过的。春天,她跟李小山、李小林一起采野花、捉蝴蝶、逮蝌蚪;夏天,他们一起在树下挖幼蝉,在池里捉鱼,看男孩子游泳;秋天,他们在树下一起捡落叶,做叶环;冬天,他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在冰面上溜冰……累了,他们就在树下过家家。李小山是三人中唯一的男孩,自然扮演爸爸的角色。在妈妈的角色上,陈瑜和李小林常常发生争执,小林说自己年龄比陈瑜大,理应当妈妈;而陈瑜却说,小林和小山是亲兄妹,不能做夫妻。小林是个柔顺的女孩子,争执的结果,总是陈瑜做妈妈,她只能委屈做孩子。每次跟小山并排躺在草丛里,一手轻轻抚着“娃娃”,陈瑜感到特别开心、甜蜜,她常常偷看自己的“夫君”,高高瘦瘦,眼睛淘中透着灵气,怎么看怎么帅气,她希望跟小山永远这么躺下去。

不知不觉,陈瑜沉沉睡去。恍惚中,她走进一片茂密的丛林,走啊走,怎么也找不到出口。这时,背后有人喊:“姐,姐……”是李小山,陈瑜奔过去,希望抓住他的手,然而,李小山遍身血迹:“姐,救我,救我……”陈瑜一骨碌爬起来,惊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一个梦。

已经五点多了,不见李小山的踪影,刚才的梦让陈瑜心神不宁,给他打电话,没有回声。这越发让陈瑜感到心慌。

她索性走出房门,想透透气。阵阵蝉鸣钻入耳鼓,让陈瑜更加焦躁不安。

令陈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李小山为一个偏远的山区农村捐款建了一所中心初中,每项捐款,他都亲力亲为,确保把资金落到实处。今天,在参加落成典礼的归途中,有一段奇险的盘山路,又陡又窄,刚好容两辆小型车并行,右手边一路是深沟。在加速上行时,司机小杨又困又乏,突然从山坡上冲下两个孩子,大点儿的孩子用自行车驮着小点的,显然两个孩子没有注意到正在加速行驶的轿车,一下子慌了神,借着陡坡的惯性朝李小山的车子直冲下来。小杨也突然慌了手脚,如果右打方向盘,就必会翻入右侧深达四五米深的荒地,甚至进而翻入深沟中;而如果将车改道至左侧,必跟对面下行的货车相撞……这时,坐在副驾驶上的李小山突然果断地将方向盘猛地向右一打,车子翻入荒地,李小山和小杨双双受伤。

医院里,李小山头上裹满纱布,静静地昏睡着,陈瑜难过得泪如雨下。怎么会这样,上午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这样了呢?小山,你不是让我等你吗,你不是有好多话要跟我说吗,你怎么不说了呢?你知道吗?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一直在等,可你为什么总不给我机会啊?陈瑜禁不住失声痛哭。


8


第二天下午,当陈瑜醒来时,忽然发现身边坐着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出神地望着李小山。

“对不起,我太困了……”

“没事,看你睡得正熟,没敢惊动你。”女人笑笑说,“我叫方晴,是李泰的朋友,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他头部受到剧烈撞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陈瑜说着,眼里又溢满泪水。

“昨天下午我还跟他通话了呢,邀他晚上一起吃饭,他说有位重要的客人要陪,没想到……”方晴伤感地摇了摇头。

“对了,李泰讲的重要客人,应该是你吧,你是陈瑜,还是乔一?应该是陈瑜,对,肯定是陈瑜。”方晴似乎是自言自语,“李泰说,他生命中有几个重要的女人,一个是让他至死不渝的女友乔一,一个是同母异父的姐姐李小林,一个是同父异母的姐姐陈瑜,而李小林去世了,你一定是陈瑜了,你和李泰的眼睛很相似。”方晴直率地盯着陈瑜。

陈瑜被“同母异父”和“同父异母”两个词弄得发懵:“你什么意思?”

“乔一是让李泰付出真感情的人;李小林虽然生命短暂,却一直激励他对梦想锲而不舍地追求;而你,不仅在生活中给了他很多的物质帮助,在学习上工作中还给了他正确的引领,都是他念念不忘的女人啊。”很显然,方晴根本没有明白陈瑜的意思所指。

陈瑜盯着眼前这个直率的女人,敏感地意识到,她和李小山的关系非同一般,虽然她长得很标致,但是浑身透着一种主人的气质,不是陈瑜所喜欢的那种人。她不明白,李小山怎么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但是,她看得出,对于李小山,方晴十分了解,也非常在意。

或许是这种“在意”,让她们很快走进了对方,彼此撤下了心理防线,方晴不知不觉讲起了她和李小山的故事。

当年李小山从医院中出走,他漫无目的地搭上了一列南去的火车,任由它载着自己奔驰。在一个清冷的午夜,他被赶下车,怀揣着七十元钱开始了自己的漂泊生活。为了生存,他先后当过送奶员、装卸工、服务员,然而这些工作的报酬只能满足他自己的生活,而他的家庭欠下太多的债,需要他一一去偿还,这让李小山感到焦躁。

终于,他看准了市内一个门面,咬牙租下来开了一个小店,做起了家乡的一样小吃。其实在生意场上,李小山是个外行,他只知道每天把小店打理得干干净净,每天笑迎每一位顾客,靠着薄利多销的原则,竟然将生意做的出奇得红火。半年下来,他有了六七千元的结余,李小山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甚至憧憬着将生意做大些,快速还完欠款。或许,那时候,他还能迎娶到乔一。

然而,李小山忘记了自己是个只身在外的漂泊者,在生意场上需要竞争,需要靠山。在生意中别太贪心,如果你抢走了别人的顾客,就可能招来祸患了。一个朋友暗示他。可李小山单纯地认为,我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坑不拐,谁能把我怎么着?于是,他把店面扩大,开了个连锁店。

李小山的生意来了,而厄运也跟着来了。连锁店开了两个月,就有几个顾客隔三差五找茬儿,李小山忍气吞声,每次好言好语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希望慢慢感化他们。他哪里想到,这几个鸡蛋里挑骨头的顾客,实际上是被人雇来警告自己的,可是李小山不开窍,还格外用心地经营着自己的店面。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小山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准备关门时,忽然听到店后一声巨响,慌忙去看。不料刚走到店后,就被两个蒙面人一下子逮住,他们飞快地捂住李小山的嘴和眼睛。当李小山缓过神来的时候,已被捆好塞到一辆车的后备箱里。

顿时,恐惧笼罩了李小山,他拼命挣扎,使劲呼喊,但发现都是徒劳。他不明白,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开始还单纯地以为他们弄错了,幻想着怎样争取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无辜。

终于,车停了,他被拽出来,还没等他喘口气,接着就是一阵棒打脚踢。蒙面人边打边骂:“小子,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还跟大哥抢生意,呸!告诉你,这只是警告,如果再让我们看到你的店面开张,一定废了你!……”蒙面人打完了,扔下几句狠话,割断捆绑李小山的绳子,一忽儿不见了。

李小山忍着痛使劲挣扎,总算腾出手来,摘掉眼罩和堵在嘴里的破布,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密林里,四周寂静漆黑一片,感到十分阴森恐怖。他想哭,但不敢出声;想动,觉得全身都在疼。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我?李小山一遍又一遍地叩问,树林里除了沙沙的树叶声和咕噜咕噜的几声鸟鸣,无人作答。

姐姐小林的死、沈冰的伤残、母亲的自杀、和乔一的分手一幕幕涌现出来,让李小山觉得自己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才生出这么多悲剧来。如果是这样,还让我活着干吗?想到这一层,他什么都不怕了,放开嗓子狂笑,他恨不得自己的笑声能把鬼怪或野兽招来,好结束自己的痛苦。然而,几阵风声过后,树林里只有寂静。

一行行黏黏的液体从他脸上、身上滑下,他知道自己在流血。他恨刚才的蒙面人为什么不再狠点儿,利索点儿,让他快点儿结束生命。怎么办?他思索着终结自己生命的方式,尽可能利落点儿,少点儿痛苦。对,他身边有绳子。他挣扎着坐起来,借着一棵树努力站起来,不料左腿一阵钻心的痛,让他一屁股又坐下去,他使劲抱着左腿,等待这次阵痛落潮。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积蓄力量站起来了,摸索着找到两棵树,努力将一端打好结,又蹦跳着来到另一棵树下,将绳子牢牢系住。他靠在树上歇息了一会儿:“娘,姐,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等我!”

当李小山将绳子套上脖子的一刹那,前面突然飞过一只萤火虫,耳边又飘过一首熟悉的歌:“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短暂的生命努力的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

姐姐小林痛苦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小山子,我好怕,好怕医生给我做脊髓穿刺!痛,钻心的痛,我真不想治病了。可是,我又是多么想站在讲台上,带孩子们读诗、写字、唱歌呀!所以,我咬牙忍着、忍着,可现在治了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我的病还不好啊?……有时候我想,如果给我一年,不,一个月,哪怕是一天,让我实现自己的教师梦,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李小山犹豫了,他扔下绳子,倚着树干坐下来。

“短暂的生命努力的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姐姐小林甜美的声音再次响起。李小山不禁想起姐姐在自己的教室里上的那堂课,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上讲台。李小山知道姐姐活着的时间不多了,他不忍心让姐姐怀着满腹心事离开人间,于是自己策划了一个机会,让李小林走上了讲台,帮助她圆了追求了多年的教师梦。

李小山清楚地记得,姐姐站在讲台上的那一刻,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她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教孩子们唱伊能静的《萤火虫》。并且意味深长地告诉孩子们:“每个人都有梦想,但是,在追求梦想的路上可能遇到很多困难,很多挫折。这时候,我希望你们能记得这首歌,能像小小的萤火虫那样,坚守自己的梦想,让短暂的生命努力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

这段话是对孩子们说的,也是对李小山说的,更是对她自己说的。在陪伴李小林治病的几年里,李小山一次次目睹了姐姐接受治疗时那种痛苦的表情。尤其是在骨髓穿刺时,每次医生将针刺向她的身体时,她柔弱的身子都禁不住一阵颤抖,脸也跟着扭曲了。此时,针就像刺向了自己一样,李小山都会条件反射般的跟着一阵痉挛。这让李小山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正常地面对医生手中的银针。而每一次,姐姐都咬牙忍着,努力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李小山明白,这都是因为她心中有梦,她一直梦想着病好后能站上讲台。

李小山,你是个浑蛋!你不是答应过姐姐,要替她多教几批学生吗?当初,你离家出走时,不是发誓要为母亲争口气的吗?就这样死了,怎么兑现自己的诺言和誓言啊?李小山大声地骂着自己。

我不能这样死了!对,我不能这样傻呆着,我得想办法出去,要不,即使身上的血淌不干,也会冻坏的。

李小山再次站起来,但他不知道路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向什么方向走,自己赌咒似的选择了一个方向走下去。可是,刚迈了两步,左腿发出的痛像电流一样传遍周身,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腿可能折了。可是如果不走,处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外,碰到人恐怕是个神话。他只好蹲下来,尝试着匍匐前进。

他不记得有多少灌木划破他的身体,也不知道淌了多少血,只清楚地记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首歌,“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短暂的生命努力的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一步一步地挪着、挪着……


9


草木上的露珠慢慢被深秋的阳光蒸发了,空气里流动着和暖的气息。方晴脱掉外套,扛着她的宝贝相机努力搜寻着秋的韵律,最近,她正和朋友筹备“秋之韵”展出。

越是没有人的地方,越是出彩的地方。方晴对朋友的这句话深信不疑。所以,一大早,便开车和朋友向市郊的这片密林赶来,边走边拍。

突然,方晴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回头看时,吓傻了。草丛里趴着一个血人,衣服被摩扯得千疮百孔,他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但方晴按捺不住好奇心,大着胆子靠近碰了碰,感到还有气息,就招呼两个朋友把他抬上车,送进医院。

这个人就是李小山。在方晴的帮助下,李小山总算捡回一条命,但是左腿落下了残疾,脸上也不知道怎么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这让李小山心灰意冷。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啊?

方晴是市内一家知名外企老董的女儿,自幼喜欢美术摄影,她高傲自负,全身充溢着一种大小姐的脾性。但不知李小山有什么特质,深深地吸引着她,总能让她焕发出一种女人味。这种微妙的东西给了李小山重生的机会。

腿好之后,李小山成了方晴父亲公司的一名员工。他十分珍惜方晴给自己的这次机会,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很快从一名营销工人被提拔为部门副经理。对此,李小山从心底里感激方晴,不仅更加勤奋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而且总是百依百顺地满足方晴提出的一些要求。购物、聚会、野外拍摄……方晴都会招呼李小山做司机,有时还让他帮自己整理拍片。对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李小山有时也很无奈,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忍受她的一些大小姐脾气,一会儿又受宠若惊地接受她的一些小恩小惠,常常让他哭笑不得。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方晴会爱上自己。其实,连方晴自己也说不清楚,身为一家名企老董女儿的身份,追求她的男孩子不计其数,为什么只有身体残疾的李小山能占据她的心灵,让她无法摆脱这种情感。

当方晴把自己的感情向父亲挑明时,父亲暴跳如雷,他承认李小山无论在工作中和人品上都无可挑剔,但是让他做自己的女婿,无论如何他都接受不了。身为一家名企的老董,将女儿嫁给一个瘸子,还不让地球人笑话死?可是他也了解女儿的脾气,知道硬来是行不通的,只能从李小山这边做工作。

方董事长为了女儿的前程,不惜用二十万元资金的条件要求李小山离开方晴,离开自己的公司。

面对这笔交易,李小山觉得无奈又可笑。钱,又是钱,真是好东西,总是能用来左右人的情感。李小山禁不住一阵狂笑,他告诉方董,离开公司,离开方晴,大可不必谈钱。因为公司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工作单位;而方晴,在他心中只是一位有恩于他的姐姐。不过,对于二十万的资金他很感兴趣,如果方董相信他的话,他可以借用!

方董事长实在没有想到事情能进展得这么顺利,他担心李小山会借此提出很多条件予以要挟。对于“借用”一词,方董事长根本没有思量,他不指望李小山偿还这笔钱,只要他能离女儿远远的就行。

于是,李小山背起自己的行囊,不得不面对新生活的选择。说实话,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的李小山,心早已变得平和了,但是,在方董的公司待得好好的,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更没有想过他还能做什么。对前途,他感到十分茫然。像当初自己逃离家门时那样,他随意坐上了一列火车,连它要去的方向也不知道,由它去吧。


10


李小山的突然离走,让方晴倍感蹊跷,她猜测一定是父亲从中做了手脚,于是大动肝火,扬言翻遍地球也要把李小山找回来!

两年后,方晴终于见到了李小山。此时,李小山的公司已经初具规模,人也变得自信干练了,让他更增添了一份男人的魅力。

可是,方晴没有想到李小山坚决地拒绝了自己的感情。为了说服她,李小山把自己的境遇一一告诉她。他还说,自己只爱乔一一个人,虽然他们不能在一起,但他的心却永远属于乔一,他不想渎职这份感情。

方晴的心冷到了极点,经过长时间的努力,她终于发现自己没办法得到李小山的心,不得不放弃了这份感情。

回首往事,方晴禁不住泪水涟涟。

望着一直昏睡的李小山,陈瑜也泪如泉涌,想不到,李小山经历了这么多苦痛。

五天后,李小山从昏睡中醒来。陈瑜激动万分:“小山啊,我真害怕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李小山幸福地笑了:“姐,我又活了一次。而且,一睁眼就看到姐在身边,我真幸福!”

陈瑜一直被方晴那次谈话困扰着,“同母异父”、“同父异母”,她恨不得马上从李小山那里得到答案,但是,看到身体极度虚弱的李小山,她真的于心不忍。

陈瑜这次出行耽搁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开学的时间转眼到了,她不得不走了。

临行时,李小山拉着她再三嘱咐:“姐,不要将我的事告诉大家,就让大家当我死了。”

“为什么?”

“姐,这么多年了,大家已经习惯了我的不存在,一旦知道我还活着,恐怕会打乱他们的生活的。尤其是乔一。”

乔一,乔一,又是乔一!陈瑜心里酸酸的,李小山,这么多年了,你心里只有乔一,你怎么就不问问,为什么我到现在还单身啊?!陈瑜含着泪,赌气走了。

半月后,李小山收到了陈瑜的信。

“小山,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当年,你离家出走时,我都快疯掉了,关于沈冰的事,不管结果怎样,你都不该拍屁股走了啊。扔下那么多烂摊子让我替你收拾,我从心里恨你,恨你懦弱,恨你不负责任。但是后来,收到你寄来的一笔笔钱,逐渐原谅了你,觉得你小子还有点儿良心。

“可是,在情感上,我真的不想原谅你。你知道吗?我今生等待的人是谁吗?是那个躺在河边柳荫下,总是扮我夫君的人啊!这虽然是我儿时的梦,看起来很荒诞,可是这么多年来,无论走到哪里,没有一个男孩子能替代你的善良和率真,我无法接受他们。我一直想亲口告诉你,可是,命运对我不公,我总是错过。开始,我不想影响你的学业,想等你参加工作后再告诉你。后来,看到你被小林姐的病忙得焦头烂额,我又想再等等。没想到,这时候,乔一走进了你的生活。

“ 你摔伤时,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儿告诉你,怕你永远没有机会听我诉说了。可是,从你昏迷时那些梦呓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你心里只有乔一,即使她已经嫁了人。我很想忘记你,很想将这份情感咽到肚子里,可是我做不到,我感到委屈,我为什么不能爱你?为什么连告诉你的权利和机会都没有?”

李小山的心陡然痛起来,怎么会?在他心里,陈瑜跟李小林一样,永远都是他的亲姐姐,即使在不了解自己的身世之前,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陈瑜会爱上自己。姐,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啊?这么多年了,还傻傻地等,爱岂是等来的?

“小山,你知道吗?那年冬天,我利用进修外的所有时间给你织了一件毛衣,准备进修结束时送给你,告诉你我的心事。可是,那天晚上,也就是小林姐去世一个多月的那个雪夜,你却带着乔一去车站接我,我的心一直在颤。你知道吗?我把多少期待和向往织进了那件毛衣啊。一路上,我都想象着你穿上时英俊潇洒的样子,想象着你从小林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时那种轻松帅气的样子。可是,我错过了,我真傻!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不愿再多看一眼这件情物,用剪刀结束了它的生命。然而,我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它的消失而改观。

“爱是自私的。小山,对不起!为了我自私的爱,我帮乔一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冯哥哥。也许你会问,我是怎么做到的?其实,我和冯凯是大学的校友,我们的相识颇具戏剧性。在一次春节回家的高峰中,我捡到了冯凯上车时被挤掉的一包东西,你猜是什么?就是你看到的那些关于乔一的画像,从这些画像中,傻瓜也能读懂一个男孩子的痴情。从见到乔一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似曾相识,直到偶然翻到冯凯的电话时我才突然顿悟,乔一,就是冯凯画中的主角。于是,我导演了医院门口你看到的那一幕。我原以为,冯凯的出现会拆散你和乔一的感情,我有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然而,我错了!对不起,小山!真的对不起!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其实,乔一和冯凯早就分手了。我本想再自私一回,抓住这次重逢的机会,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可是,我现在想明白了,爱是双向的,一厢情愿的爱终究会失败的,就像冯凯和乔一。我爱过了,爱的很傻,但我不后悔;我也将我的爱表白过了,尽管太迟了,但我毕竟说过了,也无憾了。至于结果,取决于你了,我希望你别再犯糊涂。

“对了,在医院里我认识了方晴,她说李小林是你同母异父的姐姐,而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小山,你怎么会对一个外人开这样的玩笑呢?”

看了陈瑜的信,李小山的心里如翻倒了五味瓶,他原以为自己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乔一了,想不到,他的粗心和逃避也毁了陈瑜。生活呀,你怎么总是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李小山使劲捶着自己的头。


11


当年沈冰出事后的第三天,李小山见到了乔一的姥姥。说实话,李小山很怕见她,乔一的姥爷姥姥都曾是政府工作人员,他担心他们不会接纳一个山里长大的穷孩子,心里有点儿自卑。果然,这位跟乔一一样漂亮的女人很直率地告诉他,他们就乔一一个宝贝外孙女,希望她有一个好的归宿,希望她一辈子幸福。在冯凯和李小山之间,乔家本来就倾向冯凯,原因是冯凯不仅对乔一一往情深,而且家底殷实,还拥有自己创建的公司。而李小山只是一名穷教师,没有什么前途可言,如今又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显然,不是他们理想的外甥女婿。最后,乔老太太拿出五万元钱让李小山打理沈冰的事,前提是必须离开她的外甥女儿。李小山当时满心都是愤恨,他非常瞧不起眼前这个女人,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但是,乔老太太最后绝望的哀求让李小山动摇了:“……乔一的父亲有心脏病,都为这事气得卧床不起了,乔一早早失去母爱了,难道你愿意看到乔一再失去父爱吗?”其实,李小山不知道,这是乔老太太导演的一出戏,以她的人生经验来说,如果金钱不能打动的人,只能从感情上找突破口。

而李小山恰恰跌入她的圈套中,他彷徨、他苦闷。这时候,母亲去世了,李小山又跌进另一口痛苦的井中。他以为,母亲的自杀是因为自己的不争气,因而他万分痛苦、自责。

从学校回家赴丧的那个晚上,李小山强忍悲痛,去看望病倒的奶奶,希望得到她对自己的宽恕。不料,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奶奶捶胸顿足地哭嚎,从她的嚎叫中,李小山明白了母亲屈辱的一生,明白了杀死母亲的真正凶手不单纯是他自己。

李小林出生三年后,父亲在一次劳动中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伤了命根子,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这对李家是一个天大的灾难,李家到爷爷这一代,本身就是独苗单传。而奶奶婚后七八年都怀不上孩子,才好歹收了一个养女,就是陈瑜的母亲。不想,在爷爷四十三岁上,奶奶又生下了父亲,李家的香火方才得以延续。可是,如今传到父亲这里,李家的命脉就这么结束了,奶奶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每天哭哭啼啼,病病哀哀,让李小山的父母不知所措。

就这么过了半年,奶奶终于琢磨出了一个办法——借种。借谁的呢?这件事既不能张扬出去,又得保证质量。想来想去,奶奶将目标锁定到自己的养女婿身上。对了,就是他了,都是自家人,容易商量,而且,女婿是她亲自挑选的,哪儿看哪儿顺眼。

可是,跟李小山的父母一商量,俩人都反对。奶奶每天死磨硬缠,要死要活地要挟,父母终于架不住,勉强同意。她又用同样的方式征得了女儿女婿的同意,于是,悲剧就开始上演了。

李小山这个流淌着母亲和姑父共同血液的孩子一出世,就让父亲感到羞辱和厌恶,却无以排遣,只好借酒消愁。这可能是李小山从小经常挨打挨骂的主要原因。而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毕竟孩子是无辜的。有时不得不忍气吞声,有时看着过分了,替孩子分辩几句,往往招来一顿拳打脚踢。姑姑呢,当初只是出于回报奶奶的养育之恩,从心理上其实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面对弟弟、弟媳和自己的男人总觉得十分尴尬,从此也很少来往。两个好好的家庭就这样伴随着李小山的出世陷入了说不出道不明的痛苦中。

李小林,这个唯一能寄托父亲希望的孩子,不幸患病去世了,这对他是个极大的打击。从此,他整天泡在酒里,不思明天。对此,李小山和母亲用尽了办法也无法消解他的痛苦。

沈冰出事后,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整个山村。父亲觉得大失颜面,将自己灌得醉醉歪歪,躺在院子里哭哭啼啼。母亲解劝无效,怕他夜深着凉,硬把他拽起来拖他进屋,不料,不小心碰伤了他的头,又招来他的一顿毒打。

就这样,母亲委屈了一辈子,在那夜彻底对这个男人死心了。想到小林欠下的一笔笔债,想到小山又惹出的事,看不到一丝生活的希望,就这样含恨走了。

李小山又痛又恨,恨奶奶愚昧,恨父母软弱,更恨父亲心胸狭隘,错不是母亲一个人的,而他总是将错迁到母亲一人身上,让母亲屈辱地活了一辈子。他又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如果自己争点气,母亲也不至于整天受气受折磨。

他发疯地一口气跑到小林的坟前,放声痛哭:“姐,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我该怎么做啊?……”

他久久跪在李小林的坟前不停地哭诉,然而,天地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12


当人们找到李小山的时候,他已经昏倒在李小林的坟前。冰冷的秋雨、满腹的悲痛将这个健壮的小伙子击垮了。在医院里,他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地昏睡,连母亲下葬的时间也错过了。

李小山希望自己永远都那么睡下去,不再醒来,不再面对一张张令人厌恶的面孔,不再面对那一件件烦心的琐事。但是,恍惚中,李小林的临终前的话语唤醒了他:“小山子,答应……姐姐一件……事,多替姐姐……教几批……学生,教他们……学会……《萤火虫》……再给姐……唱唱吧!……”“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短暂的生命努力的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

李小山告别了母亲和姐姐,发誓要给她们争口气,就这样悄声走了。

想起往事,李小山禁不住泪流满面。娘、姐,小山子没有食言,小山子出息了,你们替我高兴吧!

真的,李小山在五年前就还完了所有的欠款,包括跟方晴父亲借用的二十万。虽然他没能站在教育的一线上,但他没有忘记教育,一直用自己公司的盈利扶持落后地区的教育,改变他们的办学条件。每到一处,他总是忘不了走进课堂,跟孩子讲一讲那个萤火虫的故事,教孩子们唱一唱那首激励他一生的歌:“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短暂的生命努力的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

李小山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给陈瑜写回信,他从自己当年的出走,写到做送奶员、装卸工、服务员、小店老板、营销工人、经理,一直到现在的董事长,将自己经历的酸甜苦辣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虽然当年他也曾对方晴谈到过自己的一些遭遇,但都轻描淡写,只是为了说服方晴放弃自己的感情,不像今天这样畅快淋漓,因为他相信,除了乔一,现在只有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能理解他的真实情感。他边写边哭,边哭边写,将积聚在心底所有的压抑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最后,他写到:

“姐,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说实话,我本不想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因为它带给我太多的眼泪。可是,自从见到你,勾起了我对往事的记忆,躺在医院里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梳理自己的感情。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已经不再有恨了,奶奶导演的悲剧、父亲的屈从苦闷、母亲的委曲求全,可以归结为一个词,那就是“愚昧”,根源都是“教育”,他们都没有受过几天教育啊,而且他们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我还恨什么?因此,姐,今后,我在教育中一定会更加努力,不仅仅是为了小林姐的嘱托,而是不想再让这样的悲剧发生。

“对于我和乔一的感情,当初我真的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让她幸福。加上她姥姥从中作梗,我不想让乔一为难,更不想让她跟着我受苦,才选择离开。不过,我曾幻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出息了,如果乔一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一定娶她。可是,自从我的腿残疾了,脸毁了,我再也不敢奢望了。后来知道乔一嫁给了冯凯,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以为乔一找到了幸福,也就死心了。没想到他们会分手,我很遗憾。

“不过,一切皆有因缘,这也许是我和乔一的缘分。就像你我的缘分,这辈子,我们只能做姐弟了。姐,原谅弟弟的无知和无能,让你爱的这么苦。谢谢你的爱,我会永远珍惜!我也不想刻意再去追寻乔一了,因为经历了这么多,李小山已不再是当年的李小山了,而乔一也不是当年的乔一了,我们还能不能接受对方,还能不能找到当年的感觉,还是个问号。就让我们在心底彼此保留一份美好,一切随缘吧!……”

李小山写完信,走出房门,眼前清清的溪流蜿蜒而去,长长的垂柳轻舞着发丝,不知疲倦的蝉隐在树丛里唱着欢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舒心地笑了。


【编辑:黄先兵】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56734486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