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度作家奖】躲钉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6575    发布时间：2015-10-26

作者：房永新

房永新，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辽宁义县，锦州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桧树沟》和《金龙湾》，在《短篇小说》《中国文学》等发表小说多部。中篇小说《蜂花》获首届盛京网络文学奖，短篇小说《保卫蝌蚪》获“红太阳杯”天风全国短篇小说大赛入围奖，短篇小说《响里弯》获 “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短篇小说《垃圾猪》获冯梦龙杯“新三言”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

一

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时，罗华刚刚饿醒，正捂着肚子辗转反侧呢。罗华定了定神，没有点灯，起身听了听窗外的动静。不能有小偷啊，本来自己在单位住宿舍，一个干巴老头子，要啥没啥，不能有人惦记的。罗华睁开惺忪的睡眼，披了一件衣服到外屋。问，谁啊。

就着月光，看到三五个人，其中一个说，我是警察，配合计生部门打听一个人，麻烦你说一下。

罗华一听警察，心中一惊，身上的衣服滑脱到地上。他没有开门，在门缝里问，你说吧，到底啥事。

计生部门一位女士说，全县正对计划外怀孕妇女超生集中整治，其中有一位孕妇我们用车给接到县里来了，正在和另外的七对妇女在医院做检查，准备明后天进行引产和流产手术。可是，转眼之间，这位孕妇溜了。这还了得。我们通过公安局调取她家亲友的信息，其中就知道她的二姑夫郑诚就在你们单位，就在医院附近，而且有个宿舍，所以，就先上这里查看一下。

罗华说，你们查吧，就一间房的地方，能藏哪。

计生部门的女士说，如果没有藏在这里，那么请你确定一下，她的二姑夫家的地址是不是在那个胡同。

罗华一听，原来是找郑诚啊。你不来问，我还主动要报告呢。于是，就把郑诚家的住址告诉了他们。

这帮人说了声打扰了，谢谢了，踩着月光，急匆匆地跃墙走了。罗华接着转身回屋睡觉，睡意全无，感觉更饿了，外屋中有葱叶，卷巴卷巴，吃了两根，糊弄糊弄一下心口。心想，这帮人到了郑诚家，还能有好样。等着瞧吧。

不到十来分钟的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这次，不是响在罗华所在单位的宿舍，而是罗华报告的郑诚家。

郑诚的家灯就在几分钟前刚刚关上。此时，真的有她的内侄女和女婿确实躲藏在这里。郑诚的老伴一听，哭着说完了，到底找上门来了，告诉侄女不要紧张，真要强治要做人流，就服从吧。就是太可惜了，太不人道了，胎儿都七个半月了，生下来都能活了。说不让生，就不让生。

郑诚开了门后，见到这帮人，也只好一五一十把实情相告。那帮人只说是少生一个，是为国家做出贡献了。想多生一个，你掏多少钱也不让生。不管你怀孕多少月龄了，都必须做手术。不然，我们也有责任。我们的工作也不好干。不用跑，跑到哪，我们都给你抓回来。看谁跑过谁了。计生部门的女士也毫不讳言地讲，没想到跑到这来，这三更半夜人的，挺个大肚子，可怎么走来的呢，真难为你们了。我们是刚到你二姑夫单位宿舍查看，没有发现，是宿舍一个老头告诉我们的，你这个亲友住在这的。找到你们就对了，不然，明天发现，到医院更没有好样了。郑诚的老伴含着泪给侄女多披了件衣服，嘱咐她多加小心，慢点走，明天早上到医院去看你。

这帮人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郑诚心中更多了几分怨恨。他不怨恨警察和计生部门的同志，不管这种政策和执行手段有多么的残酷，但人家是毕竟是秉公办事。当然，我也知道，多生一个孩子是不对，我也不能主动收留怀孕的亲友，孩子意外怀孕了，生下来了就是超生。不生下来，这样东躲西藏的也不是事。但半夜来了，怎么也得让休息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只是，你罗华太不地道，什么货色啊。你罗华可以说不知道，却你在人最危急的时候，下绊子啊。我对你不薄啊。三十年了，你的心还是这么晦暗。

二

想当年，你罗华在乡兽医站饲养种马。挣得是不多，可是那年月，正是低标准时期，你饿了还可以偷摸从种马的饲槽里抓几粒玉米。你又因为偷吃种马的鸡蛋，让人发现了，是我从中说情，你才没被开除，勉强留了下来，一家老小才有碗饭吃，才活下来。由于你没有其他过硬的技术，说话又臭，没有人性，所以，一直形单影只，干苦力的活，比如卸饲料什么的，都找你。你完不成任务，就苦恼，是我在暗中帮你。后来，有个机会工作才得以转正。但你一直用一种不近人情的目光看着我。

工作上，你的水平在那摆着呢，得不了先进，戴不上红花，不能给人讲课，不能外出培训深造，其实这也没什么，个挣个的工资，个过个日子吧。但不至于，我迟到一分种，你就向领导那出坏，打小报告。而你到农户指导畜牧业技术时，本来有七天的工作任务，你却只工作三天，就跑家去了。造成不好的影响，我向领导给你汇报过吗。我都是替你兜着。

工作方面不提，我的三个孩子个个比你强，你也嫉妒。我大儿子，二儿子，三女儿全考上大学，有了好的工作。而你大女儿，大儿子，二儿子，没有一个考上大学，全在家务农了。所以，你心中不平。务农也没什么不好，孩子自己努力了，没有考上，做什么都是一辈子，都能吃碗饭，都能闯出一番天地。但你不至于说话酸滴溜的。我又没在你面前显摆。你至于这样吗，你。

就是头些天，远在外地的我哥哥去世了，发来电报，电报傍晚晚送达咱单位，你却当没事一样，第二天我上班时，你才将电报给我。你是没有当邮递员的义务，可是，我家离这不远，骑车也就十来分钟，你少呆一会，我就能得这个信了。何必我第二天才得到信，结果当天的早上出发的唯一一列火车的车票就没有买到，我第三天才得以动身。至于吗，你。

其实，罗华选择在单位住，原因一是自己家在农村，来城里上班太远，买房也买不起。二是住在单位，可以吃水，用电，单位还有个小院，可以种点小菜，这样生活中也省下不小的开支。罗华快退休了，只有二儿子没答对完了，但也处到对象了，可是自己一双皮鞋没舍得买过，一辈子够屈的。这样省吃俭用，不为别的。

他要跟郑诚较劲。

有一生和一个人较劲吗。有里外反正不分的吗。你较劲，你得到什么了。没有得到。没有得到也较劲。我不如你。我哪也不如你。我在人群中抬不起头来，所以，我就努力攒钱。我要把二儿子答对得风光的，圆满的，打妖提气，日子要过得比你老郑家强。当然，这也只是初步设想。没有知道我罗华心中的小九九。你不就是叫郑诚吗。我职称没你高，工资没你高，但我要让你难受。

郑诚你不是爱抽烟吗。我家里的蛤蟆愣，烟味冲，我给你拿。我支持你抽。狠狠地抽。郑诚你是爱喝酒吗。屯里一家小作坊的酒度数高，点把火都能着。我向你介绍。我支持你喝。狠狠地喝。郑诚你不是工作表现积极，业务突出吗。你去干吧。我退缩。我腰有病。我干不了，都你去，好差事都给你留着，不是说能者多劳吗。我支持你干，狠狠地干。但我不动声色。我要表面上支持你，大力地支持你。我要让你看到谁最终更厉害，谁笑到了最后。对于这些，郑诚完全在黑暗中，那一颗颗投来的钉子，还没有真正戳到郑诚最痛的部分。

三

单位宿舍的电随便用，罗华本来是窃喜的。但是，这几天，罗华却习惯了黑暗。他不想在晚上点灯。他怕任何发光体。只有在黑暗中，他才感觉到安全感。尤其由于郑诚并没有把他忌恨在心，他更是感觉自己的为人未见得高尚，反而有些内疚。以前为了让郑诚出丑，他在饲养种马时，偷工减料，降低了种马的配种能力，这样，来配种的农户，就会怀疑郑诚的水平。

现在，单位不饲养种马了，他也将这唯一的技术搁置了。他失去了自己发光的地方。而郑诚无时不刻不在他的眼前发着光。那种光让他不安。他还要寻找。他要找到合适的机会，让郑诚的光消失在我罗华的黑暗中。

罗华发现，郑诚的篮球水平在全县是一流的。他们所在的单位每年都在县内的职工篮球比赛中获得前三名的好成绩。作为队友的他，非但没有感觉到荣耀，反而感觉郑诚太出风头。你郑诚是主力队员，你郑诚投篮准，你郑诚体质好，你郑诚上台代表领奖。

全县职工篮球决赛开始了。罗华与郑诚所在队在场面上占据着优势。但是，在最后比赛快要结束时，两队比分开始焦灼上升。此时，如果郑诚的队投中一个三分秋，他们的队就胜了。当罗华持球要传给郑诚时，罗华看到郑诚正跑过来，准备接应，本来是个好很的机会，势在必得的球。可是，罗华看到了郑诚周身放射出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将球传低了，郑诚在救球时，脚一滑，摔着了，脚踝扭伤了。球没有投中，对方胜利了。当对手庆贺时，郑诚一瘸一拐地由队友们搀扶出场外。

由于郑诚躬着腰，从这个视角，他看到了罗华虽然在用毛巾擦汗，可是，在毛巾的后面，他看到了罗华在窃笑。那是一张令人吃惊的面容。他赢了。一个没有任何防守，完全可以正常投过来的好球，让罗华故意投出这个结果。这也正是罗华所期待的结果。但是，郑诚很快镇静下来。他自责，无论队友传出什么样的球，都是应该尽力去补救的，自己未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还是自己水平不够。罗华呢，当人们问到这个球时，他说灯光正好晃着他的眼了，没有传准。太遗憾了。这不是罗华的心理话，他是想说，你郑诚，伤着了吧，伤着了。好。伤着就好。我比不上你，但是，我要让你知道，你不能忽视我的存在，不能小觑我罗华。

我不是混不讲理的人，但钉子在我手里，我随时会抛出去。

我手中握着一把钉子。

我都是给你准备的，都是给你精心打磨好的。

我在黑暗中，你能看见我吗。你看得见我吗。你。

四

罗华的职称没有郑诚高，因而工资每月必然要少拿一些。这个，罗华心知是永远也追赶不上的。我饲养种马，你搞猪和牛的人工授精。我比你低气。我不跟你比这个。但我开心，看到你喝的那些劣质的庆功假酒，醉倒时，我开心。我这辈子难以超过你了。

但是，随后在单位开不下资，需要下海经商时，罗华却可以施展一番拳脚。

罗华每天夜里对着黑暗的墙壁说，你郑诚太实在了，不会弯弯绕，不适宜做小买卖。可我罗华行。于是，我得到领导的认可。你知道我罗华这几年在收购下海时，从中挣到多少吗。你只看到我还是那双家做的布鞋吧。我心里有数。我不会把自己挣的钱贴在脸上。因为我也知道这钱不是很干净。我要利用单位这个机会，多挣些钱。你呢，只能是为单位卖大苦力吧。这屯那屯的，去给人家的牛进行人工输精，风里来雨里去的，费劲挣个五十块钱，一张一张都得如数上交给单位吧。单位给你啥了。一个荣誉证书吧。还有吗。没了。

到底你在一次外出给养殖户家的牛进行人工输精回来后，得了重感冒，一直没好，后来，渐渐勾起其他的病。结果一命呜呼了。罗华闻听这个噩耗，眼泪刷地一下子就下来了。浑浊的泪。他还是挺伤心的。不过，他在梳理了一下悲伤的情绪之后，马上攥起拳头击打了一下墙，发出一声悲叹。

失声说，不是因为你岁数可惜，不是因为在一起工作多年的老同事，而是，我手中的钉子还没用完呢。当他发觉手指被墙撞疼了时，才点着了灯，发现已是深夜了。

五

老郑啊老郑，你的葬礼那天我去了。

我看到了你棺材前的照片。你的眼神让我发抖。我无法向前再移动一步。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可是，你知道我有多么委屈吗。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这片黑暗不是你给我的，是我自己心中生出的黑暗。

但是，我不会忏悔的。

因为，我并没有得到什么，我所得到的，只是你眼前这张遗照。我看到了棺材下面的领魂鸡。它的眼神同样让我心生恐惧。它仿佛是你的眼神，发出一道道逼人的光来。

老郑啊老郑，你的骨灰就要入殓了。我看到了你的儿女们脸上的忧伤。我看到了曾经的你，只是化成一捧骨灰。那把骨灰将来可能也是我。但将来我的葬礼，却不可能见到你的踪影了。这也许是咱们今生最后一面了。你的光明照射不进我的黑暗的内心。我自有得意处，自有光明在。如果非要让我忏悔，那我只能为你下跪，请求你的原谅。

但那又不是我了。

因为，我听到了你乡亲们，你的朋友们，你的其他同事们，你的亲人们，对你的一生好评如潮。我听了，很受伤。那等于，我获得是差评。我罗华是个差评啊。

你的孩子们跪在棺材前，开始盖棺了。

这个环节，向棺材钉钉的人站在棺材边上的长凳上，手持长钉钉进棺材。每钉一颗钉了前，跪在棺材前长子，需要让父亲躲钉。如果钉钉的人钉的是东面的棺材盖子，儿子就需要喊，爸啊往西躲，爸啊往东西躲，爸啊往东西躲。希望爸爸能躲开钉子。同样的，如果钉钉的人钉的是西面的棺材盖子，儿子就需要喊，爸啊往东躲，爸啊往东躲，爸啊往东躲。听起来是很令人心酸的。

在东面的钉完之后，在钉西面最后一颗钉子时，突然这颗钉子断了。可能是钉子太脆了，也可能是这段木料太坚硬了。钉钉子的人又换一颗新的长钉。

罗华见状，说等等，我来钉。

大家都将目光锁定在罗华身上，毕竟罗华与郑诚是老同事了，也是上岁数的人了，人家主动请求来钉这最后一颗，也不为过。

当罗华站在长凳上，准备开始钉钉的时候。凄楚的鼓乐声响起，他突然泪如雨下，哭了起来。老郑啊老郑啊。众人去扶他。他不肯下来。主持人见罗华挥起了榔头，对郑诚的儿子说，让你爸躲钉。

爸啊，往东躲。第一下，钉子进了三分之一。

爸啊，往东躲。第二下，钉子又进了三分之一。

第三下，也就是最后一下。

当郑诚的儿子喊爸啊，往东躲时，罗华再一次泪流满面。他的眼泪滴在钉子上。罗华似乎看到了棺材里一辈子老同事的面容，依然那么慈祥可亲。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老郑你宽恕我了吗。宽恕我吧。我是老罗啊。

和着郑诚的儿子的哭叫声，罗华嘶哑而悲怆地喊道，老郑啊，往东躲啊，往东躲啊，东，东，老郑，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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