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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一元钱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3316    发布时间:2015-10-29

作者:黄孝纪

黄孝纪,湖南永兴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曾为报社记者,现为注册房地产估价师。著有乡土散文集《八公分记忆》。2015年已先后在《福建文学》《湖南文学》《城乡建设》《教育测量与评价》《云南林业》《中国社会保障报》《科教新报》等杂志报刊发表散文30余篇。


钱是一元一角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放进了别人的手里,以此换得肚里的饭食,睡觉的床铺。我就像一条流落的野狗,在珠江三角洲一块狭窄的地域里,闷头闷脑地东窜西突,每一寸路程,都用双脚丈量。那一丛一丛茂密高瘦的江竹,一片一片阔叶舒展的蕉林,一条一条白得晃眼的公路,我渐渐地把它们抛在身后,我企图找到一个能贩卖我力气和青春的所在。几天下来,我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衣兜里只有20元零5角。再继续这样下去,真要成为珠江边的一条野狗了。

我决定回家。虽然我心有不甘,而且身怀愧疚:来广东找工的盘缠,是我头发染了微霜的母亲陪尽笑脸,在村巷里走东家问西家,用卖红薯卖谷子卖花生卖豆子甚至卖鸡卖猪作为保证偿还的能力,给我借来的。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像有一块刀片,在一刀一刀地割着,嘶嘶作响。可是,父母啊,请原谅我!在这异地他乡,毫无用处的我,真是连一碗饭也找不到。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回村里去,给你们捡柴,给你们挑粪,给你们挖土种田吧。

到达广州火车站,正是午后,阳光灿烂,高大光裸的木棉树上,硕花如血。售票厅就像张着深黑大嘴的恶魔,在它贪婪的嘴前,是密密匝匝的人肉搓成的五颜六色的麻花,一根一根像长蛇一样,弯弯扭扭摆满了整个广场。人肉麻花缓慢地塞进大嘴,大嘴永远满满地塞着,撑得无法咬合,只在齿缝和嘴角,不时漏出几粒人肉渣子来,那大约是买到了车票的旅客,或许是戴着盖头大帽的警察,贼头贼脑的票贩子,凶神恶煞的抢匪。

太阳的脚步永远要快过人肉麻花的蠕动,不管你在广场上站得如何不耐烦,不管你的脖子如何伸得像水蛇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探望得酸痛,不管你如何口无遮拦地咒骂,不管你如何饥肠辘辘,甚至站麻了腿脚,它见惯不怪,板着一张老脸,木然地滑过广场的上空,落到高楼背后去了。下班的时间到了,售票窗口陆续关闭,一个喧嚣的轮回已经结束,不管你愿意离开,还是不愿离开,新的一个轮回需要等到明日早晨才会开始。广场上乌黑的高杆灯柱,灯光渐渐放亮,一片荤黄。人肉麻花慢慢弥散开来,宛如无头的苍蝇,散乱的蚂蚁。

我在广场上胡乱地走来走去,卖盒饭米粉的,卖鸡蛋鸡腿的,卖包子馒头的,人声嘈杂。一堆一堆的人,或者席地而坐,摆着两条僵直的腿,无声地瞪着面前的行李,心事重重;或者屁股下垫一张废报纸,屈着膝盖,嘴巴一张一合咀嚼饼干或面包;有的干脆蜷缩躺在地上,头枕着包裹,像一条条死狗,全然是百无聊赖,准备在广场上度过长夜的样子。我不敢走得太远,便也随意窜进一堆人里,默默地坐在地上,看高楼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看大街上车灯如流,来来往往。

广场上突然一阵骚动,呼喊和奔跑,脚步杂沓,人堆纷纷站起来,提着拖着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朝我这边赶过来。我顿时惊慌起来,莫名其妙,提着包裹就跟着潮流走,不知前往何方。这时,已能看见大批警察和带红袖章的人,挥舞着棍棒和长长的竹篙,骂着吼着打着,在驱赶人群。这样的场景,让我猛然想起家乡的放鸭人,手握长竹篙悬在鸭群头顶左右摇晃,大声吆喝,吓得一大群鸭子睁大了眼睛,张大了脚蹼,颠簸着屁股,哗啦哗啦争前恐后往前奔跑,嘎嘎的哀叫声此起彼伏。“清场了,清场了,快跑!”有人在急匆匆地喊,我也吓得加快了慌乱的脚步。

惊慌的人群在往一个角落里驱赶,最后从一扇敞开的大门鱼贯而入。惊魂稍定之后,我发现这里原是一处空地,周围是高高的围墙,从高杆电灯射下的荤黄的灯光,照得见我前后左右全是齐刷刷挤满了长长短短的颈脖和头颅,恰如罐头盒里的沙丁鱼。我想不明白,我们这些外乡的旅人,究竟犯了哪一条王法,要受到这集中营式的待遇?有旅客不无恐惧地说:“不赶快跑,抓着了,要被送往樟木头去!”可见那样一个地方,定然是人间地狱。

再难熬的夜晚也总会过去。黎明时分,围墙大门的栅栏打开了,一头雾水的我们蜂拥而出,往售票大厅冲去。凭着年轻和腿脚灵光,尽管惊吓饿累了一夜,我还是冲刺跑在了前头,气喘吁吁地在一个关闭的窗口前站定,庆幸的是,我的前面仅仅只有十几个人。很快,售票大厅里就挤满了一根一根的人肉麻花。

光线越来越明亮,我无数次看看手表,每分每秒都是如此缓慢。我盼望着窗口能早点打开,以便早点买到票,登上回家的火车。不时有一些零碎的人肉渣子,在麻花的缝隙间钻来钻去,在每一个窗口,挤聚成肉渣堆子,宛如一块臭肉上爬满的蛆虫,涌动,不息地涌动。我真希望此时能有昨晚的警察和戴红袖章的人,带着棍棒和长竹篙来维持秩序。可这里的警察往往就是这样,在民众需要的时候,你休想看到他们的踪影。

离开窗的时间越来越近,人肉麻花越加拥挤,已分明能感受到后背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压力。这时,我身旁麻花缝隙里挤进来几个年轻人,叫喊着,气势汹汹:“拿钱拿钱!”一听口音,这群不善之徒,就是湖南衡阳人。这群人径直走到窗口,拿着刀子挨个搜身抢劫,旁若无人。周围的人群,口呆目瞪,全是沉默的羔羊。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我也深感畏惧,我把手插进裤兜里,紧握着我20元零5角钱。我想赶紧溜走,但又担心失去了这个好不容易才占到的位置。

“把钱拿出来!”未及多想,我胸口挨了一拳,一阵剧痛。两个人各拉我一条胳膊,在我身上乱搜,我拼命攥紧我手中的钱,使劲扭动。“再动捅死你!”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就逼住了我。我吓得赶紧松手,呆若木鸡。几个劫匪扬长而去,我才回过神来。“我的钱!”我哭丧着脸叫喊。“你脚下还有5角钱。”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弯腰去捡,另一只手倏然抓起了那张皱巴巴的5角的纸票。“那是我的钱!”我抬头看着那张瘦长的老脸,满含愤怒。“别人都抢了你的钱,我捡也捡不得?!”老脸说着,把那张票子塞进了衣袋。“啊——!”我一声长长的干嚎,仿佛一粒肉末,被恶魔一个喷嚏,射到了门外。

广场上光线亮得刺眼,天上一层灰白的云。我停住了脚步,浑身发抖。“怎么办?怎么办?”我头脑里急速思索,“怎么回家?怎么回家?”行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突然对所有的人都愤恨起来,两眼射出的怒火,恨不得把这个罪恶的城市,这所有的人都烧成灰烬。

“手表手表!”我抬手看看,手表还在!“把手表卖了!”一个声音在脑中对我说。“对,把手表卖了,换点钱回家!”我迅速作出了决定。我摘下了手表,攥在手里。手表的金属链子发出银光,表盘透明光洁,细长的秒针快速地在时针和分针的上空旋转,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阿拉伯数字。这块手表是当年我读书时,我二姐送给我的,已经跟随我几年了,我顿时有些不舍。

我低头低脑,走进广场上那些站站坐坐的人群。“我刚才在售票厅买票,钱被抢了,你要不要手表?随便给点钱。”我伸手把我的手表递到人前:“手表绝对是好的,我不是骗子。”白着眼睛对我飘来的眼光,饱含着轻蔑和狐疑。“不要不要!走开走开!”我又走进另一堆人群:“我刚才在售票厅买票,钱被抢了,你要不要手表?随便给点钱。”我伸手把我的手表递到人前:“手表绝对是好的,我不是骗子。”得来的依旧是轻蔑和狐疑,甚至躲避。

我有些泄气,这么一个宽阔的广场,人来人往,熙熙嚷嚷,竟然没有人相信我的遭遇。我不能泄气,我要回家!我停下了脚步,暗暗地想,一面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在报刊亭边驻足的中年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方头大脸,提一个包裹,看他的气质,就像一个吃国家粮的人。“同志你好!”我哈着腰,走到他的跟前:“我刚才在售票厅买票,钱被抢了,你要不要手表?随便给点钱。”他拿过我的手表看看。“手表绝对是好的,我不是骗子。”我说。“手表我不要。”他说。我一下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而他的衡阳口音,更让我增添了愤懑。“我也是自己厂里没事做,来广东打工。”他说:“我给你一元钱。”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一元钱的红票子给我。我感谢连连。

太阳已经在广场上升得老高,广场上到处游荡着卖盒饭包子馒头的摊贩。我走过一家家米粉店,喷香的气味勾起我馋涎欲滴,肚子更加饥饿,我攥紧那一元钱,不敢停留。

“去哪里呢?”我不停地思索。“去太和镇,找村里的人!”太和镇是广州白云区一个小镇,村里有很多人在那边的乡间干泥水匠的苦力活,这个时候,我只能去找他们了。之前,我曾听村里人说过,从广州火车站下火车后,坐公共汽车到广州动物园下车,再转车就能到太和镇了。

在广场边,我找到了去广州动物园的公共汽车,是一种两层的高大巴士,我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高大的公共汽车。票价是2元,先上车后买票。我犹豫着,最终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在第二层最末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我想,售票员要我交2元钱,我就跟她解释一下遭抢的经过,实在要赶我下车的话,我坐一半的路程也好。

我忐忑地坐着,街道两旁的高楼树木行人引不起我丝毫兴趣,我真希望售票员永远不要上来。但售票员还是上来了,是一个穿制服的女子,手上拿着一块票板,从前往后,挨个卖票,不停地收钱找零撕票,间或也发出一阵的争吵。我攥紧一元钱,紧张不安。我尽量把身体紧缩,眼朝窗外装作看街景的样子,努力避免着与售票员目光相接。

奇迹往往就在绝望之时发生,我正准备迎接羞辱,女售票员竟然转过后背,往前面走去,下了逼仄的楼梯,不见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依然紧张地坐着,生怕她再上来。我的担心一直到了广州动物园才放下。我下了车,猛烈地喘气,心跳砰然。

前面的路,需要我的一双脚一寸一寸丈量,这是我的强项,我不畏惧。我走在公路的边上,一辆一辆公共汽车和大货车,呼啸着从我身旁驶过。我不停地走着,紧紧地攥着那一元钱。田野,山峦,江流,树木,房屋,一寸一寸,在我脚后跟退去,又在我面前延伸,时值1991年暮春,太阳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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