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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巧哭嫁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江苏黄云峰    阅读次数:10440    发布时间:2015-11-05

第一节


“娘——”

“哎——”

“开门。”

“来了。”

春巧娘听到女儿娇甜的声音,急急忙忙来到院门口,挪动抵门的木杠,拉开竹片编的笆门:“不是早就散戏了吗?怎么到现在才来?”

“不对你说。”春巧撒娇地对母亲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挡门。

“锅里还有一碗面条,刚才热过,你去吃吧。”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天天到深更半夜的,不吃点垫垫怎么行?”

春巧对母亲用鼻子“唉嗯”一声,径直向屋里走去。

“你个死丫头,就是这么犟。”

春巧娘走进锅屋,将铁锅里的面条端出。嗬!热气淌淌的,香喷喷的,香酱甜油醋,五味俱全,望一眼口水也要馋得三尺长。这是春巧她爹在医院里省下来的细面,专留给宝贝女儿吃的。她把面条端到女儿跟前:“喏,少吃一点。”

“娘,不吃不吃不吃——”春巧推开面条碗,歪着头对母亲说,“我跟你说过几回了,这面条留给你吃,我不需要,我有山芋干煎饼就行。你身体不好,得好好补养。你就是不听,哼!我真想生气了。”

“好,不吃!我的姑奶奶,疼你还疼出气来了,早知不下。”春巧娘假装生气。

“娘!”春巧轻轻地晃了晃母亲的肩膀。

春巧娘故作不睬。

“娘!”春巧又晃了晃母亲的肩膀。

“你要死啦!看,面条都要晃出来了。”春巧娘把面条放在桌上。春巧娘和刘连廷是后组的家庭,刘连庭原有个女儿在家排行老大,称大姐,出嫁在附近乡下;春巧娘原有个女儿,排行老二,嫁在南京。春巧是春巧娘和刘连廷生的,所以老两口最疼她。

“娘,你吃了,我告诉你一件事。”春巧神秘地说。

“你说吧,我听得中意就吃。”

“真的?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为娘的还能跟你说瞎话?”

“我说这事啊,你听了保准高兴。”

“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个死丫头,玩得什么鬼!”

“这你别管。”春巧还未开口脸先红了,“娘,你到底喜不喜欢天生?”

“我不喜欢他!”春巧娘一听天生二字,就像潜水员入海时身上背的氧气瓶,一入水中,就咕嘟嘟地往外冒气。

“真的不喜欢?”

“一点也不假。”

“那,你以前为什么在我跟前老是夸他?什么忠厚啦,老实啦,漂亮啦,有本事啦,将来肯定有出息啦,哼,多着了,还一次一次叫我喊他来家吃饭,一有点好的,就生给他吃——”

“好啦好啦,别叨咕啦,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他讨我喜欢,现在他惹我讨厌。我就是不喜欢他!”

“他怎么讨你厌啦?”

“这,反正我不喜欢他。你今后也别提他,别沾他,别理他!”

“娘,你大概是叫他当养老女婿,他不同意,你就不喜欢他了,是吧?”

“嗯,不错,是的。他要想我女儿,就得来俺家;不来俺家,就别想俺女儿。”

“女儿——要是愿意呢?”

“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说,女儿要是愿意跟他呢?”

“你——?!”春巧娘一听此话,伤心透了。她想,我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拉扯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中怕丢了,身上肉都想割给你吃,就换你这个?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真是女大不由娘了。一个宝贝闺女要离娘而去,能不伤心吗?想着想着眼泪就溜了出来,先是暗流,无声地流,接着嘴一撇,竟放声大哭起来。她大骂自己没本事,要是有本事生个儿子出来,也不会担心养老这些事。

春巧本想逗逗娘玩的,想不到娘竟当成真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还就不能看别人流泪,否则,自己的泪水也会像连锁反应一样,跟随而出。她取出手帕,——这洁白的手帕上绣有一对鸳鸯,那是天生在供销社里买来送她的。她替母亲揩了揩眼泪,说:“娘,我逗你玩的,看你——”

“不管你是逗我也罢,不是逗我也罢,反正你不能跟他,要是我闺女,你就得听我的;不是我闺女,你就跟那小子去!咿,咿咿——”春巧娘仍然在哭,哭得悲悲切切。

“娘,瞧你,我哪天没听你的?”

“嗯,能听我的就好。”春巧娘终于堵住了破堤的黄河花园口。她用袖头揩了一下脸说:“乖乖,娘非要给你找个像样的不行,我看他天生能绕什么猴!”

“娘,你真不喜欢天生?”

“不喜欢,一辈子也不喜欢!”

“他,要是听你话,愿意来俺家呢?”

“他,能愿意?”

“能。”

“哼,我才不信呢!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他愿意?哼!他觉得他了不起,怕来俺家辱了他的人格。呸!什么人格,臭老九!哼,干部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别看他今天是座上客,说不定明天就是阶下囚。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我看得多了,哼,代课先生又不是国家主席,有什么值得洋的?我眼角都不夹他一下!”

春巧娘越说越来气,恨不能一口吞掉天生。

“娘,瞧你,人家跟你说正经的!”春巧不高兴地嘟着嘴说,“天生真的愿意到俺家。”

“真的?”

“谁骗你啦?他刚刚跟我说的,叫我一定跟你说。”

“你个死丫头,又来逗娘了。”春巧娘看女儿认真的样子,还有点半信半疑。

“真的,不逗你,他说等淮海市武斗结束了,就把户口迁来安俺家。”

“这,他家里能同意吗?”

“他说问题不大,他的事他自己能做主。”

“嗯,这孩子脾气我知道,他只要能说这话,他肯定能办到。再说,俺家条件也不错,我跟他娘处得也好,他娘会同意的。就是他那个爹,好讲蛮理,难缠。不过,只要她母子同意,他爹不愿意也没办法。”

“这下,你不讨厌天生了?”

“讨厌!”

“真的吗?”

“一点也不假,谁叫他现在不来俺家,你看,俺闺女头发都等白了,咯咯咯咯——”春巧娘刚才还大哭一通,现在又开心地大笑起来。她就是这样的人,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娘。”春巧看母亲开心,娇嗔地把头靠在母亲怀里,爱的甜蜜染红了他那又白又嫩的双颊。

夜里,春巧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家里的两间草房,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变成了两间,不,是三间高大敞亮的大瓦房。透明的玻璃窗,贴着斗大的大红喜字。房间里粉刷一新,桌子、椅子、箱子、床,都是红色的。这些新添的家具,都长着鼻子、眼睛和嘴巴,它们一齐张着笑脸跟春巧讨喜糖吃,向母亲要喜酒喝。真怪,这些家具怎么又变成了麻庆明、刘大翠、歪虎、玉录——不,它们又好像是洪雪梅、白玉莲、白玉娥——不过,这些姑娘的笑脸好像不太自然。怎么?他们怎么走了?哦,原来迎新郎去了。他来了,真的来了,穿了一身崭新军装的心上人,笑眯眯地来了。院中的葡萄架上,一串串碧绿的葡萄,竟变成了一串串爆竹,噼噼啪啪地响了个震天,响了个不停。闹喜的孩子们,不时地伸手去捡地下未响的鞭炮,他们把这些鞭炮竟含在嘴里吃着、嚼着,有的说酸,有的说甜。

母亲把闹房的孩子都挡住了,哄走了,看着女儿女婿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她高兴极了,嘴咧得像个瓢,眼眯得像条线,大喊:“俺招闺女婿了!俺招闺女婿了!”

春巧望着身边的天生,羞答答地问:“你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天生笑眯眯地吻了一下春巧。

“不走了?”

“不走了。”

“永远?”

“永远。”

“我们变成小鸟吧。”春巧深情地说。

“好。”

一对小鸟自由自在地在碧蓝碧蓝的蓝天上飞翔,飞翔——

“我们好像是一对蝴蝶。”天生说。

“什么好像,本来就是。”春巧说。

一双粉蝶翩翩起舞在翠绿的葡萄架中。

“你,真好。特别是那双深情的眼睛。”天生说。

“你,可爱。特别是有颗忠贞的良心。”春巧说。

天生兴奋地抱着春巧,春巧热情地贴着天生。他们渐渐合拢了,合拢了,合成了一个人。

“喂!你个死丫头,想把我搂死啊!”春巧娘掰开女儿的纤纤玉手,笑着说。

春巧看搂的不是天生,而是年迈的母亲,脸上顿时飞上红云,多亏夜幕掩盖了这处女的心中奥妙。

“又在做梦了吧?你呀,单相思,不害臊!”母亲用手指羞了羞春巧。

春巧嫣然一笑。

“刚才我琢磨一下,”春巧娘躺在床上,望着女儿,“到秋半天,堂屋请人再来修修,锅屋再接一间。我搬到锅屋去,你爹病好了来家也好住。这两间屋就腾给你两个人。俺家那头黑猪,再喂个把月,我估量也能卖百十块钱,留给天生扯几身衣服。赶明有钱再给他买块手表,当老师没手表怎么行?这样吧,叫你二姐支持一下,给他买块上海牌手表。你爹那儿还喂三只绵羊,今年剪下来的羊毛就不卖了,留给你们俩人一人再织一件羊毛衫。存折上还有九十多块钱,也够你们喜事用的了。喜事咱们也办得热热闹闹的,不能给人笑话。只要你们能高高兴兴的,我跟你爹也就满意了。等俺老公俩不能动的时候,你们能尽一份孝心,给俺端茶煎药,送汤送水,这也不枉俺养你一趟。我看天生这孩子还不错,不是那种无理欺性之人,我向他不会怠慢俺老公俩。当然了,这全看你了。当闺女的要是没味,女婿还能有什么疼热?”

“娘,你还不相信自己的闺女吗?”

春巧娘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女儿也知道她。

人世间,母女是心心相印的。


第二节


绯红绯红的太阳,慢慢地落到了绿色的地平线下,蔚蓝蔚蓝的天空,好像披上了仙女的轻纱,透明而又橘红。马陵山淡蓝如烟,落马湖归帆点点,相思河畔,几头水牛悠闲地摇着尾巴,咀嚼岸边青草。两个放牛娃,不顾河水的清冽,卷起裤脚,赤脚走在浅浅的河水里,弯腰摸鱼。他们每个人的嘴上,都叼着一串用柳条串的三两条小鱼。收工的社员们,正追逐嬉闹着进入绿树掩映的陵河镇。村里的鸡鸣、犬吠、大人呼喊孩子的叫声,不是冲破那缥缈而又浅淡的炊烟,向野外、碧空散去。

天生斜躺在相思河畔,尽情欣赏这如诗入画的家乡景色。

“喂,看你那个脸,演戏不要化妆了,快下来洗洗。”正在河边洗脸的春巧对天生说。

天生乖乖地来到河边。河水清澈的可以看到水底一切。他掬起河水,嗬,好凉。他只得像猫洗脸一样,抄洗几下。

“累坏了吧?”春巧把手帕递给天生揩脸,并关切地问。今天是星期天,一大早,春巧就把天生喊到田里,帮她一起种地。

“不累。”

“一个星期干一次活,说不累才骗人呢。”

“你没听人说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何况是跟你在一起,累也感觉不出来。”

“鬼东西!”春巧脸一红。

两人洗好脸,走上岸坡,天生说歇一会再走,春巧只得随从。坐在草地上,天生躺在那儿看天。

“生活真美。”天生望着天空掠过的燕子,感叹地说。

“乡村生活本来就是美嘛。”春巧摘了一叶小草,放在鼻子上闻。

“真的吗?”

“当然啦。”

“家里要是不同意我俩的亲事,我看你保证不会说生活美。”

“那也不一定,死了胡屠户,还能连毛吃猪。”春巧故意说,“没你郝天生,我生活照样美,美死了!”

“好,我现在就走,看会不会美死你。”天生也故意逗巧妹。他坐起来假装要走,却突然笑着对春巧的脖颈、胳肢窝胳肢起来。两人笑闹成一团。天生看四处无人,深深地吻了一下春巧,然后坐起来说:“春巧,我无意中得罪了一个人。”

“谁?”

“雪梅。”

“梅姐可是个好人,你怎么得罪她的?”

“那天,我跟你约会,谁知舅爹到雪梅家给我提亲,说是我托他的。”

“她同意了吗?”春巧有点不悦。

“不知道。”天生懊丧地说,“不过,看得出她现在对我不太高兴。她如果真地认为我这边跟你好,那边找她提亲,一脚踏两只船,那可就冤枉我了。春巧,你能不能替我去解释一下?”

“解铃还须系铃人嘛。”春巧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好了,快回家吧,今天,俺娘说包饺子犒劳你呢。”

事情合该凑巧。正当天生和春巧谈雪梅事时,恰巧雪梅路过。雪梅因帮别人干活走得晚了一点,想在河边洗个脸回家,一看天生和春巧在河边说话,本想回避,偶尔听到自己名字,就忍不住偷听了几句。听过天生话后,知道错怪了天生,想去解释,又觉得不妥,只得悄悄闪到一边,绕道而回。

回到春巧家,天刚擦黑,春巧娘正在和面。天生想帮助做点事情,娘儿俩偏不让,只叫他坐在一旁看。春巧接过母亲手中的面团,没有卷袖子,只是将紫花紧身小夹袄的袖口朝上翻了翻,然后用那双洁白、粉嫩、富有弹性的手揉了起来。揉好面后,将大面团切成四瓣,然后一瓣一瓣揉成四个小面团,放在面盆里。她拿起一个小面团,用手在中间插个洞,再捏成圆圈,圆圈粗细如牛眼酒盅,用刀切开,使手一个一个揪,排排地放在桌上,即均匀,又整齐。接着抓把干面粉撒在上面,再用双手一个一个捏成小圆饼。母亲包,春巧用擀面轴擀饺皮。春巧看饺皮擀多了,就腾出手来包。娘儿俩有说有笑,配合得非常默契、和谐。

闲着无事,再加上一天的劳动,天生显得很疲倦。娘儿俩非要天生上床休息一会儿,天生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去了。说实在的,她们的床,天生也不知道躺过多少次了。自从两家答应结亲后,每天下午放学后,天生都来到春巧家。院门虽关,但没上锁。房门有锁,却锁不住天生。因为天生知道钥匙放在什么地方,——不是在磨石底下,就是在门上方的墙缝里。打开房门,天生便坐在床边看书,写日记,改本子,等春巧劳动回来。春巧娘在队里种棉花,属于专业。每天活不重,但收工很晚。即便早些回来,她总是在院门外先吆喝鸡一声。这种吆喝,当然是给春巧和天生听的。她生怕两个年轻人在屋里搞名堂被她撞见。

春巧娘怕也是可以理解的。年轻人容易感情冲动,春巧和天生是两家公认的婚姻,只是没办结婚手续罢了。她不信这些孩子们能那样老实。再加上天生每天来,总是学习之后躺在床上睡觉,春巧娘一来就看到,怎能不怀疑呢?

天生并不是瞌睡多,有时是想讨点爱的乐趣。比如,他觉得春巧快收工的时候,便赶紧躺到床上,假装睡觉。听到春巧进屋的脚步声,他就打起呼噜。这时,春巧便会轻手轻脚地放下工具,悄悄地来到床前,用一根头发插进他的耳朵里或鼻孔里搅。如果真睡,这样肯定会醒的。可是,天生是假睡,她当然搞不醒了。于是,她便俯下身来,刮天生的鼻子,揪天生的耳朵。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伴随她那少女的青春气息,一齐向天生袭来。此刻的天生,会感到非常舒服、开心。不过,这一切都是春巧娘所看不到的。如今当着春巧娘的面,躺在床上,天生的确不好意思。但他毕竟还是钻进了被窝。那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对天生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实际上,那床有什么好,既不是钢丝弹簧床,又不是法式棕绷床,只不过是个地铺。两边靠墙,两边用秫秸捆遮拦。中间铺的是厚厚的麦秸或稻草,上面放一张蒲垫子。——蒲垫子并非蒲所编,而是用干高粱叶编织而成的。这种垫子,陵河镇几乎家家都有,再穷的人家买不起芦席子,但这种东西是不会缺的。因为高粱叶子地里多的是,可以打到,高粱叶子晒大半干后,就可以编了,再笨的人家也会编这种蒲垫子。这种垫子结实、暖和,经济实惠。哪一个蒲垫子都能用个三五年,谁家不搞一个呢?春巧家当然也不例外。

春巧娘儿俩的床上还铺了一张芦席,——这在陵河还是比较少的。席上有一床粗布里的棉被,又大又厚。暖和是暖和,但不美观。同那些绸、缎面子被相比,同那些鸭绒、羊毛被相比,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陵河镇人的床上大多不用垫被或垫单,用不起,仅是光席一条,夏天如此,冬天也如此。春巧家虽然富些,也是这样。

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天生此刻真的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天生似乎觉得有人拿他手。睁眼一看,屋里小油灯也灭了,黑漆漆的。春巧娘在锅屋里烧水下水饺子,春巧正坐在他身旁。没有人说话,屋里静悄悄的。春巧把天生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拿了起来,掀开自己的小夹袄,放在肚子上。她是用身体的温暖来焐天生冻凉的手。

天生心里热乎乎的,放在柔软细嫩肚皮上的手,似乎射出一种充满青春活力的激情。他控制不住这种激情,像破坏那纯洁的、圣母般的举动。他将手顺着春巧的肚皮一点一点向上移动,像登山运动员那样,去攀登那高高的神女峰。初时,春巧企图阻止,不准上移。可是,拗不住天生那种执著穷追的决心。当天生的手触到她的乳峰,捏搓她的乳头时,浑身顿时瘫软,神酥,一股强烈的幸福之火在燎烤着她的心房,她像干燥的柴火,浇到了春油,烧得她口干、舌焦、浑身起火。她春心烦乱,甚至想让天生马上扑到她的怀里,去刺破那神圣的一点,驶入幸福的港湾,开垦心中那片春草地。

但是,他们都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巧,饺子好了,叫天生起来趁热吃。”

春巧娘在锅屋里小声地喊。

门外,月色正浓。


第三节


春巧娘天天起得很早。

起来后,她粪箕一背,村里湖里转一遭,拾满了一粪箕粪天才放亮。回家后,打开鸡笼,放出鸡,抓一把玉米,喂一会儿,再把猪从圈里牵出,送到菜园西头的沟边拴着,薅一堆青草喂好猪,这才回来准备早饭。

春巧正在浇院中的月季花,昨天晚上,才鼓出花蕾,一夜过来,竟满枝生辉。这簇月季花是天生从他舅舅家要来的,——当然是为她要的。去年,他们到山庄演戏,春巧看天生舅舅家有一大簇月季花,就叫天生要一棵。天生本想叫舅舅压一枝,等来年再移,谁知舅舅立即拣一棵好的挖给他。当舅舅的,听说外甥的女友要的,别说是花,就是命也给呀。花移来后,栽上就活了。天生对春巧说,这合该如此,花与葡萄正好相配,花是留看的,葡萄是留吃的,春巧当然知道天生说话的含意。

此刻,她嗅着那喷鼻的花香,有说不出的愉快。去年,她与天生的爱情,还像这花一样,刚栽进地下,今年春天,这爱情之花竟在家里开了。而且开得那样旺盛。她怎能不高兴呢!花瓶里有一枝花,满屋都会生辉;院里有一簇花,整个家庭都会香味四溢。想着想着,竟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荷花出水一呀点红,

不下雨来,不刮风,

打鱼的哥哥你不要碰我,

让我开花结莲蓬,

打鱼的哥哥也,你不要碰我,

让我开花结莲蓬——

春巧娘看女儿那种高兴的样子,心里也非常适宜。母女连心嘛,要是退回三十年,她也准会唱起来。想想自己年轻时,也像春巧一样喜欢跳呀,蹦呀,唱呀。逢集时,扬琴场上总是少不了她。每年玩乡会,她都参加。不是扮青衣,就是演花旦,有时还反串小生,像红娘啦,秦香莲啦,杨宗保啦,她都演过。周围十里八里的,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唉,现如今老了。人老了,也就不中用了,只能看着年轻人疯啦。

“娘,你闻这花多香。”

“嗯,是香,怎么,你今天还浇水呀?”

“不天天浇水行吗?”

“死丫头,浇水也得看看天,天热,干,就多浇几遍;不热,就少浇或不浇,浇多了会烂根的。今天,眼看就要下雨了,你还浇它干啥?”

春巧抬头看看天,可不是嘛,大块大块的乌云,已经遮了太阳。

“天生也不知有没有伞。”她惦记着天生,“娘,多会给他买把伞吧。”

“好好,闺女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春巧娘笑呵呵地说,“今早你不叫天生来吃饭?家里还剩点面条,吃完算了,省得在那儿招虫。”

“我哪天也没叫他,他不照样来。”春巧笑着对娘说,“他是个馋猫呢。”

“这几天他情绪不太好,你也该多照顾照顾他。”春巧娘叹了一口气说,“唉,他家怎么想起来写小字报的呢?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他们这样一来,不是自找麻烦吗?李三谦来陵河又不是搞他们的,说话听音,锣鼓听声。那天李三谦不是在会上讲得很清楚吗?要整走资派,要挖阶级敌人,要清理蜕化变质分子,他们什么也不是,写什么小字报呢?天生也是识文解字的,怎么不前思后虑呢?你能抗过县宣队吗?”

“写小字报有什么大不了的?县宣队有不对的地方,老百姓就不能说了?”

“唉,实际上也没什么,可是,你看上天李三谦那架势,像是要把他们吃了似的。这年头还是安分守己不出头好。”

母女俩正在谈心,天生闷头不乐地走了进来。

“怎么啦?”春巧感到不妙,问天生。

“李三谦一早就派人通知我,叫我不要去学校了。”

“是不是不让你教书了?”春巧娘瞪大了眼睛惊异地问。

“还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留你?”春巧不解。

“他们说小字报是严书记和我幕后操纵的,是想转移斗争大方向。叫我今天留在家里写检查。还说什么,如不老实交待,后果自负。哼,我真感到好笑,好像我是一个小孩子,经他们一吓唬,就把我唬倒似的。”天生冷笑笑说。

“就叫你谈小字报的事?别的没说?有没有提刘保东的事?”春巧知道天生是刘保东专案组的主要骨干。刘保东是春巧叔伯哥哥,一个老爹奶。严书记说他是现行反革命。

“提了。李三谦说,是我和严书记合起伙来打击报复一个回乡知识青年。我问他有什么根据,他叫我自己考虑,还劝我反戈一击,检举揭发严书记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

“不理他,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

春巧娘听说县宣队叫天生检查,心里慌得不得了,他怕天生出事,到底还是出了:“乖乖,你千万别跟他们硬。鸡蛋碰不过石头。他有权,你无权。无权人不能跟有权人对着搞。你装孬一点,人家不会说你孬,依我看呀,他们叫你检查,你就检查。不过,千万别说真话。说真话你也倒霉。他们那些人都是属秦桧的,嘴里一套,心里又一套。你不说实话,他们想点子搞你;你要说了实话,他们就有了把柄搞你。特别是你这些识文解字的,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千万马虎不得。不是我说的,你那个爹,那个娘,做事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你们都是当干部的,怎还不知道运动的厉害呢?哪次运动来了,干部不倒霉?共产党不怕你硬。要想当稳干部,上,你不能抗;下,你不能压。你光照顾下面,上边对你没好印象,你就当不成官;你光考虑上面,下边对你有意见,你也干不好工作,上头给你的任务你完不成,你也倒霉。所以,上上下下都要摆得平。像你爹你娘那样怎么行?这次,他们能听李三谦的话,官还能当下去。要不然,非吃亏不行。不信走着瞧!乖乖,你是初生的牛犊,不知辣害。一步错了,收回还不吃。不能再错第二步,不然,你非跌大跟头不可!”

“我不怕他们,只要照党的政策,照毛主席的话去做,看他们能把我怎样?”天生不服气。

“这还不怕你能,你说你是照毛主席话去做的,他们也说是照毛主席话去做的。你是小百姓,人家是当官的。何况,人家又是上头派来的,上头能不听他们的?”春巧娘看天生一副书呆子相,很不放心,觉得很有必要数劝数劝。不然的话,出了纰漏,春巧不光彩,她老脸也无光。一名出语,天生是未过门的女婿,家里将来还靠他这根大梁撑着呢!若倒了怎么行呢?

“娘,瞧你,罗索起来就每个完。”春巧看母亲没完没了地数劝天生,很不自在,“他还没吃早饭呢!”

“你懂什么!”春巧娘白了女儿一眼,又对天生说,“乖乖,你是聪明人,属窗户纸的,一点就破,千万要注意。县宣队叫你检查,你就检查。叫你揭发,你就揭发。反正叫你干啥你干啥就不会有错。当然了,也不能黑了良心害人。懂吗?”

天生不想和未来丈母娘闹不愉快,只能装作理解的样子,点点头。春巧娘看天生能听自己的,便放心地下面条去了。

春巧看母亲进了锅屋,小声对天生说:“别听俺娘那一套。不过,你还是要小心点。”

天生耸耸肩,苦笑笑,没说话。

乌云越来越多,越堆越厚,黑压压的,把天都压低了,太阳早被黑云裹得不知哪儿去了。起风了,一阵紧一阵,一阵猛一阵,像要把树撕烂,把屋吹跑。鸡仓惶地躲进了鸡窝,麻雀惊叫着藏到了屋檐下,燕子胆还不小,为了孵育雏燕,斜着尾巴在低空中飞来飞去,捕捉小虫。最勇敢的要算百灵鸟,高高地飞在空中,迎着风儿叫得正欢。

远处,沉雷滚滚,像巨大的车轮在铁板上滚动。

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四节


春巧娘有好几天没叫天生来家吃饭了,也没叫春巧做点好吃的送去,春巧有点不高兴。

自从两家婚事谈妥以后,春巧娘不是叫春巧把天生接来家吃饭,就是把娘儿俩省下的鸡蛋、小麦煎饼、玉米馒头亲自送去。她一再叮嘱天生母亲要照顾好天生。她说天生是动脑子人,没好东西将养不行。“我送点东西不上眼,但总比没有强。你一定叫天生吃,只要他身体好,俺娘俩也就放心啦。”她这是怕送去的东西天生吃不到。她常常问天生前几天送某样东西吃到没有,这几天送去的小麦煎饼又吃到没有。她甚至还会突然闯到天生家试探实情。俗话说,丈母娘疼女婿,越疼越不够。看春巧娘那种言语,举动,心情,一点也不错。

这阵子怎么啦?春巧娘清楚,春巧当然不知道。不几天前,也就是天生军大衣被县宣队收缴后,春巧娘碰到刘保东,尽管她讨厌这个侄子,还是跟他说了话。

刘保东也不喜欢他这个婶娘,但是,为了报复严武和郝天生,他得装作亲热的样子:“俺大娘,亲一点是一点,胳臂肘不能往外拐。我有话不能不对你说,天生不会有前途的。李三谦来陵河就是要打倒严郝两家, 而不是整我。你看他们来后问过我的案子吗?相反呢?今天停严武的职,明天又批郝仁贵。天生,还让他教书吗?门眼也没有。这不,又抄了他的军大衣,以后还多着呢。你再让春巧跟天生来往,不仅坑了春巧,说不定还会牵扯到你们。”

保东的话,她不能不听。当然,听归听,做归做。春巧娘终究是春巧娘,她要等着瞧,因为女儿的婚姻大事的确不是儿戏,天生倒了就断,那叫划清界线;天生不倒,就办,那叫患难夫妻。如今世道猜不透,昨天还是被打倒的,说不定今天就在台上。刚才还在夸你,转眼就会送你到牢房。眼皮子不能浅,倘若眼皮子浅,非吃亏不行。

现在,她决定对郝家外冷内热。在大伙面前,尽量不和郝家见面;偶尔见面,若左右无人,她的热火劲准会让郝家感动得五体投地。

自从天生被停教后,春巧娘就在实施这个“冷热”政策,没有像以前那样,天天叫春巧邀天生来家吃饭。近来天生也不知忙什么,自己也不来,春巧总有点不放心。她跟她娘不一样,对天生没有任何二心。

这天收工时,刘大翠对春巧说,晚上老演员在她家聚会,如果春巧有空,不怕李三谦怀疑就来。同时,她还叫春巧通知天生和天鸿都去。她才不管李三谦怎么看呢!

春巧吃过晚饭,饭碗一推,就来到小菜园里,干什么?摘点蔬菜送给天生吃,顺便让天生陪她上大翠家。她也不怕县宣队有什么看法,她是天生的女友,不,爱人,在这个时候,更需要给天生送去温暖。她摘了辣椒,那是天生最喜欢吃的,天生吃半张煎饼,能包半斤辣椒。她又摘了些鲜嫩的茄子,拔了些清脆的芹菜,拾拾收收一大篮子,春巧娘想阻止,没敢说,因为她疼爱孩子,一切由她去,也只能让她去。孩子正热的时候,你突然泼冷水,只会适得其反。

天鸿上学去了,天生父母也不在家,大概又给叫到哪儿陪斗去了。县宣队有个习惯,批严武,就叫郝仁贵去陪;批郝仁贵,就叫严武陪。开始,他们还有点害羞,怕丑,喊冤枉,和县宣队怄气,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批斗场上下来,回到家里照样喝酒,照样唱戏,照样说笑。倘若见到李三谦,那就是讲理喊冤。说过的理,讲过一遍再讲一遍,你不听,我照样讲,你烦我不烦。

天生本不想去,怕给别人带来牵连,但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大翠已经多次邀他,若不去怕冷了大家的心。何况这次是春巧来邀的。

刘大翠家在刘家湾村的西南拐。三间堂屋,三间个屋,两间西屋。三间个屋是过道和锅屋,三间堂屋两暗一明,上首住大翠父母,下首是大翠闺房。两间西屋是大翠的哥哥嫂子住的。近来,刘尚武嫌儿子没脖骨,跟宣传队走来转去,让人背后指脊梁骨,所以,把他们赶出了家门。几年以后,刘尚武退休时,也没让儿子顶职,位子留给了大翠。

哥哥嫂子走后,大翠就住进了西屋,哥嫂被赶,大翠认为活该,凡是不孝顺父母,拍马溜须的人,都该受惩。

尚武每晚都喜欢串门,他是个屠夫,直肠子,看不惯就说。他每晚都打牌,不打牌干什么?他才不愿参加什么整人的会呢!他不是社员,李三谦当然也无权叫他参加。

大翠娘天一黑就坐在屋里干针线活,这是北方妇女的习惯。不认字,不好打牌,没热闹地方去,不做针线又能干什么?

大翠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县宣队进驻陵河后,大队俱乐部被解散了,她好像丢了魂似的,听到人家琴响,嗓子就发痒。早就想约几个人来家玩玩,今天总算如了心愿。

西屋里笑语喧喧。

大翠推开个屋虚掩的门,天生和春巧尾随后面,到了西屋门口,大翠故意咳嗽一声,对屋里的人喊道:“郝司令到——”

屋里的青年们一起转过脸来。

“大翠姐,你说错了。”玉琴是玉禄的弟弟,和他哥哥正相反,长得像个女孩。白白的皮肤,俊秀的脸,他调皮地说,“不是郝司令,是新郎新娘驾到。大家欢迎!”

屋里一场哄笑。

“你个倒头的,烂舌头,生瘟鬼!”春巧圆圆的脸上顿飞红云,两只纤秀的手直捶玉琴的肩膀,“叫你嚼舌!叫你嚼舌!”

“好,再打重一点,我这儿正痒痒呢。”玉琴嬉皮笑脸地说着,又用眼一扫天生,“天生哥,新嫂子给我挠痒痒你可别见外呀!嘻嘻嘻嘻,哎哟,哎哟——”

春巧用手拧玉琴的耳朵,玉琴两手赶紧护着,连连讨饶。

“我给你挠痒痒,你叫什么?是不是轻了?我再加把劲!”春巧笑着说。

“好姐姐快松手,下次绝不敢冒犯你了!”

众人又趁势戏耍了一番,方才止息。

玉禄大概酒喝得高了些,说话有点咬舌头:“大翠姐,我嗓子快冒烟了,你也搞点茶来喝喝。”

“谁叫你喝那么多猫尿了?渴死你才好!”大翠笑着用手敲了敲玉禄,“死一边坐等着,我给你烧!”

大翠身一扭,迈着大步到个屋烧水。天生用眼点了点人数:玉琴、玉禄、雪梅,好跟大队乡会跑的“编外演员”瞎根柱也来了。瞎根柱是麻庆明堂兄,根柱是乳名。瞎根柱并不瞎,眼小,看人看物总是眯眯眼,那眼原本不大,两眼一眯,就像是用保险刀片在他那胖嘟嘟的倒萝卜脸上划了两道小口子。故演员们给他起个绰号:瞎根柱。瞎根柱眼不瞎,头倒是秃的,是个稀毛秃。瞎根柱不是演员,却到处跟大队乡会跑。而且从不闲着。不是帮助提锣背鼓,就是帮演员看衣服,或收拾道具。大家非常信任他,因为他从来不偷人家东西。待人处事实心眼。咦,庆明怎没来?他不来,晚会可就不热闹了。再说,到这儿来,而且是现在,不是一伙人是不会到的。玉娥和歪虎说有事,没捞到来,玉莲上晚自习了。

自然,又是要扯到县宣队上。

“那天,李三谦到俺对搞批斗会,斗严书记和郝主席,叫人喊口号,没人睬。”瞎根柱说,“他叫俺喊打倒,俺不喊你能怎么着?李三谦气得要命,说谁不喊谁就是对抗运动,对抗运动就是反革命!结果,还是没人喊。你能把大家都打成反革命?”

“麻子更管更来劲。”玉琴说,“听人说,他因为一句话,丢了政治队长的官,还挨斗了一场。”

“怎么回事?”天生问。

“县宣队叫他那个队揭发陵南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打倒严武和郝仁贵表叔。他公开反对当然不敢,就把《毛主席语录》或两报一刊社论上有关干部问题的内容,摘抄在黑板上,叫县宣队哭笑不得。你说要打倒,他说绝大多数干部是好的。那是毛主席的话,你敢反驳吗?上天,县宣队又到他那个队发动群众,开会时背毛主席语录:‘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他看去的宣传队都是男的,故意背成‘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男的一辈子做坏事,女的一辈子做好事。’篡改毛主席语录,那还得了,马上动员会改成批斗会,人给斗个七死八活,官也给撤了。”

“别谈那些混帐事了!”玉禄对雪梅说,“梅姐,来,把琴弹起来,俺一人唱一段《杜鹃山》。”

雪梅始终默默无言。遇到别人捧腹大笑时,她也不过是让笑丝在脸上一闪。她清楚,每到运动的时候,她都是外围,不能作为依靠对象。她永远都是受人冷落的灰姑娘。可是,她对生活并不失去信心。她调好琴,问:“弹哪一段?”

“当然是雷刚的《大火熊熊》啦。”

悲愤、激昂的琴声,从雪梅的纤纤玉手中倾斜了出来。

“大火熊熊从天降——”

玉禄是唱花脸的,嗓音虽不能和裘盛戎、袁世海比,却也是陵河镇上花脸的头块牌子。他的唱功音若洪钟,声震屋瓦。龙虎十字音,阴阳四声字,出诸其口,回异凡响。金少山当年能唱得华乐剧院嗡嗡作响,柏玉禄也能唱的百步开外的水缸里隆隆有声。

玉禄正唱得起劲时,只见大翠眼泪涟涟,频频咳嗽,来到西屋:“出了鬼了!”

满屋人一惊。

“怎么回事?”天生急忙问。

“我正在烧水,忽然灶里烟直往屋里钻。”大翠抹了把眼泪,弄得一脸锅灰,真的成了彩旦,“我出去一看,他妈个巴子(大翠有意学一句南人骂人的口语),不知谁用砖头把烟囱口给堵上了,四下又没人,你们说不是出了鬼了吗?”

“嘻嘻嘻嘻——”

大翠正说着,忽然听到背后一阵笑声。麻庆明笑嘻嘻地冒了进来。众人不用猜,就只是他干的事。

“促寿鬼,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找你‘老汉爷’麻烦!”大翠责怪地骂了一句。

“表姨,你问我从哪里来?”庆明头随着说话一伸一晃地,像个正在封茧的春蚕。他捏着嗓门,细声细气地说:“我从云水而来。”

“何谓云水?”玉琴也俏皮地插了一句。

“心似白云终常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云散水枯。”

“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高,实在是高。”玉禄一拍大腿,跷起大拇指,“想不到麻哥还有这一手。”

“那当然啦,”庆明洋洋自得,拍拍玉禄的头说,“老弟,不是往你嘴里吹牛皮,不是在你头上拉大蛋,在这方面,你可比我差十万八千里呢!”

“俺要能跟你比,李三谦见俺也怕来。”玉禄憨厚地说。

“庆明弟,跟李三谦讲理不要紧,”瞎根柱故意亮庆明的老底说,“可不能再去钻他的尿罐。”

“谁钻了?”庆明狡辩说。

“我看你钻的。”瞎根柱说。

“怪不得李三谦那天晒被子呢。”玉琴说,“下次我也用钻子钻试试。”

“有理讲理,这可不能开玩笑。”天生劝说,“他们说给你上纲上线,就能给你上纲上线。”

“怕他个蛋球!上纲上线能怎么?砍头不过碗大疤,他们撤了我这个政治队长的职,我这不是活得很自在吗?”庆明愤愤地说,“今天,我们在这聚会,他们要是知道了,就不会上纲上线了?俺不怕,让他们上吧!”

“对,还能把俺这些三等三的老社员开除了?俺们唱!唱响些,让那些狗日的算计吧!”大翠说。

雪梅的琴又响了起来。

郝天生到大翠家聚会的事,当晚就传到李三谦的耳朵里,不用猜,传话人也会添枝加叶说这次聚会的坏话。

李三谦认为,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聚会,其根子在严武那里。郝天生既会是严武幕后的参与策划者,也可能是严武阴谋的实施者。严武现在是装死,上阵的只有郝天生。县宣队要想揭开陵南阶级斗争的盖子,必须要快速搬掉这块绊脚石。必须从各方面,利用各种关系、各种办法,赶走郝天生。逼、哄、吓都行,反正不能让郝天生留在陵南大队。天生只要一走,严武就会失去膀臂,就会孤立。

必须逼走郝天生,哪怕是抓!


第五节


下午,不知是哪个家伙在搞恶作剧,竟捉弄起太阳来。它把太阳一点一点往嘴里吞,直到太阳变成了发光的圆环,才慢慢吐出来。

从吞到吐,竟长达一顿饭功夫。

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陵河镇的鸡乱飞,狗乱跑,人也显得惊慌。管大队俱乐部道具的牛鼻子,竟嘡嘡嘡地敲起了锣。他说是天狗在吃太阳,敲锣是想吓跑天狗。麻庆明买了一挂鞭,拴到狗尾巴上,点燃鞭炮后,让狗惊慌地在大队部门口跑,李三谦看了很不高兴。他知道麻庆明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没法批。因为麻庆明这样做,没违法,也不能说是犯错误。日全食过后,县宣队照例,又是组织全大队社员到大队部学习两报一刊的社论,学习中央有关文件,揭陵南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

父母亲都去开会去了,天生便来到春巧家。

好几天没来了,一切仍是原样。院中心的一盘大石磨,占去院子的四分之一,猪圈和鸡圈各占四分之一,京玉葡萄藤几乎遮住了大半个院顶,一串串绿葡萄,又大又圆挂在葡萄架上。院内农具有点凌乱。春巧娘几天没见, 似乎苍老了不少。她刚喂好猪,关上猪圈门,见天生来了,亲切地招呼着,并对在屋里做针线活的春巧说:“巧,天生来了,我到大队开会去,你们把院门关好,奶奶的,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地会,天天开不完。”

“怎么还想到俺家来的?”春巧剜了天生一眼,那是含有责怪和深情的一“剜”。她关好院门,回到屋里,从桌上拿起一块糖,剥好塞到天生嘴里,自己也含了一块。从春巧手里塞来的糖,天生感到特甜。

“这些时候给搅得心神不定,没精神来,也怕给你们惹麻烦。”

“有什么麻烦?我才不在乎呢!他们不是批判俺爹了吗?让他们批是了!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春巧做在灯下正在缝裤头。那裤头是粉底、紫花,春巧就喜欢紫色。裤头是新裁的,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裤头,前几天身上突然来了朋友,她不得不做件裤头穿在里面。煤油灯光红扑扑的,把春巧的脸照得愈加美丽动人。

天生发现后山墙上多了一个相片框,相片框里有二十多张照片,有的是春巧单人照,有的是春巧和姐姐的合影,和女同学的合影,和母亲的合影,这些照片包围着一张照片,那就是他天生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在淮海市的云龙山上照的,照片上的天生戴着领章帽徽,披着军大衣,抱着五六式全自动冲锋枪,坐在石头上,眼睛望着远方,人显得很帅气。

“春巧,这张照片不如拿下来吧。”

“为什么要拿?要拿你拿!”

“挂在上面会影响你们,再说,我就落着一张照片了。”

“那你拿下来就是了。”

天生真的要去拿相框。

“哎,别动!”春巧看天生真的要拿照片,急忙起来,拉住了天生的手。

“你不是叫——”天生缩回手,望着她那一双深沉的眼睛,觉得这里面有沸腾的热血,有激烈的青春之火,又缠缠绵绵的情意。这双迷人的眼睛,也不知给天生望过多少次,也不知给天生吻过多少次。反正,天生觉得春巧最想他的时候,总是留出这样的一种眼神,叫人看上去分外的陶醉,着迷。一种欲望被这种眼神勾起,他非常想把春巧立即揽在怀里亲个够。

“坐下!”春巧发现了他的这种冲动,她红着脸命令天生,“别想歪门邪道!”

天生只得坐下:“春巧,我准备走了。”

“上哪儿去?”

“鸠州。”

“你不说不去的吗?”

“你看我在这儿还能蹲下去吗?县宣队整天找我事,凡是跟我或我家不错的,不是被审查,就是被打击,家儒表叔和你爸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们有什么问题,还不是因为跟我们好吗?”

“鸠州能收你吗?”

“我原来就是从鸠州迁到淮海市的,大姐已经跟鸠州公安局联系好了,他们同意接受。“

“你打算多会走?”

“三两天内,现在主要是没钱作路费。”

“走也好。”春巧很矛盾,她既怕天生离开,又怕天生留在这儿受罪。

“我到那儿,若能找到工作,就来接你。”

“奶奶的,到那时你还不把俺给忘了!”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哼,城里姑娘多漂亮,又是烫发,又是红嘴头,多洋乎,倒是你还能看中俺这些乡下老土?”

“照你这样说,我到了城里就肯定当陈世美了?”

“你呀,还不够资格当陈世美呢!”春巧将缝好的裤头叠好,“陈世美有老婆孩子,你有什么?”

“我有你呀!”天生一把扯过春巧就要吻。

“去你的!”春巧羞红着脸,想挣脱天生的怀抱,“门没关,人会看到的。”

“看就让他们看是了,我们又不是藏着的掖着的,谁爱看谁看。”天生把春巧抱得更紧,春巧胸前的那对迷人的红眼白兔,逗得天生浑身上下痒丝丝的,他恨不能立刻把它们抓在手里。

“你们男的脸皮反正很厚。”春巧软绵绵地靠在天生怀里,任他拥抱,她感到,天生把她抱越紧,她越兴奋,越舒服。

天生深深地亲了一下春巧,说:“我真不想离开你,说实在的,我现在就想和你结婚。”

“现在怎么结?你户口又不在这儿,运动又那么紧。”春巧轻轻地吻了一下天生,“你说我不想咱们能早一点在一起吗?”

“我走后,你会想我吗?”

“不想!”春巧故意说。

“真的?”

“真的!”

“好,我叫你真的!”天生说着就要咯吱春巧,春巧最怕咯吱,连忙笑着讨饶说:“假的,假的!”

“你要承认是假的,就再来吻我一次。”

春巧只得吻,吻得特别有情,有意,有甜,有美。

天越来越黑,夜越来越静。一点小小的灯火,映着天生和春巧相拥一起的大大身影,那身影像诗,像画。

“春巧,我走后对你真放心不下。”天生望着春巧那充满柔情的眼睛说。

“怎么放心不下?你把俺看成什么人了!”春巧错解了天生,不高兴地说。

“瞧你想哪去了!”天生说,“我是怕你太累,太辛苦。表大娘越来越老,表大爷又受那么多委屈,这家中的担子,你能担起来吗?”

“俺就是这样的和尚,这样的命。摊到这样,怕也怕不了。”春巧有点酸楚,倘若天生不走,她也不会一个人担这副沉重的生活担子呀。

“以后有什么困难,多给我去信,我会尽力帮你的。”

“你能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了,说真的,俺倒是担心你呢!”春巧说,“在那儿是大爷家,不是自己家。样样有很多不方便的,如果有工作还好些,要是找不到工作,生活都是个事,大爷家人口那么多,他顾自家都顾不来,还能顾得上你吗?”

“我是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实在找不到工作,就下放。别人能上山下乡,我又有什么不能?到那儿下放,比在这儿强,起码不受李三谦气。”

“真要是那样,也只有如此。”

“我要下放了,你愿意到我那儿和我结婚吗?”

“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表大娘他们怎么办?”

“只要你不嫌恶,我带着一起走。”

“真的?”

“我骗过你吗?”

“春巧,你真好!”

天生痴痴地望着春巧,那眼神很撩人,撩得春巧心慌意乱。她慌忙地低下那羞红的脸,她不敢看天生那双深情迷人的眼。她知道那双眼想说什么,天生想干什么,她也想,却不能。也不敢。她还不想过早地让天生犁破她的少女之梦,她想把那纯洁的少女之梦,保留在洞房花烛夜再让天生破译。可是……

在春巧的一声惊叫和愉快的呻吟声中,天生送走了两个人的童贞。

那晚,天上的星贼亮,屋里的灯羞红。


第六节



说不想,是假话。

相爱的人一旦分离,那情思意缕怎能扯断?除非变心。天生和春巧相隔三月,春巧那颗思念天生的心,犹如指南的磁针,虽受震动,摇摆过几下,但仍指向天生。

这天傍晚,春巧收工回来,又忙着整理菜园。她拔掉枯萎的辣椒秧,茄子棵,然后从院里扛出两股铁锸挖地,再用钉耙敲碎土块,将菜地耧平整齐。如果问刘连庭夫妻俩传到春巧身上最好的是什么?除了漂亮的面孔外,那就是勤劳。小小的菜园在她的调理下,花样百出:春韭、夏芹、秋蒜、冬菜;挂在枝上的有茄子、辣椒、西红柿;躺在地上的是冬瓜、南瓜、嫩黄瓜;藏在土里的有萝卜、荸荠、马铃薯……逢年过节,来人来客,除非到食品站买刀肉,鸡蛋家里有,十盘八盘,到菜园里走一趟就配齐了。

两畦菜地很快就调理好了,春巧那张汗津津的圆脸,在夕阳余辉的涂抹下,更加红润、秀丽。她掏出彩帕,——那是天生送她的,——擦了擦额头和鼻尖上的香汗,又向西南眺望起来。因为鸠州在陵河的西南方向。天生在那个地方,她能不望吗?

天空真美,美得像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接近大地的是青莲色,茫茫的村庄全都融进了这青莲色中。往上是橘红、橘黄、淡黄色。那淡黄中透绿,淡绿中又显出浅蓝,但整个天空浑然成金黄色,一派灿烂辉煌。

菜园西边的柳树、白杨、楝树、泡桐等,纹丝不动,由于天空明亮的衬托,显得更加端庄、清晰。落叶后的粗枝细杈,有的轻佻,有的软弱,有的咄咄逼人,有的攀龙附凤,独泡桐显得峻拔,老槐显得持重,椿树干净利索,松柏仍郁郁葱葱。这一切的一切,又都像木刻、布贴画。近处的树干呈灰白色,稍远即黑,再远又呈灰白色。枝杈上偶尔残留的几片枯叶,就像宿鸟栖立枝头,大自然真美啊!

突然,一声雁鸣从天外传来。

春巧抬头一看,只见一行大雁向南飞去。先是一字排开,不一会又列成人字形。“一”、“人”南下,“一人南下”。大雁好像告诉春巧,你忘记了吗?天生正一人南下呢。是啊,春巧多想托大雁送信,叫它们转告天生,春巧很想念他。问问他近来身体怎样,生活好吗?工作找到了吗?为什么最近不来信?可是,大雁忙着自己的旅程,听不到春巧的心声,春巧真想自己有翅膀,那样,她就可以一下子飞到天生身边。真笑人,人怎能像大雁那样飞呢?春巧对自己这种不着边际的幻想感到好笑。她微微地摇了摇头,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大雁走了,大雁飞进了南天的尽头。“啊,它们离我而飞走了。”她自言自语,心中掠过一丝寒意。

“巧,地挖好了吗?”春巧娘走出院子,看春巧呆站在那儿,关切地说,“饭好了,快来吃吧。”

春巧没有吱声。她根本没听到母亲的话。

“巧——”春巧娘又喊了一声。

“哎。”春巧从思念中惊醒。

“快回来吃饭,傻站那儿干什么?”

“我?”春巧嘴一抿,稍停,然后头一扭,娇滴滴地一笑,“我在看风景。”

“傻丫头,乡里有什么风景好看!又不是南京,灯红酒绿,人来车往,你二姐那里才有好景看呢。这里有什么,大不了是青菜萝卜土疙瘩,天天看,天天吃,天天摸——”

“娘,瞧你。”春巧对母亲撒娇得一嘟嘴,弯弯的眉排成个一字,“扯哪去啦?”她又走到母亲身旁小声说:“我看南飞的大雁。”

“什么大雁?”春巧娘明白女儿的用意,故作不懂。

“天上飞的大雁呗。”

“我怎么没看到?”春巧娘抬起昏花的眼,对天空一扫。

“早飞走了。”

“飞走了还呆看什么?”

“雁飞走了。”春巧说,“可它叫声还留在我耳边呢。”

“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春巧娘用手指轻轻地一点女儿的脸,疼爱地说,“你呀,哼!快回去吃饭吧,成天迷着天生,还不知天生想不想你呢!”

母女俩收拾好工具,挡好园门,回到家中。堂间已经点起了煤油灯。煤油灯是原来带罩灯改装的。玻璃灯罩早就破碎了,——那是花猫咪干的好事!——灯头不知怎么没有了,天生给灯换的是一个墨水瓶盖,瓶盖上钻个洞,又用铁皮卷一个灯捻管,管里的捻子是草纸卷的,灯捻熏得漆黑,灯头、灯身、灯座上沾了不少油污。油灯虽简陋,但给屋里带来了光明。

春巧用黑瓦罐盆——陵河人叫温罐子,——舀来半盆水,又从水瓶里到了点热水,摸过香肥皂,——陵河人叫胰子,在潮毛巾上擦擦,然后用毛巾在脸上饶圆形揉搓。

“雪花膏是你爹托人送来的,放在供桌上。”春巧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看看又不放心,生怕女儿找不到,亲自又将雪花膏瓶放在女儿面前,“这要经常搽,不搽皴脸。”

等春巧洗好,搽好,倒了洗脸水,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和饭,两碗玉米糊糊稀饭,热气直冒。一盘盐豆,又鲜、又咸、又辣。一盘热炒:萝卜烧肉。那肉是腊肉,自家腌的,很香。笼布里包着蒸热的煎饼:一种是小麦的,一种是山芋干的。春巧娘把小麦煎饼递给女儿,自己却吃山芋干煎饼。春巧把母亲手里的煎饼夺了下来,自己吃,叫母亲吃小麦的,母亲当然舍不得。母女俩互相推让,最后终于听春巧的,都吃小麦煎饼。

“你怎么就吃那一点?”春巧娘看春巧仅仅吃一张煎饼,喝一碗稀饭,关切地说:“再吃张煎饼。”

“饱了。”

“不行,再吃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一顿饭能吃四五张呢。”春巧娘硬把小麦煎饼塞给女儿,“你以前不是也能吃吗?最近怎么啦?”

“娘,瞧你,我也不是你拾来的,不吃饱还能留肚子?”

“再不吃,你看你瘦得还有人样吗?”春巧娘耐心地劝女儿,“你呀,哼,我知道你想什么。巧,你的事娘这几天在心里也反复地掂量过,我也跟你爹说过,我总觉得你跟天生这事不太妥。他一走几个月才来两封信,什么名堂也没说,到底将来会怎么样,很难说。你也不小了,凡事不能凭这一股热情,得细掂量掂量。以上有几个人来说媒,我看很好。你就那样迷天生?你看你觉睡不香,饭吃不香,这样长了不生病才怪呢。巧,你看新提起的白书记不是很好吗?我看他对你满有意的。你不睬人家,人家还是照顾我们,见我不笑不说话,无论在那碰到我,老远就下车打招呼,你看他当书记后,你爹批判也少了——”

“娘,白豁子是光对你来的。”春巧不高兴地打断母亲的话,白豁子是白玉莲的哥哥,虽说春巧对白玉莲不错,但非常讨厌白豁子,“他对别人能那样吗?他仗着他当官的爹就不得了啦,陵河人哪一个不恨他?他比保东好不到哪里去!哼,对上级,点头哈腰,拍马溜须;对老百姓呢?挺腰凸肚,吹胡子瞪眼,看到他都恶心!”

“你要不喜欢哪个,就把人臭得狗屎不如。人家就像你讲得那样坏?要像你说得那样,上级还能重用他?李三谦还能让他当陵南大队千把口人的父母官?”

“还不是亏他那个爹!哼,踩严武表叔和仁贵表叔的肋巴骨上去,不会有好结果。”春巧愤愤地说。

“不管怎样,人家现在在台上,跟他就没罪受。你看现在人家多红火,又盖了三家大瓦房,青石腿子垒有半人高,家里东西堆得满满合合的,玉莲保送高中,天鸿就没上成学,县宣队不给他去。你要是跟了白书记,说不定他能把你送到社办工厂去。他门路广,给你找个工作还能费什么事!如果真能那样多好,总比整天在地里风吹日晒捋牛尾巴好吧。当然了,光我说好没用,是好是坏你自己掂量。好,你享福;坏,你受罪。俺跟你爹都老了,有福能跟你享几年?有罪又能受几天?瞎想没用,瞎想不能当饭吃。白书记嘴唇豁点是不咋的,可是,人家有本事。如今还是有本事人好过。我觉得白书记不错,不过,俺这是剃头匠的扁担——一头热,还不知人家是什么想法呢,人家能不能看中俺这个家呢?”

尽管春巧娘说的这一大通不入春巧的耳,春巧还是让母亲说下去。她知道母亲是出于一片好心,做父母的那有不关心孩子的婚姻大事的?不管是打,是骂,是说,是劝,是哄,是骗,都是为孩子的将来考虑的。

春巧仔细地端详着母亲:挽着抓髻的鬓发已经斑白,鼓鼓的脸膛,分明又多了一些细长的鱼肚纹。一双眼睛,显得忧愁、枯沉。风皴的面孔,灰黄发青,谁看谁都知道她一生失意居多,得意太少;操劳太多,享受太少。看到这里,春巧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酸意。父亲得了麻风病隔离治疗后,她和母亲朝夕相处,非常清楚母亲为支撑这个小家熬进了多少心血。她知道母亲希望这个农家小院能兴旺发达。这个希望的能否实现,当然是看她春巧。说实话,她看到母亲那可可怜怜的样子,几次想顺从母亲。唉,一切将就着吧。世上能有几个婚姻大事能称心如意呢?可是,一想到白豁子那些人的丑恶嘴脸,丑恶的人品,心就灰,就冷。再说,天生毕竟和她相亲相爱那么长时间,她已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天生,这种感情,一下子怎么能磨灭?天生现在是在难处,和他反悔,能对得起他吗?人家不会指脊梁骨骂吗?她狠狠心对母亲说:“娘,我跟你老人家说过多少次了,我爱天生,不爱任何男人,你今后不要劝了,你疼我,爱我,省给我吃,省给我穿,我都记在心里,我不是三岁小孩,不是不知孬好的人,不管怎样,我都养活你和爹。我什么时候都不离开你,你生病,我端茶倒水;百年以后,我披麻戴孝给你顶棺下地。娘,你现在不要替我担心思,有好吃的,你就吃;有好喝的,你就喝。把身体养好,就是女儿最大的安慰。”

春巧娘看女儿讲得有情有意,知疼知热,也就不说什么了。也许巧是对的,她自己的事,尽量让她自己当家吧。

春巧娘想刷锅洗碗,被春巧拦住了,只得去看看猪圈关好没有,然后,又望望鸡笼。一只芦花大公鸡守在鸡笼门口,观风守寨,那五只母鸡偎挤在里面闭目养神。嗯,它们怪会调排。天色不早,人觉疲倦,春巧娘看没事可做,索性上床早早睡觉。

春巧刷好锅,洗好碗,抹好桌子,抵紧院门——院门是秫秸杆编在木框上的,防君子不防小人。她又关好房门,没有插门,把煤油灯端在床前的缸盖上。脱去罩裤,卫生裤,仅留贴身的花布衬裤,紧绷在富有弹性的洁白迷人的大腿上。她坐进被窝,被窝被母亲早已焐热。她想把冰冷的腿离母亲远一些,春巧娘却把女儿的腿拉到自己的怀里,用暖烘烘的胸口来驱赶女儿身上的寒气。

春巧搓了搓红润的手,把放在缸盖上的针线框里的毛线拿到床上,给天生打起线衣来。她打的是棒花针,那是天生捧着棒针编织书教她的。她一点也没忘记,不用眼睛看,一针也不会编错。谁见了谁都会称她手巧。不一会,毛线衣的底部花纹就显了出来,不紧不松,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大大方方,天生穿在身上,肯定像穿了件“火龙毡”,又暖和,又英俊。

月牙儿早就追赶太阳去了,留在天幕的,只有点点繁星。夜并不太黑,乳白色的夜雾淡淡的,弥漫在田野、村庄里,没有小虫嘶鸣,没有萤火虫在空中飞行,只有关在柴门后的狗,偶尔吠叫三两声,这才打破秋夜的寂静。


第七节


漂亮的姑娘一天不结婚,说媒的人就能踏破门槛。

春巧家就是如此。

春巧讨厌这些说媒者和登门求婚者。

这些来访者,有的烧包蛋,有的是好青年,有的愿意当养老女婿,有的甚至相当刘连庭的干儿子,以便勾引春巧。

春巧很清楚,上门无好货,好货不上门。她与天生的关系,谁都知道,天生虽然走了,他们的爱情没走。天生父母倒台了,他们的婚约没撕毁。这些都是秃子头上明摆的事,他们还来求婚,岂不是投井下石?一天,春巧专门跑到马陵县城,把天生送她的半身一寸照片,放大十二倍,还上了彩,然后挂在堂间的大镜框里,让求婚者、说媒着进门就能看到。

天生的这张照片拍得很帅气:乌黑的头发,国字形的脸,一双大眼睛显得坚毅、敏慧、充满希望和力量。只是棱角分明的嘴唇上的那一丝笑容有点别扭,这也是他苦恼不得志的显现。那浓浓的眉毛,如同化妆师修饰过一样整齐,恰到好处。富有弹性的鼻子,使整个脸盘更加匀称。整幅照片给人一种英俊、刚毅、朝气蓬勃的感觉。虽然比不上电影明星王心刚,就像春巧比不上王晓棠一样,但在陵河镇的周围三二十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小伙子。有些求婚者或说媒人,看到这张炫耀的照片,自愧不如,掩面而去;胆大的或脸皮厚的,还想张口碰碰运气,但一看到春巧那张绷紧的脸,只吓得舌头一伸,缩头溜走。

春巧娘可不是这样。她认为上门求亲的人像母鸡生蛋,多多益善。春巧跟天生虽然谈妥了,并不等于结婚。天生远走高飞了,倘若在城里找到工作,会不会变心,这很难保证。城里姑娘会打扮,也风流,那软软绵绵的媚眼一勾,天生那还不跟下锅的面条——又软又热。到那时后悔就晚了。如果天生仍下放,——老三届学生全都下放嘛。——人隔千里,家中又照顾不到,小夫妻俩像牛郎织女,那不是害苦了女儿?她想劝春巧趁早改弦易辙,但一看女儿那种热乎劲,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闺女是娘身上的肉,将来生活的靠山,能让就让,见缝再插针。人有见面之情,但分开久了,感情便会渐渐冷下来。假若再能碰个合适的整天在她跟前吊,不怕她不改变原来的想法。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春巧娘要想春巧那样拒绝说媒,家里也就不会有人上门。无奈春巧娘闪开一条门缝,可以求婚的气嘟嘟外冒,当然吸引不少光棍汉。

一次来了一个食品站的会计胡来恩,人称胡屠户,现年三十五岁,国家正式工,月工资三十五块五毛,妻子死了两个月,抛下一位千金,他亲自登上春巧门,提了十斤猪肉,那肉乍巴长的膘;十斤点心,都是羊角蜜;十瓶洋河大曲,十条前门香烟,笑孜孜地想做老刘家的养老女婿。

春巧娘一看到这多的东西,这么重的礼物,心里便痒丝丝的,像十五只小老鼠钻进蜜罐里——七进八出。晚上睡觉时,便劝春巧:“巧,食品站的胡会计不错啊。”

春巧以为母亲是赞扬胡的为人,便“嗯”了一声,还追了一句:“我几次去买肉,他都满照顾的。”

春巧娘看女儿对胡的印象还不错,就把胡屠户送礼求亲的事说了出来:“巧,你看胡会计人也老实,钱也有钱,又是使硬壳小本本的(指国家正式工),结交的朋友也多,一个食品站的会计,就是陵河镇的半个皇帝呢,能屈驾到俺家来,这是千金难买的机会,你——”

春巧娘还想说什么,被春巧气呼呼地打断了:“娘,你老糊涂了,他是结过婚的人,又有小孩,你叫我去给他填房?进门就当妈!那些礼物叫他快拿走,俺不稀罕!除了天生我谁也不要!”说着说这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春巧娘又是哄,又是劝,只得依了女儿,第二天就把礼物退给了胡会计,还说了好多抱歉的话。胡会计仗着财大气粗,原以为会水到渠成,想不到碰了钉子,老大的不高兴,但看春巧娘那样谦恭,气也就没了。他检查了一下礼物,少了包点心,想问春巧娘,看她影踪皆无,只得摇摇头,自认晦气。

像胡屠户这样有光有彩的人都碰得鼻青脸肿,大多数光棍汉都灰了心,但陵南大队的白书记却不死心。于是就派大队妇联主任刘天华出面提亲。

一夜白霜染黑了山芋秧上的绿叶,染黄了残留枝头的树叶,染紫了晒桃的棉花叶。初冬的色彩并不单调,你看春巧园里:红的萝卜,红的辣椒,绿的韭菜,绿的芹菜,还有那葱绿的大白菜,彩色的扁茶豆,不是一幅五彩缤纷的景象吗?

这天上午,春巧娘正忙着把园里的大白菜,用稻草一棵一棵地捆起来。只有捆,菜心才又白又嫩不松,不然长不好菜心。晨露融在菜心上的点点水珠,凉丝丝的,湿了她的灰布衣袖,小脚布鞋。她看看自己的大白菜,棵棵肥壮,白的淌水,绿得流油,再看看前院的菜,稀稀拉拉,像个瘌痢头,心中便飘出一种畅快的笑意,宝娟样样想比春巧强,春巧娘样样想比宝娟家强。

“大嫂子,你在绑菜?”

春巧娘正在美滋滋地欣赏菜园时,忽听园外传来一串娇滴滴的声音。庄亲庄邻,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大队妇联主任刘天华。

刘天华是秃老刘刘其意的闺女,也是这次李三谦在运动中培养起来的年轻女干部,今年刚交二十三岁。细长的身材,和春巧差不多高,只因刘天华纤细根秃老刘一样,所以显得更高一些。刘天华长得还是很标志的:瓜子脸,丹凤眼,通稍鼻子,玲珑的嘴,不足之处,就是太瘦,给人一种瘦溜溜酸塌塌的感觉。她也是回乡知识青年,比春巧早两届。她人虽年轻,但辈分颇长,和春巧娘同班辈,再加上是大队干部,无形中那口气、那举动都显得架子大一些。这也难怪,谁当了干部能没有架子?

春巧娘看刘天华站在菜园外,连忙招呼,三两步走出园外,往家里让坐吃茶。春巧在屋里忙着拧羊毛线,——这些羊毛都是刘连庭在麻风院里喂的绵羊身上剪下来的,因为羊毛没有开丝,只出来的线衣,样子难看些,但暖和,耐穿。

春巧看刘天华笑嘻嘻地和母亲进了门,知道必然有事。大队干部来她家坐,这是难得的事,她连忙端张凳子给天华,又客气地倒杯开水,里面还放了一把红糖。

“哟,春巧现在越来越漂亮了。”天华满面春风,啧啧称赞。又拿起线团子瞧了瞧,“好家伙,手巧、心巧、模样巧,名字也巧,巧处给你占全了!没看到倒也罢了,一看到你这俊模样,灵巧劲,我要是个男人也想娶你了,咯咯咯咯——”天华笑得满身乱抖。

“瞧你,老无正形。”春巧娘笑着责怪天华说。

春巧脸一红,对天华翻了一下笑眼说:“你要是男的,准会摆起大架子,我搬梯子也够不到你的脸。”

“哟,大侄女,俺是蹲你眼眶里了,还是哪炉香没烧到?你怎说这话来!”刘天华笑着一摊双手,“你要在说这样话,我可要跳黄河了。”

“你要跳我保证不救。”春巧和天华年龄相差无几,所以不太计较辈分,“人家救你,我还挡着。”

“那可使不得,这样俺可就少个大主任了。”春巧娘也插一句笑话。

“好,你们娘儿俩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得给你们点厉害看看。”

三个人又嬉闹一番,天华才扯到正题。天华掸眼就看到天生的照片。嘿,小伙子是好看,要不是辈分长,岁数大,保不准自己也要爱上天生。无怪乎春巧死抱天生不放呢,换了她,也会如此。姑娘的妒忌心很重,自己的不到的东西,也总希望别人也得不到。

“天生来信了吗?”天华用带有醋意的眼神盯着春巧。

“来了。”春巧应道。

“找到工作了吗?”

春巧摇摇头。

“城里工作很难找,学生都得下放,社会青年想找个工作那比登天还难,除非你有后台。天生的大爷不是老红军吗?他是鸠州的市长,还能没法子?”

“他大爷早就退休不干了。”春巧娘撅着嘴显出不理想的神情。

“不在台上,资格再老也没用,人家不睬你。你再台上嘛,人家就会巴结你,不管是多大的官,总有好处给人捞。世道就这样,明知不合理,你也没办法。”天华喋喋不休地说。看样子,她早下乡几年,学了不少做人的诀窍。“天生他大爷要是还在台上,天生找工作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可惜,他不再台上,所以——”天华停顿了一下,呷了口糖茶,顺势扫一下春巧娘俩:春巧娘闷闷的,似有懊悔之意;春巧焦急的,似有挂念之心。天华想说天生肯定会下放,或肯定找不到工作,话到嘴边又挪了方向:“天生想找工作比较困难,话说回来,假使天生找到工作了,能包他不变心?这个你娘俩得慎重考虑,我跟你们是一家,处得不错才说这话的,换了别人请我说我也不说。讲好了好,讲不好还讨人骂。”

“她小姑,你说这话正碰我心坎。”春巧娘担忧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天生这孩子还不错,他那个大爷大娘不好缠。天生到他们那生活,能不听他大爷大娘的?苦点钱,他大爷大娘能不刮?”

“我知道天生,他才不会变心呢!”

春巧很自信,相处一两年了,她还能不知道天生的为人?

“不变心当然好。万一变心呢?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变了呢?你们又没有结婚手续,靠两家私下传的喜有什么用?它不受法律保护。他要变了,你告到哪儿也高不赢。到那时,只能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讲也讲不出。当然了,事情也许不像我说得那么严重。”天华真不愧是个大队干部,说出话来,点水不漏,像个阿庆嫂似的。

春巧娘让天华这样一说,原本想动的心,如今更加想动了。像个正在转动的陀螺,转久了会停下,加一鞭,会转动更快。

春巧也陷入沉思中。人在落难之时,会想到他的亲戚朋友,一旦地位变了,环境变了,人能不变吗?“春巧,相信我,我永远爱你。你永远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我永远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我不管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不管干什么工作,哪怕是中央主席,我都是你的。”天生在相思桥畔分手时说的话和他的来信像录音机一样,在她耳畔重新播放,“亲爱的,我对你倒是有点不放心,我不在你身旁,你能永远记住我吗?你能保证不变心吗?”

那相思桥畔的深情一吻,那天夜晚的销魂一击,已经把春巧的心紧紧地拴到了天生的那颗心上,“他怎么会变心呢?我又怎么会变心呢?”

春巧暗自责备自己,不该不相信天生。

“春巧,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天华装作严肃的样子,凤眼往上一吊,柳叶眉呈一字形。

“瞧你,巧是俺孩子,也跟你孩子一样,有话你就说。”春巧娘兴扑扑地说。

“说得不妥,你们也别生气。”

“这是哪儿话?”春巧看天华吞吞吐吐的样子,很不高兴。不过,她没露出。相反更加热情。从学校走向社会,做人的诀窍,也学了一点。特别是这场运动,使她更精了。明明想发火,但在公共场合只是笑笑。明明痛苦,在外人面前,她仍装作高兴。天华的突然上门,尽管对方很会说话,但那来意是掩饰不了的。春巧干脆给她捅开,省得她绕来绕去。

春巧似笑非笑地对天华说:“小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来说媒的。你怕说不好挨我讲是吗?”

天华先是一愣,想不到春巧能如此开门见山地捅破她的窗户纸,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大侄女,你还真不愧是个巧丫头!我还没张口,心思就给你猜到了,下次我可不敢见你了。”

“她小姑,不知你提的是哪一家?”春巧娘看女儿没有嫌弃的意思,很高兴,估计这丫头可能想开了。她转脸问天华,“说吧,不管是好是孬,你大侄女还能怪你吗?”

好家伙,她先给女儿打了包票。

“我说这个人,保你满意。也是你们想象不到的。”天华又呷了口糖茶,清清嗓音。那说话的腔调,姿势,就像逢集时在猪市拍卖小猪似的,说到激动时眉飞色舞;说到高兴处,喷涎吐沫。她像这家里的至亲好友,说的话,做的事,样样都往她们心坎上碰。你是顽石,也会让她说得点头;是铁树,也会让她讲得开花。她反反复复地说,但并不让你觉得讨厌。她复复反反讲,却并不让你感到重复。她从各方面来证明郝刘两家结亲之不妥,而且也不可能成功,应该早点悔亲。接着,在不知不觉中推出白豁子:“白书记这人不错,年轻有为,是公社,不,是县里培养的对象。人有人,地位有地位,家庭有家庭,让他做女婿,真是刘家的福分。打灯笼也难找的。春巧,你别不高兴,听我说完。你想过没有,白家是当今红人,郝家是背时的鸡,你跟郝家结婚,这辈子倒霉,下辈子也受牵连。你要是跟白书记结婚,不管怎样,都有照顾。老嫂子,你想想,天生远隔千里,你们将来靠谁?人家还有兄弟姊妹,你们有什么?大哥生病住院,一时恐怕不能回来。因为他这种病不治好,医院是不会放回来的。何况这种病还一时难治好。老嫂子,我是讲真话,你别见怪。哄人的话说得再好听,还是哄人的。我也希望大哥明天就能出院,可能吗?大哥一时又回不来,天生不能来,将来春巧结婚后,再有个把两个孩子,还不把你们难为死?一个家没有男人不行。没有男人的家就等于没有顶梁柱,也容易受人欺负。这些你们都考虑了吗?刨个红芋,起个花生,送肥下湖,这些没男人行吗?如果和白书记结亲,那就不一样了。首先说,没人敢朝你们龇牙。再说白书记这个人,相貌差点,但心眼不错。对女人知疼知热,保不会亏待春巧。白书记到底怎样,都是本庄本土的,谁不知道谁?我也不需多讲,一切留你们自己考虑。”刘天华又深深地喝了一口糖开水,粉红色的舌头微微地舔了一下栗壳色的唇,她好像做了一通报告,此刻,正用那丹凤眼观察听众的反应。

春巧娘听说白书记真的想做她的东床快婿,又高兴又犯愁。能攀到书记做女婿,这当然是做梦也没想到的,能不高兴吗?可是,使她犯愁的是春巧愿不愿意。倘若她记住批斗会上白书记踹他爹一脚的话,打死她也不会愿意。再者,白玉贤跟白玉莲是两种人,白玉莲老实,白玉贤滑;白玉莲正派,白玉贤可是风月场老手。春巧能降住她吗?再说,白玉贤比春巧大头十岁,春巧若不愿意,白玉贤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那样,日子就不太平了。她沉默了一会,把望着地面的眼睛抬起来,问春巧:“乖乖,你看怎样?”

“花咪,咄!”春巧伸手打了一下爬到她盛羊毛篮子的花猫,“死一边去!”

叫谁死一边去?天华当然能听出春巧话中的含义。

“你看白书记怎样?合适吗?”春巧娘又追问一声,她想把担子卸给女儿。

“小姑,你这样关心我,不嫌弃我们这个叛徒家庭,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春巧此时恨不能生啃天华一口都不嫌腥,那一双眼里略露一丝冷笑,明白地告诉天华:你这是找和尚借梳子,——找错人啦。可是,她那一张灵巧的小嘴却甜蜜蜜的。她好像对天华没有一点气,相反很感激天华:“白书记能看中俺,说心里话,我也很,怎么讲呢,(她装作害羞的样子)我也很高兴吧。(她停了一下,叭了叭嘴,眼睛盯着手,那双勤劳的手正搓动着毛线)可是,我跟天生是先谈好的,这个陵河镇人没有不知道的。(言外之意,他打书记不怕人说他啃人嚼过的馍)不管怎样,如今还没定断,即使要谈,也得断过以后再说呀?不然人家说他抢别人老婆,那样的话,岂不影响白书记的威信?陵南大队千把口人,白书记的威信还是很高的。(这是给他戴高帽)不高,他也当不了书记。(实际他那个书记是李三谦指定的,没有人选他)再说,我是个叛徒的女儿,——当然,我不承认我父亲是叛徒,可是李三谦说他是的,李书记是代表县革会的,他想必掌握我父亲的材料,我不能不信。小姑,白书记找一个叛徒的女儿谈婚事,这对他的前途有影响,你说是吗?”

“啊,这——”天华苦笑笑,“者,问题不大。”她似乎又坚定了信心,苦笑改为微笑,“是的,我考虑问题不大,这说明组织上并不歧视有历史问题人的子女,这样一来,倒是对你有利,这也是政策允许的。说不定县广播站还能广播表扬呢。”

天华对自己的这种说法,感到好笑。她明知春巧不会相信,但还是说了。

“小姑,你说他不怕和阶级敌人同流合污,还说当不了能表扬白书记,那我可受不了!”春巧听天华说“有历史问题的人”这几个字,心里就在滴血。俺二爷说我父亲有问题你就信了吗?你们有什么证据?白书记想霸占我,你还认为是照顾,该表扬,这就是你刘天华说的话?你要是看白豁子好,你就跟他是了!春巧尽管心里在滴血,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对天华说:“如果真要跟白书记结婚,陵河老老少少不指我脊梁骨骂吗?骂我不要脸,巴结书记连自己原来的对象都不要了,这样,我今后怎么做人?”

“你这是考虑太多了。谁吃饱饭没事做,专门嚼舌头?”天华不太自在。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没人说。都像小姑你这样的人有几个?我对自己都包不了,换个别人,说不定我也会讲。”

“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呢?”春巧娘不太高兴,“说那些废话干什么,幸亏是你小姑,不然人不说你没家教!”

“春巧说这话也在理。”天华知道这是春巧敲她麻筋,但是,为了白书记,她不露不快之容,“我要是你,也可能有这样想法。人心都是肉做的嘛,我说侄女子,对白书记这事,你就讲开吧,同意还是不同意,由你,父母也做不了主,何况别人。毕竟今后是你们在一起过日子,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天华不是呆子,别看她年轻,但很世故。苍蝇从她面前飞过,她都能辨出公母,何况小小的刘春巧!你满意也罢,不满意也罢,吃亏你吃,便宜你占,她可不想做恶人。你春巧说好,她天华就说好上加好;你春巧不高兴,她天华也顺着你,倒霉的是你,不是她刘天华。

春巧看看天华。好个转轴子嘴!转得好快呀!抗顺风旗倒抗得不错,怪不得李三谦赏识你,白豁子喜欢你呢。

天华还在喝糖开水,虽然水已不多。

春巧稍微皱皱眉,本想一推了之,转而一想,不妥。白豁子惹不起。可是,若不起,躲得起。她强装笑脸说:“小姑,白书记的确不错,我也没什么说的。(春巧娘嘴角上闪出一丝笑意,天华也装做笑津津的,她再看春巧又在耍什么道道)不过,暂时我不能答应。过一时期再说吧,不管怎样,白书记这一片心意我领了,我又不到之处,小姑你也不会介意,白书记也会理解的。”

“那当然,那当然。”刘天华觉得话已说尽,事情也只能到此为止,于是站起来说:“我看就这样吧,我回去跟白书记说,叫他等候你们的信。”

春巧娘儿俩一直把天华送出院门。

外面阳光和煦,没有一丝儿风,真有点十月小阳春的味道。那只芦花大公鸡,正带着一群母鸡在粪堆里剔扒寻食。圈里肥猪正哼哼唧唧拱着栅栏,大概是饿了。雀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蹦来蹦去。天华把春巧园里的菜顺口又赞美几句,并特意加一句:“前院的菜真不如你们。”春巧娘听这话,就像怀抱火炉,心里热烘烘的。

送走天华后,春巧娘又问女儿:“巧,你真的看中白书记了?”

“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不轻!”春巧鄙视地说。她又拿起毛线拧了起来,拧得那样认真,那样仔细。那是给天生织毛衣用的线,能不认真吗?

线陀滴溜溜地转着,线团绕得越来越大。


第八节


子夜。寒风嗖嗖。南京火车站灯火辉煌。

春巧慢慢地走下火车,没有忙着出站。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将印有大黑方格的粉绿色头巾系在脖子上,戴好口罩,然后才提着南京派旅行包,尾随人群走向出口。包太重,她将身体拼命向左倾斜,一贯步履轻盈的春巧,如今不得不蹒跚而行。

早就侯在站外的太保、素琴,一看小姨娘走出站台,便张开笑脸,连蹦带跳地向春巧扑去。素琴牵着春巧的手,问这问那,太保伸手就想帮小姨娘拎包,嘿,十岁的孩子那能提得动。

“我来吧。”

一个陌生的青年,微笑地站在春巧的面前。

也不知她脑子里都是天生还是怎么搞得,这个青年站在面前,就像天生来到了她的跟前。瞧那眉毛,瞧那眼,那鼻子,那嘴,活像跟天生一个模子里烧出来似的。连他的身材,他的举动都像,就是脸白一些,人也显得潇洒。他的笑真甜。旅行包能让他拎吗?她想让,但一种农村姑娘特有的羞怩心理制止了她。她脸一红,笑笑说:“谢谢,我能拎。”

“我就是和太保、素琴一块来接你的。”那青年说话不紧不慢,脸上始终洋溢着友善的笑容。

“姨娘,杨伟叔叔是爸爸的同事,爸爸叫他带我们来的。”太保怕春巧不知道,连忙介绍。

“姨娘,杨伟叔叔可好啦,妈妈非常非常喜欢他,真的,不信你问哥哥。”素琴八岁,模样很天真。她摇摇太保的手,“哥哥,你说,是吗?”

姐姐、姐夫派来的,那就让他拎吧。说实话,要是把包拎到姐姐家,春巧准会累昏。

杨伟力气不小,几十斤重的包,在他那粗大的手里,好像失去了分量,——也许他也累,只是今天不累。他头也不回,默声不响地走着,乌亮的黑皮鞋踏在冰硬的柏油路上铮铮有声。他穿了一条麦尔登裤子,上面是工作服,外罩一件深灰色的风雪短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大概才刮过,光溜溜的,散着一丝悠悠的香味。一定是搽了雪花膏,那雪花膏的质地肯定也不错,不然不会香得如此沁人。

春巧偷偷地对杨伟瞟了一眼,小伙子很拘谨,跟天生差不多漂亮。只是那一抹小胡子讨厌,年纪轻轻的,留那胡子干啥!

杨伟虽然不回头,但第六感觉告诉他:姑娘在看你。对你还有点好感,只是胡子——小意思,改天刮掉不就得啦!这不是他一人的创造,南京城里的小伙子都留着小胡子,有的还留着满脸大胡子呢。胡子是城市青年的象征。他头扬得高高的,胸脯挺得高高的,走得很精神,很帅。

春兰是春巧的二姐,住在光华门的一条巷子里,两间平瓦房,往东是光华路,路畔宝塔松郁郁葱葱,枝影婆娑。路上行人稀少,商店早已关上大门。向西是区办工厂,春兰就在厂里当挡车工。房前是围墙,再往西都是住家户。从火车站到春兰家,需换乘两次公共汽车,下车后还得走十五分钟的路才能到。夜风虽微,却吹得人凉飕飕的,老是叫杨伟拎包真不好意思。

“我来拎吧。”春桥一闪微笑。

“不。”杨伟回眸一笑,“我不累。”

很温柔。

春巧坚持要换,杨伟说什么也不让。

“姨娘,都别争,一人拎一半,不就平均了吗?”太保这小家伙真调皮。

“好吧,咱们俩人拎。”

杨伟让步了。他求之不得。因为这可以和她靠近了。春巧也很高兴,他多像天生啊,和他走在一起,又好像回到天生的身旁。

两人默默地走着,默默地。

太保真调皮,他一会儿也不得安稳。不是用脚踢踢路边的石头,就是用根小棍敲打路边的松树。素琴很文静,不是撅着圆圆的小嘴,生哥哥的气:哥哥太不听妈妈的话了,走路都不好好走,哼!不听妈妈话,就不是好孩子。真的,妈妈说的。

“听你口音,好像也是北方人。”

春巧先开了口。出门在外,看到家乡人,或听到家乡口音,无形中就亲近了不少。

“是的。我是棋盘人,离陵河只有十二里路。”

“怪不得呢,你怎么到南京来的?”

“杨伟叔叔原来是解放军叔叔。”素琴说。

“复员以后,组织上把我安排在南京无线电厂工作,和善奎大哥一起,现在搞修理,有机会到我们厂里玩。我们厂在南京是数一数二的,很大,条件也不错,有三千多工人。厂里有商店,菜场,电影院,澡堂,还有粮店,煤场,学校,不出厂门什么东西都能买到。”

沉默了这么长时间,他总算找到了炫耀自己的机会。是呀,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在姑娘面前,谁不夸自己的单位呢。单位的好坏,似乎是人尊严的象征呢。春巧不也在外边夸自己的家乡好吗:咱们陵河呀,可好啦。那里盛产花生、小麦、玉米、棉花。春天花红柳绿,桃李满园。夏天,家乡的羊角蜜香瓜可甜啦,砂糖包香瓜也是绝门的,个个队里都有瓜地,夜晚洗过澡,到瓜地走一趟,保你吃个痛快。到了秋天,你看那个花生,场上、地里、仓库、人家,到处都是。冬天,乡会可热闹啦,到处唱戏。逢到年关,一天能有几个地方来陵河唱戏,家乡人玩狮子、旱船、高跷,特别是狮子,周围没有佩服的。陵河也有汽车,也有电灯,也经常放电影。呵,那真是迷人的村庄。

炫耀自己的家乡,是人的天性。尽管一些人对家乡厌倦,甚至讨厌,可是一到外面,或在外人面前却一反常态,会拼命维护家乡。倘若有谁侮辱自己的家乡,肯定会遭到拳头。不信你就试试。

春兰家总算到了。太保和素琴急忙跑去打门。

“妈,小姨娘来啦!”太保大声喊。

春兰的丈夫杨善奎是南京无线电厂的建筑工。人生的魁伟,膀大腰圆,那方方的脸,略显得有些扁,大鼻子大嘴大眼睛,给人一种粗犷、威猛、充满野性的男人味。他正忙着漆五斗橱。他真能,瓦工、木工、漆工、电工,样样都会。家里的桌椅板凳,床头柜子,大衣橱,都是他自己打得,自己漆的,比商店里卖得毫不逊色。春兰生得苗条,丰满,春巧和春兰长得都像母亲,特别是春兰,那就更像。不同的是,春兰年轻,母亲年老。春兰身上糅合着一种现代化城市妇女的风度,而春巧娘则是三十年代乡下老妈子的打扮。春兰和杨善奎结婚也是一种巧合,杨善奎老家宿迁,春兰的大姑也在宿迁。两家是一墙相隔的老邻居。六零年杨善奎回老家奔丧,正好碰到走亲戚的春兰,两人一见钟情,丧事办好后,杨善奎失去了一个老人,却得到了一个妻子。开始,刘连庭夫妇不愿意,——可是,春兰住在杨善奎的宿舍不回家,直到生了太保,生米做成了熟饭,老两口才松口。杨善奎人缘也好,关系也熟,很快便给春兰找到了工作,还安上了南京的户口,不能耐能行吗?这不,他们这个小家庭组成了,夫妻俩人,一对孩子,生活还蛮宽裕的。看到这些,你不能不承认杨善奎的本事,人就得有本事,没有本事不好过。

“妈,小姨娘是我接来的。”素琴歪着头对母亲献功。

春兰正坐在床头织线衣,——女人们似乎都有这个爱好。她欣喜地对丈夫说:“不要漆了,快给他们下点面条吃。”

杨伟放下旅行包就走,春兰夫妻盛情挽留。杨伟说什么也不留下。他说明天还得上早班,下次一定来,不请自到。春兰夫妻俩十分过意不去,看他真的要走,也就不再强留。

杨伟临出门时对春巧深深地望了一眼,笑笑说:“失陪了,有机会到我们厂里玩。”

春兰笑着连忙说:“一定去,一定去!你可要把酒席准备好,特别是酒,没个三斤五斤的可不够咱家这个酒桶灌的。”

杨伟连连应诺。春巧也微笑着送他出门。看到春巧的那迷人一笑,杨伟有说不出的亢奋。他有一种感觉,这姑娘肯定能成为自己的人。他信心很足,精神抖擞地朝厂里走去。吧嗒吧嗒的皮鞋声,在春兰门口渐渐消失。

春兰看看杨伟,再看看春巧,会心地笑了。

夜更深了,善奎和两个孩子早已入睡,只有春兰和妹妹还在兴趣十足地唧咕着过去的事情。

“姐,你不说你病得蛮厉害的吗?你来骗我。”春巧娇嗔地勾了姐姐一眼,“一接到你信,俺跟娘可急死了,娘连忙催着我来。她本来也要来的,我没同意,天太冷,年纪大了出门不方便。她给你准备了花生米,娘说你最喜欢吃啦,还说你小时候因偷吃花生米种,挨她打一顿呢,嘿嘿。”

“是的,那次娘把我打得可不轻,她从来都没打过我。”春兰也笑着说。

“娘还叫我带了小麦煎饼,还有两只母鸡,是杀好了的,说留给你补身体。娘恨不能把身上肉都割来给你吃,娘真的可疼你呢。”

“就不疼你?恐怕含在嘴里怕咬着,揣在怀里怕冻着你。”春兰望着妹妹那张俊秀的脸,心里非常高兴。呀,几个月不见,长得越发标志,漂亮。杨伟刚才那神态,说明已经看中妹妹,她本来就没病,主要是想让妹妹来南京和杨伟相亲。当然,这事是瞒着妹妹的。如果此事能成功,到时候把父母一块接来,一家人偎在一块,热热闹闹的,又能相互照应。她也是娘的心上肉,怎能不疼娘?娘在陵河,她不放心;妹妹在陵河,她也不放心。她就这一个妹妹,若找不到好婆家,她能安心吗?杨伟,她是知道了解的,人很本分,配妹妹还是绰绰有余的。当然,她也不反对妹妹和天生相爱,天生在鸠州,离南京也不远,还是方便的。

“娘身体近来还好吗?”

“还好。只是老多了,经常伤风感冒。她还不喜欢打针吃药,一打针吃药就像要她的命,唉,生起病来可急人啦。你不在家不知道哟。”

“是啊,我离得又远,一点也没法照顾。爹又在住院,你是吃苦了。”春兰伤心地叹了一口气,“等你结婚了再说吧,若不行,到时我把她老人家接来,要不我早就接来了,还不是因为你,我把娘接来了你一个人在家怎办?”

春巧低头不语。

“天生有工作了吗?”

“没有。”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说不清。”

“听说他父亲现在还受管制?”

“那都是李三谦陷害的,他父亲那人,你也该知道,一辈子是个好人,他一家都不错。”

“爹到底是不是叛徒,俺娘跟你说过没有?”

“爹自己说是受二爷害的。娘不清楚,你自家人检举你,别人能不相信吗?”

“不管是真是假,不能跟杨伟说。”

“俺跟他说什么?俺又不认识他。”

“他是俺家乡人,跟你姐夫在一块,让他知道了,对你姐夫不利。”春兰又有点懊悔,她真怕杨伟知道爹的事。

“知道了。我打算等几天到鸠州一趟。”

“行,不过,等我病好了再去。”

在杨伟和天生的选择上,春兰也是犹豫不决的。看得出妹妹对天生的一片深情,没有其他情况,想叫他们一下子断是不可能的。她不了解天生,但她相信自己的妹妹。如果天生能找到工作也不错,只是他是老三届,能找到工作吗?他大爷大娘会不会反对妹妹?春兰不想让妹妹去鸠州,如果妹妹一定要去,她也不反对。这样可以让妹妹亲眼看看天生的处境。这边呢,让杨伟和妹妹多接触,到那时谁好谁坏,让妹妹自己选择。

不管怎样,要对得起妹妹,对得起父母,他们太苦了,应该换换环境。


第九节


天交小晌午,天爱和天霞才从田里收工回家吃早饭。

天生母亲正在锅屋里烙煎饼,天爱在母亲耳边唧咕着。

“真的?”天生母亲露处惊讶的神情。她很自信地摇摇头,“俺不信,说是他俺更不信。”

“人家都讲反了!”天霞大声大气地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急到南京的吗?哼,她有了!不过不是俺哥的,人都说是白豁子的,白豁子自己也不否认。俺哥真瞎了八辈子眼,怎么偏偏爱上她!”

“你喊什么的!”母亲斥责天霞,“不怕丢人现眼?”

“俺怕什么,她现在又不是俺家人。”天霞气哼哼地摸过一张煎饼,剥了两棵大葱卷在里面,又包了一点盐豆,从茶壶里到了一碗开水,站在小锅屋门口又吃又喝。

天爱没有忙着吃饭,她看盆里的糊糊不多了,便替母亲坐进鏊窝里烙起了煎饼。她烙得很厚,像二抹头,这不要紧,开始烙不好,慢慢会行的。身为姑娘家,在陵河不会烙煎饼不行,因为不会烙煎饼到了婆家,人家会笑掉大牙。马陵的豆腐窑湾的碗,陵河的煎饼不要拣。陵河人吃豆腐,讲究一个硬度。不像南方人喜欢吃软豆腐。马陵的豆腐是盐卤点的,压成豆腐后,切一块拿在手里像拿块砖头一样硬,但吃在嘴里是香软的。窑湾的碗是青瓷,它的特点是“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其釉色确有“千峰翠色”、“雨过天青”之美。陵河的煎饼薄如纸,吃得香,咬得脆,堪称是陵河女人的一绝。能烙一手好煎饼的姑娘,走哪儿都会受人敬佩。

天生母亲走出地锅屋,从鏊窝旁拎出温罐子,在瓦罐盆里倒了点热水,擦了擦脸,然后递给天爱一个锅拍子,将盛满煎饼的锅拍子换了下来,端在院里的小桌上,掸了掸身上的灰,坐在桌边一面叠煎饼,一面说:“她不是说她姐小产吗?她去南京是她娘叫去照看她姐的,怎能是打胎呢?怪不得临走时她对我那样客气,又说给你哥寄毛线衣了,又说要到鸠州看你哥了,兴许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不是好心。天生离开她才几个月,有两三个月了吧,怎么该出这种故障?表面看她还怪老实的嘛,怎能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呢!”

“槽头买马看母亲,哼!有那样娘,还能带出好闺女!”天霞本来对春巧就看不顺眼:娇,嗲,媚。脸上笑嘻嘻,心里跟蒜瓣似的。还好拍马屁,过去就拍严武书记,送鸡蛋啦,织毛衣啦,跟严书记讨好卖乖,活像个狐狸精。跟谁谁晦气!天生一跟春巧恋上时,天霞就不高兴。爱雪梅,爱玉莲,爱哪一个都比她强,可大哥偏要爱她!他是哥,俺是妹,说他他也不听,爹娘都不管,做妹妹的又何必烦那个心!自讨苦吃,活该!

“妈,等二哥来家,叫他赶紧写信告诉大哥。”天爱说话做事稳当,有心计,大一点的确好一点。她对母亲说,“这个事一定要告诉大哥,不管是真是假,防备点好,叫大哥不要沾她,不然她赖大哥,大哥还讲不清。”

“大哥能不沾她?哼,你讲得再多,还不如她眼泪一把,她一哭,大哥非软不行。”

“等你爹来家再说吧,也许是人家造她的谣,故意挑拨俺两家的婚事。等摸清底细再去信也不迟。她姐有病,她得照顾她姐,不会马上到你哥那儿去的。”母亲心太善良,她把任何人都看作好人。她也最能忍辱负重。虽说她是一个老党员,也当了不少年的大队干部,但她还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她望了望后移一个墙根的三间堂屋,心想,真能像小姨娘讲得那样,墙根只能前移不能后坐,后坐主家中后来遭殃?去年,堂屋坍塌,盖屋时,天生让屋往后移移,这样,前面院子能大一些,以后盖东西屋拉个院墙也方便些。父母没意见,就照天生说的那样盖了。正盖时,天生姨奶来了,想阻拦,地基已经垒好了,就是没垒好,也阻拦不了。天生一家不相信迷信。姨奶悄悄地跟天生父母说:“丫头他妈,这屋怎么能这样盖呢?你姥爷死的时候一再嘱托,屋只能前上,不能后移,后移主家败,你懂吗?”当时天生听母亲一讲,觉得姨奶的话太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迷信!可是,自从这屋盖好之后,事情还果真接连出现了:天生不给当老师,硬逼南下,在鸠州现在工作还没找到,整天忍气吞声,给人使奴唤婢;天鸿高中考上了,县宣队硬是不给上;家里被定成九种人家庭,连过去地主白一者都不如。民兵打靶子,竟把靶子插到家中的磨眼上;如今,春巧又出这种事,听说怀的孽种竟是当今的大队书记白豁子的。这一切的一切,真好像应了小姨的说法。她不信迷信吧,这些事又都是明摆着的。若信吧,可这神在哪里呢?倘若真有神鬼,这神鬼又公平吗?如果神鬼公平,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

郝仁贵根本不相信春巧怀孕一事。

春巧娘年轻时是不太正派,可是,那时生活所迫。人穷极了,什么事干不出来呢?何况,那种社会里,有权有势的人,杀人就像杀只鸡,春巧娘能敢做对吗?谁叫她长着一副漂亮的脸蛋呢!女人长得俊就是惹祸的根子。自打解放以来,特别是跟了刘连庭以后,春心就收了,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一个女人,过去遭土匪霸占过,就该一辈子背黑锅?男人就该欺负女人吗?实际上有些女人,自己比春巧娘年轻时还差,只是没暴露,人家不知道罢了,难道因为人家不知道,这种女人就是好女人了?

郝仁贵是看着春巧长大的。春巧有点机巧伶俐,这是事实。但是说她跟白豁子这种人鬼混,还不至于。白豁子是个什么货色?罗修德是个什么货色?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话,十句有十句是空的。说不定,那两个孬种在打春巧的主意。很可能春巧不睬他们,他们就反咬一口,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这年月应该多长个心眼,老实巴交吃亏。更不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些人越是讲得活灵活现,你越要冷静,越要朝鬼话上考虑。

天鸿也赞同父亲的意见。凡事不能轻信,要多摸摸底,因为大哥和春巧的婚事,从中捣蛋的人太多了。他决定多听听一些好朋友的意见。

刘大翠家,歪虎正在帮大翠粉刷里屋。大翠在指挥,歪虎在干。大翠对天鸿说,这是胡扯,春巧不是那种人,这肯定是白豁子那帮人故意糟蹋她的。若不信,马上拍电报叫春巧回来到医院检查。

天鸿让白玉娥调出玉莲。天鸿说,白玉贤是你哥,有什么情况你该知道,你看你哥对春巧如何?玉莲说,俺哥是早就打春巧主意,可是,我知道春巧不睬他,根本不会跟俺哥谈。更谈不上他们之间有什么。我也不知俺哥怎么搞的,宝娟跟他谈得火热,他怎么突然又答应跟别人谈;追雪梅追一阵子,雪梅不睬他,他就造雪梅姐的谣。我看这也是俺哥胡说的。玉娥说,俺那个书记哥也太难了,见到哪个女人就走不动路,不管搞到的人还是没搞到的人,他都要胡吣!玉莲对天鸿说,等她再摸摸底,过去不睬他,所以不太注意。

瞎根柱眼睛眯眯地问天鸿,春巧是不是真有了,是不是到南京打胎的,这是最主要的。如果本来就没什么事,随他们怎样胡扯都无关紧要。如果真有,写信给你哥倒是必要的,问问你哥跟春巧沾过吗?是不是他的?要是他的岂不更好?那就叫春巧别打胎跟你哥结婚算了,这样,谁造谣也没有用。天鸿说,万一大哥和白豁子都沾过你?瞎根柱说,那化验不就得了。

白玉禄坚信,春巧跟白豁子有瓜葛。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凡事皆有因。人家怎么不说别人专说春巧?现在人心难测,郝家倒台了,想指望不能指望,她很可能会巴结新贵。再说白豁子那家伙玩女人手段很高明,只要看中哪个姑娘,很少有脱手的。谁不知道他玩女人,可是一次也没露馅过。他把宝娟当成他玩物玩,宝娟却情愿当他玩物。春巧会不会上当?不敢说。当然了,话说回来,春巧就是跟他有什么,也可能是迫不得已,我是这样看法。

麻庆明说,白豁子的确到过春巧家,而且是夜里。他说这是他亲自碰上的。天鸿大吃一惊。

“那天夜里,我在街里看人排戏,大约到半夜才回家。”麻庆明眼一挤,一本正经地说,“回来的时候,我想跟春巧开开玩笑,堵她烟囱子薰她,顺便想请她跟她南京的姐夫说,能不能给我买一个便宜的收音机。当我走到她家院门口时,伸头想望望春巧睡了没有,一看屋里还有灯光,说明没水,便想敲门。可是,我突然发现窗外有人,本想喊,没喊。捉贼捉赃嘛。若是春巧约来的,一喊,岂不打破了人家的鸳鸯梦。我一声不吭,蹩到一个僻静处,也就是那个猪圈边上,想看看来人是谁。她常说我是促狭鬼,俺就当一趟促狭鬼。他妈的,那晚没月亮,天黝黑,那个贼脸始终看不清。风还怪刺人。不一会,院门外又飘来一个瘦长的影子,真是碰了鬼了。怎么一个晚上来两个贼呢?这真有热闹瞧了。不过,后来的那家伙没有翻墙入内,他只是搬块石头放在院外,踩在石头上望院里瞅。一个往屋里瞅,一个望院里瞅,说也不说什么,他们不是神经病吗?不一会,突然院里有动静,院里家伙溜出来了,院外那家伙没动,看院里人走了,也跟着后面走了。我偷偷跟了上去,看他们到底是谁?实际上,看背影我也能知道是谁,不过,为了弄准,我还是跟到底,你猜头一个到哪去了?白豁子家。”

“看样子是白豁子了。”

“那还有错。”麻庆明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不碰到,我真不相信。”

“这还不能一定,万一他们是想去偷东西呢。“天鸿怀疑。

“偷东西?她春巧家有什么给书记偷,还不是人!”

“偷毕竟不是约会,怎么会有两个人共同去约会呢?哪一个你看清是谁了吗?”

“没看清。”

天鸿跟父母最后商议,不管怎样,给哥去一封信,让他心里有底,还是那句话,不防一万,只防万一。

尽管陵河人把这种桃色事件议论得沸沸扬扬,有的甚至越说越玄乎,越说越有鼻子有眼,可是,春巧娘却一点也不知道。


第十节



这是一件灰色的毛线衣。

毛线是原色原毛靠手工搓成的,所以用这种毛线编织的毛线衣,很厚,很沉,约有三四斤重,穿在身上顶个小皮袄。

天生收到春巧寄来的这件毛线衣,心头很热很热。不过,他没有把着心爱之物穿在身上,而是给了大娘。说实在的,他也不想给,因为自己本来就没有衣服,何况这是春巧日白昼夜编织的爱情信物?

可是,毛线衣寄来后,大娘看到爱不释手,说穿试试,谁知一穿到身上,正正好好,好像是春巧专门为大娘织似的,大娘穿在身上就舍不得脱下来,也没打算脱下来,天生看这架势,知道索回面子上不好看,干脆咬牙送她,落个人情。这样一来表示孝心;二来也算是感谢大娘的收养之恩。大娘听说天生把毛衣送她了,嘴说不要,但就是没有脱下来。她也脱不下来,因为有胃病,每遇天冷,胃受凉就痛得厉害。有这件毛线衣护胃,那会好多了。

天生收到毛衣没多少天,便接到天鸿寄来的挂号信。陵河人认为挂号信快,所以有急事,不是拍电报,就是写挂号信。殊不知挂号信比平信还慢。

看了天鸿的来信,天生可凉了大半截。他根本不相信春巧会变心。更不相信春巧会跟白豁子怀上孽种。可是,弟弟的信却写得千真万确呀。虽然弟弟没有肯定春巧有那种事,可是,弟弟叫他提防一下也是必要的。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这世道过于相信别人总是要吃亏的。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他决定到南京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他向大娘要了单趟的火车费:一块九毛钱。回来的路费有两种打算:一是从春兰那儿借。如果春巧没什么事,仍和以前一样,这回来的路费根本不要他考虑,春兰会准备的。如果春巧真的有变,他可以向同学借。他在南京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叫赵玲,原是淮海市的文革生死战友,一同办过《红卫兵报》,赵玲上的是技校,所以文革结束后,他便分到南京一家工厂里上班。前几天他还叫天生去南京玩玩,他在信上说:“天生,您是我的亲兄弟,有什么困难对我说。虽然我不富足,但是每月还有工资,可以帮助您一点。即便没有,我还可以借。我一定会满足您要求的,哪怕割我身上肉,我也高兴。”有这样的朋友在南京,天生是不怕没回来的路费的。

宋玉英这次钱给得很快。一来天生送了件毛衣给她,这是一块九毛钱买不到的。二来,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她不能不关心。

第二天上午九时左右,天生在南京中华门车站下了车。天不作美,竟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来。虽然没有风,但气候寒冷。天生没有去赵玲的单位,而是冒雪直奔春兰家。

从中华门到光华门没有直达公交车,需换两次车才能到。天生这次却没坐车的福,因为雪大,路上积雪很厚,公交车没法行驶。他只能步行,——何况,他本来就没有坐公交车的钱。待赶到春兰家门口时,他简直成了一个雪人:从头到脚,凡是能挂雪的地方,都让雪塞足了又寒又冷的白色。他真想一步踏进春兰家里暖和一下,谁知春兰家房门紧闭。他知道春兰家无论有人无人,一年四季几乎天天关门,城里人都是这样,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闩,和任何人也不想往来。邻里几年甚至十几年,有的连对方姓啥名谁,干什么工作都一无所知。这也许是做人的悲哀吧,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多一点接触,多一点沟通,少一点自我封闭呢?

门是木门,旧的。因常敲,门中间的酱紫色油漆早已剥落,天生在剥落处“嘭嘭嘭”连敲三声,并喊了两声“春巧”、一声“春兰姐”,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素琴、太保可能没放学,春兰夫妇可能没下班,可是,大雪封门的天,春巧能跑哪儿去呢?

他得等。不管怎样,他要见到人。——观察其是否有打胎的痕迹。听老人说,姑娘一旦怀孕,脸上就会长上蝴蝶斑,即便打过胎了,蝴蝶斑是一时半时褪不掉的。他要听到话。——当面问他对婚姻问题到底是什么态度。反正,得有个说法。

春兰门口无法躲雪,天生便钻到马路对面的候车亭里张望。好几个月没见了,他真想一下子见到春巧。他希望北方的话都是假的,他不相信春巧会背着他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约摸抽半根香烟的功夫,马路北面的雪花丛里冒出一对男女。女的拎着菜篮子,篮里有肉、有蛋、有蔬菜。男的左手提着两条鲤鱼,每条二斤多重,巧个;右手支撑一把黑色太阳伞,伞是新的。那伞没有给男人避雪,因为罩在了女人头上。尽管如此,姑娘身上仍积了不少雪。雪不是雨,它无孔不入,伞是挡不住的。两人肩挨肩,有说有笑,显得很亲热。

不用猜,天生就知道那姑娘是春巧。相处那么长时间,春巧的姿势、神态、举止、言谈、声调,都深深地刻在天生的脑海里,不用看就能知道。那男的会是谁呢?他在春兰家没见过这样的人,莫非……

天生不愿意多想,紧紧地跟了上去。

今天是太保十周岁的生日,杨善奎夫妻俩因为上班不能请假,所以,一大早春兰就安排春巧去买菜办饭。他们没请任何亲戚朋友,只请了杨伟一个人。

春巧和杨伟在菜市场买了菜,——鱼当然是杨伟出的钱。姐姐和姐夫都说杨伟会办饭,有他当帮手,春巧当然不反对。春巧做梦也没想到,她和杨伟回到姐姐家时,天生会在候车亭里等她,她只顾和杨伟搭话,上哪儿能知道身后有心爱的人披一身雪花在跟着她。她一进门便把房门关上了,城里本来就有关门的习惯,何况这样的大雪天,门又是朝北,她能不关吗?她又怎能想到她将自己的爱情关到了门外?

听到屋里时不时飘来的笑声,天生真想冲进去。可是,他忍住了。他怕被春兰的家人发现,因为放学下班的时间到了,便决定先到同学家商量商量再说。

赵玲很热情地款待了天生。吃饭时,赵玲抱怨天生太优柔寡断,应该冲进去问个明白。是亲戚,他们会说清楚的。若是新谈的朋友,那更好,你谈不成,也别让她谈成。你把前后情况一说,那男人肯定不会吃别人嚼过的馍。

天生觉得有道理,醉醺醺地二返春兰家。

春兰家里很热闹。天生从窗外望里瞅,只见那小伙子坐在春巧身旁,正眉飞色舞地讲什么,还不是把肉叨到春巧碗里。天生越看越气,恨不能一脚把门踹开,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强扭的瓜不甜,女人心若变了,硬拉过来也无味,一切只能随它去。

天生痛苦地离开了春兰家,大雪掩埋了他的足迹。

当夜,天生便愤愤地返回鸠州。

第二天一大早,天生刚起床,准备繁忙一天的家务事,只见居委会的吕主任笑眯眯地来了。吕老头头发斑白,他是从北方逃难到鸠州的,解放这么多年了,他仍是一副北方农村人的打扮:对襟黑棉袄,外罩便装铁灰色的的确良褂子,直通通的大棉裤,脚上穿的是一双老棉鞋,手工作的。他看到天生后,高兴地说:“孩子,你当代课教师的事,市里同意了,你今天就去教育局报到。”

郝家大院听到这个喜讯,简直高兴极了。大家都张着笑脸,听吕老头叙述经过:“天生还算有福气,前阵子,我找市里,市里推到区里,区里又推到片里,到片里我是不能再去找的,就在找市里,我就问问市里对下放政策是否是一刀切,有没有灵活性?若由灵活性,像郝老的子女应不应该照顾?基层干部反映的问题还能不能被重视?他们回答的仍是千篇一律:天生应该下放,因为他大姐已经照顾回城工作了。我说人家大姐原本是有工作的,人家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放弃舒适工作去艰苦地方锻炼的,人家大姐在乡下蹲了三年,因父母身体不好,省里才照顾安排回城的。正在我和他们争论之际,市委常委、武装部长丁民来了,我记得丁部长是郝老的部下,就向丁部长说了此事,丁部长把我们居委会的报告和天生的表要了去。第二天,丁部长便派人将表送给了我,叫我转告你们。若不是丁部长帮忙,这次招代课教师,天生是望也望不到的。”

宋玉英听后,千谢万谢吕主任:“你老那么大年纪,为我们一趟一趟跑,茶没喝过一口,烟没抽过一枝,今天说什么也要喝杯酒,丫头,快去打酒!”

吕主任连忙拦住天生:“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喝酒,做这点事是应该的,群众有困难,不能去帮助解决,那还算是什么党的干部?更何况天生是老同志的孩子,我们不帮助谁帮助?做这点事,就在这儿喝酒,人家知道还不怎么想?”

郝家看真留不住吕主任,只得让他走。望着这个老同志的背影,天生不由得从心里升起一股敬重之情。世上还是好人多,好人做好事是从来不索取回报的。索回报的好人,还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好人,当然,就是那样也比坏人好。

天生还是给春巧去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不像以前那样长了。以前去信少则三页,多则五七页信纸。这次仅仅几句话:“春巧,寄来的毛衣收到,谢谢。我现在已经决定下放云南西双版纳,还有一个星期即动身,如果你愿意和我结婚,就立即来鸠州,我等你五天,过时不候。天生急草。”

天生写这封信等于是对春巧的再次考验。春巧如果真的爱他,接他信后,说什么也回来的。如果有二心,她就不回来了。

天生的这封信如若真地落在春巧手里,春巧肯定会去的。虽然她舍不得父母,但是,对于爱情,对天生还是专一的。然而,命运似乎捉弄了这位姑娘,天生的信她偏偏没有及时拿到。

信是及时到的。春兰的目的是想让春巧和杨伟结婚。杨伟已经跟杨善奎说过,他愿意和春巧谈对象。如果杨伟和春巧成功,那比跟天生强多了。因为天生毕竟在鸠州,远南京一大截子。要是跟杨伟,姊妹俩都在南京,再把父母接来,都偎在一块,相互就好照应了。所以她极力想阻挠春巧和天生的关系。天生信到后,她没让春巧知道,先拆开看了。看了天生的信后,就更坚定了她让妹妹断绝与郝家亲事的决心。

她把信原封不动地糊好,藏了起来,又急忙给北方母亲去了一封信。让母亲装病催春巧回去。

整整过了七天,春巧才从姐姐手里拿到信。春巧一点也没想到,这封信的迟到是她姐姐造成的。她从来都相信姐姐。因为她知道,姐姐和娘一样疼她。

“姐,他说不定还没走,我得去鸠州。”

“他信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你现在去,根本见不到他。”

“那怎么办呢?”春巧急得差点掉下了眼泪。

“妹妹,不信命你也得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随它去。”

“天生不会抱怨我吗?我不去鸠州,他会怎么想?”

“天生要是有心,这次没等到你,到云南以后还会给你来信的。到那时你再解释一下不就行了?”春兰看春巧着急,就劝,“妹妹,你的事我不能不问,但也不过多地问。因为我相信妹妹自己有眼光,有头脑,能处理好自己的问题。天生今天下放云南,你还要去找他,我有不同看法。我知道你爱天生,天生也爱你。但是,你还应该设身处地替娘想一想。娘能跟你去云南吗?如果她不去,留在家里怎么办?当然了,你如能做通娘的工作,去云南我也不反对。”

不管姐姐说什么,春巧仍是去了鸠州。

问了七八个人,春巧总算找到了鸠州的大寨路。她在临街的一家门口犹豫再三,还是敲开了那淡黄色的大门。

“你找谁?”开门的是四姐天珊,她是天生的小对头。天珊用审视的眼光望着面前的陌生姑娘。

“这是郝天生的大爷家吗?”

“是的。”

“俺是从陵河来的,像找郝天生。”

“他不在!”天珊听说是找二哥的,脸一寒,冷冷地甩下一句话,马上缩回屋里,向后院走去。

春巧迎面吃了个闭门羹。脸上火辣辣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她没有责怪对方无礼貌,谁叫自己不按约来鸠州的呢?若是按时来了,人家会气吗?既然是负荆请罪的,就不能考虑面子。对方不邀请也得进屋。只要能找到天生或知道天生的下落就行。她必须要当面向天生解释清楚。

春巧走进屋里,正碰上从后院走出来的天生大娘。宋玉英打量了一下春巧,不冷不热地问:“你找天生干什么?”

“你是大娘吧?我是春巧。”春巧满脸堆笑说,“天生前几天约我来鸠州,因为信接晚了,没及时赶来。他说他要下放去云南,我也不知道他走没走。如果走了,我想了解一下他下放在什么地方,我好去找他。”

“天生跟你说他下放到云南的?”宋玉英在心里暗暗责备天生,不愿意就不愿意是了,何必骗人家!你明明是分配工作了,为什么跟人家姑娘说下放了?对了,也许他这是考验女孩,不管属于那种情况,她暂时还是不把事情的真相挑明。何况,她本来也不赞成跟老家姓刘的结亲。她是从陵河走出来的,春巧家过去什么情况她都清楚。再说,天生在城里只要好好干,前途很大,不愁找不到对象。找个有工作的城里姑娘,总比找个乡下没工作的姑娘好吧。宋玉英也不愿意天生跟北方牵连,她怕天生将来把微薄的工资都支持北方。若是那样的话,这几个月的心不是白费了?目前,家里经济紧张,她希望把天生攥在自己手里,这样天生的钱就在她控制之下。总之,各种因素促使她对眼前的这位痴情的姑娘怜悯不起来,她不能站在姑娘一边。

“他在信上说的。”

“他下放那么远,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去找他?”

“鼻(逼)下杭州嘴是路嘛,何况,我也不是小孩子。”

“你找到他以后怎么办?”

春巧毫不思索地顺口答道:“跟他结婚。”

“你爸爸妈妈同意吗?”

春巧犹豫了一下,说:“他们会听我的。”

“云南很苦,你知道吗?”

“再苦我也不在乎。”

“婚姻是大事。”看春巧如此执著,宋玉英真有点不忍心骗她,“你要慎重考虑,不能感情用事,要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春巧看宋玉英这样关心她,愈加内疚,愈觉得没按时来鸠州对不起天生。天生要是去当官,去工作,她没按时来还好说些,如今他下放到那样遥远的地方,就像充军似的,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时候,在最需要她关心和安慰的时候,她却没来,从良心上说,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天生了!

“大娘,我早就考虑过了,天生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只要他不嫌弃我,我就永远跟着他。哪怕一起逃荒要饭,我都不在乎。”春巧说得很动情,宋玉英差点被感动地掉下眼泪,她望望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心里说,孩子,你真是错投了娘胎,你为什么偏偏生在农村呢!

“孩子,你看这样吧,”宋玉英口气不由得变得亲切了一些,“这个事你再回家跟你父母协商一下,这边等天生通讯地址来了,我叫人写信告诉你,到那时你再去也不迟。”

春巧觉得这也是个理,便点了点头。

“你看你如果有时间,就在鸠州玩几天?”宋玉英并不想春巧留在鸠州,这倒不是怕春巧碰到天生,天生被教育局派到省城培训去了,得一个月才能回来呢。

她只是不愿家中增加开支。

春巧不是呆子,当然看得出宋玉英的态度:“不,以后再来玩吧。”

宋玉英没有留春巧的意思,天生不在,春巧也没有留在鸠州的想法。她连天生大爷家的板凳都没坐一下,就离开了这个贫穷的“高干”大院。

她走得很伤感,很失望,很空虚,很难过。约摸走了百十公尺远,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真希望天生会突然出现。然而,留在她眼前的,仍是紧紧关闭的淡黄色的大门,此刻,她不由得心一酸,眼泪像泉水般流了出来。她真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来!要是早来了,不就见到天生了吗?天生去云南时多么急切地盼望她的到来呀?要知道那是他最困难的时刻,是最需要她帮助、最需要她在跟前的时刻,可是,她却不在。她也真想大哭一场,但是,在这个地方她不能哭,不能!

春巧刚到南京,二姐就给她一封电报:“巧儿速归,娘病。”

既然娘病了,只得回去。不能再等天生的信,再说,也快过年了,不回去也不行,一切等年后再说吧。

春兰对春巧说,本来她也该跟妹妹一块去北方的,可是单位请不下来假,再加上自己身体也不好,节前车上挤,她受不了,别回娘病没看怎样,自己先倒了,那样岂不是让娘更急?她让春巧先回去,倘若娘病的确不轻,再拍电报来。她又说,正巧杨伟也回家探亲,一路上相互能照应,不然,让春巧一个人回去,她还真有点不放心。

春巧只得听春兰的。春兰送春巧上车时,还一再叮嘱,天生不给你去信,你就不给他信。那有女的一个劲追男的,又不是找不到婆家。


第十一节


说心里话,春巧对杨伟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她似乎觉察出姐姐让小伙子接她送她的含义。

如果没有天生,她一定会跟杨伟相爱。

春巧娘对杨伟当然满意。小伙子人有人,个有个,又是个吃硬壳小本的(只有工作的人,硬壳小本指工作正),打灯笼也找不到。她巴不得春巧马上跟杨伟结婚才好。

她拍电报让春巧回来,当然是春兰的主意。他们得知天生下放云南,都怕春巧跟了去。眼前有这样好条件的小伙子不要,岂不可惜?杨伟当然不只到春巧有朋友,就是有,他也想争,要把春巧争到自己的怀抱。

“娘,不说你有病了吗?”春巧急忙忙赶到家,看母亲好好的,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接到你电报,我可吓坏了。”

“前几天是病得起不来,医生检查说是重感冒,发烧40度,我以为从此起不来呢,所以才叫人拍电报给你的。”春巧娘对春巧撒谎说。为了春巧的婚姻大事,她不能不撒谎,撒谎也值得。

“娘,这是二姐夫同事。”春巧介绍说,“他叫杨伟,老家在棋盘。”

“好,好。”春巧娘实际早听春兰说过了,但仍装作不知道。她望着杨伟,喜得合不拢嘴,“快洗洗,天不早了,今晚就别走了。”

“我得回家,路不远。”杨伟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嘀咕:“我当然不走啦,我来是干什么的。”

“娘叫你不走,你就不走。”春巧也不想叫杨伟走。千里迢迢送到家,哪能饭不吃茶不喝就让走了呢,从哪方面讲也说不过去。何况,在南京期间,杨伟还请过她,陪她逛公园,看过电影。

“娘,天生相片怎么不在相框里了?”春巧进屋第一眼就看到天生的相片没有了。

“哪个天生相片?”春巧娘慌了。天生相片是她藏起来的,她知道杨伟要陪春巧回来,怕被杨伟看到。这小丫头怎么也不知道遮掩,她忙掩饰说,“噢,我想起来了,那照片给他家里拿去了,说要干什么用的。”

“拿相片能干什么用?”

“俺上哪儿能知道,说是给谁看的吧。”春巧娘一边掩饰,一边招呼杨伟,“快坐,我烧水给你们洗脸。”

“哟,娘,你今晚还准备不少菜呀?”春巧看桌上摆了不少菜,笑嘻嘻地说。姑娘特别爱面子,在一个陌生的小伙子面前,她并不愿意让对方看出家庭的寒酸。穷,谁也瞧不起。

“你姐拍电报给我,说你们今天晚上到,我能不准备点菜?今晚我还叫几个人来陪你们吃饭呢。”春巧娘的确请了几个人:队长罗修德,玉莲,刘平媳妇,刘法媳妇(那都是春巧本家嫂子)。

“都请谁?”

“来了你就知道了。”

“娘,又没什么大事,你请人干什么?”

“几天不见,人家都想你,请来坐坐有什么不好?你这个小丫头子,太不懂人事!”

“好好好,随你怎么办。”

杨伟把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从包里掏出来,放在供桌上,让里面唱歌,说话。家里有了半导体,顿时热闹了许多。春巧娘还从来没看过这家伙,这家伙真怪了,怎么能装下人在里面唱戏呢?她想问春巧,但没好意思开口。

不一会,邀请的人都到了。小小的茅屋里,让几个人一到,急得满满合合的。快喝酒时,春巧突然想起,今晚请人怎么没有天生家里人?便不快地问娘,是怎么回事?

春巧娘低声说:“一言难尽,等人走后再说吧。”

这就怪了?她也不过离开个把月,天生家会出什么故障呢?她本想追问,看家里来了那么多人,还有杨伟在这儿,就把疑团埋到了心里。

席间,杨伟把南京的风土人情,还有省里一些达官显贵人的趣闻野史,大侃特侃了一通。桌上的人好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全被吸引住了。当然,还有一个颇有醋意。那就是罗修德。罗修德虽然有老婆,但对自己的臣民春巧,还是垂涎三尺的。白豁子是明臊,看到女人眼就放光。罗修德是暗臊,他越想占有某个女人,却越掩饰自己的感情。比如对春巧,明里他正正派派,总以大哥的身份待之,让春巧不会感到他是流氓,暗中,却时时想点子勾引春巧。春巧娘为什么要请罗修德呢?罗修德曾斗过她丈夫呀!但是,春巧娘认为,人能知错就改就行。罗修德曾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在她娘而俩跟前赔过不是,罗修德当了队长后,对春巧娘俩非常照顾。春巧原来很恨他,后来看罗修德处处关心她们娘儿俩,也就渐渐消了气。谁又能十全十美呢!罗修德看杨伟这样炫耀自己,心里当然不快。在女人面前显到他,而显不到自己能行吗!想什么点子治他呢?有了,比喝酒。

“杨师傅,今天咱第一次相识,是三生有幸。我敬你两杯酒。”罗修德端起酒杯,一口一杯。那酒杯虽然不大,但三杯也有一两多。

“罗队长,我不会喝酒。”杨伟只有两把量,看罗修德这架势,哪敢较量。

“杨师傅,你要不喝,那就是瞧不起俺这个乡下人。”

“罗队长,你这样说,我就扛不动了。”杨伟无奈,只得端起酒杯,“好吧,我和这两杯。”

“杨师傅,你跟罗队长喝了,也得跟俺喝两杯。”白玉莲笑眯眯地也端起了酒杯,虽然她酒量不大。她这是给天生打抱不平。她看得出春巧娘的用意,也看得出杨伟的来意。春巧是什么含意,她还吃不准,但不管怎样,她不能让这家伙夺走春巧。

“这是白书记的妹妹,”罗修德说,“你得喝。”

杨伟听说是大队书记的妹妹,不喝当然不行。只得咬牙又喝两杯。

刘平和刘法媳妇喜欢凑热闹,这种场合当然也不甘落后,边开玩笑边扯着杨伟,一人又灌了两杯。此刻,杨伟已经头晕目眩,但仍硬撑当好汉。

春巧娘俩怕把杨伟灌醉了,一齐阻止。但是,陵河人请酒,都希望把客人灌醉,客人喝得越醉,主人越开心。所以,春巧娘俩看阻止不住,也就不拦了。过多的阻拦,怕人说小气,扫了酒兴。

一连灌了十八杯,杨伟再也撑不住,一头钻到了桌底。

春巧娘俩把杨伟扶到里屋躺下,又出来陪大家喝了一会儿。春巧娘请酒的用意,不用说,大家都清楚。众人把杨伟灌倒了,春巧娘也没什么意见,因为她的目的达到了。她请玉莲,名义上是因为玉莲跟春巧是同学,实际上,是让玉莲告诉白豁子,春巧有主了,不能再来缠了。请两个侄媳妇,是想请她们说说杨伟的好话,帮助春巧转弯。再者,她知道这两个侄媳妇跟郝家不错,目的是让她们向郝家放风,让郝家断了要春巧的念头。

春巧送走大家后,看杨伟睡得正香,就悄悄来到外间,为娘不请郝家人的原因。

春巧娘说:“你到南京去,是因为你姐流产,叫你去是照顾你姐的,他家却造谣说,你跟人怀了,是到南京打胎的。现在,陵河上上下下,谁不说反了?”

春巧听这话气得发抖,但是,她不相信这话是天生父母说的:“娘,这谣言肯定不是他们造的。你想想,天生在鸠州正准备下放,又不是什么好条件,他们败坏我干啥?天生又不是有头了,我不信!肯定是别人造的谣!坏了,怪不得天生突然来信说要下放云南的呢,他这是考验我。娘,这下你跟姐害苦我了!”

“怎么害苦你了?”春巧娘不乐意。

“姐叫杨伟陪我回来,你在家又宴请杨伟,这样,不是造声势,让人知道我跟杨伟好了吗?”春巧发觉上当了,气得哭了起来。

“你个小祖宗,哭什么,叫什么!杨伟还在里面睡觉,让他听到像什么啦?”春巧娘慌忙阻止春巧哭闹。

春巧的确也不敢放声大哭,深更半夜的,哭哭喊喊,人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到头,不自由,只能冷静下来。

杨伟既然半路杀出来,也只好让他杀。暂时装作和他不错的样子,不说和他谈,也不说不和他谈。如果天生那儿没希望了,就决定跟他;如果天生那儿有希望,就推开他。反正也没跟他表过态。

她需要抓紧写信给天生,向他解释一切,并向他表示,永远爱他,过年后就去鸠州和他结婚。不管他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只要天生要她,相信她,不嫌弃她。

春巧连夜写好信,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邮局寄走了。当然,信发出后,她还是没底。她不知天生上次信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到云南去了,没有地址,她可就找不到了。若是那样的话,那可就冤枉死了。

杨伟醉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才醒。

他真不好意思,第一次上门就出了这么大的丑。不过,他看得出,春巧娘儿俩并没有讨厌他。当然,他也很清楚,他不能在这儿继续呆下去,因为春巧好像并不太热心。热情不是热心。他把早在南京写好的求爱信,偷偷塞进收音机的皮套里。他打算把收音机当作爱情的信物丢在春巧的家里,他也舍不得失去收音机。那是他的宠物,可是,为了爱情,只有付出。

杨伟告别时,春巧娘一再挽留,春巧却没有像昨天那样热情,杨伟把收音机送给春巧,春巧说什么也不收。杨伟说,你要是不要也行,不过,春节期间留着听几天可以了吧?我过完假回南京路过这儿带走。

春巧的确也爱那收音机,她本准备叫姐给买一个的,因为走得太急,没捞到说。杨伟要把那收音机留在这儿的用意,春巧当然明白。她不愿意收,但拒绝不过,就干脆留下。她这人就是这样脾气,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什么也不怕。收了他的东西,并不等于买个了他。

春巧娘和杨伟看春巧收下礼物,暗暗高兴,仿佛这婚事像板上钉钉子,板子有了,钉子也有了,只不过等着钉钉而已。

春巧在杨伟走后,收拾收音机时,发现了杨伟的求爱信。

她脸看都不看,点根火柴就把信烧了起来。

纸灰像黑蝴蝶,向四边飞去。


第十二节



天生没有直接给春巧回信。

那信是在给家里的信时附带在里面的。

“春巧同志:

来信收到,内情尽知。说实话,我并没有下放,而是分配到学校当了一名人民教师。我接到分配工作的通知时,便给你写了封下放云南的信。我让你五天之内赶到鸠州并不过分,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当天就可以赶个来回。可是,你没来。原因你不用解释,我也明白。还记得年前的一场大雪么?那天听人说你变心了,我不相信,特赶到南京找你,却看到你和一个男青年有说有笑在一起吃饭喝酒,我很生气。回去后才写了那封催你来鸠州的信,可是,你没来。如今我才明白,你和那个漂亮的南京工人正热恋着。当然不会来鸠州,我只能恨我无能,没这个命,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据说那工人很能喝酒,我表示祝贺。望你结婚时,也请我去。我一定要同这位喝酒大王比比高低。别不多谈,祝你们白头到老,婚姻美满。郝天生敬上。”

春巧欲哭无泪。

她似乎觉得自己受到所有人的愚弄。她恨天生!你既然工作了,为什么要骗我?我已经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你还要怎么样考验?你在陵河并不是呼风道寡,我不是照样爱你?我没有向贫困地头,没有向李三谦低头,没向所有的压力低头。我爱你的心是那样的坚强,你为什么对我还不相信?我向你解释,你的信我收晚了,也许是姐姐压了我的信,我没有按时赴约。我告诉你,我去过鸠州寻你,可你不在。只因母亲病重,我只得含泪从南京返回。因为我记挂着在云南的天生。为什么我的话你不相信呢?我同白豁子势不两立,我身上只流过你的情,你凭什么要污我清白?我与杨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因为他是棋盘人,所以春节探家和我同路,并送我回家,他是我姐夫的同事,我招待他一顿又有何罪?郝天生,你的用心,谁都明白。你有工作了,你是城里人了,你有了资本了,怕我当你的累赘,告诉你,郝天生,你尽管放心去骗城里的姑娘,我不会拖累你的!我刘春巧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人,你不说我把杨伟招成女婿了吗?我就招了,招定了!没有你郝天生,我刘春巧不会当尼姑子!

春巧说干就干,马上叫娘派人送信,告诉杨伟,春巧愿意和他结婚。

春巧娘看女儿转得这样快,当然高兴。她也没叫人,自个找头毛驴骑到杨伟家。一来是想看看杨家是穷还是富,二来是快点把新女婿接过来。

双方合了生辰八字,确定正月初八传喜。

春巧娘回到陵河,一路张扬,她要让陵河人都知道,春巧找了一个在南京吃硬壳小本的人。

陵河人对过年时看重的,风俗习惯也不少。腊月二十四祭灶。本来家家请来的灶老爷画要贴到锅门上,春巧却把它贴到堂屋的侧面墙上,当年画一样欣赏。大概是怕灶老爷和灶老娘脸上抹了锅灰,不能见玉皇大帝。也许是拍拍灶老爷夫妻俩的马屁,让他们登堂入室,别窝在锅屋里,像个佣人。春巧贴的这张灶老爷画,因得很粗糙,着色也很简单,仅红绿两种。线条是青莲色的,鲜明倒是鲜明,这张画是民间艺人刻板印刷的。画面上方有三个人的半身像:中间是灶老爷,两边是女人,据说是灶老娘。他妈的!这世道就是不公平,男人凭什么要有两个老婆,女人为何就不能有两个男人!春巧对她娘说,灶老爷两边的女人,一个是灶老爷的娘,一个是灶老爷的妻子。春巧娘听后说春巧是神经病,胡说八道,得罪了灶老爷可不好,他上天会讲你坏话。春巧笑说,讲他妈拉个巴子就讲吧,俺不怕!春巧这种口气说话,春巧娘还从来没见过,这孩子还许真的神经不正常了!

年三十要贴门吊子,门对子。门吊子是买的,红、黄、蓝、绿、紫,五色电光纸上刻着花纹图案,图案中刻了五个字:忠厚传家远。春巧认为刘家是忠厚的,虽然没有儿子,照样传家远。她决定,无论跟谁结婚,生个孩子就姓刘。她妈的,为什么要随男姓,我偏要孩子随母姓!门对子时春巧自己写的,字写得不咋样,但高兴。因为是自己写的,自己动笔,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不写反动的东西就不怕。春联写的这幅对联是:爱所爱之人,恨所恨之事。按说,春联写的多是升官发财之类的吉祥话,或是歌颂党和社会主义祖国的话,可春巧偏要这样写,春巧娘又不识字,只能由她写。刘连庭虽说识几个字,可女儿要这样写他也没办法。

烧过上坟纸,回家放鞭炮。放过鞭炮后,便是吃年夜饭。“打一千,骂一万,三十晚上吃顿团圆饭。”年夜饭是重要的家庭聚会,俗称“合家欢”或团圆饭。春巧当然要把父亲接回家。她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叛徒。是叛徒,还是她父亲;不是叛徒,他也是父亲。不管别人怎样说,她相信父亲是好人,她也不在乎父亲的病,特别是近年。父亲六十多岁的人了,由他过还能过几年?不能让他孤零零地呆在医院里。尽管母亲有点揪嘴,春巧还是让父亲坐到了桌子的正上方。她要敬她父亲酒,她要祝父母健康长寿。

以往过年包饺子,都是母女俩共同干的,天生在时,有时也插一手。今年,春巧不让母亲插手,自己一人干。

春巧娘看春巧今年啥事都是自己动手,让他们坐在一边享福,并不乐意,相反觉得酸楚。女儿马上要嫁出去了,要飞出这个窝,要离开娘的身边了,她能不难受吗?为了过个快乐年,她没有哭。

春节过后,春巧一家留了不少菜,专等杨伟的到来。

初八那天,春巧一家把屋里屋外又彻底地打扫了一遍,刘连庭还是避回医院去了,春巧要留父亲看看杨伟,刘连庭没有同意。他怕未来的女婿知道他有麻风病,会嫌恶他,影响女儿的婚事。

春巧娘一大早起来,拿包南京牌香烟,——那是杨伟留下来的一包烟,到处散发,见人就给一枝,说是散喜烟。郝仁贵也接到一枝。郝仁贵看春巧娘春风得意的样子,很恶心。他本想当面把香烟摔了,但没这样做。人家不跟你结亲了,想必你不行,你要行的话,人家能毁亲吗?毁亲不是毁人,亲毁人不能毁。何况,天生现在有工作了,说不定能找到比春巧更好的姑娘,不谈就不谈是了,烟照样抽。

最不高兴春巧找到好婆家的当然是前院。刘连朝自从检举亲哥哥刘连庭是叛徒后,就没打算同后院和好。他把不得春巧一家真的断子绝孙,他好霸占家业。刘连朝的媳妇还比较老实,但是不当家。一切得刘连朝说了算,别看刘连朝一副穷酸丑陋的样子,对老婆说打就打,说骂就骂。那女人也从来不敢还嘴,更不要说还手了。她男人昧着良心陷害亲哥哥,她是反对的,可是,没用。在这个家,她只有生儿育女和下田劳动的权利。保东当然也不喜欢春巧,天生搞他,春巧不帮助他说话,他能不记仇吗?他希望春巧一辈子也找不到男人才好。宝娟没坏心,但忌妒心重,她比春巧并不丑,只不过稍黑一点,但黑的俏。那眼睛,那眉毛,那小嘴,很能挑逗男人。追她的男人也不少,只是没有天生和这个才来的杨伟漂亮,她很不服气。她的观点是,凡事不能输给春巧。春巧和天生谈的时候,宝娟曾追过食品站的胡会计,后来听说胡会计是春巧抛弃的人,便马上放弃目标。我找的人,貌相比不过你,但权力要比你大,你要找个城里的,我就找个有钱的,在城里没钱不好过。在乡里有钱照样过城里的日子。正因为有这样观点,所以春巧找杨伟后,她就盯住白豁子不放。你说白书记玩我,我还说我玩白书记呢。谁能叫白书记言听计从?我刘宝娟能。我叫白书记当狗爬,他就得当狗爬。春巧你别能,你想跟杨伟结婚,能不要介绍信吗?你要是叫大队开介绍信,我就能叫白书记出你家洋相。说你是一个叛徒的女儿,看你能不能成好事。

尽管春巧答应跟杨伟谈恋爱,杨伟真正上门来时,她总觉得不是滋味。第一次恋爱,第一个相爱的人,一下子是不能从心里剜掉的。她至今还不承认失掉天生。

陪杨伟吃饭的,都是家邦亲邻。请来都是讲好话的,大家自然对杨伟大加夸赞,对春巧大加吹捧。认为他们是“郎才女貌”,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他们吹得越玄乎,春巧越不舒服。杨伟越洋洋得意,春巧越是如坐针毯。把杨伟当作朋友时,她看杨伟还样样顺眼;可是,现在真要被他搂如怀抱,她总觉得不舒心。她也努力想从心里赶走天生,可是她不能。

杨伟上次喝酒吃了亏,这次说什么也不喝,大家看派不下去,也只好不派,自己喝自己的。

上次春巧没喝多少酒,今晚她却一个劲地喝酒。大家看春巧喝得太多,都连忙劝阻。春巧不听,还是喝。春巧娘看春巧醉成那样,很不好受。她知道春巧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她这是以酒浇愁呀!她怕春巧喝坏了身体,连忙夺下酒杯,扶她到里屋休息。春巧喝酒有个特点,醉了就睡觉,不说狂话,不乱说话,不是酒乱子。

春巧娘送走客人后,又给杨伟在外间铺了个地铺。不过,春巧娘这晚没在家睡觉,是睡在别人家的。临去睡觉时,她一再嘱托杨伟要照顾好春巧,别给她着凉了。春巧娘走得很伤感,她不知道春巧已经是天生的人。今晚,她让开,既想杨伟和春巧有染,又怕两人真有关系。把女儿养这么大,今晚可能被杨伟夺走,她能不凄楚吗?很凄楚。

屋里静悄悄的,一盏小油灯闪着橘红橘红的小火光,那光很弱。

春巧浑身难受,胃里直翻,口里不断涌清水。她头不敢动,一动就晕;眼不敢睁,一睁天转地也转。不动又不行,她想吐。

“娘!”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并挣扎着想到外边去吐。

杨伟正想脱衣睡觉,忽然听到春巧呼唤,赶紧来到里屋的春巧床前:“大娘走了,你有什么事?”

“娘上哪儿去了?”春巧醉眼朦胧,头脑糊里糊涂,“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杨伟。”

“噢,杨伟,你就是那个好吹牛皮的杨师傅?”春巧迷迷糊糊地嘟哝着,“把我扶出去,我想吐——”春巧吐字还没说完,就把胃里的酒饭菜,一下子吐到准备扶她的杨伟身上。

糟了,一套新衣服被吐脏了。杨伟赶紧脱去外套,准备再去扶春巧,只见春巧趴在铺边正吐个不停。杨伟到锅屋里端一锹锅灰,盖在呕吐物上,又去搞盆热水,放在春巧跟前,用冷水配得不烫为止。他看春巧不能动,就主动拧个毛巾巴子,帮春巧擦脸。赃物被打扫掉后,他又找只碗来,放了点红糖,泡了一碗糖水。接着又单兑点温水让春巧漱口,口漱过后,才让春巧喝糖茶。一切都做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那么周到,比女人的心还细。

春巧有点感激地望望杨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这是我应该做的嘛!”杨伟殷勤地笑笑说。

“娘没说上哪儿去啦?”

“她说别人找她看门,今晚不能回来,叫我好好照顾你。”杨伟说这话,心里呼呼跳,单独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而且是一个整夜守着一个姑娘,不,未婚妻。

春巧看母亲走了,很不自在。毕竟她和杨伟还没结婚,怎么能这样就放心走了呢?

春巧披件衣服,靠在床头。

“你坐到这儿来。”她叫杨伟坐到床边。她头很痛,脑壳像要炸了似的。她强忍着又喝了点糖水,“你是城里工人,能看上俺这个农村人?”

“我要是有意见,还能来吗?”杨伟憨厚地笑笑。

“你了解我吗?”

“从接触这一段时间看,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杨伟说的是实话,不爱她能来吗?“至于别人对你什么评论,我不管。谁都不能十全十美,都让人说好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我跟别人谈过吗?”

“姑娘大了,还能不谈恋爱?”

“你不怕我跟别人谈时有关系?”如果不是喝酒,如果不是想气气杨伟,春巧绝不会说出这种话。当然,话出口后,她还是有点后悔的。

杨伟心想,这女的是想考验我。她说得越真,我越不能相信。他望着春巧那醉眯眯的眼说:“无论你怎么样,我都爱你。春巧,我四岁就死了母亲,七岁死了爹,是俺小爷把我带大的。俺小爷跟俺爹是一母同胞,他还能疼疼我,俺小娘就不行了,这也难怪,她有儿有女,自顾不暇,哪还能顾得上我。我逃过荒,讨过饭,吃过榆树皮,睡过牛屋,什么苦都吃过,你想想,没爹没娘的孩子,日子能好过吗?虽然,村里的婶婶大爷对我有照顾,但那毕竟不是常事,寒不蔽体、饥不饱腹的日子常常有。我常跑到爹娘的坟前哭,人说只要半夜里,没有月亮,特别是阴天,头顶鞋子,赤着脚,到坟前跪能见到亲人,我就试过几次,哪次不是跪几个小时,可是看不到。有一次,因为又累又饿,我昏倒在父母的坟前,差点被野狗吃了,如今我脚后跟还有块疤,那是给狗啃的。后来多亏一个好心人将我救起,送到医院里抢救了过来,至今,这个救我的好心人,我还不知道他姓啥名谁,家住哪里。后来,征兵时,公社把我保荐到部队,干了五年的工程兵。复员时,部队首长看我表现不错,就叫地方分配工作。当时南京无线电厂正在招收一批复员军人,我就被招了去。春巧,我条件就是这样,虽说每月有几十块钱工资,但家里太苦,不过,保我们两人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到时,你可以两头过。如果高兴,把你母亲带到南京,我们一起生活也行。要不你就在家,我每年回来探亲。不管怎样,我都会待你好的,我需要得到你的爱,我太苦了。”

春巧看杨伟说得如此真切,心也渐渐软了下来:“睡到我脚头吧,外间屋太冷。不过,你不准脱内衣,也不准想别的心思。虽然我们谈了,毕竟还没办合法手续,我们都不能动心。”

杨伟巴不得春巧让他上床,一上床什么事都好办。他三两下脱去毛衣,里面只留内衣内裤。内衣裤很薄,胸肌突起,显示一种阳刚之气。下面有点不听使唤,杨伟只能弓着腰,不让撑起的内裤出丑。春巧佯装不见,任凭他钻入被窝。

春巧吹灭了灯,坐了一会,看杨伟老老实实地蜷睡在脚头,才慢慢地躺了下来。她虽然跟天生有过那回事,但还从没有和天生睡进一个被窝。如今让杨伟睡在脚头,也就是说让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睡在身边,身上不由得产生一种燥热感,但是,她努力克制这种感情,不让杨伟有任何觉察。保护自己的那方圣地,仿佛是女人的一种天性。她双腿蜷着,双手缩在胸前,侧身而卧。也许是放松了警惕,也许是酒精作怪,也许是故意如此,不管怎样猜测,春巧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杨伟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他也不想入睡。春巧娘让出房间,春巧让出床头,这明显是让他干自己想干的事。不过,他没敢贸然行事,而是伺机而动。

他将春巧那双热乎乎的脚,轻轻地握在手里,慢慢地用手指摩挲脚心、脚面。春巧那双笋白似的脚似乎轻轻一震,便没有再动,任他揉磨。揉磨一会后,杨伟便一点点地拉到自己的怀里,同样是轻轻地揉磨那挺直秀美的玉腿。过了一段时间,看春巧似乎睡熟了,他就悄悄地从被窝里往春巧那头钻。钻出被头后,春巧仍没醒。他偷偷地吻了一下春巧的唇。那唇柔软,香甜,热乎乎的。(学习贾先生,以下省略500字)

这家伙不是要跟我断绝关系了吗?怎么又来了,从那西双版纳的竹楼来了。你也不知我还有没有意见,就紧紧地搂着我,亲着我,又解下了我的红裤带,将我放在碧绿的麦地里,那绿油油的麦苗能挡住别人的眼睛吗?在这漫天野地里,说不定会冒出调皮鬼来,那多难为情!再说啦,万一怀了怎么办?未婚先孕,我丑你不丑吗?到时候麻庆明那些人又要出你洋相了。你不能轻一点吗?再轻一点,哎哟,你弄疼我了!

春巧惊叫了一声,睁眼一看,那是什么天生和她在麦地里做爱,而是杨伟压在她身上作恶。她羞怒地一脚把杨伟踢到了床下。春巧哭着骂他不是人,不该欺负她!

杨伟此刻那还顾得什么人不人的,重新扑到床上,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是我的,随便多会你还得跟我做那事,今晚就玩个痛快吧。”说这有硬搂春巧。

“你再这样,我就叫人了!”春巧惊慌地直往被窝里缩。

“你叫吧,反正我不怕。”

春巧哪是杨伟的对手,无论怎样厮打挣扎,还是让杨伟完成了自己的伟业。

一场急风暴雨式的蹂躏过去了,杨伟满意地瘫倒在床的一边。

春巧的心,却在滴血。


第十三节


杨伟万事俱备,只欠春巧结婚证明这股东风。

结婚的日子定在五一国际劳动节。

厂里为了照顾他,专门腾出一间房子。同事们也都来帮他修理装饰新房。杨伟的人缘不错,所以,从厂领导到同事都很乐意帮助他。厂领导还准备培养他当车间主任呢。

家具是杨善奎帮助打和漆的。东西虽不多,——一个五斗橱,一张写字台,一张梳妆台,一个碗橱,两个樟木箱子,那箱子还是杨伟当兵时在大别山买的,一张棕绷床,——但在当时,能有这些东西,还是比较阔气的。

春兰喜得合不拢嘴,整天乐呵呵的,眼看妹妹也要来南京生活,能不高兴吗?她琢磨着,登春巧结婚后,把父母亲都接来南京,姐妹俩共同负担,一家过一个月也行,一家过半年也行,反正不能再让父母亲在乡下受罪了。

春巧一家高高兴兴,白豁子可不舒服。攥在手里的尤物,让人抢去了,他能舒服吗?不舒服也不行,他虽说掌管陵南千把户人家的生死大权,但却左右不了这门亲戚。人真是个怪物,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宝娟对他百依百顺,随叫随睡,可他就是不满足。偏偏要想着春巧。宝娟比春巧并不丑呀,宝娟虽黑一点,但春巧有对小虎牙。春巧看他愈厌恶,他愈想占有她。只是没这个机会。春巧一到南京,他就更没有机会了,他得寻找机遇。说机遇,这机遇就来了。一大早,春巧就来到大队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个暗间,原是李三谦住的,李三谦走后,白豁子就搬了进去。暗间门一天到晚锁着,白豁子也根本不让别人进去。除非女人。宝娟当然是这里的常客,不管白天或夜晚,只要白豁子一声召唤,宝娟便及时赶到。他玩她,因为她是他发泄私欲的工具;她爱他,因为他是她心中的偶像。

“白书记,俺想请你开个证明。”春巧本不想来见这个白豁子,可是,她母亲来开证明,白豁子不给开。说不见春巧话,他不能乱开证明。因为春巧愿不愿意和南京的那小子结婚,他不知道,万一是父母包办,春巧一告,他吃不了兜着走呀!春巧娘看他讲得在理,就只好叫春巧自己来了。如果玉莲要不是和天鸿出了一大通事,如果要使她和天生结婚,这证明托玉莲办说不定就行了,如今,只能自己来。

白豁子没看春巧的脸,只是死死地盯住那两个鼓蓬蓬的奶子。他想,春巧这对大奶子,肯定很白很嫩,若能捞到嗍两口,定能让人销魂。

“白书记——”春巧看白豁子那双色眯眯的眼,即慌又怕又厌恶,“俺想开个结婚证明!”

“噢,证明,什么证明?”白豁子心不在焉地问,那双小眼从乳峰下伸,因为春巧穿的是单裤,裤裆紧绷着胴体,档间便显出一条沟,一看那条沟,白豁子那家伙就急不可待了,噌地一下便挺了起来,直撅撅的,像根铁棍。

“结婚证明。”春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白豁子眼太毒了,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结婚?”白豁子明知故问,“跟谁结婚?”

“杨伟。”

“杨伟?杨伟是谁?你不是跟天生谈的吗?怎么又跟杨伟结婚了?”白豁子故意揭春巧的疮疤。

“白书记,这事恐怕不该你问吧?”春巧不高兴,但话说得很平淡,此刻,她得忍着。为了得到那张倒霉的证明,她只能忍着。

“我是一个大队书记,该问的我一定要问!不该问的你请我问我也不问。”白豁子一大早就碰个小钉子,很不舒服,“你说说那个杨伟是干什么的?”

“他是南京无线电厂的工人!”

“一个城里的大工人,不找城里姑娘,为何要找你这个乡下姑娘?”

“这个你去问他!”

“嘿嘿,我一定会问的。”白豁子冷笑笑。小样,还没走,就想跳出我的手心,没门!“你把他的地址写给我,我可以把证明寄过去。”

“俺带去不是省你寄了吗?”

“这怎么行,你个人证明就跟干部的档案一样,只能寄,不能带。”个人证明跟个人档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白豁子不过是对春巧故弄玄虚罢了。反正乡下人也不懂。

“那好吧。请你写好抓紧寄去,我们五一准备结婚。”春巧说完就想走。

“哎,别慌走。”白豁子看春巧想走,马上阻拦。现在什么人都没有,怎能放过这个眼看到手的尤物。

“你还有什么事?!”春巧警惕地望着白豁子,她似乎觉察对方那不怀好意的神态,本能地提防着。

“你来求我,一点好处也不给吗?”

“烟糖我没带,等一会儿叫俺娘送来给你就是了。”

“我不要烟也不要糖。”

“那你要什么?”春巧心里惶恐,但表面上仍装作镇静自若。

“春巧,刘天华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她跟我说的话太多了,俺知道你问哪些?”

“她没说我爱你吗?”

“白书记,这话她是说的。可是,你爱我,我不爱你怎么办?”春巧回答得也很干脆。

“你会爱的,你应该爱,你不爱我你要后悔一辈子。”白豁子冷笑着说。

“白书记,我觉得不跟你在一起,可能不会后悔,要是跟了你,那真得后悔一辈子。喂,你要是没别的事,俺走了!”春巧不愿意和这条色狼多纠缠。

“别慌走嘛,现在没有别人,俺俩谈谈条件。”

“俺跟你谈什么条件?”

“你想要结婚证明吗?”

“俺要不相要,大清早吃饱饭撑的,跑到这儿来见你这样的大书记!”

“好,想要就行。不过,你要想拿到证明,你得给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很简单,你也不要动什么脑筋,出什么力,只要把裤带一解,裤子一褪,往我里间屋的床上一躺,十五分钟就解决问题。你别发火,你也别生气,听我把话说完。当然,这事我也不强迫你,你给干,俺就干;不给干,俺决不沾。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不过,话说回来,你要不干,证明你就别想要。这还不算,我让你今后跟谁结婚都不行,因为谁都怕和一个叛徒的女儿结婚。”白豁子说这段话很随意,好像在和一个小孩子开玩笑似的。

春巧气得差点昏了过去。她真想跳起来骂他祖宗八代,真想用耳光扇他七死八活,她没这样做,也是平心静气地跟白豁子说:“白书记,证明,你给就给,不给就罢。不给俺也照样结婚,你阻拦不了。不过,有一句话我要问你。”

“什么话?”

“人都说你好跟你娘睡觉,是真的吧?”

春巧话一说过,拔腿就走。她没哭,只是让泪往心里流。在白豁子跟前淌眼泪不值得。

白豁子气得咬牙切齿,摸过笔,刷刷刷写了几张信纸,然后拿起陵南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的大印,重重地盖在上面。信写好封好后,正准备出门去寄,宝娟来了。他正好出气,二话没说,把宝娟拉到里屋,关上房门,就干起好事来。

玩过宝娟后,白豁子刚才受春巧的气才似乎消了一点。他让宝娟把信寄出去,宝娟问是什么信?白豁子说是给春巧寄的。宝娟一听是春巧的,火顿时冒了出来:“我才不给那个臊逼寄呢!”

“你为什么不给寄?”

“让我帮她跟南京那个吊工人结婚,没门!”

“哼!臭娘们,你懂什么?这封信一寄去,恐怕南京的梦,她就别想做了!”

“真的?人家南京能听你的?”


第十四节


虽说进厂几年了,杨伟还一次没进过厂长办公室。

昨晚,车间通知他,说侯厂长和政治处的马主任今天上午找他谈话。车间工人都说杨伟升官有门了。他也吃不准,他真希望自己能双喜临门。

他忐忐忑忑地走进侯厂长办公室。侯厂长和马主任八点钟准时等在那儿。他们热情地让杨伟坐下,马主任还满面春风地给杨伟倒了一杯茶。

“杨伟同志,”侯厂长是个山东大汉,抗日干部,虽然在外多年,山东口音仍然很重,“听车间说你进厂几年来表现不错,厂部研究决定让你担任车间主任,你愿意吗?”

“首长,组织上这样信任我,我能不愿意吗?”杨伟诚惶诚恐地说,“只怕我不能胜任。”

“你是能干好的,俺相信你是鸡巴打陀螺——能玩得转!”侯厂长大声大气,说话直率、粗鲁,还保持着军人气质。

“杨伟同志,”马主任接过话说,“在你没任职之前,我们还想同你协商个事情。”

“什么事,首长?”

“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的。”

“女方是陵河刘家湾人?”

杨伟奇怪了,马主任怎么知道这样清楚?

“你对女方的家庭了解吗?”

“她是杨善奎师傅的小孩姨,她家的情况,我只听杨善奎说过。”

“你知道她父亲情况吗?”

“不知道。”她父亲能有什么情况呢?他想。

“他妈拉个巴子!她父亲是叛徒!”侯厂长骂道,“你怎能跟叛徒的女儿谈恋爱呢?”

杨伟听说春巧的父亲是叛徒,顿时两腿发软,灵魂出窍。

“前几天有封地方来信,说女方父亲是叛徒,为了对你负责,我们又走了一趟陵河,通过调查,情况属实。”马主任郑重其事地说,“杨伟同志,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与女方断绝任何关系,去当车间主任;一条是清退回家和女方结婚。组织上认为你是好同志,希望你能同女方断绝关系,保持你社会关系的清白。这也是我们厂对每个职工的要求。你应该清楚,我们工厂的性质。”

“走哪条路,你现在就得给我表态!”侯厂长像是在下命令。他在政治问题上从来是不含糊的,红就是红,黑就是黑。

“首长,我当然听组织的话,跟她断绝关系。”杨伟几乎没考虑,马上明确表态。虽然他爱春巧,虽然他也不在乎什么叛徒不叛徒,但是,他必须同厂部保持一致,同厂部保持一致,就是同党保持一致,再说,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虽说退伍了,这里还是军工厂,他还是不穿军装的军人。他很抱怨杨善奎夫妻俩当初为什么瞒他,如今厂里满城风雨,谁不知道他杨伟五一结婚?他真不想当什么吊鸡巴车间主任,可是,他不敢违背厂长意见,违背了,他的饭碗也就没有了。只是,他这样做,总觉得对不起春巧,毕竟,春巧已经给他“那个”了。他真恨自己,当时不该那样冲动,若不出现那事,他现在不是可以心安理得吗?

杨伟心情沉重地离开厂部,他一声不响地来到宿舍。他得写信,写不该写也不想写的信。他已经迷上了春巧,真不愿意和她断绝关系,可是!他没法子不断。眼看婚期逼近,他必须马上回信才行。他提笔写了撕,撕了写,一个上午,只写了下面几行字:“春巧,我对不起你,我们不能结婚了,不是我不要结的,是组织上不允许,他们说你父亲是叛徒。如果我一定要和你结婚,厂里就开除我,因为我们这是军工厂,每个人的政治历史必须清白,社会关系必须清白。所以,我没法再和你结婚了。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感谢你家对我的盛情款待。虽然我们不能结婚,但是我们永远是朋友,收音机就给你做个纪念吧,再见。杨伟 4月20日。”

春巧接到信,犹如大冷天迎头浇一盆冷水,从里到外凉个透。她气得脸发白,身发抖,躺在床上一睡就是两天两夜。茶不思,饭不想,粒米不进。

她怎么再见人?谁不知她五一结婚?谁不知她找个南京工人?听说她找个城里工人,哪个姑娘不羡慕得要死?如今突然成了一场梦,一场空欢喜的黄粱美梦,她能不伤心吗?她今后怎么在刘家湾蹲?她跟杨伟的事,叫娘不要张扬,娘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收场?别人不会看笑话吗?前院听说这件事不偿快死了吗?想到这些,她恨不能在地上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春巧娘听说杨伟悔亲,又见春巧躺在床上不起来,真是膝盖长草——荒了腿。她乖乖儿子喊个不停,眼泪鼻涕一大把,又是哄,又是劝。她大骂杨伟是狼心狗肺,不得好死。从杨伟又骂到天生,从天生又骂到城里人,凡是能骂的都骂了。

刘连庭从来没打过老婆,这次回家听说此事,却着着实实地扇了老婆四巴掌:“俺就知道你跟春兰干不出好事!春巧跟天生不是很好吗?你们怕人家下放,又嫌人家是九种人,这下可好了,人家不要你孩子,你怎么办?春巧的婚事谁不知道?你今后叫她怎么走人前立人后?怎么做人!你写信把春兰两口子给我叫来,叫他们把这事情处理好!不处理好我不跟他们拉倒!”

“春兰还不是想她妹好?她想害巧吗?”春兰不是刘连庭养的,是她春巧娘拖油瓶拖来的,她知道刘连庭从来都不喜欢春兰,只疼他自己的闺女。她摸摸火辣辣的脸,对刘连庭辩解说。要不是她的确感到对不起春巧,她才不会买刘连庭这壶眼药呢。自己理亏,她只能让着这个麻风病的丈夫。

刘连庭听说春巧两天两夜泪水洗面,迷迷痴痴的,便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劝说:“巧,乖乖,事情既然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就随它去吧。这都怪你爹,是爹害了你。”说到这里,刘连庭忍不住心中悲酸,抽泣了起来。他没有叛变过,自己的胞兄弟却还他,说他叛变投敌。实际上是他弟弟劝他投敌,他没有投。上面又是那样信任自己弟弟,他有理也没法说,有冤没处申。告诉谁?谁能相信自己弟弟害他?就是到政府打官司告状,告弟弟诬陷,弟弟若是被捕入狱,自己又有多少光彩?毕竟是一母同胞,他能害他,他这个当哥哥的不能害弟弟。害了弟弟对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二老双亲。他相信上级今后能给他一个公正,因为,他从前的老领导不少人还健在。上级委屈他,弟弟陷害他,他都不在乎,他都能挺得住,唯独对女儿,他受不了这个打击。女儿是因为他才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的,若不是他,女儿不就和杨伟结婚了吗?他不同意老婆意见。你凭什么告人家杨伟的?人家谈恋爱是正常的,不要你闺女,是因为你家是叛徒。在当今这个社会,哪个青年不追求前途?谁愿意背黑锅?谁愿意和叛徒子女来往?为这事去告,上边听说你是这种人,不仅不会支持你,相反还会整你,说你是想翻天,是想向无产阶级政权进攻,那样的话,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而赊把米?决不能去告,只能让春巧忍着,吃闷亏,不忍是不会有好处的。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该受到这样的打击呢?真是他刘连庭前世造孽,这世才报应吗?

春巧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不抱怨父母。世上哪有父母不巴望自己的孩子幸福?本来,春巧曾想到过死。她想在这可怜的地铺上,在可怜的父母身旁默默地离开人间。因为她觉得世间太可怕,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狗苟蝇营,她无法适应。她在这污浊的空间里,生活得太累,太烦,太没意思。她真不明白,人为什么就不能多一点善良,多一点爱,多一点诚实,多一点宽容?有人为什么就要算计别人?为什么就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为什么就要踩别人的肋巴骨往上爬?她春巧从学校走上社会,并没有坑人,没有害人,为什么偏偏受人坑受人害?她捧给社会的都是善良,为什么回报的竟是残酷,竟是丑恶?为什么?为什么?!

她真想死。因为死,可以了却一切烦恼。可是,她不能。她一看到可怜的爹,可怜的娘,她就不能死。他们辛劳了一生,为自己,为儿女,他们应该得到报答。人说养儿防老,爹娘屎一把尿一把把她拉扯大,还不就是图个防老?她怎么能去死呢?她死了,谁将来给病重的爹娘煎汤熬药?百年过后,谁给去世的爹娘披麻戴孝?她不能死。她得在这烦人的世间硬撑着。尽管命运对她极不公道,她还是要活下去,为了父母,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刘连庭一家着着实实地哭了一场,那悲痛伤心的劲,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流下泪来。

哭了一通后,春巧爹擦了一把眼泪说:“巧,这事我就是不明白,南京怎么会知道你爹的事呢?”

“肯定是白豁子干得好事!”春巧愤愤地说。不用猜,她就知道准是他!

“俺又没得罪他,他干这种缺德事干什么?亲巴亲好,邻帮邻好,他这样搞图个啥?”刘连庭很不理解。

“他叫天华来说小巧,巧没答应,他那样的坏种能拉到吗?”春巧娘说。

“噢,是这样。实际上你娘也有责任,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杨伟?你瞒能瞒了吗?巧,今后再有来提亲的,俺先把家里事提出来,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算。你不提出来,将来即便结了婚,以后也是个殃疙瘩。”刘连庭数劝他们娘儿俩。不数劝不行,女人家见识短,干不成什么大事。

“爹,以后我也不会再找婆家的,俺守你老人家一辈子。”春巧说的是心里话,女人为何非要嫁人?不嫁人就不能过吗?

“你竟说傻话,女孩子大了哪有不嫁人的?”春巧娘说,“巧,南京这事,俺可以对外面说不谈了,不能让人知道真情。”

“你根本也瞒不住。白豁子既然能出那样的坏水,他照样会把这事传出来。”刘连庭很气白豁子,但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白豁子。

“谁的嘴你都捂不住。随他们怎么说,俺不在乎!”春巧似乎把一切看透了,她决定以沉默来对待一切,“爹,娘,这事反正这样了,骂也骂不来,喊也喊不应,俺就是这个和尚这个命,这个人这个罄。你们以后就别管我的事,也别再为我操心了,俺自己的事会自己处理的。”

“乖乖,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凡事多想想,对什么人都得提防,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刘连庭说。

“巧,你看还能不能跟天生和好?我听说天生要回家过暑假,你看能不能——”春巧娘话还没说完,就被春巧打断了。

“娘,我说过了,从今后我的事你们别管,我也不准备结婚了,我守着你们一辈子不好吗?”两天多没吃没喝,春巧现在想休息,不想多说话,“娘,我想歇一会。”

刘连庭夫妇看女儿心又烦躁起来,只得不说别的,他们不愿再伤女儿的心。

春巧看父母亲走出里屋,用被单将头一蒙,又暗暗地哭泣起来。不过,她哭得没有一点声音,稍微心细的人,能从床单的剧烈抖动中,看出春巧的极度悲伤。

给谁碰到这种事,谁也会哭的。


第十五节


按说,天生是不准备回家的。

因为手里没钱,刚走上工作岗位几个月,每个月工资才二十八块零五分,他当然没多少钱。

可是,他非来不行。

来,是为了扬眉吐气。

你李三谦不是把我逼走了吗?我还真得感谢你这一逼呢。你要不逼,我天生可能还不会南下,当然更不会在大城市里找份工作。我今天虽不是官运亨通,但在城里有工作了。虽不是衣锦还乡,但毕竟使月份钱了。我回来就是要气气你李三谦,气气陵河那些搞我的“甩子”!

天生回家那天,一踏上陵河镇,就把头扬得高高的,——当然,这个“扬”只是对那些搞他家的人,对家邦亲邻,他还是毕恭毕敬的。凡是碰到家乡人,每人敬两根香烟,——腰鼓牌香烟,言虽不贵,一毛五一包,但家乡人能吃到天生敬的这种南方城里的香烟,还是非常高兴的。

春巧娘俩可懊悔极了,春巧娘尤甚。她原以为天生下放到云南那个什么鬼地方去了,想不到他却分配了工作,而且还是个什么中学干部,如果杨伟不悔亲,她还能好过些。因为杨伟并不比天生差。如今杨伟悔亲,天生又衣锦还乡,春巧娘能不难过吗?开始听说天生下放,她虽没有立在郝家身上踏几脚,但这首先悔亲,也等于用小刀子剜人家心头肉。如今天生回陵河,若是听到南京悔亲一事,他能不笑话吗?即使天生知书达理,宽宏大量,不计较春巧,这陵河千把口人家的眼,就像千把小刀一样,硬削也把她们削平了。这陵河还能蹲吗?唉,当时要是望远一点不悔亲多好,谁知——,要不是人家捣蛋,要不是有南京这件事,她春巧娘今天不也热热闹闹,有依靠了吗?

春巧娘骂够了白豁子那些人,又来骂杨伟。如果杨伟当时不来陵河,如果杨伟不来说五一结婚,春巧娘也不会把舆论造得那样大。陵河镇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闺女春巧毁了郝家的亲,在南京找了一个使钱、吃“硬壳小本”的工人?郝家不会笑掉大牙吗?陵河镇连五庄谁不看她春巧娘的笑话?她春巧娘虽不是人上人,可从来也没有受过这一指,她能不懊悔?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当时要是对天生宁死不悔亲,这个注不就是下得准了吗?如今你看看,天生在大城市里工作,使月份钱了,吃“硬壳小本”了,人也长得更漂亮了,有这样孩子做女婿,那点亏呢?哪点不配?唉,当时为什么鬼迷心窍?尽管南京的亲事是春兰夫妻俩说的,她也不怪,只怪自己命不好。

春巧娘望了望眼前的春巧,只见她容颜憔悴,神情恍惚,往日活蹦乱跳,不笑不说话,不唱不拉倒,如今死气沉沉,萎靡不振,像个得了大病的人,整日少言寡语。孩子受的打击太大了。自打南京悔亲后,一贯孝顺的春巧,如今有时会顶撞她几句,她也能受得了。她理解闺女的心情,也心甘情愿接受女儿对她的责备,不管怎样说,在天生的问题上,她有责任。女儿怨她,顶她几句,应该,不屈!

“春巧,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自打天生回来后,春巧娘看得出女儿走不安,坐不宁。女儿天天不出门,她怕碰到天生,但那个心是天天在外边,在天生身上。做母亲的还能看不出女儿的心思?她说:“都是你爹和你娘把你害苦了,千不好万不好,都怪你娘眼皮子浅,你也明白,我和你姐也都是想你好的呀,谁知,唉,都是咱娘们命不好——”

“娘,你别说了好不好!”春巧一听娘说这话,就心烦,就不高兴,纳底的线拽得呼哧呼哧响。

“不,娘要讲!不讲心里闷得慌!那么些天,你哭,你闹,你烦,你怨,你看娘吱一声了吗?娘不说,娘知道你难受,娘就不难受吗?女儿是娘心头肉,你受一点委屈,为娘的就要难过几天,何况你受了这么大的屈?巧,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俺就瞎子放牛——随它去!何况,俺烧饼没掰糖没淌,怕什么呢?哭也哭不来,骂也骂不来,事情没有擎好的,只有去做好的。天生这次回家,娘也考虑好几天了,巧,你看是不是这样,俺家准备点好酒好菜,我托人到郝家放放风,请天生来俺家吃顿饭,你俩当面再谈谈——”

“娘,你怎么想起来的,他能来吗?”春巧嘴上这样反对,可心里真希望能这样。她毕竟还深深地爱着天生。她明知天生不会来,然而,侥幸的心还希望能冒出希望的嫩芽。她痛苦地嘀咕着:“他不会来的,根本不会。”

“试试瞧,万一他来呢,他假若能来的话,就说明心里还有你。”

“他家里不会让他来的。你以前对他家里是那样态度,人家能忘了?给谁谁也不会同意,八辈子找不到媳妇也不会同意

“只要他对你有感情,管怎么也会来一下的。”

“南京的事,他能原谅吗?”一想到杨伟,她心里就发虚,在这一点上,她对不起天生。

“这事你就推到我和你姐身上嘛。”

“怎么推法?谁不知道我到过南京?谁又不知道那个倒霉的来过俺家?”春巧怨恨地说。

“怎么不好推呢?到南京去是因为你姐生病,你去服侍她的,那个龟种来俺家,是想来求亲,闺女没出门子,还能没有来说亲的?你就说你根本没同意,不就行啦?”

“你说得轻巧,当时酒饭香烟招待他,还请了人陪客,你又到处散喜烟,一张嘴好捂,那么些人的嘴能捂住吗?”

“这也不怕,他要计较这件事,你就说是我硬逼的,男人都怕女人哭,你一哭,再硬的心肠也会软的,何况你们本来感情就好,又没吵没闹过,他就是气你,也不会太绝情。”

春巧认为娘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不过,她有一点不放心,就是听说天生这次要和雪梅谈,不知情况如何。

春巧娘说:“雪梅那丫头知情达理,你把苦处跟她一说,俺想她不一定跟你争,再说,你长得比她好看,天生进城总归要选漂亮的妻子吧,不然人家不笑话他无能、没本事?找个农村姑娘还那样丑,他面子上不好放。你想想,当初你跟雪梅对他都好,他为什么不要雪梅,偏要看上你?傻孩子,是男人都喜欢女人漂亮,都爱美女。没错,别泄气,别难过,照娘的话去做,包不会错。我这就去找人吹风,你在家里把天生喜欢吃的菜准备一下,说不定明天晚上他就能来。”

春巧娘嘱托好女儿,拍拍身上灰,理理微乱的鬓发,又望了望猪圈里的猪,嘿,猪吃的饱饱的,正躺在猪圈里称心如意地睡觉呢。春巧娘又扫了一眼菜园,看看园里有没有鸡。没有,一只鸡也没有。鸡也知道春巧娘的厉害,从来不敢飞到园里吃春巧娘的菜,就有一次,前院的一只芦花大公鸡,不知天高地厚,冒犯春巧娘的园规,春巧娘一块小石头就送它上了西天。从此以后,谁家的鸡也不敢沾来。即便看到春巧娘走来,园外的鸡也会吓得咯咯乱飞。

有些事明显是看着不能成的,可是有些人仍然抱着侥幸的心理去争取,去等待。就像一个人去找瞎子算命一样,明知瞎子算命是假的,去仍旧希望瞎子说的话能兑现。春巧现在就是这样。

她和天生还能破镜重圆吗?恐怕不能。不过,她还是照着母亲的话去做,她还是在等待天生回到她的身旁。

她知道天生最喜欢吃鸡蛋,于是便急急地提出盛鸡蛋的篮子一看,呀,还不少。娘儿俩日常省吃俭用,鸡蛋难得吃一个,大多是拿到小店里卖掉,打油买盐。特别是春巧娘,鸡蛋几乎不沾嘴。不是她忌讳,是舍不得呢。春巧看篮里的鸡蛋,圆溜溜的,鲜灵灵的,有红皮,有白皮,又大又好,很高兴。她一个一个数,看能够天生吃多少次。她一面数一面祷告:“要是成双数,我和天生就能和好;要是单数,那一切都完了。老天爷保佑,千万是双数。”数到最后,她闭着眼摸,一直摸到五十七,没有了。她心一冷:完了。心灰意冷地睁开眼,可不是嘛,篮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团麦秸。她很沮丧,很懊悔,悔不该以此来打赌。可是,喜一想,五十七虽是单数,但也是个好数字。五十七,谐音不是“我是妻”吗?那就是说,我还可能是天生的妻子。春巧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锅屋里突然传来咯哒咯哒的鸡叫声,春巧眼睛一亮,急奔到锅屋,从鸡窝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红皮大鸡蛋。五十八,哈,成双,成双啦!先五十七,后五十八,这是个吉祥数字!她高兴地想喊,没喊;她高兴地想跳,没跳。她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进篮子里,捧了一捧玉米,奖赏她的白母鸡。那时她最心爱的一只鸡。白母鸡一面咯咯地叫着,一面琢食,时而还忽闪忽闪地扇着翅膀,跳几下。虽然在院里屙了一泡鸡屎,春巧还是高兴的,——因为它立了大功。

春巧又看看箩筐,箩筐里有绿茵茵的菠菜,鲜嫩嫩的芹菜,紫的萝卜,青的黄瓜,红的辣椒,深酱色的海带,粉白的绿豆粉丝,洁白的豆腐,这都是上天刘连庭买来家给春巧吃的,春巧没舍得吃,这次正好用上。天生最好吃辣椒炒干烤鱼,那干烤鱼是“黄烤子”,不是“土烤鱼”。黄烤鱼是加工过的,用油炒过,土烤鱼就是把小鱼逮上来晒干即行。黄烤子香,土烤子腥。天生还喜欢吃家常豆腐,就是把豆腐放在锅里煮开,捞出来放在盘子里,在把已经粘碎的青红辣椒和蒜泥拌在一起,放上盐和香油,然后往热乎乎的豆腐上一倒就行。

l 春巧在豆腐上放的是天椒,所谓天椒,就是朝天长的小辣椒。这种辣椒特辣,不想江南那种灯笼椒,个大但没辣味,是个“大蒲种”。那次,天生让天椒辣得唏唏哈哈的,满头是汗,还连说:“真过瘾,真过瘾!”并跟春巧说,以后结婚了,还得常拌这种豆腐给他吃。春巧说:“这不太简单了吗?要求不高,好办!”天生说:“就怕你不坚持。”春巧说:“这有什么难得,你天天问我要鱼要肉吃恐怕还办不了,这好办。”天生开玩笑说:“能吃辣能当家,你不怕我当家欺负你?”倘若真能结婚,真能和好,春巧甘愿受你“欺负”,谁叫我爱你,疼你呢!

   春巧又看了看荤菜,碗橱里放了一挂“五件子”,那时春巧娘托刘连尚买的。食品站里年年杀猪也不少,可是猪头、五件子,不走食品站站长后门是买不到的。因为条子都是站长批的。农村逢年过节,宴请亲朋,有挂猪头、五件子,办一两桌菜就省事多了。像猪肝、猪腰子、猪心肺、猪肚子、猪口条、猪大肠、猪耳朵,各成一盘菜,或热炒,或凉拌,应有尽有。又经济又实惠。春巧娘买这付五件子,原准备是请生产队长罗修德的,让他到白豁子那儿说情,重写个证明,瞒着刘连庭的叛徒历史。罗修德口头上答应,就是不去说。开玩笑!这是政治问题,他罗修德有六个脑袋,也不敢让白豁子写那样的证明。但是,为了讨好春巧娘,他还表面上答应此事,就是光答应不去做。春巧娘也刁,不见你话,我就不请。我请你,钱花了事没办,俺岂不成了冤大头!所以,这五件子始终没上桌。

春巧娘能买到这付五件子,全亏刘连尚。每逢过年过节,食品站里人手不够,就到附近农村找几个临时工帮忙。刘连尚便是其中一个。这家伙五大三粗,体壮如牛,他喜欢在外帮工,从不喜欢在家劳动。倘若要看到刘连尚在生产队里劳动了,那一定是他这几天家中断炊了。在外做工,毕竟不是天天有工可做,无事做,钱也就没了,他是个“脱底棺材”,有一花三,腰里从不存钱,一是无钱存,二是存不住。他在外没工做了,钱袋自然空。无法就窝在家里,做几天农活,队里看不过意,就给他吃的,共产党不作兴饿死人嘛,不给吃行吗?何况,他还有个老母亲,七八十岁,哥哥分家,另立门户,母亲全靠他照应。他还怪孝顺的,可是没吃的怎么孝顺?队里给他吃的,大多看他老母亲的份上。

春巧因为家中劳力短缺,逢到农忙或踩墙压屋时,就请刘连尚帮忙。逢年过节,也就推点煎饼,做点豆腐送给连尚娘俩。久而久之,两下相处还算融洽。这次,食品站里规定,凡是帮工的人,每人一挂猪头、五件子,当然要付钱。刘连尚挣几个钱,除去做一身新衣服外,又买点猪肉、萝卜、粉丝、白菜孝敬老娘,剩下的钱就屈指可数了。当然买不起猪头五件子,于是就让给了春巧。杨伟悔亲后,春巧娘本想请又没请罗修德,也曾想把这猪头五件子卖掉,春巧不同意,认为父亲病虽有好转,仍需将养,想叫父亲回家吃。春巧娘想想也对,不过,猪头还是让了出去。理由是,不会搞。猪头不搞好不好吃,春巧也只有让步。这次巧了,倘若天生能同她破镜重圆,五件子正好派上用场。

春巧忙里忙外,样样菜都检点了一番。酒也有,洋河大曲四瓶,是上次那个倒霉的送来给春巧爹喝的,刘连庭没舍得喝,还收在那儿。

春巧又把天生的照片挂到了堂间。一看见天生那张笑眯眯的脸蛋,她就觉得内疚,惭愧,不安。她连忙避开照片,端出花生剥了起来。她准备将剥出的花生米,油烹一盘,水煮一盘,因为天生喜欢吃。

仲夏的天气,有点热。拖着长尾巴的山喜鹊,今年好像特别多,三五成群,飘来飞去,或落枝头,或逗地面,给陵河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一只山喜鹊落在春巧的葡萄架上,喳喳地叫声吸引了春巧:唉,它的声音似乎有点伤感,大概是失去了伴侣,跟自己一样孤独。不过,春巧并不如山喜鹊,你看,葡萄架上的喜鹊没叫多会儿,另一只山喜鹊就飞到了它的身旁,然后又一起展翅向院外的天空飞去。春巧想,也许天生也能飞来,带着她向南方飞去,飞向温暖的小家。

春巧娘回来了,她告诉春巧,刘法家里很愿意帮忙,说马上到天生家里说情。她说估计问题不大。春巧娘安慰春巧说:“好乖乖,天生一定会来的,刘法家里跟天生家里处得不错,即使天生不愿意和好,她说也能叫天生来,只要他天生一踏进俺家们,她就跑不出俺的手心,好好等着吧。”

春巧苦苦一笑,心想,但愿如此。


第十六节



天生来陵河一个多月,也没踏进春巧家半步。

春巧伤透了心,也冷透了心。

  我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认错了,你还能要怎样?你和我春巧相处这么长时间,毕竟还有过一段很深的感情吧?何况你还第一个得到了我。即使你不愿和我结婚,难道连一句话都不能和我说吗?情就能绝到这样吗?

春巧接触过天生和杨伟后,得出一个结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没得到你之前,会像狗一样在你跟前摇尾乞怜;一旦占有你,他又会把你当狗一样使唤。

春巧把挂在墙上的天生照片取了下来,她要烧掉它!人去情尽留在那儿还有什么意思。她点燃了火柴,那红红的小火头刚碰到天生的照片时,她又把火柴甩掉了。尽管甩得快,照片还是被烧掉了一个角,好在天生的像还没沾到。说心里话,她舍不得烧。要知道这是她初恋的第一个情人。不管天生对她如何,她都无法从心里赶走天生,无法!

她把天生的照片重新夹好,又挂到了墙上。

秋末冬初的一天,外边下起了大雨,无法出去干活了,她吃过早饭又躺到了床上,想睡个回笼觉。

春巧娘正忙着刷碗洗锅。

“春巧在家吗?”暴雨中钻出一个人来,春巧娘一看,是生产队长罗修德。

“在家,表侄找她有什么事吗?”春巧娘对罗修德很热情,罗修德平时照顾她,她能不热情吗?

“快到年关了,大队准备成立宣传队,白书记想请春巧参加。”罗修德放下黄油布雨伞,跺了跺脚上的泥,这才走进春巧的屋。

“我不参加!”春巧听到白豁子三个字就来气。

“不参加你也要去一趟。”罗修德怂恿说。他为何要叫春巧去呢?因为白豁子叫他当宣传队长,这样,他天天能和春巧接触,“实际上,参加宣传队还是不错的,工分一分不少,还能图个吃喝,麻庆明他们都打算参加呢。”鬼才晓得他讲得是真是假。

“既然罗队长来请,你就去吧。”春巧娘想让春巧出去散散心。

拗不过罗修德的苦劝,春巧只得前去。

罗修德说,会不是在大队部开的,是在白书记家。春巧半路上听说在白豁子家开会,又要退回。罗修德硬是连哄加拖地把春巧带到白豁子家中。

白玉莲一家都搬到花厅公社去了,所以家中只有白豁子占着几间空屋,还有一个,那就是白豁子的六十多岁的老奶奶,那是留给他办饭洗衣服的。

等了两个多小时,人才来两三个,麻庆明和刘大翠都没来。白玉娥、白玉琴和歪虎来了。但是,他们对春巧很冷淡,见面后点点头,算是尽到礼了。春巧很难过,过去的好朋友都疏远了自己,怎能不难过?

人来不齐,会当然不能开,改为另一天再说。白豁子让来人离去,只留下春巧和罗修德,说是还有事情商量。

刘春巧不知白豁子壶里装的什么药,本想离开,看罗修德也在,就没走。

雨停了,但均匀地布着灰色云彩的蓝天,阴沉沉的,犹如一泓倒扣着的落马湖的湖水,稍有风吹,就会倾下盆泼大雨。天低了,近了,朦胧了,独门外路旁的泡桐树,却清晰地挺立在春巧眼前。那树粗枝苍劲,敦厚;细枝挺拔,纤秀。残留的树叶,或片,或团。叶绿有浓,有淡,有深,有浅。有的叶子已经变成了橘红色,像起舞的蝴蝶,翻飞于树枝丛间。一层层的树叶,一丛丛的树枝,随着目光的远近,在霭霭的薄雾中,深深浅浅地显露着:灰、蓝、黑、橙、青莲、赭石色。鸟雀在枝杈叶丛间蹦来跳去,喳喳声比清朝官儿朝拜上司的喳喳声还要清脆,只是有点噪人。好在水漉漉的天空中,偶尔也有一两只燕子掠过,那疾飞的燕影,倒给人一种穿出雨云直奔蓝天的感觉。

春巧没有多少心思去欣赏着雨中的景色,她在等白豁子准备“放什么屁”。

白豁子没有慌着“放什么屁”,而是端来两杯热气直冒的糖开水,放在罗修德和春巧面前。一个堂堂的大书记亲自泡糖开水给他们喝,罗修德的确受宠若惊,刘春巧却置若罔闻。

罗修德很快将一杯糖开水喝了下去,那茶真甜,一直甜到心里;那茶真热,一杯下肚,浑身出汗。

“罗队长,你快去家把你找的那个戏本子拿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看怎么分配角色。”白豁子看罗修德喝完了糖开水,吩咐说,“快点回来,我们等你。”

罗修德刚起身要走,春巧也起来要走。白豁子说,春巧你别忙着走,我还想跟你谈谈你父亲的事。罗修德说,你在这等我,我一会就来,我不懂排戏,怎么安排角色,你得提看法,指望你呢。说着就急急忙忙出了门,白豁子关好院门,又回到屋里。

刘春巧时刻提防白豁子,她真不想单独留下,哪怕一分钟也不愿意跟白豁子在一起。

“春巧同志,我知道你恨我。”白豁子望着春巧那副不快的样子说,“特别是上次我说的那些话,还有给杨伟的证明信,不过,说那些话是我不对,可是证明信你不能怨我,你没来找我开证明之前,杨伟同志和他的厂里都来过信,要我证明你的家庭情况。按说,我可以隐瞒。可是,我没有隐瞒。——你先喝茶,不然凉了。你有气,喝了茶还可以照样生你的气嘛。”

春巧心想,喝就喝,不喝白不喝,反正糖也不是你买的,肯定是哪个拍马屁送的,她端起杯来,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白豁子看春巧喝了糖茶,心中才满意,又说:“春巧同志,关于你父亲的证明,我为什么没隐瞒,有两种原因:可以说是一公一私。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是个共产党员,首先得对组织负责,对方党委来信和来人,我不能不如实说,不如实说,别人也会说的。比比讲,像严武和郝仁贵他们。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事,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们知道南京来人来信调查你爹的事。这是一;第二点,杨伟过年后,在你家请他之前,他来过一次陵河,肯定是瞒着你的。他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想知道你的详细情况。他找过我,也找过别人。你的情况我不说,也瞒不了他。你喝茶,喝完我再给你泡。”

春巧听他讲得似乎合情合理,警惕性有点放松。实际上不放松也不怕,大白天,他能敢欺负我,我就喊;再者,罗队长马上就来,他也没机会欺负我。她又深深地喝了一口,两口下去,杯里茶已经不多。这家伙手艺还真不错,配的糖茶不浓不淡,正合口。

“这些都是次要的。说句实话,春巧,我非常爱你,你先别生气,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我的模样配不上你,可是,我爱你的权力是谁也干涉不到的。你不爱我,那是你的事;我爱你,是我的事。春巧,凭良心说,我找个对象并不难,比比讲,宝娟,她就追着我,我也不瞒你,我要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可是,我偏不爱她。爱情就是这样。我怕你跟别人结婚,我得不到你,我也不想别人得到你。你可能说我自私,我是自私。在爱情上不自私的人有吗?春巧,为了你,我可以献出我的一切。”

奶奶的,怎么搞的,眼皮怎么老是抬不起来?夜里睡得可以嘛,现在怎么又困得要命?她站起来,想回家:“白书记,俺现在什么也不愿意谈,什么也不愿意听!你说得再好,俺也恨你!实话跟你说,你毁了我的婚姻,斗过我的父亲,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你也休想打我的主意,我随便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你!你就死了那份心吧!”

春巧干想站起来走,就是起不来。她看到白豁子射过来淫亵的目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得赶快走!走!走——

春巧无法走。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原来,白豁子为了得到春巧,在糖开水里下了安眠药。

白豁子看春巧睡着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他蓄谋已久的安排,刘春巧到底没逃出他的手心。

他急不可待地把春巧放到了床上。

罗修德此刻不会赶来,他喝的糖茶里也放了安眠药,估计在家也睡着了。他计算过药力发作的时间,罗修德到家就会睡倒的。一两个时辰,他别想送剧本来。白豁子本来也没想叫罗修德送剧本来,他只不过是设计让罗修德把春巧送到他白玉贤手罢了,他知道罗修德对春巧家关怀备至的用意,他也知道只有罗修德能把春巧骗到他白玉贤家。

说白豁子只想占有春巧也不对,白豁子的确爱春巧,他也的确想要春巧做老婆。因为春巧不仅仅漂亮,而且还能干,很温柔,很贤惠,很有女人味。只要能得到春巧,他大队书记不干也心甘情愿。

白豁子把春巧轻轻放下后,先轻轻亲一下着迷已久的唇,那勾人的眸,那香喷喷红润润的腮。然后,脱下春巧的鞋,再脱下春巧的上衣,扯开春巧的红裤带,一个冰洁玉肌的裸体春巧,没有任何遮拦地躺在白豁子面前。他不愿一口吞下这个尤物,而是慢慢地品尝,欣赏。他用嘴一点一点地丈量着春巧的每一个地方,从脸到脖子,到两乳,到肚脐,到那最迷人的胴体。(以下省略800字)

尽管白豁子天天吃得很好,身上仍像枯柴棒一样,瘦瘦的,勒巴骨一根根地凸兀着。他把整个身体都压在春巧身上,尽情地发泄着。

外面又下起了大雨。


第十七节


白豁子玩过春巧后,看春巧仍在酣睡,便乐滋滋地走出家门。

来到罗修德家,果然看到罗修德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大门都没关。罗修德的老婆不在家,看样子又走娘家了。白豁子来到春巧家,春巧娘正在家做针线活。

“白书记,你来啦,快坐,我泡杯茶给你喝。”春巧娘看大书记光临寒舍,高兴得不得了。

“我不坐了,”白豁子大咧咧地说,“特来告诉你一下,春巧今天排节目,来得可能要晚一些,饭在大队吃,你就不要等她了。”

“我正要去找她呢。我说她怎么大半天也没来家呢,原来大队招待饭啊。”春巧娘感激地说,“白书记,春巧今后还得靠你多照顾。”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白豁子一语双关地说,“以后,你们我都会照顾的,只要你们听话,别嘈事。”

白豁子从春巧家出来,又返回家里,看春巧仍在睡觉,就坐在床边,再次欣赏这个美丽的造化来。(以下省略200字)

春巧直到傍晚才睡醒。睁眼一看,只见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白豁子身边,她明白了一切,气得恨不能一刀宰了白豁子,可是,她手中无刀,只能狠狠地扇了一阵白豁子的耳光。

白豁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待春巧扇过后,他才装模装样地说:“春巧,请你谅解。我实在太爱你了,我不能没有你,只要你答应,我们马上结婚。”

“放你娘的狗屁!”春巧气得浑身哆嗦,赶紧穿上衣服,指着正在穿衣服的白豁子骂,“白豁子,我今天跟你不拉倒!我要到乡里告你强奸民女!”

“告我强奸民女?”白豁子噗嗤一声笑了,笑得是那样得意,“你去告吧,不过,刘春巧,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家,是我的床,我不是在你家,也不是在外边,你告也告不赢!你真要告我,我可以说是你勾引我,想叫我给你开假证明,我不同意,你捞不到好处就诬赖我,那样的话,我看谁倒霉,上头是听你的还是听我?”

“我就不信共产党天都黑了!我非告你不行!不告倒你,我刘春巧誓不为人!”刘春巧气愤地哭着离开白豁子家。

白豁子看她离开,临走时补上一句:“刘春巧你告是了,别说你告不到我,就是告倒我,我也不怕,反正我已经日过你了,你要张扬出去,我喊得比谁还响,看谁难堪!”

刘春巧哭着直奔公社,可是,越走脚步越沉,待走到相思河畔的虹桥上时,她不走了。再也走不动了,不是脚步抬不起,而是不想抬,不能抬。白豁子说的是实话,陵河是他们的天下,到公社根本告不赢。民告官,自古以来都有,像小白菜、杨三姐那样能有几个?

虽是秋末冬初,雨仍下得很大,只是没有雷电。春巧的衣服浇了个透,她似乎并不觉得冷,呆呆地站在桥边。因为天晚,因为雨大,桥上没有行人走过,只有发呆的春巧,只有可怜的春巧,只有绝望的春巧。

望着滚滚的相思河水,她再次想到了死!

细想想,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那么多的屈辱,那么多的烦恼,那么多的困难,那么多的坏人,太烦人了!只有死才能清净,才能免去痛苦。

她刘春巧,一贯要脸,却处处没脸可要。一贯要好,却时时无好可得。她爱天生,天生却离她而去;她要杨伟,杨伟弃她而走。她恨白豁子,白豁子那肮脏的东西却玷污了她纯洁之身。一切都是颠倒的,一切都不能顺心。她娇嫩的少女之心,承受不了这残酷的无情打击!她眼里的泪已经流尽了,她心里的血已经淌干了。她想走上奈何桥,她想离开这可恶的人世。

她面对着东南方——那儿有她的家,有她的二老双亲,——直直地跪了下来。她连磕了几个响头,心中喊道:爹,娘,我今天非走不行了!我对不起你们二老双亲,二十年来,你们把我捧在掌中,含在口里,揣在怀里,疼我,惯我,娇我,爱我,我一辈子也无法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今天,我走了,请你们能原谅女儿的不孝。爹,你可要保重身体,好好看病,不管谁在政治上侮辱你,不管谁歧视你的病体,女儿却永远不嫌弃你。女儿忘不了你自己省吃俭用,把最好吃的留给我,把最好穿的留给我,因为女儿是你的命根子,你怕女儿受委屈,自己却承受着最大的委屈。你怕女儿痛苦,自己却承受着最大的痛苦。爹,女儿舍不得离开你,可是,我不能不离开你,我已经成了最不干净的女人,不配做你女儿,不能辱没你的门风。娘,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好娘。女儿今天落到这种地步,我不怨你,你也是为了女儿好,女儿能不知道吗?娘最疼女儿,女儿能不知道吗?我走后,但愿娘能好好保重身体。活忙时,你可得请罗队长他们帮帮你,自己不要太累,累坏了身体没人照顾你。爹呀,娘呀,女儿死后只有一条要求,你们一定要为我申冤,替我报仇,是白豁子害了你的女儿,他玷污了你女儿的清白!

想到白豁子,春巧气不打一出生。她大骂白豁子不得好死,骂苍天太不公平,为什么让这样的流氓恶棍活在世上作威作福!她发誓,死后一定要变成厉鬼,来找白豁子算账!

她当然也想到天生,你个负心狼,我对你并不薄,你为何轻信他人谣言?我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爱上你!如果不和你相爱,也许我还不会落到这步天地!你为何那样无情无义?都说女人是蛇蝎心,坏起来比什么还毒,实际男人的心最毒,最坏,最黑!你郝天生就是这样的黑心人!你进了城,想找城里人,找个理由抛弃了我,想个点子来欺骗我,我不是不知道,你对我太亏心了!

春巧不愿再想什么,因为想得越多,气也越大。算了,她一切都想通了,摆在她面前的能让她抛弃一切烦恼的只有一条路:死!

她站起来,走到桥边。当年,那位公主是为了殉情而死,今天,她是为了什么而死呢?是为了恨情而死吗?是为了换回清白之身而死吗?是为了抛弃烦恼而死吗?还是为了别的?她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为了这一切的一切吧。

她咬咬牙,对周围留恋地环视了一遍,然后从高高的虹桥上,跳入滚滚的相思河水里。

河水,浑浊的河水,翻滚的河水,顿时卷走了这个美丽的少女。


第十八节


罗秀德到天黑才醒。

醒来细一琢磨,才知道中了白豁子的调虎离山之计。不用猜,春巧肯定给白豁子玩了!

他赶紧起来,直奔白豁子家。

白豁子的奶奶耳朵有点背,眼睛却不花,她见来人,也不问是谁,问也没用,她都不认识。她坐在个屋里,嘴里老是叨咕着一句话:“人别丧良心,丧良心不得好死啊。”

罗修德院里找到屋里,屋里找到院外,既没有白豁子的影子,也没有春巧的踪迹。不过,他看见,白豁子的床上是乱七八糟的。

罗修德来到春巧家,春巧娘告诉他,说白书记来过,说春巧正在排戏,不回家吃饭。罗修德知道坏了事,白豁子不知把春巧搞到哪儿去了。他不敢把实情告诉春巧娘,他必须找到春巧,因为上午春巧是他叫走的,若没了春巧,或春巧跟白豁子出了什么事,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罗修得顾不上打伞,慌忙走出春巧家,四处寻找。当他路过相思河畔时,突然看到虹桥上有个人影子落入水中,看样子有人跳河。他在下水头,便匆忙朝前跑,只见河里飘着一个黑影,那黑影时而没入水中,时而飘上水面,没有呼救声。他有预感,那肯定是春巧。于是赶紧跳入河内,游到那黑影跟前,果然是人,而且是个女的。他也顾不得许多,把落水之人从河里托出,送上岸来,仔细一瞅,正是春巧。

此刻的春巧昏迷不醒。

罗修德慌得又是控水,又是掐人中,又是做人工呼吸。折腾了好一阵子,春巧才回过气来。

罗修德看春巧回过阳气,便抱起来往家里跑。他没有去春巧家,怕春巧娘知道。好在自己老婆回娘家了,家里没外人,人家不会发现。再说,他家在河边,比春巧家近,天气这么冷,得赶快给春巧换衣服,灌热酒姜汤才是。

罗修德把春巧抱到家中,关好院门,也不管春巧怕不怕丑,愿不愿意,就扒光她的衣服,塞进厚厚的被窝里,然后,忙着烧姜汤,温热酒,往春巧嘴里灌。一大碗姜汤灌下肚,春巧才睁开了双眼。她看罗修德像个落汤鸡似的站在自己面前抖个不停,便哭喊道:“你为什么救我!你为什么救我!让我去死!”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一看自己光着身子,又赶紧用被子裹住自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罗修德急忙换身干衣服,又一气喝了半斤热酒,觉得身上不冷了,这才找一套老婆的干衣服给春巧:“快穿上吧,我在外面等你。”

罗修德估计春巧衣服穿好了,又返回屋里,并提来一个小火炉子,里面还有火,而且火头怪旺。

春巧虽然穿好衣服,但没有起床,仍坐在床头咿咿哭泣。罗修德坐在火炉旁,一声不吱。

外边的雨又下了起来,哗啦哗啦的真烦人。

“那狗日的欺负你了?”停了好一会儿,罗修德才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春巧是他的梦中情人,如今让白豁子那狗日的讨了便宜,他能好受吗?他真恨自己,为什么不着白豁子在利用他,“他现在在哪儿?”

春巧没有说话,只是哭。不,是泣。因为此刻脸上只有泪,没有哭声。

“我不知道他害你,俺俩都上当了。”罗修德悻悻地说,“你还很年轻,怎么该寻短见?你走了,是没罪受了,表婶表大爷怎么办?你考虑过了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两位老人家还能活下去吗?”

春巧还是无话,仍坐在那儿干哭。这种哭法最伤人,不如大哭大叫大发雷霆还好些。

“我把你送回家。”罗修德看劝不好春巧,只得劝春巧回家,“要不叫表婶来接?不过,不管怎样,这事不能让表婶子知道,如果让她知道了,气坏了身体划不来。假如表婶要问是怎么回事,你就说天黑掉水里的。其他什么也别说,你看好吗?”

春巧总算点了一下头,她是不想把事抖出来,无论有多大的苦,她自己吞下去,不让父母担忧。

春巧擦了擦眼泪,下了床。死不成,只能回家。待在这里,罗队长的老婆知道了,又说不清。她不能让人给罗队长平添口舌,惹是非。她现在怕,怕陵河的所有人。

罗修德一直把春巧送到家,说真心话,他舍不得让春巧走,刚才,他虽然亲手扒光了春巧的衣服,却没捞到细看,也没捞到细想,更谈不上讨春巧的便宜了。如果春巧要不是跳河来到他家,他管怎么也得把春巧玩了。

春巧娘真以为罗修德讲的是真话,就责怪女儿太不小心,要是没人救,她不是没命了吗?

罗修德觉得继续留在春巧家不太方便,于是闷闷不乐地返回家里,他看瓶子里还有半瓶酒,菜也不要,抓起瓶子,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把酒瓶摔得粉粉碎。脱去外衣,钻进被窝里,他竟放声大哭起来。谁也不明白他这是为谁哭,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样伤心是为着何事?

约摸过了两个来月,春巧无声无息地去了新疆。这次,春巧的确是带着身孕走的。有人说是白豁子的,也有人说是罗修德的,到底是谁的?春巧不说,谁也不知道。

春巧这次去新疆是自觉自愿的,因为她在新疆找了个对象。

这个对象是谁介绍得呢?有人说是罗修德介绍的,因为春巧跟罗修德过,怀了孕,罗修德一怕妻子闹,二怕有人告,若有人告他犯重婚罪,他非坐牢不可。所以,他赶紧给春巧物色个对象,让春巧一走了之。也有人说,新疆那个对象是个幌子,根本没有,是白豁子想讨两个老婆,一是宝娟,一是春巧。他怕宝娟闹,才把春巧支走,正好春巧想走,才去了新疆白豁子的亲戚家。还有人说,是春巧的一个老师强奸了她,那老师怕春巧告他,才答应给春巧在外地找个对象。到底谁说得对,春巧不说,当然谁也不知道。

春巧为什么很快去新疆,在陵河人的心里,始终是个谜。

后来,有人透露,春巧去新疆找对象,的确够惨的。据介绍人说,新疆那个小伙子,是高中文化,在军垦农场当会计,人长得很帅。因为介绍人是春巧信得过的人,所以,介绍人说的那个小伙子,春巧也信得过。

介绍人给他二百块钱,一部分是作路费用的,一部分是留给春巧买衣服穿的,还有一部分是给春巧父母买礼品作为聘礼的。

没有人送。他们只靠书信电报联系。春巧说好某天某时去,对方就某天某时在那儿等。他们都不认识,也没看过照片,介绍人原本想叫男方寄张照片来给春巧看看,春巧说不用了,看不看照片都一样,照片不是真人,真人都有假,何况照片?

不认识怎么接?还是介绍人聪明,说搞个记号,一见面不就知道了吗?

春巧认为可以,就以春巧胸前别个黄手帕为信物,对方手里拿本书,不,就是某期的《人民画报》就行。当然,那画报的正面必须朝里背面朝外,第一面还得掖个斜角出来,防止别人也有。他们好像是地下工作者,一切以神秘为好。

临走那天,春巧不让任何人送。也不带任何东西,像平常一样。她父母想哭,春巧说,俺又不是去死的,不准哭,哭不吉利。她父母只得不哭,直到春巧走了,让火车带走了,他们才哭得昏倒在马陵县的火车站台上。

一个月后,春巧来了信。看信的当然是罗修德。信中只写了几句话,看样子写得很仓促,因为字特别潦草:“爹,娘,我恐怕这辈子也回不了家了。我的那口子哪是什么会计,而是个黑不溜秋的赶车汉,既无文化,又无家当,人比我大一二十岁,我成了他的一匹驾辕马。我认了。这是我的命,命该如此。爹,娘,女儿这辈子是不能对你们尽孝了,你们自己保重吧,女儿春巧泪就。”


【编辑:向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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