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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壳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2053    发布时间:2015-11-07

作者:刘云芳

刘云芳,笔名杨柳小调,河北省作协会员,80后,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生于山西临汾,现居唐山。作品散见《诗利》《文艺报》《散文百家》《奔流》等刊。曾两次获第香港青年文学奖,创作成绩被多家媒体报道。


那三间石头房子依山势而建,门前是一条大道,大道的边沿上长满了一种结着豆荚的带刺植物,我们叫它“狐狸木”,树丛下是峪里河,以河为界,是两个县。这里不属于任何一个村落,人们叫它三孔窑。

我爷爷虽然能把山顶上那两座古庙的来历讲得头头是道,却说不清楚这三孔石头窑的主人是谁。每次去姥姥家我们都经过这里。幼年时,我记得它是三间没有门窗的石头窑,一下雨,放羊人就急忙往三孔窑里赶,一来可以避雨,二来,窑里的地上到处是草,不用担心羊会饿肚子。有一年,我们看见一大捆野草被拔掉,扔进了峪里河的河滩上。窄窄的小院里,几块大石头裸露出来,窑洞的门面用蓝砖砌了墙,又做了简易窗户,大块透明塑料纸订在上边,一束烟从房顶冒出来。在院子的另外一侧,是一片正开着花的灌木,中间摆放着很多大小相同的木箱,一个男人猫着腰在旁边察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养蜂人。

每年,山花吐露芳香,点染春色的时候,养蜂人便带着许多蜂箱来,蜜蜂们早就闻到了香气,迫不及待地去花间轻舞,这样的情形会持续几个月。这段时间,三孔窑就是养蜂人的家。我们从门口路过,经常看见他拿个大碗蹲在门口吃饭。我父母很快跟他混熟了,路过门前,会给他放几个苹果、桃,有时候也带着我们进到石头窑里,讨碗水喝。端起碗,水咕咚咚进了嗓子眼,养蜂人像是守着一个终于被我们发现的秘密一样,我笑着说:“甜!”他一脸和蔼,好像我分享了他的秘密一样,应道:“加了蜂蜜!”我们远远看着蜜蜂箱里飞进飞出忙碌的蜜蜂,充满了好奇。我每次在山林里看到一只蜜蜂,就会惊奇地叫母亲,问她,它是不是属于养蜂人。

到秋天,养蜂人带着他的箱子下山了,他送给我们一罐蜂蜜,很甜。三孔窑显得寂静起来,两扇老门板紧锁着。还没到冬天,门板就不见了。到第二年春天,窗户也不见了。养蜂人再来的时候,只在屋里看到好几坨大便,他的床板怎么也找不到了。

此后,他离开的时候不但带走蜂箱,还把门、窗也拆了带走。那时,运煤的车辆已经变多,司机出手也大方,我姥爷在秋天背着几袋子核桃,去三孔窑门前摆起摊。我走进屋里看,空空的,只剩下墙上的美女画。人们带不走什么了,就得留下点什么。画像上美女的胸前被人画了两个大大的圆,脸上还描了胡子。空白的地方写着:XXX,你不是人!屋子后边扔着几个烟头和两个石头,能看出,两个男人曾坐在这里抽烟。后来,看到那句“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想到这些场景。心想,这些因为客观或主观原因流下的痕迹,也完全是必然的吗?

在山里煤矿增产的那些年,路上的大卡车络绎不绝。等养蜂人在一个花开的季节带着蜂箱再来的时候,门窗崭新,石头墙上刷了白灰,又刷出两个大红的字“饭店”, 里边走出了新主人。养蜂人找了山上各村的人来评理,可他们都不是三孔窑的主人,他们也不清楚这地方到底应该归谁,养蜂人只好走了,他再也没出现在这座山上。

三孔窑就真变成了饭店。周围没有井,饭店用的水需要去我们村里拉。没有通电,天一黑,就用煤油灯照着。开饭店的是小两口,一天到晚放着收音机,听说只能收到一个台。

我们村里的人从来也不在饭店吃饭,即便进城,也是头一天蒸一锅馒头,或者打一摞石头饼带上当干粮。面对饭店小两口的热情,我们能躲就躲。

后来,不知道他们为啥就搬走了,新住进来的是一个老汉。当时,政府花钱修了路,三孔窑门前的路口,路两端分别栽进两个带着树杈的木桩,中间架一个长木杆。旁边只留容一人通行的过道。每次卡车一来,司机都要下车给老汉递烟又递钱。老汉借着司机的火把烟点着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木杆放行。按他们的规定,不能收山里居民的钱,老汉明知道这个规矩,给我们打开木杆的时候还是满脸不情愿。直到我姥爷陪他喝了一次酒,又送给他一大袋苹果,态度才变了样。

看关卡的老汉的牛气劲让很多人羡慕,因而就有了效仿的人。在这条马路通过的其他村子,紧临路边的人家,就这样架起木杆,要起了钱。有的老人没有那样现成的木材,干脆拿了木头椅子端坐在马路中央。开车的人经过一个村子,就像经过一片雷区一样充满风险。有一次,我搭表姐家的卡车进城,在一个村子里,我们刚过了木头关卡,就看到前边路中间坐着一个老奶奶,老奶奶好不容易被哄走,前边又站了一个小媳妇,小媳妇有点羞涩,表姐下去说了两句,她不好意思地让开了。表姐很得意,因为她押车,这一个小村落就能省出至少二百块钱,本以为出了村就相安无事了,结果前边愣是横摆着一把锄头。这一把锄头放在不想惹事的外地人身上,就得停下来问问,搭上点钱自然是必须的。我看到勇敢的表姐把锄头拿开,等车过去了,她再放回原处,锄头的主人早从地里跑过来。司机看着车上的反射镜直乐。他说,如果押车的是男人,又不想给钱,从这样的村子里过,早挨好几回打了。老奶奶可以躺倒,说你推了她;小媳妇可以骂你流氓;遇到锄头的主人,没准会直接打起来。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拦截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人命,弄不好自己多年的努力就得搭进去,还可能引来牢狱之灾。进入下一个村子,又是同样的情况,但是表姐的巧舌明显不好使,老人极其倔强,经过半个小时的谈判,表姐以五块钱的价格支付了这次买路钱。看到老人颤抖着枯瘦的手把钱放进怀中的小布包,慢慢挪开步子的情景,我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该鄙视。

各个司机与车主对这样的关卡积怨太深,一点也不顾忌三孔窑看关卡老汉与其他人的区别。在一个深夜,老汉被几个卡车上下来的人揍得鼻青脸肿。当时天黑得厉害,他连对方的车牌号都没来得及看清。但这件事一出,周围的村庄立马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司机们看不到拦截着要钱的人还有点不习惯,生怕忽然闯出个人来。

三孔窑再次换新住户是几年后的事情。那时这座山上的许多个村子都在大兴矿产,无论到哪片山体,都能看到矿洞以及挖出来的铁矿,和倾倒在一旁的残渣,大山像是一棵树上被虫子盗了许多洞。倒是赚钱变得容易,家家户户翻新房子,买机动三轮车,人们甚至为了买件衣服,专门进趟城。这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外省人的耳朵里。他们毫不客气地对着矿石下手,来的第一户人家就住在三孔窑里,他们三对夫妻。在这样拥挤的屋子里,硬是生活得有滋有味。其中两个媳妇还挺起了大肚子。我们村放羊的光棍一直没参与到热烈的挖矿气氛中去,却对外来的小媳妇非常感兴趣。“长得白呀!”他忽然就这么夸,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夸自己的羊呢。光棍天天在河边放羊,对小媳妇们的情况也掌握得一清二楚,人们便知道,小媳妇生孩子以后,并不像我们这里的媳妇那样要坐一百天的月子。她们完全不用人侍候,还没出满月就把孩子捆在后背上,下河洗衣服,也上山里拣柴禾。村里的女人们听得直张嘴,好像她们来自外太空。

人们那时故意去三孔窑的方向放个牛,或者放个羊,家里没牛没羊的就去那里拣个柴禾。于是,这三个小媳妇看上去跟我们隔着密密麻麻的山林,又好像完全生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一样。

矿洞的安全终成隐患,村庄里接连不断地死人。这几个外地人帮村里人掩埋了尸体以后,就悄悄地走了。光棍还特意把窗户扒开看过,说啥也没有了。倒是院子的侧边,以前养蜂人放过蜂箱的地方,成了垃圾场,形形色色的塑料袋、旧衣服、旧鞋扔得到处都是。三孔窑好像一只蝴蝶或者蝉蜕变后的壳子,爬在那里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与生长缓慢地狐狸木。

再次变成饭店,是我们村彬子的主张,他和他媳妇人缘都极不好,成天想着要混出个样,给我们村里人瞧瞧,后来就打起了三孔窑的主意。他们特意请我父亲拉上电线,又在窑洞前边按上了电表。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那时,村子里整天转悠着矿管队的人,挖矿的财路已经断了,人们还没想好新的出路,看着彬子家有的忙乎好不羡慕。一段时间之后,村里人就陆续进城打工了。从城市回来的小媳妇们都穿得鲜亮,人也变得水灵了,还都有了手机,在三孔窑,什么样的手机都没信号,彬子媳妇看着她们跳着脚在院子里高喊着“喂,喂,喂!”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满是“喂”的回声。彬子饭店的生意并不好,听说有些外地司机钻进三孔窑里,彬子把门一关,就上外边拿石子打水漂去。等门开了,他媳妇跟司机笑盈盈地出来。听说,这比开饭店来钱快得多。放羊的光棍曾经特意卖了两只羊,跑到山下,想让彬子赚一笔。结果他拖着受伤的腿一拐一瘸地回了村,反倒被村里人耻笑。

顺着三孔窑东行三十里,就走出了山门,一马平川展现在眼前。路两边逐渐建起一排两层小楼,各家先后开起饭店、洗车店,这里的饭店比三孔窑更像样,因为视野开阔,看上去更让人放心。这里的生意一火,彬子就只能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叹气,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两口子把门一锁去山里打松子、摘酸枣、采连翘、挖柴胡。可“国家级公益林”的牌子一挂,巡山员天天跑来发宣传单,又再三地教育,最后只能选择搬走。同其他搬出的人一样,彬子把门窗拆掉,除了垃圾,什么都得带走。他觉得把锅碗瓢盆拉进村太没面子,也许因为三孔窑相临着一条通往远方的路,他们就一直拉进了城,在城里租了店面,开起了饭店。

有段时间三孔窑洞被闲置着。通往市里的班车路过这里,把这儿当作站点。在某个冬天,我看到在窑洞门口等着我归来的父亲,他身上落满了雪,也不肯进窑洞里避避。等我离开故乡的时候,天不亮,他就陪我一起下山,三孔窑前已经聚了好多人,大家都跺脚搓手,我纳闷地看着戒掉烟的父亲四处借火,不一会儿,他从一旁拣些树叶和枯枝,跑到窑洞里燃起火。火光把屋子的墙照亮了,我们的影子映在墙上,父亲像主人一样邀请那些等车的人进来烤火。墙上好像奔跑着一群怪兽一样。天色微亮之后,我看到旁边的几间窑洞里也都有过燃火的痕迹,不知道是谁给谁燃起的温暖。那段时间,在很多人的梦里,这里一定是最温情的背景,在它前边展览着依依送别或者相迎的亲人。

因为我们这座山要打隧道。三孔窑的资源被很好地利用起来,变成包工头的休息点。门窗换成了铝合金的,大块玻璃镶嵌着,从玻璃窗看见去,能看到屋里摆着一张大双人床,还有衣柜和台电视。但门前的狐狸木显然变了样,叶子也不像以前是绿色的,而是发灰,蔫头耷脑。到跟前一看,才知道是接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包工头不喜欢吃工程队里的大锅饭,托人四处找做饭的厨娘,就找到了梅子。梅子跟我们家多少沾点亲,她个子高,人长得也漂亮,是村里的留守妇女,本来在家里就无聊,一听说在三孔窑能挣到钱,她立马就答应了。梅子在三孔窑的日子极其舒坦,白天只给包工头一个人做饭,还能经常跟着包工头上镇上,甚至上市里,包工头从头到脚都买给她。回到村里,人们明显看到她更加圆润了,她站在大槐树下炫耀,哪天睡前不得两个鸡爪两个香肠,怎么能不长胖?光凭这点,就让村里其他女人羡慕不已。

整个冬天,梅子都没有回山里,反正她老公也不在,回来也是独守空房。倒不如在三孔窑里热络。包工头把梅子妈接去了,也给她开一份工资。那年冬天,三孔窑里迎来了新生命,一个女婴在古老的石头窑洞里啼哭。屋外的绳子上搭满了尿布,等着山风快速地吹干,三孔窑似乎已经散发出一点家园的味道。包工头到处跟人说他添了个闺女,还在三孔窑前放了很长时间的鞭炮。梅子爸虽然已经年纪很大了,却照样得到了一份差事。

可好景并不长,下一个春天,工程结束了,包工头要走,他要带走他的女儿,说他不会生养的老婆已经在盼着了。

梅子得到了两万块钱和三孔窑里的一切,她爸用三轮车拉了两天才拉完。梅子的老公回来以后,自然就听到了风声,他想狠狠打媳妇一顿,然后离婚。可是他还没开口,梅子就把她这一年挣的钱拿出来。比他在外头一年挣得还要多很多,他就不再说话了。再听到有人议论,梅子的老公就主动担起来:那是我闺女,是我让梅子送给包工头的,为的是让孩子能过上好日子。

于是,村子里又盛行着另一种说法:梅子两口子穷疯了,竟然卖孩子!

我后来回乡,看见梅子,她老公又出去打工了,她一个人正在柴火垛前劈柴,我差头没认出来,她的脸已经不那么白皙,好像三孔窑来往车辆掀起的尘土不但落在了狐狸木和野草的叶子上,也落进她的皮肤,洗不掉了。

三孔窑后来还住了别的人,我没有打听。它面前那条路一再扩充,院子已经变成路,我有点担心这条路再扩下去,三孔窑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在它的对面,有块平坦的地方,好多年前,多了几个坟包,城里人把亲人葬在这里,每年清明,他们都开着小汽车来上坟。他们说让亲人葬在这么远的地方,是因为这地方是风水宝地。可老人们说,他们是为了逃避城里时兴的火葬,在城里定居的人则说,是因为在城里买不起墓地。

现在从外形上看,三孔窑已经大变了样子,不知道它的主人当时处于什么样的考虑把房子盖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又盖得这样结实。多少年过去了,山上村子里的房子已经换了好几代,样式也大不相同,结实程度却完全不能与这石头窑相比,

垃圾场越来越大,原来养蜂人放蜂箱的地方,五颜六色的东西在风里掀开翅膀,好像要起飞一样,走近了看,却是垃圾。垃圾太多,呆不稳,滑落到峪里河的河滩上,等到夏季,上游的洪水会一直将它们冲到远方去。那些曾经盛放的野花早已消失不见,人们生活的痕迹好像越来越重,难以消除。我从那里路过,向人打听厕所的时候,对方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好像在这里建厕所是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在人们的意识里,这满山遍野到处都可以当厕所。而另一个原因比较功利,是一个老奶奶告诉我的,她当时亲昵地叫我“憨娃娃”,她说,攒着一茅坑的粪往哪里倒?她认为,如果粪便不能营养自家的土地,厕所就没有任何意义。可我觉得没人想过要建一个厕所,是因为没人把这里当家。他们都把它当成一个临时的居所,一个梦想的壳子。

三孔窑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面孔,它听取了不同人家的私房话、焦灼与希望。像是不同生命在三孔窑这个载体里完成了轮回,在村庄里,那些空房子,逐渐失去了当年主人挣够钱回家享福的承诺,任房子变成蜘蛛、潮虫和老鼠的家。田地也逐渐被野草占据。不知道它们以后还会不会再次被一家人的生活填满,变成居所或者驿站。它们完全不像三孔窑那样争气,几窝蚂蚁住在房顶上,经过一个季节的努力,房子一准漏雨。原来刷得洁白的房顶和墙,爬满了泪痕。衣服和被褥被老鼠嗑得不像样子,这些东西好像趁着房子的主人不在,合力折磨、撕咬房子的灵魂。

去年回家,父亲开三轮车去镇上接我,到三孔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看见窑洞里边亮着灯,不知道里边又住了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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