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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冲口一片林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5944    发布时间:2015-11-18

作者:张三醉

张三醉,本名张利农,安徽省芜湖市人,现客居四川省泸州市,以诗为伴,营酒为生。著有多本诗歌、小说习作集,中学时期开始发表诗歌习作,作品散见相关报刊。曾获多个诗歌奖项,2015年度获中华文艺网百强诗人荣誉称号、获第四届全球华人文学创作邀请大赛诗歌组一等奖。现为泸州老窖集团公司下属某品牌销售总监,德昌文学网站长助理、《德昌文苑》杂志“新写实主义诗歌”专栏主编;中华文艺网“新写实主义诗歌”版主、《中华文艺》杂志编辑;在中华文艺网、中国诗歌网均设有个人专栏。


“哑巴,你叫我一声大大,饶你不打。”

邻居的孩子有三、四个围上来,要我叫他们大大。

“不叫,把你推到洪水里去。”

说着,有几个真的就捺住我,做出往山下拖的样子。

我把牙咬得紧紧的,我在心里说,我不是哑巴,我在心里说,我是你们的大大。

他们打我,我并不在乎,怕的是他们要把我往山洪里推。

我们这里,村子不叫村而是叫冲,大概是因为山和山水的缘故吧,家家户户的屋子都座落在半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洪水季节,站在门前的晒谷场上,看山下面的河沟,暴涨成一片汪洋,浑浊的水花卷着轰鸣的喧嚣,水头冲起巨大的鱼脊,裹着残枝断树,滚滚而去;天,那种阴沉青灰色的,架在屋顶上。

大人们说过,山洪是蛟龙作怪,蛟龙是妖蛇变的,妖蛇在山中修炼成精,化为蛟龙,蛟龙是要回大海的,所以就兴起山洪。

我还看见过一个被山洪暴发冲了走的人,在山洪中偶尔冒出一线躯体,肚子象猪般肿胀。后来,梦中常现出这样的影子,我也被山洪卷走了,只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太瘦小,无论如何也无法肿胀成那么粗胖胖的样子。

“快,叫大大!”

邻居的孩子们已经把我拖倒了。我越发咬牙切齿,任凭他们拖扯,手死死揪住地上的一些草皮。

妈妈来了,拨拉开孩子们,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往家里去,邻居的孩子们便一片声地叫:

“噢,臭四类分子的婆子,臭四类分子的婆子!”

妈妈颤巍巍地走,不出声,牵着我。我却突然想笑,笑那一群狗咬样的,便呲开了牙,又觉得笑不妥当,所以笑意就留在了脑子里,但牙是呲开了。我估计我这种样子一定跟一条呲着牙的浑身瘦兮兮、脏兮兮、神情困怠的小狗差不了多少。妈妈有些骇然,然而却落了眼泪。

“三娃怕是傻了。”

大大的脸很长很黑、轻声地说。

妈妈就拿起块破布抹眼角。

婴儿时我挺会哭的,整天哭着要大大抱。有一天掌灯时分,我正哭着,忽然来了一伙拐子,拐子是拐小孩子的,谁知却是揪倒大大捆起来,拖走了。我还哭着,“还哭!你还哭!”妈妈心痛,一巴掌打在我的脑门子上。

妈妈只打过我这一巴掌,我在这一巴掌中停止了哭声,并且,从此再也不哭了。

人人都叫我哑巴,哑巴就是不开口说话。

不说话就不说话吧,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冲里的孩子们不和我玩耍,常常还欺负我,这真叫我失落。

我只好远远地避开他们,一个人到黄荆山冲口的那片杂木林子里去玩耍。

这片杂木林面积很大,树木很茂盛,树木的种类很多,多得我永远也不会清楚,树干是粗硕的细柔的弯曲的各具形态,树叶是阔大的扁长的尖圆的各有千秋,在这里面,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厌玩不够。林边还有一溜儿牛圈屋,牛圈屋上常常栖息着八哥鸟和会咕咕叫的鹁鸪。

第一次到里面去,越走越觉得害怕,越害怕就越想往里面走,噢,反正我是哑巴,反正我不会说话,老狼来了我也不开口腔,不出声就没事儿。

妈妈常常叹息,大大要是哑巴,少说几句话,也就不会是四类分子了——噢,哑巴多好!我听着叽叽喳喳的鸟鸣,我想,鸟儿不会因为多叫几声而成为四类分子吧?

我这样想着,反而觉得高兴,忘了害怕的事,不过在这杂木林里,我迷路了,一直转到黄昏,不知怎么转到了冲背后的山脊上去了。这才看见了家,家在半山腰上,家真小得可怜,山真高大。我为我有这样的发现而惊骇。

就这样,我常常是一个人到那片杂木林子里去,有时候是吃了早饭去,有时候连早饭也不吃就去了,因为我是哑巴,所以没有人能寻到我,因为我是哑巴,所以直到天黑才回家。

杂木林里有的是米果、杨贵萝、刺木台、酸叶儿……有一次我试着吃一种红色的小果子,这果子一下肚子就使我吐了起来,直吐出许多黄水来,好在也没有死,这也许还是因为我是哑巴吧?

我很瘦很矮,我八岁了不不如人家五、六岁的高,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不开口说话。

我八岁那年哥哥十八岁,十八岁的哥哥英俊又高大。

还有一个姐姐,是邻家的,有一双和善的眼睛,还有那手,曾偷偷地塞过一个粽子给我吃。噢,粽子真好吃,粽子是过端午节送给龙王爷吃的,好姐儿偷偷地一个给我了,噢,好姐姐!

好姐姐常和哥哥偷偷地在这片林子里玩,我知道,开始我想,我是哑巴,没人陪我玩才到这片林子里的,好姐姐和哥哥都是标志人物,为什么也到这林子里玩呢?后来呢,我瞧见好姐姐与哥哥在这林子里抱在一块儿呢,噢,他们抱在一块儿做什么呢?

可我是哑巴,没法问。

有一回,我在林子里睡觉,梦见一条毒蛇来咬我,我吓醒了,听见林子里轰轰地,还有好姐儿的哭声,我身子矮小,不占地方,就在树丛中爬着往响处去,见好姐姐被她大大和哥哥拖着往外边去,好姐姐的未婚夫提了条木棒跟在后面。

哥哥就躺在这片杂木林里。

后来母亲来了,抱着哥哥,只是直掉眼泪,不见哭声。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哭泣的时候从来是只掉泪珠不闻哭声的。大大爬在地上,直对哥哥磕头,直磕得头顶门子冒血珠还不停。

我是哑巴,我不开口说话。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从此,我想,我想要是有人用棒子敲在我头上时,我也仰倒下去,就在这片杂木林子里。可是,我又觉得我没哥哥那般高大,我太瘦小了,纵然倒下去,也是没有哥哥那般舒展的。

不过,从这以后,我留心多了,我再也不在这片杂木林子里睡觉了,困了,就背靠一棵树,坐下来,刚一合眼就又猛地一惊而起,于是左右狐疑数眼,再转向另一棵树。我隐约觉得这林子里还会有什么事发生的。

又要春耕了,队里发给每家一斤肉,昨晚,母亲给我吃了四小块,十六岁的姐姐也把她那四小块一起偷偷地放到了我的碗里,母亲把她那四小块分了两块给大大、一块给姐姐、一块给了我,大大只吃了一小块,就逼母亲吃了一小块,余下的也给了我,一斤肉,分成十六小块,我一人就吃了十三块,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晨,肚子就闹的厉害,我撒丫子飞也似地跑到了黄荆山冲口那片杂木林子里,叽叽咕噜地泄了一阵子,这才轻松了。

我摘了几片甜菜叶子在嘴里嚼着,一边往林子深处去,见姐姐背着一筐青草去喂牛,姐姐的个头不高,但那捆草却很沉,怕有四、五十斤,姐姐背着它,只好腰弯着走。

我在树丛里转着走,跟着姐姐,姐姐瞧不见我;我光着脚丫子走路,不会发出声音,姐姐也听不见;我想叫一声姐姐,可是我是哑巴,我不能发出声音。

杂木林子里的空气很潮湿,光线很暗淡,朝晖迷蒙,一切都散发出一种新绿的气息,这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的清晨,就象姐姐 ,十六岁的花季,也是她青春中最美丽的时光。

在这美丽的清晨中,姐姐伛偻着走着,背上是一大筐青青的草。她不时地换一下手。

突然,我惊呆了,两个迷蒙的影子向姐姐扑去,姐姐只惊叫一声就没了声音。

我愣在那儿,不敢动弹,面前是一片又一片的树丛,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好凭感觉去猜,我想,姐姐也一定是同哥哥一样,被一棒子敲倒了。

好象是过了许久,听到一个声音恨恨地说:

“你那狗杂种哥欠的债,该你来还——”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姐姐的哭声。

我赶快寻着姐姐的哭声走过去。

姐姐一下子抱住我,又哇哇地大哭起来,我不知道是哭好还是不哭好,便又呲了牙,呆望着姐姐,真的,姐姐是真好看的。

姐姐的眼睛碰到我的眼睛时,猝然一惊似地收住了哭声,只剩下两颗泪珠在长睫毛上忽闪着。树林里淡淡的雾夹杂着春天的气息仍在弥漫着。

姐姐从此以后不开口说话了,姐姐也跟我一样成了哑巴。

没多久,姐姐就嫁人了,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我从来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噢,姐姐才十六岁。

姐姐出嫁的那天,母亲大病了一场。

姐姐出嫁以后,我在大大向村长的求情下,开始给村队里放牛挣工分了,我虽然可以与我最喜欢的牛在一起,但也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说,不能再在这片林子里畅快地玩了。

虽然放牛,也还是在这片林子里,不过,我不想在林子里留恋了,我总是把牛赶到后山脊上去放,一边看山腰里的村庄,看家还是那么小,山还是那么高大,不过,我又有新的发现,那就是我发觉山腰下的家都是那么小,所以,渐渐地,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我是哑巴,不开口说话,杂木林子里的故事绝对保密,日子就这么过着,也许是因为我是哑巴吧?

可谁也没能料到,又是一年的山洪暴发,大雷阵雨劈得山崩地裂,冲口一片浊浪滔天,倾泻成一片汪洋。

就是这一年,我老了的大大忽然被人叫到镇上去开会,说是什么摘掉四类分子的帽子的会。

那一天,大大是一路淌着眼泪去的,那一天,所有的人儿、鸡儿、狗儿都用另一种眼睛看我家的,那一天,月亮出的也比平常早、比平时亮。

月亮挂天顶了,母亲在中午杀的唯一一只大公鸡,现在已经炖了三火了,可是大大还没回来,母亲又开始掉眼泪,她担心大大是不是又被批斗了,大大人老了,再也经不住折腾了。

我也好心焦,我不停地往返在冲口和家的这两点一线上,跑得我的心在嗓子眼里咚咚地直跳,渴望着大大的身影出现,然而没有。等我回到家中,母亲的愁容使我不得不又再一次跳向冲口,然而,我又一次垂头丧气地跳回来。

路过冲口的那片林子时,我忽然想走进去:深明大义的月光照在里面,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致呢?

我好奇地走了进去。

大大正跪在哥哥倒下去的地方,木雕般。

我一见大大的身影,便飞也似地赶回家,我激动成一条兴奋的小狗,双手咬着母亲的衣襟往外拖。

母亲推我的手,骂我傻什么。

我急得不得了,叽叽哇哇地比划着,母亲还是不明白,我急得五脏六腑都不得不一起涌向咽喉:

“妈妈,大大回来了!”

“你说什么?”

“大大回来了,就在冲口的林子里!”

母亲更愣了,象大大一样,木雕般,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我。

“妈妈!”

我大叫起来,跪了下去。

妈妈一下子抱着我的头,大声地嚎啕起来。

我仰脸看见,妈妈的眼里没在泪水,竟然没有泪水!


【编辑:与文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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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曾经沧海 : 2015/11/22 20:02:43

哑巴命运的跌宕起伏,让人沉思!问好,三醉作家!

曾经沧海 : 2015/11/21 9:21:11

墨艺(王贤臣)简评张三醉先生的短篇小说【2015年度贵州作家网作家奖】冲口一片林 : 三醉先生的这个参赛作品虽然只是短篇,却是一个苦难时代的侧影,情结生动,语言朴实丰富,“哑巴”的命运至始至终纠结人心。读完后,才让人知道我们中国人是如何走过来那个苦难的时代,那个饥荒的,悲痛与斜视的时代,在时代的膝上,我们跪苍天给我们这个民族的多灾多难,我们又跪浩宇对我们华夏民族的垂青,让我们在命运转折时把握了民族命运的方向盘,使我们在物质文明丰富的今天,不要让我们下一代人忘却了过去,忘却了那个时代的苦难!不!不能忘却的纪念!如三醉先生般的有良知有责任的作家们在努力的用笔记起那段历史的创痛,在当今中国幸福的时光中,让以后的国人不要忘却的纪念!感谢三醉先生!

曾经沧海 : 2015/11/21 9:04:17

三醉先生的这个参赛作品虽然只是短篇,却是一个苦难时代的侧影,情结生动,语言朴实丰富,“哑巴”的命运至始至终纠结人心。读完后,才让人知道我们中国人是如何走过来那个苦难的时代,那个饥荒的,悲痛与斜视的时代,在时代的膝上,我们跪苍天给我们这个民族的多灾多难,我们又跪浩宇对我们华夏民族的垂青,让我们在命运转折时把握了民族命运的方向盘,使我们在物质文明的今天,让我们下一代人忘却了过去,忘却了那个时代的苦难!不!不能忘却的纪念!如三醉先生般的有良知有责任的作家们在努力的用笔记起那段历史的创痛,在当今中国幸福的时光中,让以后的国人不要忘却的纪念!感谢三醉先生!

张三醉 : 2015/11/21 16:31:10

致谢墨艺老师的点评与抬爱;这篇小说是我""黄荆山系列""之一;这个系列,记录我年少时代的感受.这个系列是很早以前写的了,因为种种原因,才贴出来.小说人物的性格是时代之中一类人的缩影.哑巴那样的孩子,六十年代出生,现在应该在五十岁左右吧.得到您的鼓励,我将陆续把这本小说集的所有习作贴出来,请多批评为盼.

张三醉 : 2015/11/20 10:06:39

与文为邻老师,您好: 打扰老师您了,我的参赛习作里有两个字要更正一下,不知道如何处理?【2015年度作家奖】冲口一片林 短篇小说 一处是“我这样想着,反而着得高兴,忘了害怕的事,”应该为“我这样想着,反而觉得高兴,忘了害怕的事,” 另一处是“还有一个姐姐,是邻家的,有一双和善的眼睛,还有那手,曾偷偷地塞过一个粽子给我吃。噢,粽子直好吃,”应该为“还有一个姐姐,是邻家的,有一双和善的眼睛,还有那手,曾偷偷地塞过一个粽子给我吃。噢,粽子真好吃,” 以上二句子里的“着”字为“觉”字。第二句子的“直”字为“真”字。我打字后人累了,没校对好。对不住。

张三醉 : 2015/11/19 20:19:43

致谢与文为邻老师的认真编排处理,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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