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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风卷残云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4657    发布时间:2015-11-20

作者:尹卫巍

尹卫巍,笔名声威,大学本科学历,曾任贵州省083基地4110厂党委宣传部副部长,人事教育处副处长。现为贵州省都匀二中高级教师。自1979年开始在省级报刊发表作品,已出版散文集《人间苍茫》。曾在《散文时代》《文汇报》《中国教育报》《中国民族教育》《神剑》《中国铁路文艺》《贵州作家》《青年时代》《党的生活》《贵州日报》《作文新天地》《电影评介》《黔南日报》《夜郎文学》《杉乡文学》《中华作家》《中外文艺》《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北方诗刊》等全国几十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电影故事、特写、文艺评论等作品共计800余篇,约200万字。在全国多项征文活动中,参赛文学作品多次获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写作学会会员,黔南州作家协会理事,都匀是作家协会理事。


时间,把一幢幢高大雄起的钢筋混凝土厂房、车间雕刻成历史。

历史,将一幕幕鲜活激情的往事凝固成雕刻。

风中的“威风楼”被雨丝缠绵得不可开交。再坚硬的事物也终经不住岁月的剥蚀风化,而像这黔南喀斯特高原上的钟乳石,越是久远的风化,越留下它的美丽。一个时代的遗存以倔强向世界展示过自己的顽强生命,燃烧的青春、蓬勃的生机,让五湖四海品读了军工厂的职工们用行动昭示过的气魄宏大的民族预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马达的飞旋、机器的轰鸣、锣鼓的喧天、红旗的飞舞、大红纸饱蘸浓墨书写的捷报已随风远去,但此时,往事像老式电影放映机将黑白胶片的影像投在我记忆的心幕上。

我在一个午后,来到我曾经“战斗生活”过的有着数码代号的军工厂,这是我为之献出青春、梦想的地方,是我和战友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地方,那份情结,这一辈子恐怕是忘不掉的。


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厂房背后的高山,以便视野能目击军工厂的全貌。过去,有尖如狼牙的铁丝网的呵护,因是拍照的最佳高点,以防台湾特务、美帝间谍、苏修克格勃的侦察。青山四围,将厂区围成一个“凹”字型。选址的老同志津津乐道,说这是战备的需要,有青山做屏帐,敌人不易发现,选择这样的深山峡谷制造武器,可以彻底埋葬敌修反。

我所坚信的勇气和智慧,把我和我的战友们的青春岁月涂抹得如火嫣红。

我站在山头上俯视,高大巍峨的厂房与悲壮的历史一起进入我的视野。我看见了每一个车间屋檐下用砖砌成的标语依然清晰如初。三车间刻下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五车间刻的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八车间刻的是“备战、备荒、为人民”;九车间的标语表达了全厂职工对伟大领袖的热爱“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全厂政治与生产的指挥中心——“威风楼”的标语气魄很大“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  ”。我知道,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写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的两句。那些日子,无论青年工人,还是老职工,都要求一遍又一遍地学习背诵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推出的毛主席的两首词,除刚才那首之外,还有《念奴娇•鸟儿问答》。这首词里的三句话写得很绝:“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一千个人看了,会有一千种感慨。在全厂职工“不须放屁”的高声朗诵声里,军工战士的豪情壮志抒发得淋漓痛快,这大概是对苏修、美帝的嘲弄。

在如此气冲霄汉的豪情壮志里,一火车一火车的国防建设的精兵强将从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运来了。我很高兴,我的初中同学周娜也运来了,她是从陕西运到黔南的。周娜的家庭出身也是同所有人一样,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入选建设大三线,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是绝对进不来的。但周娜的父亲,这个贫农出身的老工人,却在来黔南之前干了一件坏事,与车间一位女技术员亲嘴,被别人看见,检举揭发后,开了批判会,又送到工厂的“五•七”农场劳动改造,思想改造好了以后,正好赶上有支援黔南建立大三线的指标,他就率全家来了。

周娜同他爸划清了界线,革命热情很高,受到讲一口山东话的革委会老主任的表扬,说“这小青年思想觉悟还真不错”。不久,周娜就当上了广播员,她的桑音很尖,可我喜欢听,每天一大早,她就播放吹军号的唱片催我们起床,然后就尖声尖气地讲:“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又播放革命歌曲:“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听得我热血沸腾。


此时此刻,我站在山头上,我看见了厂区中心地段的那棵高大的东北塔松已老态龙钟,岁月的沉重,已经让它披头散发,寒风吹过,居然也一阵阵颤抖。无言静伫的车间,在“无边落木潇潇下”的秋风里,显得孤单,人去楼空,更显出静寂。然而喧腾的往事又奔涌而来。

正是这远离城市的布依族苗族同胞聚居的深山峡谷,我们曾经拥有精神的健旺。

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建筑起了能容下两千多人同时用餐的大食堂。大食堂又兼大礼堂,把人的物质需求与精神需求完美地合为一体,这恐怕是大三线的独创。

大食堂里边有舞台,但没有座位。工会用它放电影,于是大食堂又多了一层功用:酿造爱情。因为要放电影,就要抢占地盘放凳子,青年男女就会积极主动地给向中的对方留空位。爱情的机遇就在抢位子的行动里诞生。平时没机会,白天要“抓革命,促生产”,晚上女生宿舍有张老头守门,张老头从来没有笑脸,不让任何男生进入大门。赵红光悄悄对我说:“张老头原来是守过中南海的解放军。”我半信半疑说:“真的吗?”赵红光说:“真的。不信你去问他。”赵红光是我在学工连的同事,是我的好朋友,是贫农的儿子。我就怀着无比敬仰的心情去问张老头:“张大爷,您以前守过中南海吧。”张老头操起身边一只拖把就挥舞过来,吓得我拔腿就跑。后来,我见着赵红光的第一句话就是:“赵红光你这个狗杂种。”

我只想给周娜占位子看电影,遗憾的是我几次约周娜都被赵红光抢先一步约走了。赵红光也有羡慕我的地方,那就是我背毛主席语录比他多,但他的胆子比我大,他经常像政治部主任一样批评我作为一个革命青年不能丝毫沾染资产阶级思想,他多次挑逗我给他讲周娜她爸同女技术员亲嘴的事,听过瘾之后又语重心长地教导我说:“作为一个革命青年,要立场坚定斗志昂。”他还要我“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不能过早沉醉于个人小天地”。但我知道,他自己经常性地约周娜“开展谈心活动”。有一次,我从一部切换电话分机偷听到他与周娜打电话。他在电话的这头说:“要斗私批修”。周娜在电话的那头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告诉周娜:“最近阶级斗争很复杂。”周娜听了就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他就把政治部会议上听来的事说了个开头,周娜当然急着想听,他就顺理成章地约周娜在小松林里开展了谈心活动。

而我则很盼望厂里放电影,一放电影我就有机会给周娜抢位子,尽管我实现这个美好理想的概率很低,我却觉得追求也是一种享受。终于有一次我和周娜坐在一起看了一场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并且周娜还告诉我她刚刚听到的一首描述当时电影状况的打油诗:“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真枪真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苏联电影十月风暴,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说到“搂搂抱抱”,她和我的眼神交汇在一起,两人的脸都红了。


居高临下,视野宽扩,我获得了地理与历史的双重俯视,一种自豪与欣慰油然而生,又随着松涛在山间鼓荡,多少沧桑岁月,激情奔涌,将记忆中的青春点缀得勃勃骄人。

我们这个军工厂是国家指令南京、成都、宝鸡几家电子工业大厂抽调力量包建而成,还分来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西安军事电子工程学院、南京无线电技术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建厂房占用了当地农民的一些土地,便吸收一些少数民族青年进厂当工人,大家理直气状地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然而南腔北调的方言很不好懂,大家便自然而然讲普通话,每个星期天,厂里安排五辆解放牌大卡车送职工进城买东西,男女老少爬卡车箱上上下下的熟练程度快赶上铁道游击队了。那时,城里的生意人只要听说“普通话”来了,就知道今天可以大赚一把,可见大三线对地方经济的拉动作用。

我们这样的大军工厂很快就成了制造人才的机器,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多得让人吃惊,手艺高超的厨师,艺术才能出众的画家、歌唱家、打得一手好家俱的木匠、手到病除的医生、电子、机械方面的科技人才就如牛毛随手抓了。

由于人才多,爱情的选择性也大,转眼我和赵红光、周娜就到了要生儿育女的年龄,我们的婚恋居然也像作家笔下的小说一样具有故事性。周娜东挑西挑,不知怎么想的,最后挑了一个木匠。结婚仪式办得跟《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石光荣差不多,车间主任领了一张红纸,叫一个老妇女剪了两朵红花,戴在周娜和木匠的胸前,两个人笔笔直直坐在“大会主席台上”,参加婚礼的人,都要“揍分子”,每人五毛钱,我和周娜关系比较好,就出了一块,赵红光也认为他和周娜关系好,但这小子只出了八角。

会议室的桌子上撒了一些花生、瓜子和水果糖。车间主任说周娜与木匠在长期的革命工作和生活中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其实我知道这桩婚事是剃头的王老太介绍的,她对媒婆事业简直有几分酷爱,常常一边剃头一边牵线搭桥。我莫名其妙地恨她的胖笑脸。车间主任也要捉弄新郎新娘一下,拿一只苹果,用线穿着,让两人去啃,苹果一晃,两人就亲了嘴,引来一片笑声。笑过了,大家就表演节目。赵红光积极主动上台,演唱了当时刚上映的电影《戴手铐的旅客》主题歌“驼铃”,音调黄得不能再黄,但情绪一本正经:“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引来一片笑声。

当地上铺满周娜出钱买的花生瓜子变成的壳时,婚礼就结束了。我嘻皮笑脸地对赵红光说“怎么样,你的战友今天晚上就‘踏征程’了,有什么感受,谈一谈吧。”赵红光痛苦地对我的脸说:“呸”。

周娜结婚后,赵红光的性格就变了。


时间是最机智的裁判,时间里有一种绝妙的元素,能对生活进行合成与分解。时间很快就证明赵红光是一个聪明人。他在我成为大学毕业生和周娜成为别人的妻子之后,很快认识到文凭的重要,花钱读了一个什么成人函授大专。时代在他挣到文凭的几年间迅猛地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有那么一天,赵红光从舟山群岛出差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三个好消息:一是我厂生产的舰载火炮雷达在一次海上试航打把中,先于警戒雷达18秒钟发现目标,受到使用部队官兵的好评;二是他将提干,调到厂组干科当副科长;三是他的老婆怀上了,他结婚后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婆怀不上,弄得他整天抱怨老天不公。他请州医院一个当医生的同学做了B超,说是儿子,喜不自胜。赵红光早说发誓要找一个比周娜更漂亮的姑娘,他做到了,他的妻子是厂里有名的检验科的漂亮检验员,中专生。那个年月,文凭正是敲开人生光明前途的敲门砖。赵红光的小家也与我们的大家——军工厂一样辉煌了好多年。

周娜、赵红光和我三个家庭是在九十年代末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人生道路跋涉的疲惫和无可奈何。随着国民经济重心的转移,随着军队裁员、军费削减。随着军品任务大幅度下降,当年根据“山、散、洞”原则创建的军工企业,由于缺乏竟争和应变能力,又受重重大山的阻隔,在商品经济的汪洋大海中陷入了窘境。军品任务渐渐减少,民品开发又受各种客观条件的制约,僧多粥少的局面就出现了,可怕的恶性循环也开始了。生产任务少,自然收入就少,收入少了技术人才就往外跑,人才跑了,更谈不上技术更新,厂子举步维艰。赵红光成了失败者,他先后调了几个科室,正职与副职之间,科长与书记几乎千篇一律地发生矛盾,有些当权者见不得别人有才华,决不允许别人超过自己,赵红光是副科长,正科长背着他找了几个群众进行“民主评议中层干部”,整了他一大堆材料。那位正科长是经历了文革的人,整人很有水平。真是祸不单行,赵红光不久又被检查出肝癌,不一个月,就永远告别了他所眷念的世界。

周娜因为没有文凭,又无一技之长,在企业政策性破产后找工作十分困难,只拿很低的收入在家打毛线衣。她的老公则进城给别人打工装修居室。

我这些年来在全国各种报刊杂志发表了几百篇各种不同文体的文章,并且依靠高级教师职称的一臂之力,在黔南又有朋友相助,调进了州里一所重点中学。

风卷残云,大浪淘沙。此刻我站在山颠,目光扫遍了整个厂区的每一角落,我努力寻找,想找回逝去的往事,找回我的热血沸腾的青春岁月。陪我一起登山的一位老师付告诉我,周娜知道我旧地重游,但躲着,不愿见我。我猜想着,赵红光呢,如果他也知道我来了,会躲着不肯见我吗?屈指数来,他已长眠11年了。

暮色苍茫了,军工厂附近的布依山寨已飘散袅袅炊烟,油画一般好看。一个要好的老工人已备好了酒菜,邀我小酌,来客不少,杯展交错间,都有些百感交集。醉意朦胧中,我又想起伟人毛泽东的几句诗: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竭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编辑:与文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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