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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日暮乡关何处是——追忆我的祖父时俊志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7592    发布时间:2015-11-23

作者:时

时颖,中学语文高级教师,贵州省望谟县作家协会会员。年少时就心有文学梦,不惑之年开始在追梦。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是一个永恒的哲学问题。成年的我每逢填写籍贯时,下笔总会迟疑,因为祖籍遥远而陌生,这一副血肉之躯,它最原始的血脉源于哪里?先辈为何把这一脉根系延续到这一方?这是一个心结,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求解答。

1940年的夏天,一位五十二岁的男子接到同乡好友张深的来信,好友到望谟任县长才一个多月,就极力邀请他到望谟共事。士为知己者死,这原本就是侠义之士的行事准则,于是男子说服了刚从贞丰者相油菜冲村娶进门的妻子,打点行装,从贞丰骑马跋涉,披星戴月,一路风尘,辗转三天来到了新成立的望谟县。

历史上,望谟县的前生是隶属贞丰县的王母区(第五区)。民国27年(1938年),兴仁专属专员刘时范视察下江地区,认为贞丰县域过大不易管理,翌年1月向省政府呈文,提出“为修明下江政治,消弭下江危机,惟有于下江片区划地为县,设治王母”①。要求建立县治的呈文,经省主席吴鼎昌批准同意后交省参议会讨论,省参议长平刚主持召开第十次会议通过。民国28年9月,民政厅训令,批准先行设立“双江县筹备处”,派宋大为②为筹备处处长,经内务部备案,因“双江县”名与云南双江县重复,取王母谐音更名为望谟县。民国29年(1940年)3月1日建立望谟县治,第一任县长宋大为,但上任不到三个月就托病卸任,当局随即委派云南人张深③为望谟县第二任县长。

望谟位于贵州省西南部,区位偏僻,南与广西乐业隔红水河相望,气候炎热,疫情时常发生,而且少数民族民风剽悍,土匪猖獗。张深走马上任后,发现一县之内没有科班出生的卫生医务人员,一旦当地发生疫情或发生武装冲突,病伤人员医治困难,他考虑再三,于是写信联系了当时在贞丰当医官的同乡好友,言辞恳切地希望好友前来为他的新政助一臂之力。张深联系的好友就是我的祖父时俊志。

祖父时俊志(1888年元月27日—1954年7月4日),云南大理州弥渡人。据祖母生前回忆,祖父年轻时遵从父命留学德国学习医学,回国后曾在某部队做军医,因性格桀骜不驯,犯有命案,于是飘零辗转来到贵州,后结识了寡居在贞丰者相油菜冲村的祖母,成婚后便留在贞丰行医并且做了医官。县长张深的这一封信,让大半生漂泊的祖父又再次迁徙。有史为证,《望谟县志》(2001年版)有记载:“1943年县城有一位官引私办的开业中医时敬致(云南大理人),因交通闭塞,药品无来源,他自学中医,就地采药,为民治病,群众称之为时医官。”但这个记载有失偏颇,首先记载的时敬致与祖父的原名时俊志有误;其次祖父的出现,官引不假,私办中医诊所的说法不当。这两点并非我胡乱臆断。祖父那时的身份应该是民国政府部门的医官,开办的诊所是政府出资,这有县档案局的原始档案佐证。另外,祖母在世时多次跟我聊起解放前家庭的经济来源:解放前国民党政府公务人员的待遇是物薪制,祖父做望谟县医官,年薪十二块大洋,并且每月领取稻谷壹担贰斗。当年祖母操持家用,衣食无忧。父亲也有记忆,幼小的他经常随同祖父或祖母,到设在上院的田赋粮食管理处,领取那壹担贰斗稻谷。

到达望谟,祖父一家最初是租住在县城梁家院的两间瓦屋里,两间瓦屋既是居所又是诊所。祖父的公职主要是为政府公职人员看病,同时从事常规的医疗卫生服务工作:种植牛痘育苗、防疫天花疟疾等。1994年父亲到县档案局查阅档案,还找到了祖父的手迹,内容有他的简历,还有写给1942年至1944年在望谟任第四任县长的钱文蔚④的年度工作总结,工作总结上称对方为 “县长钱”,落款自署“职”,从称谓到落款,祖父均按标准的官文格式用蝇头小楷字毛笔字书写,其中列有当年县财政划拨卫生经费若干,购置疫苗经费若干,种牛痘若干例,购置钢炭等各种物资若干,房租开支若干等等。这些原始的档案材料,足以充分证明祖父当时的身份是政府公职人员,他的诊所是政府出资开设的县城最早的医疗卫生所。由此也可见,解放前我县是有专人开展医疗、卫生防疫工作的,只是规模不大,服务面积小,远远满足不了广大群众的需求。遗憾的是,《望谟县志》对这些原始档案材料疏于考证,没能完整再现望谟县解放以前那段幽闭的医疗卫生历史。

祖父原业西医,因抗战期间西药奇缺,自学中医,炮制中药,借以解决西药奇缺的困难。到了落后偏僻的贵州后,他进一步把中西医结合的医术发挥到了极致。1952年任兴辉(平绕人)的父亲进城赶场,解放军在街上巡查,枪不慎走火,误伤了他父亲的手臂,就是祖父操刀手术取出子弹和碎骨,然后用他自制的药膏包扎治愈,可见祖父医术的精湛。

祖父的医德也是有口皆碑,无论何人何时何地请诊,他从不推辞随请随到,救人之心急如星火,爱人之心犹如天父!东街、平绕、岜赖、蔗香等县城周边甚至邻县贞丰紫云都留有他行医出诊的足迹。1990年,我被分配到平绕附中教书,偶然到一户农家做客,围着火塘吃饭时,旁人向老主人介绍我的姓氏,老人迟疑片刻,问我:“时医官是你家老人不?”我回答是祖父时,老人唏嘘感叹不已,尽管祖父离世已半个多世纪,杏林依旧春暖。

现今望谟县城里七十岁以上的很多老人对祖父都还有记忆。祖父出诊时的装束中西合璧,常戴深灰色或黑色的博士帽,穿土黄色的军大衣,拄着手杖。祖父的西方绅士气质和博士帽是县城里一道特别的风景,有当年县城里流行的一句俚语为证:时医官的帽子——件件高。我们家幸存下来的他的一张小照,估计出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今仍被珍藏着,他内穿立领中山装,外穿翻领军大衣,脸庞清瘦,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鼻梁高挺而坚毅,双眼弥散着涉世已久的沧桑和悲悯情怀。

行医之余,祖父的生活是丰富开放的。据县城野猫沟的韦杰老人回忆,祖父操着一口被大家称为普通话的云南话,经常跟县城里韦家、黄家、梁家的长辈们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偶尔还玩玩纸牌。原县城里的天主教堂位于现今的县委堡上,那里有三位法国籍神父,他们是马洛、冷栋和博若望。神父们除了布道,还时常拿出从国外带来的西药无偿医治患病的百姓,为了医治病人,祖父时常从梁家院到教堂去取一些西药。梁家院,教堂和那一条供往来的黄泥路,见证了祖父和神父们不菲的情谊以及共同抚慰救助望谟病痛百姓的殷勤。

1951年望谟解放后,祖父因年事已高没有接受政府的公职,但仍在家中从医。据说祖父与望谟县原县文化馆副馆长黄仁书的叔叔黄绍先关系要好,曾想收他为徒继承衣钵,但黄绍先先生志向不在学习医学,最终作罢。

祖父的遗物就只有一张小照,他的衣物、医书、手术器械等物件,被1968年正月十五前殃及半个县城的那场大火烧毁殆尽。他留给我们家后人的印象,只剩父亲零星的回忆和祖母在世时的摆谈了。祖父在世时,父亲还年幼懵懂,父子间不可能有深层次的交流,对相处的情形和往事记忆不多。祖母在世时倒是经常跟我拉家常,说起祖父的很多往事,但十多岁的我也还不谙世事,没有用心记忆。现今,为了更真切的了解祖父,我走访了县城里的三位长者,他们是家住机关幼儿园附近现已七十八岁的韦仕珍老人,家住野猫沟七十九岁的韦杰老人和九十二岁的五婆。亲近这些老人,如同亲近了祖父,我巴望着从老人们的记忆里搜出更多有关祖父的事迹和生活点滴,但遗憾得很,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他们也只是青涩的小青年,跟祖父实在是没有生活的交集,而那些跟祖父交好的老人都早已作古。三位老人对祖父的描述也仅是如此这般:瘦高的个子,深色长褂,银白色的长长的胡子,拄着手杖,经常戴着博士帽……半个多世纪如潮的时光早已淹没了他的音容笑貌,远去了他的生前生后事!透过老人们追忆的眼神,我也只能依稀看到祖父穿街走巷的身影,我的祖父啊!

祖父出生的家庭和早年经历是一个谜,无人知晓。或是心中有难,或是心中有痛,他成年的大半生光阴都在漂泊,与祖母成家后也还是背井离乡。迁徙到望谟以后,除了曾往云南弥渡老家写过几封家信,他与老家亲人没有任何往来。望谟靠近云南,祖父回乡并非遥不可及吧,或许是难言之隐在心,或许是近乡情更怯,他后半生终究从未回乡!照片中的他双眼忧郁,嘴角低垂,强烈的漂泊感受和思乡情结是难以言表的。那段历史国难家颓,他的漂泊远行,也许是无可奈何,也许是义无反顾,但我想,一定是依依不舍却又回肠荡气。

1948年祖父六十岁时才生养我父亲,当时正好红军(解放军)路过望谟,心向光明的祖父给儿子取名为红进。父亲记得,祖父常带着他一起出诊,大手牵小手,或背或抱,一起去给病人看病送药,回到家,父亲常是满心欢喜,因为小衣兜里常装满了人们对祖父表达谢意的糖果花生等零食。有一次,父亲随祖父到平绕出诊,主人家拿出一坨小碗大的糙糖(相当于白糖)招待父亲,这可是当时最好的糖,但父亲见周围的小孩拿的都是块状的红糖,就不要那坨糙糖,固执地要红糖,惹得祖父哈哈大笑,最终祖父撩起他的长胡子,握住父亲小手里的糙糖自己先下了一大口,又转给父亲下一口,慈爱地安抚幼子,至今父亲回想起来,心里还是甜滋滋的。父亲还记得,祖父闲下来就教他识字写字,昏黄的油灯下,祖父教他在画有田字格的草纸上描红,父子偎依手把手的温暖,父亲每每回想起来,依然感觉真切,那情形是父亲这一生对祖父最难忘最温馨的记忆了。

有了幼儿绕膝的天伦之乐,祖父便以他乡为故乡安居下来,但因大半生忧思积劳,健康已是每况愈下。1954年的一天,恐怕是已觉大限之期不远,病中的祖父拄着手杖带着祖母在县城周边探寻,走到了天马山脚下,他最终选中了背靠天马山前看望江水的一块地(现县林业局后山)坚定地对祖母说:“我死了就埋在这里!”

1954年6月底的一个早上,天才刚发亮,两个蔗香人就牵马来到家门口敲门,再三请求病中的祖父出诊。祖父难以推辞,不顾祖母再三阻拦随同而去。那时,年幼的父亲哭闹着要跟脚,但因路途遥远被拦截下来,所以父亲对当时祖父出诊的情形记忆犹新。祖父回家后,病情日渐加重,气息奄奄躺了六天,歇息了手杖,高挂了博士帽,封存了医书,对妻儿纵有万般不舍,魂魄终如一缕青烟飘散……

祖父享年六十六岁,装殓时,因个头太高,整个望谟县城找不到适合他的棺木,着急的亲友们只好乡下去找,最后还是在城郊的坝蹦村砍了三根铁沙树,为他赶制了一盒上好的棺木。祖父的灵柩在家停放了一个礼拜,赶来吊唁的人们送来香蜡纸烛和柴米,络绎不绝,祖母最后按照天主教的葬礼把他安葬。出殡时,六岁幼子披麻戴孝怀抱灵牌嘤嘤哭泣,被亲友抱着上山为父送葬。回忆当时的情形,现今年近古稀的父亲记忆依旧湿润。

日暮乡关何处是?天涯孤旅,切切怀乡之感,拳拳思亲之痛,祖父在世时恐怕经常是独自沧然。然而,这一漂泊的生命最终驻足在这块土地上,甘愿把这一袭血脉留在这块土地上,我想,一定是巍巍天马山恩深情意重,悠悠望江水款款岁月长!今年清明祭祖,再次看到他墓碑头上镌刻着的四个字“山明水秀”,我已释然,无需再追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望谟这片淳朴而又深厚的土地,已是祖父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已是他这一介民医灵魂的永远归宿,更是滋养他后人的一片热土!


参考文献:

①引自《望谟县志》(2001年版)第619页。

②引自《望谟县志》(2001年版)第622页,望谟县民国时期县长更迭名录。宋大为,男,望谟县长,任职时间1940年3月至1940年5月,托辞病假卸任。

③引自《望谟县志》(2001年版)第622页,望谟县民国时期县长更迭名录。张深,男,望谟县长,任职时间1940年5月至1941年4月。

④引自《望谟县志》(2001年版)第622页,望谟县民国时期县长更迭名录。钱文蔚,男,望谟县长,任职时间1942年11月至194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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