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睹为快：《贵州文学》第五/六期（合刊）-精品悦读-宋小铭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宋小铭    阅读次数：5243    发布时间：2015-12-22

宋小铭，湖北宜昌人，现工作于浙江嘉兴。自幼爱好文字，2010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诗文散见于《南风》《贵州文学》《新世界诗刊》《淮海晚报》《核桃源》《大众》《红山晚报》等报刊杂志，有部分诗歌、散文等入选国内各种合集。

致命的温柔

文/宋小铭

是谁把光阴剪成了烟花？一瞬间，看尽繁华……

1

安楠住进我家的那年，他七岁，我十一。

他跟在父亲身后，拎着一只小小的布袋，衣服上全是尘土。他的头发长而蓬乱，只有一双眼睛，漆黑如亮。他拘束不安地望着我，迟迟不肯进屋。看着他脏兮兮的样子，我微微皱起眉头，想到了街道上四处流蹿的野孩子。

“进来吧！”父亲站在屋内，目光忧郁，指着我，苦笑：“这是楚楚，叫姐。”

姐——

他的声音很小，小的还不如我怀里花猫的叫声。

父亲从兜里摸出十块钱，递给我：“楚楚，带安楠去楼下澡堂里洗个澡，顺便理个发。”

转身，安楠可怜兮兮的眼神迎上来，心头一软，接过钱：“好吧！安楠跟我走。”

理完发，洗了澡，我顿觉得眼前一亮：光洁白皙的皮肤，清澈漆黑的眼睛，修长英挺的眉，削薄轻抿的唇，仿若是从古希腊神画中走出的美少年。

安楠是我姑姑的儿子。

上个月，姑姑和姑父遭遇一场车祸，双双罹难。一夜之间，安楠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父亲作为他唯一的合法监护人，把他领养回家，从此我多了一个弟弟。

安楠是个很忧郁的男孩子。话极少，沉默的样子像是门前的湖水，看不见一丝的波澜。我是天生的话匣子，说话就像开了阀门的水笼头，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

我说，安楠，你的嘴巴是用来干嘛？仅仅是用来吃饭？

还要喝水，他闷闷地答。

我气得吐血。跟这样一个闷罐子成天呆在一起，我想，不是我有病，就是他有病。可是，这几年下来，我们都没有病，反正他的个子蹿得飞快，差不多跟我平行了。

我说，安楠，你小子长得够快的，吃了红加黑？红加黑是电视里常播的一条广告，是一种猪饲料，这是一句损人的话。

安楠嘿嘿笑着，既不反驳，也不争辩。

我说，安楠，你是猪脑子么，听不出我这是在骂你。

他仍然嘿嘿傻笑，末了一句话，呛得我彻底没词了。他说，只要姐喜欢，骂我，我也乐意。

我勒个去！

天生的受虐狂。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喜欢挨骂？欺负这样一个老实人，实在是没趣。于是，我下楼找小石子，小板子和小竹子他们。

安楠紧跟着我下楼，我不悦：“你这闷葫芦跟着干嘛？”

他扬了扬细小的胳膊：“保护姐姐你啊！”

保护我？望着他满脸的认真，把后半句“天大的笑话，谁敢欺负我”生生憋了回去。在这个小区里，没有人不喜欢我这个聪明伶俐，又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我身边多的是想来保护的人，姐才不稀罕你这个小屁孩？

不过，他的回答让我心里十分舒坦。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天围绕在我身边的朋友是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闷身闷气的小安子，还像个影子似的跟随在我左右，顿觉大事不妙。

小竹子，小木子，大头，似乎有很长时间没有跟我在一起玩了。当我看到大牛把一颗漂亮的弹珠放在青妹的手心里，再也忍不住了，冲过去，打掉青妹手中的弹珠，冲大牛横眉竖眼：“你们为啥都不跟我玩？”

大牛望了望我身后的安楠，迟疑着，后退几步，大叫着跑开：“你不是有安楠保护吗？有安楠陪你玩吗”

原来如此，是这小子在背后搞鬼？

安楠——

我气恼之极，大叫：你干嘛把我的朋友都撵走了？

安南望向我，很无辜的样子，我的心顿时柔软下来。好吧，安楠，我们回家吧！

2

高三那年，我搬到学校宿舍寄宿，每月回家一次。

这时候的安楠，已经十五岁，念初中二年级，他的成绩一直很棒，全年级排名第一。他的理想是做一名飞行员，带着我全世界飞来飞去。

对于他的这个梦想，我向来是嗤之以鼻。

我才不稀罕跟着他全世界到处飞呢。我喜欢有一间宽大的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坐在房子里，听听音乐，写写文章，喝点咖啡什么的，再或者有一个爱我的男人，养一只可爱的小猫……

每个月末，安楠准会准时的出现在校门口，接我回家。十五岁的安楠，发育得很好，体形健硕而修长，浓密的头发，五官如刀刻般俊美，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绝美的风景。

刚走出教室，远远看见一个男孩，矗立在操场边上。阳光透过树梢，轻柔的照在他脸上，映射出点点光斑。明亮清澈的眼，却透出棱角分明的冷峻。

安楠——

我轻轻唤道。他转身，眼神犀利而温柔。莫名，心跳加速，似乎有一道金灿灿的光芒，闪得我头晕目眩。

楚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改口叫我楚楚，而不是叫我姐。他的眸子里含着笑，迎向我，接过我手中的背包和纸袋。

阳光，像九月里灿烂的菊花，大朵大朵地绽放着。而我感觉到背后有阵阵的冷光刺来，回头，是同学们惊诧而愤怒的眼神。青云中学的校花，怎么可以让一个外校的小子抢走了。果然，陌溪和丽娘从后面蹿上来，一左一右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一边，抬眉：“老实交代，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勾搭？这溪子，用词这么淫贱！我撕了你——

我勾搭他？我指着一旁的安楠，忍住笑：“你们就别逗我了，他是我弟。”

你弟？这次轮到陌溪和丽娘吃惊了。但很快，俩人都眉开眼笑，击掌为盟：嘿嘿！近水楼台。这小鲜肉可不要流到外人田……

我仿若听到磨刀霍霍声，看到她俩嘴角边伸出长长的獠牙，这分明就是要吃人的前奏嘛！从初一认识这俩丫头，三人在校园里，被人戏称为“三剑客”，不，是“三贱客”。陌溪振振有词：人至贱，则无敌，我们要做无敌的三贱客……

我望向安楠。确实，这小子长得太帅了，面如冠玉，眉目如画。阳光下，英俊挺拔，如玉树临风。我摇头，这果真是个看脸的时代，帅哥比美女更具杀伤力。不容我多想，陌溪和丽娘挤向安楠面前。

帅哥，认识一下，我是陌溪。

我是丽娘。

两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望着她俩的背影，我咬牙。安楠微笑着把手伸向我，声音温柔：“楚楚，我们回家吧!”

3

二十岁对于我来说，是人生里最重要的转折点。

那一年春天,家里煤气泄漏引发大火，父母双双葬身火海。处理完父母的后事，我蹲在地上，望着烧成废墟的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安楠挨着我蹲下，伸手抚摸着我的后背：“楚楚，别怕，还有我呢！”

泪如泉涌。我紧紧地拥着安楠。从今后以后，他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安楠抹去我脸上的泪痕，默默握住我的手。我望着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是一片坚毅。迎接我们的未来，将是怎样的命运？安楠，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走……

安楠悄悄退了学。他说，他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就该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而我，继续念完我的大学。

第一次我为这个小男孩的话而感动；第一次我放弃了继续读书的念头；第一次我觉得我该为这个弟弟做些什么？从他七岁那年，第一次走进我的家门，都是他一直默默为我奉献着，而我却乐于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无论我如何劝说，或者威逼利诱，安楠的态度都非常坚决，他退学开始赚钱，供我继续上大学。他说，他说过要保护我，就得遵守诺言，一生一世保护我。

安楠送我回到学校，然后在学校不远处的超市找到一份搬运工的工作。年仅十六岁的他，每天吃住在超市，稚嫩的双肩便开始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他会定时给我送来一叠带着他体温的人民币，他说他喜欢现在的生活。

他说这话的时候，青春洋溢的脸上，是毫不羞涩的笑。我的目光总是在这个时候被触得生疼，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应该还在教室里安静地念书；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应该和他的父母开心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而我，却在那场意外之后，见到年幼的他，更在这场意外里，见到青春的他。他是我的表弟，与我血脉相依的亲人。

我变得沉默，成绩直线在升。或许我承载的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的梦想，更是他用青春和生命来弥补的苍白。

我的日子变得简单而丰富。每天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偶尔会陪着安楠在校园里走走，看着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从枝叶披离到光秃嶙峋。

陌溪和丽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着安楠，只是安楠对于她们，终始是淡淡的漠然。现在的安楠，已经高出我许多，常年的重荷和户外劳作，他颀长的身形变得健康而结实。望着他突出的喉结，泛青的嘴唇，明净的额头，那个常年跟在我身后的小屁孩，悄然之间已经长大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美丽，或许是因为我的出众，许多男孩子总是前赴后继的向我扑来，而我，只想专心读书。被我拒绝得多了，那些男孩子开始望而止步，除了他之外。

他叫洛齐，物理系的高材生。据说他的父亲，是个很有背景的人，有人说他是政府部门高官，也有人说他是黑社会里的要目。无论他是谁，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跟着同样父母双亡的表弟，相依为命而苟延残活。

我的拒绝并没有让洛齐退步，反而追求得更为执着。洛齐攻势越来越猛，我几乎没有招架之力。人帅，多金，才华横溢，这样的男人，无疑是极品中的极品。

我跟安楠说起洛齐的时候，安楠沉默了很长时间，那个晚上，从来不抽烟的他，足足抽完了半盒。第二天，形容憔悴的安楠，递给我一千元钱，说：“楚楚，如果真心喜欢就不要错过。”

跟洛齐交往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失落。洛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对我好，他骄傲，自负，脾气狂躁，多疑而猜忌……

三个月之后，我提出分手。

高大帅气的洛齐，风度翩翩的洛齐，文质彬彬的洛齐，在听到我跟他提出分手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像是被人打了鸡血，冲我大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其实爱情是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的。爱你的时候，是全心全意的爱；不爱你的时候，也是全心全意的不爱。

对不起，洛齐。我们不适合。望着洛齐英俊的面孔在我的面前渐渐扭曲，变得狰狞可怕。

你，你，要什么？我步步后退。

干什么？洛齐咬着牙，冷笑着，步步逼来，伸手粗暴地撕开我的上衣。

不，不——

我大叫。

4

安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昏了过去。而洛齐，还赤身趴在我的身上动作着。几乎是不假思索，安楠就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直直地插进洛齐的后背，然后脱下外套，包住身无寸缕的我，抱着我飞奔着逃出我的宿舍。

那一夜，我和安楠都没有合眼。

他搂着我，不停地说着话，而我，一句话都没能听进去。我的清白之身就这样毁在洛齐的手里。许多的泪，流在脸上，更多的，流在心里。

我望着眼前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有着与他这个年龄不相当的深沉。他消瘦的肩，单薄的身子，靠在他身上的感觉，竟然是这般的安适而温暖。

如果时间可以静止，我真希望就这样被他抱着，搂在怀里，直到永远。可是，房门被人粗暴地撞开，几个全副武装的人闯进来。不容分说，按住安楠，戴上手铐……

大街上，警报的声音由近及远。而我的心情，也随着警报声，飘远，再远。

安楠因故意伤人罪被判刑入狱。因涉案时，未满十八周岁，被送入少管所劳教。站在铁窗外的我，望着一脸憔悴的安楠，心如刀割。

楚楚，答应我，好好的，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安楠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痕，笑了。只有我明白，他的笑容背后有多少无奈与凄楚，坚强和宽容。

楚楚，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照顾自己，等我出来。

是我连累了你，安楠。

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

没有了安楠的保护，我的日子变得一塌糊涂。我练习做饭，洗衣。学着坚强，学着独立去面对生活的种种不堪和艰难。

安楠在少管所里表现得很好，不时有喜讯传来。而每月一次的探视，成了我们姐弟俩最开心最宝贵的日子。

时光飞逝，转眼，我已毕业两年了。

毕业后，我在一家外资企业里做文案策划。安楠因表现良好，意外获得减刑出狱。这一年的十月二十八日，是他重获自由的好日子。

我请了朋友在雅安阁包厢，为安楠庆贺重生，祝福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开始。安楠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我们唱歌喝酒，闷闷地抽着香烟。

透过烟雾缭绕的空气，我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修长的眉，乌黑深邃的眼眸，这几年的炼狱生活，让他的身体变得健硕而壮实，早不是当初那个瘦弱单薄的小男孩了。可是，他的神情里流露出来的分明是忧郁与落寞。

那晚，我喝了很多的酒，或许是高兴，或许是其他，总之，醉得不省人事，我不知道安楠是怎样把我带回去的。只记得第二天中午我醒来的时候，安楠正坐在我的床前望着我，他的眼，温柔得可以淌出水来。

我托人在公司保安部给安楠求得一份保安的工作。我说，安楠，以后就让姐好好照顾你。没想到安楠的到来，又在公司里掀起了一场风波。电子产品制造工厂里，一向是女多男少，更何况是像安楠这般帅得惊天动地的青春男孩。

第一天上班，造成了“交通”堵塞。一身深蓝色保安服的安楠，英姿飒爽站在公司门口，那些常年驻扎在流水线上御姐萝莉们，竟然忘记了打卡上班，齐齐围在他的身边，和他拍照留影。以至于保安部队长不得不出面将他换下来，调成深夜班。

世人终是肤浅，容易被表象迷惑。安楠的出狱，给我平静如水的生活里投入了一粒小石子，荡起了不少的涟漪。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看我的眼光不同了。那些平日里走路眼睛都瞅到天上的美女同事们，对于我也多了三分热情、七分奉诚，不时向我打听关于安楠的种种消息。就连我那号称“灭绝师太”的顶头上司宛如，竟然对我也展开了三分笑颜。

看着安楠如此受欢迎，我有些惊喜。被美女喜欢总是好事，看来我这个呆表弟的春天来了。该是我这个当姐姐为安楠做点什么的时候了。精挑细选，我决定将物资部的小鱼、生产部的幽兰、外贸部的花花列入名单，三位都是集美貌与才情于一身的最佳人选。

安楠却执意不肯，任由我好说歹说。他说，他不想这么早谈恋爱。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安楠，这个不开窍的榆木圪塔，如何明白姐姐的一片苦心？安楠仍然上着深夜班，每天凌晨接班，早上7点下班。白天，他只睡六个小时，下午去麦当劳店里帮忙，晚上到电大学习机械工程。

过完这个春节，我已经二十六岁，开始迈入大龄剩女的阶梯。可是，对于爱情，我已经不报任何希望。每次从恶梦中醒来，洛齐那张狰狞而丑陋的脸就像是一枚钉子钉入我脑海，挥之不去。生活中，我无法预知，下一个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洛齐。可是命运的魔爪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我，这一年的端午节，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5

我在厨房炒菜，安楠出去买酒。这是我们家乡的习俗，端午节一定要喝雄黄酒，保一年平安！谁知，安楠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安楠是不会不辞而别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寻遍了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仿若安楠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似的。

我去警察局里报案，登寻人启事。

安楠，从他七岁那年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到现在他二十二岁。十五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疯狂地思念着他，想着他的点点滴滴。

安楠，你在哪里——

我天天往警察局里跑，他们回答我的，只有一个字“等”。等，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字眼。可此时，我除了等，还能做些什么？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而苦涩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安楠犹如人间蒸发，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留给我。在我几欲崩溃的时候，“灭绝师太”告诉我说，她在全市最大的夜总会里见到了安楠。她说，他是那里最受欢迎的“公关先生”，其实就是一只“鸭”。

安楠是不会去那种场所的，绝灭师太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不会相信，安楠这样一个清纯可爱的男孩子，会出卖色相牺牲肉体，做一个人尽可欺的“鸭子”。

倾尽所有财产，我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有钱的阔太。我决定去那家夜总店里见见那个最受欢迎的“鸭子”。

“红月亮”夜总会，豪华奢侈得让我砸目。我花重价钱请了两位跟班，特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妩媚妖娆。刚迈进大厅，靡乱的音乐振得我头昏目眩。

把你们最帅的“少爷”都请来吧，我扇动着大把的钞票。这些钱，都是我和安楠辛苦攒下的，可此时，为了找到他，花费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一长串的帅哥赤裸着上身在我的面前一字排开。

没有安楠。

我摇头。

又一长串的帅哥进来了。

还是没有安楠。

嫌我没钱？净找些庸脂俗粉来敷衍我？

我从LV皮包拿出一扎钱，砸向领头的妈妈桑。

去请安公子。胖胖的妈妈桑，抿着厚厚的嘴唇，猩红如血。

满脸倦容的安楠被两个身着制报的保安推到我的面前。仅仅是数日不见，人已经瘦了一圈。脸色苍白，神情萎蘼像是另外一个人。但我知道，他就是安楠。

安楠看到我，似乎很吃惊，正想说些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

好了，就是他了。我将钞票撒过去。

妈妈桑的脸绽成一朵花，招呼着其他人散去，扭动着肥大的臂，回头冲我不怀好意地笑着，关上包厢房门。

我紧紧地搂住安楠，安怜着抚摸着他憔悴的脸庞，问：“怎么会在这里？”

安楠生硬地将我推开，说：“楚楚，你赶紧走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摇头，拉住安楠的手：“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安楠脸色苍白，冲我摇摇头：“你还是赶紧走吧，这事以后我慢慢向你解释。”

“不，你不说，我不会走的。”我望着安楠消瘦的脸，心如刀割，这个处处保护我的男子，落入火坑，我怎么会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你还是这样的固执。安楠望着我，颓然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缩成一团。我看到他手臂上，有青紫的痕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家夜总会的幕后老板是洛齐的父亲。安楠失手杀死洛齐，他的父亲很伤心，发誓要替洛齐报仇。只是让我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动手？

安楠摇摇头。

或许他们也在等待时机吧，于是他们先抓了安楠，百般凌辱之后，让他在这里做了一名低贱的“鸭子”。无论男人女人，只要肯花钱，安楠就随他们为所欲为。

这分明就是黑社会，气得我七窍生烟。要不，我们报警吧？将他们抓起来，送进大牢。

安楠摇摇头，目光呆滞而空洞：“没用的。哪里都有他们的人。楚楚，趁他们还没查到你，你赶紧走吧，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在这个城市里……”

走？我又能走向何处？

可是安楠……

别担心我。安楠凑近我的耳旁，低声说：“楚楚，我们经历的苦难还少吗？我不怕的，我会想办法逃出去的。你不用要担心我，我会保护自己的。装作不认识我，赶紧出去，然后离开这个城市。”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

我忽然觉得，安楠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瘦弱的小男孩。都说邪不压正，我不相信，这个城市里就没有我们姐弟生活的空间。

安楠，姐姐跟你一起抗争这不屈的命运。

6

Z市里有两股较大的黑暗势力。一股是洛齐他爸，另一股是一名外号叫做“老虎”的毒枭。老虎以走私贩卖毒品为主，跟洛齐他爸狼狈为奸，共同掌控着Z市。

我开始有目地接触老虎。

我化名为“蓝色妖姬”出入在老虎经常出入的各大夜总会、KTV、酒吧之间，当一名舞台歌女。

果然，不出一周，老虎就注意到我，给我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香格里拉的总统套房，我拧开水笼头，雾气中是我光洁如玉的身子，泪水悄然模糊了我的双眼。

为了救出安楠，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老虎在市中最豪华的地段给我买了一套房，配了专用司机，保安和佣人。我骤然间成了有钱人的阔太太。不，准确的说，是一只关在金屋里的“金丝雀”。

老虎对我百般宠爱，只要是我张口的，他没有不允的。我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陪他出席在各类酒宴。骨子里端庄优雅，外表冰清玉洁的我，总是众人艳羡的焦点。老虎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渐渐地，他的私人谈话不再避开我。

我一直在暗地打探安楠的消息。他还在红月亮夜总会，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我暗中挑拔老虎与洛父的关系，只有鹬蚌相争，渔翁才会得利。虽然这个做法冒险了些，但为了安楠，顾不得那么多了。

安楠，等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和你一起去你的乡下，远离这些世俗烦恼，过着简单明净的日子。付出总是有回报的。这一天，老虎回房里气恼不已，大骂洛父的不是。他说，洛父竟然把合约里规定的四六分，擅自改了五五对分。他怒道，这个死糟老头子，牙齿这么深，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干，还要跟老子平分。

人在愤怒的时候，智商等于零。这个时候，不火上烧油，更待何时？老虎跟洛父的明争暗斗越来越白热化。这是我喜欢的结局。终于，有一天当洛父正跟某境外人员交易时，被警察忽然袭击，洛父也在那次交易中死于非命。我知道，那一枪，一定是老虎指示人干的。洛父在红道上有人庇护，即使进入监狱，用不了多久，他照样会出来，吃香的，喝辣的。只有干掉他，他的势力才会完全瓦解。我想，虎哥比我更能明白这一点。

虎哥接手了洛父的全部地盘。

安楠终于逃出洛父的魔爪。我拿出大笔现金交给安楠，请他离开这个城市，找一个好女孩，安稳的过日子。

安楠异常固执，他就要留在这个城市，能够看到我一眼也是好的。我无言。安楠虽然不擅说话，但他每说的一句话都重如千金。这一点，我们两人性格相近。我说服不了他，他也劝降不了我。生活没有把我们打磨光滑，反而让我们变得更加固执和坚硬。

我不知道安楠是怎么打入虎哥的队伍里来的，并成了虎哥最得力的助手。当然，虎哥并不知道我跟安楠的关系。安楠陪着虎哥进进出出，俨然是一名忠实的保镖。只有我隐隐有些不安，总预感到会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这几年跟着虎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虎哥的为人。他阴险而歹毒，多疑而善妒。我的担虑终于发生了。

安楠出事了。那天，安楠代替虎哥跟东南亚毒枭在港口废弃的轮船上接头，被警察包抄了轮船。战斗中，轮船被摧毁，所有的人葬身在那片火海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一滴眼泪，我不相信安楠就这样离开了我。他说过，他会保护我一生一世的。

只是，安楠从此再也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7

虎哥最近迷上了一名叫做雨天的女子。

雨天妖娆而丰满，留着长长的指甲，头发染得金黄，叨着一支细长的雪茄烟，迷离的眼神，吐着青褐的光圈，妩媚而蛊惑。

少了虎哥的纠缠，我反而落下轻松和自在。

我开始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雨天找到我。

当穿着翠绿色长裙，一头金黄大波浪出现在我面前，我大骇：丽娘？怎么会是丽娘？自高中毕业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没想到，她就是雨天。

晚上六点，拉芳舍A-3。雨天，不，丽娘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完这几个字，然后袅袅娜娜地走了。

丽娘，怎么会跟虎哥在一起？

我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

拉芳舍。幽静的灯光，轻缓的音乐，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低眉浅笑，气氛真的很好。丽娘戴着一顶大红的欧式复古帽子，宽大的帽沿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她望着我，轻轻一笑，递给我一枚银质戒指。

我一惊。

你，怎么会有安楠的戒指？

她微笑着，示意我小声，说，怀疑安楠的死跟虎哥有关系。

原来丽娘一直深爱着安楠。丽娘说，安楠出事的那天，虎哥给人打过一个神秘电话。就是这个电话，导致安楠的行动失败，而且那天安楠接手的货物，都是假货，这分明就是一个陷井。

原来，一切都是策划好的。只有我蒙在鼓里罢了。难道虎哥早就知道我跟安楠的关系，他是成心要除掉安楠这个后顾之忧？

丽娘交给我一个优盘，她说，这里面有老虎违法的证据，密码是安楠遇害的日子和地点拼音的组合。如果有一天，她也不在这个世界了，让我把这个交给电视台里的某人，后面缀有一个手机号码。说完，丽娘袅袅婷婷地走了。

安楠，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我将雨天的优盘藏在虎哥的办公室里，虎哥绝对不会想到，掌握着他犯罪证据的优盘会在他的眼皮底下。

江湖的好处就是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权力和利益。我开始收集虎哥的各种犯罪证据，并通过合适的渠道，将这些消息放出去。虎哥的行动逐步受挫，他的黑帮事业开始走下坡路。

接连失败，让虎哥疑心内部出了奸细，好几个无辜的人，被虎哥秘密处理。这其中，包括丽娘。丽娘走了，剩下我孤军奋战。只要能替安楠和丽娘报仇，即使拼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措。最终，我决定将丽娘交给我的证据送出去，于是拔打了在电视台工作的那个人的电话。

那天，我穿了平日从来没穿过的红色长裙，这是安楠送给我的二十八岁礼物，可没有等到我的二十八岁生日，安楠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秋日的阳光温暖如春，大街两旁的香樟树葱郁苍翠。花花绿绿的人群中，不时闪过微笑休闲的脸，生活真的是美好而安然的。

8

虎哥被抓了，牵连的还有一大批的政界要员。

Z市的黑暗势力是否真的全部瓦解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带着安楠回到他的故乡，盖一座茅屋，种三分薄地，陪着他，过着简单而干净的日子。

大街上，仍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繁华而喧闹。阳光温暖而明亮，我的嘴角渐渐泛起笑容。

安楠，我们回家了！

“嗖”的一声，一粒子弹从前方射来，穿透我的后背。

血，鲜红的血，在我胸前大朵大朵地盛放，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我缓缓地倒向地上，仿佛看见安楠微笑着缓缓向我走来、向我伸出双手……

【推荐人语】在我的印象中，宋小铭的诗歌写得很凄美，没想到他的小说也写得很出色。《致命的温柔》就写得很凄美、很出色，是一篇难得的悲剧性的好小说。这种凄美，无不透着宋小铭诗歌中经常呈现的那种凄美气息；这个悲剧，无不展示着宋小铭对人性、对社会的深度认知和精辟剖析。鲁迅曾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致命的温柔》中的主人公楚楚、安楠，甚至作为陪衬的丽娘，曾经多么青春、多么阳光？特别是楚楚和安楠，他们在备受不幸的生活的折磨中，始终心中有爱、有希望，所以他们始终与不幸的命运和阴暗的黑势力抗争、再抗争。然而，他们最终的悲剧性结局，却不得不让我们扼腕叹息，不得不让我们对社会黑势力深恶痛绝，不得不让我们严肃地拷量在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的进程中关于人性、正义等命题，不得不让我们深思何处才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桃花源……尤其是主人公楚楚，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憧憬着灵魂深处的那份爱、那份美：“血，鲜红的血，在我胸前大朵大朵地盛放，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我缓缓地倒向地上，仿佛看见安楠微笑着缓缓向我走来、向我伸出双手……”于是乎，楚楚的悲剧，已不再只是她的悲剧；楚楚的憧憬，已不再只是她的憧憬……

【荐读：黄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