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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啊时光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江楠    阅读次数:7975    发布时间:2016-06-12


大石体育极好,所以理所当然的文科成绩就一塌糊涂,大石经常在国语科成绩出来的时候说,上帝关上你的一扇门,一定会再为你打开一扇窗,然后第二天,他惨不忍睹的数学成绩也出来了,大石又说,当然,肯定会留个天窗啥的,第三天,学校上面通知,体育不计入最终成绩。

大石他爹是做幸福礼花的,这是大石自己说的,实际情况是他爹就是个无证摊贩,每天要和城管斗智斗勇,大石体育的天赋大概就和这些有关,大石曾这样深情告诉一个女生,你听到那个声音最清脆的那个不?那就是我爹,然后那女生笑咯咯的说,快看,你爹炸了!

在五年级的时候,大石拿了县里面体育同类学校长跑一等奖,参赛的一共就三个人,第一个胖的看不到腰围,从比赛开始到结束一直在弯腰系鞋带,一次摔倒后就没起来过,第二个眼睛前面的镜片度数和要跑的米数差不多,枪声响后开始绕跑道反跑,拦都拦不住。最后大石轻松夺冠,学校为此举行了盛大的表彰大会,并呼吁我们学习大石的拼搏精神,一周后,大石发现他们体育老师上课摸女生屁股,趁其不备一拳将其撂倒,被学校通报批评并回家反省。

大石回去后,他爹就多了一项工作,除了修理烟花炮竹以外,还要修理大石。于是大石一有时间就逃出去,他爹追不上,只能等他晚上回来加倍修理。大石出来后,发现没地方可去,所以就在学校附近徘徊,征战每个角落,把一些野狗治的服服帖帖的,大石自称狗圣,但又发现狗圣和狗剩同音,叫起来像小名,所以想了想,改成了狗王。后来因此成名,与一位学校里的一哥见面,寒暄时别人亲切问道:你就是那个狗王吧?......于是这个名号大石决口不提并决不在用。大石时常拿着自制的打狗棒领着一大群狗到其它学校约狗架,有一段时间里,城里经常可以听见狗狂叫的声音,后来便消失了,在路上行走,遇见野狗的几率也小了不少。

大石的事业还没到巅峰就跌入低谷,狗帮在他的带领下,秩序井然,已然是个小型社会,学校见到这样的孤立势头,毅然决然的请了抓狗队,在一天的时间里就把周围的流浪狗清理干净。

学校难得开荤,用狗肉盛情招待了领导和工作人员,其它的狗肉则分给学生当早餐,大石在看到狗肉的时候落泪不止,让周围的人同情心大爆发,以为是大石头一回吃,感动的掉了眼泪,纷纷夹自己碗里的肉给大石,大石把肉揣在兜里,跑到学校的后山,然后起了一座坟,按照人的下葬方式,给埋了。

于是大石开始构思他的报复计划,在这很闲的几天里,大石思来想去,终于算是给想明白了,他觉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躲避不了的。以前大石他爹经常说杀人还钱,欠债偿命,可现在不知怎地,大石竟突然有些厌恶了,在他看来,身为狗王的自己,听着兄弟们的惨叫,自己脚下却如同灌了铅水,不做任何的阻止,一直等到事情的结束,这是一种懦夫的行为。

然而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先去看一部关于暗杀的电影,可美国的片子太血腥,里面大多又是枪战,大石觉得耍枪的男人是最应该受到鄙视的,这就好比蜘蛛侠要端着格林机枪站在华尔街面前一阵突突,大石觉得真正的男人不应该那样。至少不应该这样。他想象中的男人顶天立地、一言九鼎、一口唾沫一个坑、一个坑一个萝卜。就好像金庸小说中的侠客,说五步取敌人性命决不三步的那种,来去自如,踏雪无痕。我头脑一热,接着他的话想到,在皎洁的月光下,大石项带银圈,手握一柄钢叉,奋力向一匹猹刺去……

最后大石觉得还是港片比较靠谱,但周星驰的又太过于喜剧,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要防止掐住脖子被人大喊好痒的局面发生。所以我们去看了无间道,大石看完后兴奋异常,在回去的冗道里摸出一根木头抵住我的后背,然后有模有样的说,举起手来。

我配合的说,给我一个机会。

大石轻哼一声,怎么给你机会?

我说,以前没的选择,现在我只想做个好人。

这时大石显然忘了词,但凭着记忆,含糊其词说道,好啊,法官让我告诉你,看你给不给他机会。

我疑惑的问,关法官什么事?

大石说,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北京城里的夏雪娥么?

我一怔,说,你们这就是让我死。

大石不屑道,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然后我扭头,警察叔叔好!



一切准备妥当后,接下来就是选择的对象了,抓狗队的人虽然是最直接的凶手,可一个个毕竟太凶悍,光是胳膊就有大石大腿粗,俗话说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大石在望了望自己的大腿后,这样自言自语道,再说了,这胳膊还没大腿粗。想了想,觉得这笔帐还是先记下最好,等到日后哪天再报也不迟,现在的自己就好比卧薪尝胆的勾践、胯下之辱的韩信、鸿门宴上的刘邦,退一步是最好的选择,虽然这些人大石一个也不认识,可总算是找了个榜样,立了标杆作用。

那胖乎乎的校长也是逃不了的,他是幕后的指狗人,是一个刽子手。大石经常听他在会上这样讲,我们学校是县里面的重点学校,这话和契诃夫在《胖子和瘦子》中胖子遇见瘦子所说的话如出一辙:我已经三品文官了。这很是令大石觉得恶心,以至于后来,他看到所有胖子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厌恶,每当在街上看到胖子,大石就在心里想,如果能像剥香蕉一样,一定要看看他们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但剥人是犯法的,剥香蕉就不,他每回拿到香蕉,一定要嘴里默念胖子好几声,这样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一次体育长跑结束,仰慕大石的女生递来根香蕉,大石高兴大呼,胖子!女生一愣,然后含泪离去。

大石单身至今。

对于这件事,大石内心是没有多大把握的,俗话说每个胖子都是一个潜力股,大石也对此也深有体会,大石有个邻居,原本是个极其瘦小的人,比他大不了多少,他父母经常要他学些外文,隔着窗户,每天都要念些大石听不懂的语言,就比如gambit,在大石听来,就像是在挑训,干瘪他!更何况大石的思想里,学习外语就等于出卖了自己的国家,好好的中国人不做非要做什么假洋鬼子,出门不说你好偏要说“holle”,还有的要在结尾时候带上一句“yes”的,叫那些活着的和活没了的爷辈们怎么想?大石向来是个极其爱国的人,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比如,干扁他!

可大石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这就好比打仗,非得寻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比如我这边故意弄死个居民,非说是你造成的,赔款割地道歉都不行,就得要打一场,又或者你损害了我的利益,我索赔好几倍,不赔就有理由揍你了,这叫师出有名。但大石从来就不是这样无耻的人,既然没有理由,就不要惹好了。

可大石最后还是把那瘦子给揍了。

大石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那校长的女儿小微,这女孩子性格向来高傲的要命,从来不把大石一干人等放在眼里,就连从她身边经过,她头也不抬。大石和其它男生在私下里称她为“冷美人”,而大石对她是有幻想的,这种想法就是,大石觉得她身上有种古典的美,就像小说中的人,冰清玉洁。而出了杀狗这样的事后,就让大石很苦恼,她毕竟是仇人的女儿,即使他们之间还没发生些什么,但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大石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时候恰巧那瘦子走过来,挡住了大石眼中小薇的背影,大石一愣,还没等回过神来,瘦子首先说了句,嗨!garcon?大石想了半天,觉得这是在骂自己,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含糊不清的给听成了“给儿啃”,他想着真是冤家路窄,这回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一拳头打在那瘦子的脸上,瘦子风一般倒在地上,捂着脸惨叫,嘴里忙说着,no!no!大石瞥了一眼腰间的水壶,嘴里暗骂道,好小子,哪漏了?还想骗过我?拎起瘦子还打。

一旁的小薇看到这样的对话,不禁吃吃的笑起来,这是大石看到她第一次笑,大石突然觉的这一刻该有多么美好,她笑起来就像一个天使,美丽动人,她俞是这样,大石就俞揍的起劲,眼前的世界突然一下子变的极其小起来,这世界里只有他和小微,瘦子只是一个旁观者,他的出现就是为了让大石揍他,然后引起她的注意。大石觉得,他大概是爱上她了。

被揍的瘦子他爹知道此事,趁大石放学,踩着大石就是一顿好打。大石跑的奇快,原本是可以免掉的,可大石看到瘦子他爹书生一般的奔跑,又是停下来嘲笑,又是拍屁股,气的人家差点没心脏病突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大石一看不好,万一出了人命就大事了,刚走到人家身边,就被擒获。

大石鼻子被打出了血,脑袋晕乎乎的,眼睛直冒金星。他有些沮丧,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输,只能算是受了伤,戴高乐将军当时还跑去了英国呢!英雄总有摔跟头的时候。何况瘦子他爹用的办法实在卑鄙,简直可以说是胜之不武,他甚至觉得这就是全体读书人的不武,他们总爱耍一些小伎俩,总学会利用些什么,从不敢堂堂正正的去不正经,这些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真正作风。这给他自己的教训就是,以后读书人的话是万万不可相信的。

大石对这件不光彩的事也不打算再提,毕竟是自己打了人家,还有,要是没有瘦子,大石是不会看到小薇一笑的,这样讲起来,大石毕竟还是要谢谢他,可一直没见到瘦子,只好作罢。瘦子经过那件事,内心产生了对大石的恐惧,他觉得这样的人简直是流氓、人渣,但苦于对拳头的害怕,在读单词的时候也不敢那么大声了,但是想到以后还要见面,就不免落下几滴眼泪。瘦子后来发奋图强,每天吃下好几碗饭,体重也给面子,翻了几翻,猛一看,倒真觉得有些力气了。

瘦子变胖子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大石,然后男人一般的战斗。大石听到有人在背后叫自己,一回头,只看到一团肉,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先是吓了一跳,镇定后问,你是谁?

胖子答,我是瘦子。

大石一愣,道,不不不,你是胖子,瘦子没你那么胖。

胖子暗喜,自己付出了总算有了回报,艰难的腾出一只手,指着大石道,我是来挑战你的,以前太瘦,现在好了。

大石惊叹胖子的毅力,只好答应,准备迎接他的挑战。

然后就看到胖子慢悠悠的向大石跑去,知道的以为这是在冲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散步,大石等的实在着急,催促道,你快点。胖子也着急,我倒是也想快点啊。

太阳在一点点隐去,然后没入山的那头,像一枚剥掉了蛋白的蛋黄,然后一点点被吞噬吃掉,最高的建筑遁向深色的朦胧里,恍惚中只留下棱角,行人成为黑色的斑点,在有棱角的地方奔走,分不清他们各自的角色。

大石看的有些困了,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胖子也终于走到大石面前,这路程就像长征,结束后的他两眼泛白,满头大汉,还没开口,就脚下一轻,直直倒向大石,大石就感觉到一堵墙一样的重量压向自己,怎样都逃脱不开,整个的被盖在下面。大石没想到会败的如此惨,虽然他还没有正式开打,但结果就已经变成了现实,这就好比自己刚上了战场,上头就宣布投降,回到家种了一年的地,转身粮食就给征了,房子终于盖好了,家具也齐全了,可回头媳妇却跟人跑了。

大石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他大口喘着气,胖子也大口喘着气,他腾出一只手,推了推胖子,发现胖子没反应,按下去的肉就像塌了的皮球,大石脑袋嗡嗡直响,突然蹦出两个字——水肿。

这是大石第一次背人,重量又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努力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不至于双双倒下。胖子趴在他背上已经睡去,大石很想不懂他是怎么睡着的,以前看过猪八戒背媳妇,就觉得好笑,猪八戒把孙悟空当成是高小姐,虽然走着,但就是很重,一回头还是娇弱的高小姐。可现在自己背的是个胖子,大石没回头他是胖子,回了头他还是。大石又去挑了条小道,他走着走着就有些后悔了,虽然躲开了大道上人们的异样眼光,可他心里总不那么愿意,他觉得他一开始就把矛盾的角色双方给搞错了,胖子是来寻仇的,反倒是最后被自己给救了,按理说大石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打个反手,不能饶了他。可大石又下不去手,他觉得乘人之危不是大丈夫的作为,等他养好了再打也不迟。大石扶着长长的冗道摸索着前进,双腿麻木的直打哆嗦,额头上的汗水就趁机遛了下来,他越不去想,就越想的厉害,他发觉这是在给自己找罪受,他现在完全可以把他给丢下,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可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于是就在嘴里咒骂着,遭罪孙子,故意整我呢?回头非弄死你。但一想着自己曾揍过人家,对着背后嘀咕道,这样咋俩就算扯平了,知道不,以后谁也不欠着谁的。

大石安然的把胖子送回了家,他爹甚至没有正眼瞧过大石一眼,从头到尾都板着个脸,大石倒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心里头越发的慌起来,道了别,就匆匆逃了。



可现在大石就八成没想过,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仅是个胖子,还是有权利并且位居校长的胖子,不仅是个有权利并且位居校长的胖子,还是个有漂亮女儿小薇的胖子。而他自己,只能是个瘦子,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和恐惧感,就像倒下的胖子那样什么都不做,他就已经败了。再退一步,他甚至什么都不是。

大石把目光对准了他们的语文老师,这老师最常说的话就是:校长说了。因为这老师姓胡,大石就暗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胡说。一次我们讨论关于放假由来的问题,班长坚信是语文老师说的,大石在一旁听着,然后叫道,胡说,是校长说的。他这句话说完的时候,那老师黑着脸站在他背后。

大石的从此被远调胡说的视野,并且成为胡说所乐于做的一件事,大石苦不堪言。后来大石写了一篇作文,写的内容是关于狗肉的,在毫无征兆下被当堂念出来,我听了半天,才模糊知道狗肉是一只狗的名字,刚要笑,其他人就已经笑开了,大石也在笑,是那种傻笑,我大概明白了过来,他写这些的时候需要多大的勇气,他此刻是有多想念和无奈。其它人仍在笑,只不过这很快转变成一种嘲讽,大家相互分享着所得的快乐,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我悄悄的回过头,猛然看到大石,他早已是泪如雨下。

大石说,他要杀了他。

这时候刚好赶上钓鱼岛的事情,全城都在沸腾,卖臭豆腐的不叫无证摊贩,打上“钓鱼岛是中国的”标签,就叫爱国豆腐,车子不要商标没问题,就不能少了什么“热爱祖国”“关注钓鱼岛”这些话,要不就容易被错认。大石不知道钓鱼岛,他只能从字面上上理解,他依稀觉得那地方渔业资源肯定丰富,要不要也不会这样叫,大石他爹给出的答案更加匪夷所思,钓鱼岛嘛,能钓鱼的岛。

大石放学回来的时候,见到有高年级的学生往政府大院里头扔石头,大石看了好几遍,觉得挺有意思,也要扔,先搬了个十几斤的,发现根本抛不起来,又挑了几个小的,拳头那么大,在手里颠了几下,觉得还是太大,砸到人的头肯定要出个窟窿,又寻了半天,捡了个最小的,拇指大小,刚要扔,从里面探出个圆滚滚的头,冲我们吼道,你们干什么!

高年级的撒腿就跑,大石也跟着跑,他跑过贴着满是那种“标签”街道,跑过黑的彻底看不见尽头的冗道,跑过携着家人出游的人群,天空是蓝色的,水是浑浊的,山是灰色的,绿色是不彻底的,大石停下来,他突然说,不跑了。

我喘着粗气,问,那去哪?

大石说,去胡说家。

大石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时机,就像高年级丢石子一样,不用考虑多少,甚至都不用去考虑,他完全可以这样想,这也是一种爱国的行为,像这样的假读书人太多了,换做他自己,肯定要站出来,说说这个岛怎么是我们的,并且要在路过不是我们的车面前鄙视的吐上一口唾沫,骂上几句。

大石蹲在胡说家外边,隔了一道低矮的围墙,他搭上几个大石头踩在上面,就刚好能露出小半个头,透过围墙,刚好能斜着看到胡说家的窗户,他自己就已经打算好了,就砸他的玻璃,砸完就跑,他甚至都能想到胡说看到玻璃的碎片后蹦跳起来的画面,真是太解气了。

窗户里面是张书桌,摞了老高些书籍,胡说晃动着坐下,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大石猫在那。胡说拿起笔写些什么东西,写了又撕掉,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终于停下来,然后慢慢的在那诵读起来,大石把耳朵侧着,听见里面说些什么“杨柳过冬风,一围荷塘满疮痍,渐开桃花非有意。”又听着他讲“寒梅携早树,百里野草尽飞渡,含苞鸢尾不无情。”之类的话,大石听的糊里糊涂,没有半点理解的意思,倒是后来他声音突然变大,甚至有些哀伤的呻吟“尘归尘土归土尘土归尘尘土归土,生归生死归死生死归生生死归死。”大石愣在那,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不知道用什么借口让他继续下去。胡说写完了东西,望着窗外,他没有发现大石的存在,然后叹了口气继续收拾他那乱糟糟的书桌,大石呆在那,一直等着他收拾完然后消失在窗子面前,我碰了大石一下,他才醒过来,大石跌跌撞撞的蹦下石头,说,走,不砸了。

我很奇怪的说,不砸了?

大石嗯了一声,说,他这书桌太干净了,砸了又要收拾半天,麻烦。

那天我独自回家,大石朝着我相反的方向离去,许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在北京的地下室里为生活拼命码字,我那寒酸甚至如垃圾堆一般般的书桌,使我突然想起当时的他,也想起我在武汉外郊的半张书桌、上海嘈杂难以宁神的小世界、深圳在建新区的容不下,我在某些地方越来越像胡说,我背着我的书桌走过了不少地方,却没有一个地方能放得下片刻的安静。他说书桌太干净,砸了又要收拾半天,麻烦,我听完,早已泪流满面。



大石最终还是放弃了报复计划,原因就是他获得了小薇的爱情,他觉得这是命中注定,注定要有一个人来化解他心中的仇恨,这就好像胡斐和苗人凤的生死决战,最后还是让苗人凤的女儿苗若兰化解了。在他的生命里,小薇就像是苗若兰,清新文雅,不能受到半点欺负,他想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护她,他愿意并且乐于做着胡斐,来守护着她一辈子,而小薇她爹就不能是苗人凤,大石这样想,他顶多算是个瞄人的。

在小薇面前,大石努力做着好男人的角色,他那两个轮的自行车愣是骑出了三个轮的稳妥,特别是带上小薇的时候,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他带我的场景,他全是当摩托车在骑,我还没坐上后座,他就已经骑出去老远的距离。就连他平时常说的“我操”,现在也收敛了不少,他觉得这得有个规矩,规矩就像老祖宗们传下来的那样,什么相见礼仪问好,长序心存敬意,这还是得有的,总不能全没个章法,小薇是他的女人,这不假,他也不怕别人说出来,可是,相敬如宾也是没有错的。他鄙视那些没有规矩的人,虽然他不知道现在有什么规矩拿出来讲的,可他觉得,总不能现在没有就不代表以前或者以后没有,纯粹的回到那种以物质多少来衡量道德的时代是不可取的。

我惊讶于他这样想,虽然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但我知道他也不懂。可他不懂的后果就是他越来越要装作懂,并以此作为领导我们的道理存在,这样才显示出他的成熟,好让他的崇拜者更加崇拜。即使他的崇拜者只有我。他之所以能这样讲,其实都得源于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我们习惯于这样叫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不修边幅,胡子拉碴,身材瘦小,唯一的家当就是那些被褥和行李,他讲他走过了许多地方,我们都钦佩不已,等我们问他去了哪些地方后,他却说忘记了,我们嘲笑他那七八十岁的记忆力,很快的就给他取了新的名字,老头儿。

大石只觉得他有些意思,他是个谜团,可以让我们在放学后无聊的时间里来打发下自己,接着就是无下限的逗他,他背着他的行李从城市的这端走向那边,然后在暮色快要来临的时候又从那边回来,我们寻到他,就在他的背后学着他走路,然后嘴里唱着:“老头老头,破烂线头,去了哪里,全忘逑咯。”他先是不做声,然后突然停下,我们还以为他生气了,扭头就跑,然后就听到他在后边叫唤着,跑什么跑啊,来,看看。他摸索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个弹弓,咧开醉冲我们发笑,大石断定这没有威胁,至少是和解的信号,作为回应,我们欣然接受。

大石问他,你从哪来的?

他说,我从来的地方来。

大石又问,要去哪里?

去要去的地方,他答。

大石突然觉得一种深深的恶意,这种恶意来自于对话。

大石突然说,我就不去,外面有什么好的,你看你这样,活像个乞丐,现在也没见得有什么好。

他说,乞丐有什么不好的,至少知道明天要讨多少饭来喂饱自己,要走哪条路才能回到起点。人咯,吃饱喝足了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发,走的太远了就不知道自己的起点在哪。

大石说,你是说路太难走?隔了一会他觉得这样问题太简单,又补了一句,修一修就好了。

他说,修修补补是好,年青的时候认为什么都能修一修,补一补,一旦真要做了,就会发现没个动手的家伙。上了年纪的人不这么想,他们是不会愤世嫉俗,可也会玩世不恭,年青的人看到火花就觉得那是希望,是远方,是未来,他们只不过知道那单纯的就是些硫和氢的混合物,擦着擦着就着了,和其它的火柴没什么两样,他们不会大惊小怪。烧的怎么亮总有个灭的时候。

大石瞄了发弹弓,没装东西就对着空中弹了出去,他从地上捡了个石子递到大石手里,大石接过来眯着眼看着弹弓中间的位置,绷到最紧,又松掉,然后说,你就不挂念点什么?

他说,路一旦走的久了,见得人就多,什么好的、坏的、贪财的、虚伪的、做作的、无畏的、倒在半路上的都有,这时候就会想起以前的什么好,但真要是回去了,发现以前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就只不过换了个地方。心本来就在流浪,去了哪都是一个人。

我偷偷看了大石,他努力装出听得懂的样子,为了掩饰心虚,他扯起弹弓就射了出去,不带一丝犹豫,石头撞在墙上,然后又弹到对面房子的玻璃,我们立刻安静下来,大石见没什么动静,长出了口气,冲我们说,看,没事吧。

然后那玻璃窗突然打开,探出个头,先是望了望窗户,角度刚好瞥见我们,就似乎看出了什么原因。破口大骂起来,要死啦,折腾了个什么?要死就死的远一点,还嫌这少晦气?

大石仔细看他,觉得面熟,以前是有见过的,大石回家的时候就见到过,常在路边卖些什么乔丹的球鞋,一些人图了便宜,买回去头天鞋底就裂的严重,转身去找他换,他说不卖乔丹了,改卖耐克,要添些钱才能换,买的人又舍不得丢了,换了耐克后果然就不裂了,人在路上跑着,鞋底就直接飞射出去。

大石不待见这样的人,不待见的结果就是不待见他说的话,作为回应,大石转头就顶了句,嘿,您往那瞅瞅,不没碎么?

那人也不示弱,要碎了,我……

大石忙打断,碎了我怎么着?怎么着?他说的有些措手不及,也让上面的人回应的措手不及。

你个小王八蛋,等我下来,非揍你不可。他在上面指着大石。

老头见局势不对,终于说了话,那你就下来嘛,我看着你。

他先是一愣,毕竟我们这里有三个人,大石虽然和我差不多大,但发育明显要比我好很多,打起来算是个得力帮手,我瘦小,顶多算半个。

他一愣,咋了,人多我就怕了是不?

老头说,你多大的人了,欺负个小孩子不是本事,你不要下来么,把这事儿我们当面说清楚。

他听了这话,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吞吞吐吐的说,你,你叫他上来。

大石自然不会做这样赔本的买卖,他知道上去就等于狼入虎穴、刘邦自投了鸿门宴,所以在下面叫的更欢了,你下来。

于是上面的叫下面上来,下面的叫上面的下来,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动身。

这持续了好半天,从那窗户里面传来几个声音,有人问到,哥,咋回事?那人扭头就冲大石一笑,然后说,好,你等着,我这就下来。

大石心里一寻思,想着完了,这人八成来救兵了,刚才还心照不宣,现在就改成主动出击了。

大石说,跑吧,惹不起还躲不起了。

于是我们扭头就跑,两边的建筑物朝背后退去,老头离我们越来越远,他就没打算和我们一起跑,因为他的家就在隔壁。我跟在大石后面使劲的奔跑着,我甚至能感受到心脏在剧烈运动时发出的跳动,我的喉咙在发烧,我趴在墙壁上尽力的喘着气,我已经不想跑了,大石觉得还是保险起见,一把扯起我,然后我就像丧了气的家狗,即使再怎么想停下,依然被扯着挪动。



这件事最后无果而终,我只模糊记得那天大石扯着我跑过了半个县城,我则累个半死,差点吐血,而大石对此压根儿就记不起来了。

大石回归到他的爱情当中来,成为我们所有人最愿意妒忌的对象。吃饭的时候两人吃一份,只需要出一个人的钱,当然这得大石出,在大石眼里,吃饭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正经事,小薇对于他来说才是正经的事。这二人吃饭的时候并且还你来我往相互喂着,场面实在不敢恭维,让其他吃饭的人怒火中烧,他俩则全然不顾。大石不会让我闲着,至于占座和放哨的任务就交给了我。我作为抱怨和回应,就在校长准时的高声唾沫落地后告诉他,其实他们这样吃饭和间接吃唾沫没什么区别。

这几天我们越来越想老头,大石生怕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万一哪一天真就死了,那他的世界就会没什么乐趣。那天过后我们也还去找过他,进过他的屋子,那里简陋的不能再简陋,潮湿的不能再潮湿,黑暗的不能再黑暗,他唯一的财产就是他的包裹。隐约的还听到骂声,是从隔壁上次砸了玻璃那家传来的,什么老不死、丧门星、破落户……我们听的心惊肉跳,老头还笑出来了,说习惯就好。我和大石听完,始终沉默。

于是我们打算再去看看他,路上大石突然想了几句老头说的话,就根据自己的添加和创作说了出来。

大石说,远方一定是孤独的,能承受这种孤独的人,要么是心存希望有一丝念想,要么就是心如死灰真正孤独。

然后他又问,你说你是哪种人啊?

我思考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发现我两者都不是,甚至我都没想过远方。这个问题太复杂。

大石不耐烦的说,算了算了,问你也是白问,我说我自己,我就觉得我属于前一种。

我点点头,说那挺好的。

大石白了我一眼,他和我对话,从来都是他唱独角戏。他说,我打算有时间了就去北京逛逛,哎,北京好啊,什么都新鲜,连老外都是新鲜的,就是雾霾重了点,还有,也得去上海,你知道东方明珠不?小薇说想看看。

我说你这就是旅游了。

大石忙说,那倒无所谓,实在不行降降档次。

我说要不行呢?

那就旅行吧。

实际情况不一样,操作难。

穷游成不?他几乎是祈求的回答。

我说,人家姑娘会同意?

这一下戳中他的要害,因为他不知道小薇是怎么想的,不知道的就不能做决定,不能决定的后果就是,他哪也去不了。我为此而满意。

我们继续走着,就看到眼前火红一片,黑色的灰尘从空中落下,空气中充斥着燃烧发焦的味道,热浪从火红的地方卷来,拍打在我们的脸上。那地方正是老头住的位置。

我和大石相互望了一眼,发了疯似的朝那地方跑去。

人们在围观,火势在越来越大,大石发了疯似的请求过路的人帮忙灭火,但收效甚微,没几个人愿意救的,大家对于眼前这座已经报废甚至报废的差不多的建筑没多大兴趣,唯一的兴趣就是看着它同一个报废的人一起烧掉。大石也和几个不懂事的人一起去救,这引起了群众的强烈不满,有人建议居委会的人出来好好说说大石他们,可居委会的人估计不想作为热闹出现,也躲在人群里当做普通观众。

可这样根本就不够,大火一下烧到了周围的房子,人们还在欣赏着眼前的景物。这时候突然有人恍然大悟,大叫着,不能这么烧了,再烧周围的房子都得遭殃,消防车呢,怎么还不来!还有人叫着,救火啊,我的房子也着啦!

人们终于联合起来,共同对待这场火灾。我却一点高兴不起来,我努力想让自己知道并且赞同这种观点,我的不高兴仅仅是因为一个我们最亲近的人失去了。而不是人们的万众一心。

大火被控制,消防队也来了人,大石疲惫不堪,混乱的人群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觉得大石肯定会高兴,小薇。

大石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一切,都已经烧的差不多了,老头的隔壁就是那天开窗子对骂的人家,他突然这样想,着火他们肯定是知道的,早点扑灭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大火,结果兴许要好很多,但想到那天听到的恶毒咒骂,他又失落了,即使知道又怎样呢,一个这样的人走到哪里不都是另类?就像他自己说的,心本来就在流浪,去了那里都是一个人。

大石拿起弹弓,装了发石头,对着玻璃救射了出去,然后啪的一声,玻璃裂了好大的几条印子。大石还是跑,他刚转身没跑几步,就遇见了小薇。

我想这肯定会很尴尬,大石刚救了人家的火,现在又砸了人家玻璃,恰巧这一切都让他最心爱的人给看到了。后来我无数次想象那个场面,我不知道他的尴尬是有多尴尬,他的忧伤是有多忧伤。

更让他尴尬和忧伤的是,小薇认定他是一个虚伪的人,以此作为分手的理由。他不知道这和虚伪有什么关系,就像虚伪不和分手有什么关系一样。但现在就有了关系。我所能知道的是,从那晚过后我再没遇见过大石,事实上期间他也有找过我,还说了些许多我认为不怎么重要的话,所以大多印象也都不深。

而大石是真的走了,他没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说要去哪里,我在后来的回忆中努力翻想他的时候,才突然明白,他其实很早就已经打算离开,只是他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没怎么用心去听罢了。

当他走了有些时间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去爬了我们这里最高的一座山,虽然它的高度在一千米左右,但还是让我累了个半死。我突然发现山的那边并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它除了山还是山。即使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它的样子,它的楼房没有高耸但人们安居,它的街道不宽广但整洁,它的孩子可以不活泼但健康,它的服务不周到但一直改进,它那里的河水是清的、天是蓝的、白天是白色的夜晚是黑色的、路旁的老人是可以无忧无虑的,即使情侣之间也可以是彼此真挚没有偏见的。

而现在我又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我想我还是有良知的。老头这样的人不应该存在,也不允许存在,作为响应,我、大石他爹、校长、小薇、胡说和砸了玻璃的邻居,我们又共同阻止了大石,我们一步一步抽空他身体里支撑他行走和站立的东西,把所谓的希望撕开揉碎,摔在地上告诉他这该有多么正常。然后看着他倒下,就如同周围的人看大火围住老头一样。但大石又是如此的幸运,他早就在还没倒下的时候已经离开,带着他自己那最后一丝的希望在异域他乡里孤独。而我作为凶手,终于从心底里开始恐慌,我亲手参与了整场罪恶,却一直认为这是多么的习以为常。生活把有希望的人变的没有希望,又把没有希望的人变的绝望,这该是一种怎样残忍。我感到一种深深地羞愤。

许多年以后,我和我周围的人一样,在许多地方,我越来越像他们,他们也越来越像我,我成功的融入了生活中,并以此获得了家庭、事业和朋友。我记不清大石的轮廓,我只知道那是一个有希望的人,连同我的老头儿,都忘记了。我变得越来越懦弱,甚至自卑,又或者下贱。我只希望我的大石在远方的路上走的平静一些,那里有花有草,有安身遮雨的地方,有像他自己那样的大石,有北京的烤鸭,西安的肉夹馍,云南的过桥米线,广东的白切鸡,我也希望那里没有我。我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我。


【编辑: 张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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