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心灵栖息地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龙立霞    阅读次数：697    发布时间：2016-06-15

父亲到县城和我同住一年了。这一年，不管艳阳高照，抑或风霜雨露，闲暇里，他总会蹒跚着往龙大道烈士陵园跑。跑着跑着，他的心情就由原来的郁郁寡欢变得日渐开朗，再到后来就成了笑脸常开。

父亲的心情变化如此之大，让我有些捉摸不透。直到有一天，陪他散步前往烈士陵园的过程中，他笑容可掬，异常兴奋地告诉我，一天他询问一个在陵园中玩耍的孩子，孩子能够一字不落地讲出龙大道烈士的生平事迹。不仅如此，孩子还和他谈起了中国梦。这让我想到父亲刚搬来县城的情景，不由得会心笑了。

一年前，父亲在我生拉活扯和强逼下，总算是答应搬来县城和我居住了，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多少年来，怎么劝，父亲都不肯离开耗费了他几十年人生的穷乡僻壤，这破天荒地点头答应，还是头一遭。

父亲的到来，让我原本简单平静的生活，荡起了微澜。原本每天都是起床，洗漱，上班，下班，洗漱，睡觉，吃在单位食堂。现在还需要特意安排父亲的起居、一日三餐和行程。尽管县城山清水秀，但常年深居桃李芬芳、杉木成林、山风岚岚的山村野里，父亲对县城的风景确实不入迷。对于我每天给他安排的闲游路线，父亲显然不是很满意。但看着我每天早出晚归的身影，他总是欲言又止，郁郁寡欢。

有一天，父亲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他让我别再瞎折腾。他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去烈士陵园坐坐。

既然父亲提出了，作为儿子，理应顺从。

借着一个阳光柔和的周末的午后，我和父亲沿着波光粼粼的清水江江滨步行道，信步向烈士陵园方向走去。一群悠闲自在的鸽子在江面上淡蓝的天空中盘旋，两只快乐的白鹭嬉戏追逐着越过清水江大桥，三名学生模样的阳光少年追赶着从我们的身旁快速窜过，凌乱的步伐在步行道上的青得透光的石板上踏出清脆的蹙音。

父亲望着三名少年远去的背影，眯缝着眼，微笑着望向我，“不知道现在的青少年还记不记得那些抗战的故事？他们是否依然保持着作为华夏子孙应有的那份责任担待和爱国热枕？”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答道：“应该会有的。”

父亲将信将疑，接着问道：“那你关于烈士陵园知道多少？说来听听。”

我对所在县城的烈士陵园所知确实不多，只知道全称是锦屏县龙大道烈士陵园，树立有龙大道烈士的石雕。龙大道系锦屏茅坪人，上海龙华二十四烈士之一，为党和国家的革命事业做出了积极的无私的贡献。但父亲对我的泛泛而谈，不是很满意。在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的过程中，他总是不时摇摇头。这让我想起前些年在家陪父亲看电视时的情形。看着那些一枪放倒一个鬼子，几个或者十来号人干翻鬼子一个连甚至一个营的抗日神剧，他也是这般摇着头，我分明能察觉到隐藏在他内心里的那份忧思。

父亲曾是一名军人，在中国人民解放军00215部队服役12年，对部队有着深厚的情感，所以特别钟爱抗日题材电视剧。应该说再刨除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其他影视和娱乐节目他是一概不予理会的。父亲也秉承了军人精忠爱国、刚正不阿的优良品质，特别较真。父亲有个喜好，就是看了电视剧，然后还会借战友窜访或者聚会的机会，和战友们探讨剧情。父亲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他始终不相信那些抗日神剧里的毫无史实和依据的夸张情节，所以他会找一些上过战场，比如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友求证。

望着父亲深邃而忧郁的眼睛，我羞愧地低下头。是呀，这么多年，每到清明，都会前往烈士陵园凭吊先烈。但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能够沉下身去，仔细研读一下关于龙大道烈士的点点滴滴。回首相望，竟然找寻不到一丝踪迹。

待得走进烈士陵园，来到龙大道烈士石雕前，父亲神情变得更加严肃，挺直身躯，奋力举手，向龙大道烈士石雕敬礼，目光炯炯有神。我学着父亲的模样，跟随着敬了一个礼。礼毕，父亲让我陪他到陵园广场空地的石凳上落坐。陵园里，绿树成荫，不知名的花儿开得正旺，隐藏在树枝深处不知名的鸟儿们，叽叽啾啾，偶尔有几声画眉鸟声悠扬地附和。三三两两来往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偶有小孩陪同，很是热闹。

坐定后，父亲用坚定的目光静静地盯着龙大道烈士石雕。突然，他激动地告诉我，龙大道作为革命先烈，虽然不是抗日英雄。但在这里，面对龙大道烈士挺拔肃穆的雕像，能让他联想到狼牙山五壮士、刘胡兰、董存瑞、邱少云、李大钊、杨靖宇、谢晋元等抗日英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为党为国为民，舍生取义。随着父亲的思绪的拓展，我想到小时候父亲在枕边为我讲故事的情景。父亲本不善言辞，但他讲起故事来，就会变得滔滔不绝，很是带劲。父亲最爱给我讲狼牙山五壮士为掩护八路军主力转移而英勇跳崖的故事，也会给我讲八女为掩护抗联大部队突围投江而壮烈牺牲的故事，当然少不了董存瑞跛脚托举炸药包舍身炸碉堡的故事……父亲的故事把父亲的爱国情怀引向更加深入，也把我的整个童年编制在抗战英雄的世界里。父亲大抵是把自己想象成了故事中的英雄，总是一边讲，一边比划，逗得我呵呵直乐。

父亲崇拜这些英雄，更深爱着和平。所以他选择入伍参了军。他深信，只有奉献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努力把国家建设好，才是对为抗战胜利献出生命的革命先烈和民族英雄的最好接力。入伍12年，他任劳任怨，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换回二十次嘉奖。后来，他感染了慢性胃炎和风湿关节炎，于是退伍返乡，回到了偏远落后的老家。他总是告诫我，不要忘记那些屈辱的历史，不要忘记那些为抗战胜利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更要珍视难能可贵的今天。父亲虽然没有参过战，但他经历过大饥荒，他体会过失去亲人切身的痛，他深知今天国家的富强和人们的幸福来之不易。而那些他不愿意提及的事情，偶尔能从叔伯们口中听说一二，但终究是支离破碎，没有在我的脑海里形成具体的印象。

望着父亲坚定的目光，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忧伤和良苦用心。父亲哪里是要我陪，他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责怪我为什么不早不安排他到烈士陵园凭吊先烈，用另一种方式教育我别忘初衷，不要因为今天的安稳而忘了昨日的伤痛，竭力全力精诚报国罢了。

从那天以后，父亲毅然选择不再让我安排他的行程。他开始每天闲暇之余只身前往烈士陵园。在那里，有鸟语花香，有蜂飞蝶舞，有雨露飞雪，有抽枝拔节，有绿树成荫。他感受着阳光，感受着雨露，也近距离地感受着那些铭刻在石雕和心间的历史往事。他开始向过往的人们讲述革命先烈和抗战英雄的故事，也从人们的口中，听取更多沉重抑或激荡人心的抗战故事。他把心情栖息在那里，过往的人们也把暂时把心情栖息在那里。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们把心情栖息在那里。时光就这样从他们的指尖上流过，从他们的脸颊上滑过，从他们的唇齿间窜过。

再后来，父亲的心情变得愈发开朗，笑容常挂在了他消瘦的脸上。显然，在这风来雨往里，在这朝晖夕阴里，父亲找到了他的心灵安放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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