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散文 >> 正文

崇祀三章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彭生权    阅读次数:1075    发布时间:2016-06-20

    立碑

    

    农历廿三日这天清晨,我向单位请了假,回到老家和父亲给外祖母和外婆立碑。

外祖母和外婆的坟茔各在一座山坡上,相距约两公里,我和父亲各带领一队人马上山。一时坟山上热闹起来了,村寨里在家的男人都主动上前帮忙来了,一座坟山有几十人帮忙,打土饼、抗水泥、挑水、拌沙、挖肉泥、抬碑……各项工作不用吩咐,大家都会主动干。当然也有干活卖力的,也有偷奸耍滑的,农村人干活都这样,“十八般罗汉,有的玩,有的干”,年轻人玩玩耍耍,吹死牛,干活一窝蜂;年老的干活巴实,有几位边干活边讲起了我外祖母在世时那些“造孽”的往事。我呢,边给大家倒茶端水敬烟,思绪被他们时高时低的悲叹声打乱……

    在我懵懂的岁月,曾记得母亲经常告诫我:儿啊要好好读书,我和你爹都不认识几个字呢。在我懵懂的岁月,也依稀记得一间低矮的茅屋,父亲把它拆除,建了又重建。在我懵懂的岁月,我依然记得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蹒跚地跟在孩子背后,害怕地上的石头包包啊小坑坑当当啊绊倒她孙子,在口里念叨着“割绊脚蛇”(迷信说法:孩子迈不开步子走路,有绊脚的蛇纠缠。)。我知道,母亲从小是孤儿,只读过小学二年级上册的书,老辈人对知识的渴求只寄托在儿孙身上。我知道,父亲二十啷当岁就在爷爷的叮嘱下重返故里,与祖孙女相依为命的母亲成了家。我知道,在母亲跟我一样牙牙学语时外婆就离开了她,是外祖母念叨着“割绊脚蛇”,抚养母亲长大……

    外婆姓尹,出生在平坝县梯子洞,上世纪六十年代嫁给家中只有母子二人的外公。生育了母亲的三口之家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时,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让每个农村家庭濒临食绝边缘。外婆为让嗷嗷待哺的母亲、骨瘦如材的外公和脸色饥黄的外祖母多吃一口,每天都把从大集体伙食堂取来的“罐罐饭”分尽,自己靠挖的野菜和“狼藉杉”树根偷着生火煮熟充饥。

    五十年代末,外婆饿死在水井砍上,母亲只有三岁,外公和外祖母勉强将外婆掩埋。失去了还能挖野菜的外婆不久,外公也饿死了,外祖母根本没有力气掩埋外公,用破席子裹了,请左邻右舍帮忙抬到山上。由于没有能力管大家吃饭,帮忙的也饿得不行,没有力气把外公掩埋,至今找不到外公骨质所在,也没人能找到当年放置外公的具体位置。

    外婆和外公的突逝,家庭的重担落在外祖母身上。为了养活母亲,外祖母背着母亲几近乞讨。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差不多哭瞎了眼才勉强将土改时分得的老屋卖掉,得一担二斗米度日,从此,外祖母和母亲就只能住在比人高不了多少的茅草棚里了。

    六十年代后,经济形势渐渐好转,但迫于家中缺少劳动力,外祖母招了一刘姓的男子上门,含辛茹苦地拉扯母亲。母亲常讲:刘爷爷对她很好,经常擀饭给她吃,还送她上学呢。可是好景不长,生活了几年继外祖父去世,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又面临困境,母亲再也不能上学,每天和外祖母一起随大集体抢公分。七十年代末,母亲满十六岁,经寨邻介绍与父亲认识,十八岁时就生下了我,之后与父亲一起肩挑背驼地从二十里外的山上砍运木料盖房,共同赡养外祖母。

    外祖母跟父母生活将近十年就撒手人寰了,外祖母的去世让母亲流了很多泪。但由于家里穷,农村还是大集体,母亲又生了我及弟弟妹妹三人,一大家人吃饱饭平时还成问题,父母给外祖母办理后事时就向大集体借了两年“筹备粮”,抟好土坟后,根本没钱给外祖母立块碑。后来,父母为养育我们四姊妹成人,一直没有机会把愿望实现……

    “大家一百,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在风水先生的喝令声中,外祖母的石碑被大家撬站立起来,亲戚朋友们买来的烟花炮竹响彻山野,我的眼角不禁湿润了,此刻的我想:人生一世犹如草木生命短暂,赤城缅怀的我们与孤苦一生的外祖母和外婆虽然阴阳两隔,红尘中错位,若在地下有知,定然开心。

 

    上坟

    

    清明后的周末,我们几家人按支系关系组织上坟。说是支系,其实是彭、张、黄、邓、胡等几姓氏族人联合起来给祖宗挂纸。我们这几姓人家,虽然没有同宗共祖,但各家族的祖辈有共同的姻亲关系。

    按我们的传统观念,同宗共祖的人才在清明节祭祖,我们的彭、张、黄、邓、胡几家却敢于破陈规陋习同祭祀。彭姓人家主要有我家和夏云镇小山村的幺叔家。我们两家都系清康熙年间从江西杨柳街猪市巷迁到平坝县羊昌康西定居的一氏祖彭进堂的后裔,在第九代时分为一支系,为幺房,居“小园头”,第十代的支系的老祖公为叔伯。我家本姓彭,我的爷爷的父母去世得早,我的爷爷从小就是孤儿,解放前经人介绍到平坝城垣村的张家上门,爷爷脚下有我的大伯、父亲和两个姑妈,一门顶两姓,姓彭和姓张自然是一家;我的奶奶只有两姐妹,都姓张,而奶奶的父亲则是从平坝头铺村沙子哨的黄家到城垣村上张家的门,姓黄和姓张则又是一家了。幺房出长辈,而我们彭家现存辈分最长的姑妈就出生在康西,先嫁到肖家庄胡姓,生子姓胡,孀后迁居入娘家,邓姓姑爷上门,又有子女姓邓,与上门到夏云镇小山村幺叔的父亲同爷娘,而幺叔的父亲与我的爷爷是堂兄弟。故此,多年来,几姓人家的后裔因姻亲关系加强团结,相互爱戴,每逢传统祭祀节日,叨念祖上恩德,相扶叩拜,勉励情怀。

    今年父亲给外祖母和外婆立碑之后,觉得功德还要续,豪情不减。清明后的周六与表叔邓彩武烧钱挂纸,先把康西几十所几家的所有坟茔烧香点蜡挂了坟飘,星期天一大早就电话催我们。我与二哥张建平、幺叔彭玉平、兄弟胡全分成两组:一组跑沙子哨、城垣、黄泥关、四甲、六猫塘,一组跑小山和肖家庄,将分散的坟茔挂纸烧钱后,再集中在康西的一座老祖公坟前进行祭祀。跑完几个地方的散坟,几十口人才集中在我老祖公的坟茔前祭祀。祭祀过程中如何告慰先人、如何封赠不是我们年轻人关心的事,如何几处多叩拜成了我和二哥的中心话题。我们主张把祭祀贡品和买来的鞭炮拿到几处坟茔去,表叔说不用,父母亲明白我们的意思,支持看法,最后让我们把买去的纸钱和鞭炮拿到几处去,说那里的老祖公都是老祖公。

    晚上,吃饭的时候是在父亲的屋里,桌凳不够,从表叔家搬来,分几桌坐下,二哥和表叔家每人发了四个红蛋。在酒酣之际,有人提出,今后清明上坟在康西、小山、城垣、肖家四处地方轮流烧锅,在哪里烧锅那里的人就做主。表叔认为不可,坟山主要在康西。我明白表叔的意思,老祖宗在康西,联系的根在这里。我也想起前年一大滩朋友跑来跟我一起上坟,他们问我为何要在姓邓的墓前挂纸时,我一时不好回答;在他们的燃放买来成堆的烟花炮竹时,我分明察觉到他们一丝丝的后悔之意。针对不同人心思问题,我想:英雄洒血,汶川地震,南京屠杀,全民公祭,哪一个是自己的支系或血缘亲人?于是我说:清明祭祀是传统,我们不仅借此纪念已故的先人,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一家人团聚,今年我主动父亲当头,明年由我来,当头者不仅要出钱出力,     还要筹办好一应物件,只等大家到齐敬神、喝酒、划拳就行。大家说:双手赞成。

    真的,若有心,又何必在意呢?

 

    烧包

    

    每逢七月半,父亲母亲都叫我们不用买钱纸包包袱,他们都会筹备好,但我和妻子总是不听话。今年我们也不例外,除了父亲包的纸钱,我也包了许多,尤其要包给逝去二十多年的爷爷,因为爷爷是逝去的亲人中我唯一见过的也记得容貌的先人。

    农历十三晚上吃完饭后,一大家人开始忙碌起来。母亲将豇豆折成五寸长,与茄子一道煮熟后摆放在盘子里,点上香和油灯用一条大板凳供奉在大门口;父亲在堂屋里挂上祖宗单,摆上肉食和水果拼盘、酒饭等祭品,板凳上铺上一张张纸钱后,请列祖列宗过七月半。供奉一段时间后,将“地盘列主”和“古老贤人”的两个包袱放在供桌边分别点烧,并口中叨念着;我们在庭院里将包袱堆砌在三块拼成三角形的砖头上,用亮篙(一种易燃烧的植物茎,系葵花杆放置在水沟里泡烂后,在放置在太阳底下晒干而成。)和松树枝将包袱点燃。母亲叫我们将送给爷爷的包袱堆在一起,还叮嘱要放上画有马匹的纸张。我的儿子问母亲为什么不放画小车的纸或飞机的纸,母亲笑着说:你老祖公哪会开车和开飞机,坐得远,烧的钱多,要用马驮;单独烧不会有“人”抢。然后多加一些散钱后,就给我们讲起我爷爷在世时的故事来。

    爷爷生于1916年,七岁时就成了孤儿。爷爷的父亲——我的老祖公在世时家住在小园头,从祖上继承了几块薄田和柱头房子,在当时也算是殷实人家。可是寨上的地主富农早对此垂涎三尺,引诱我的老祖公吹大烟,几年下来家境变穷,我的老祖婆病死了连口薄棺都买不起,裹床破席抬到山上随便掩埋。但我的老祖公为人正直、嘴巴会讲,不知是得罪了地主还是得罪了地主家的帮工,1923年的某日被人杀死在家中。我的爷爷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被人砍杀,呼救,腰部被歹徒连刺三刀,倒在血泊当中,后被他的堂叔抬回家中救治,终活过来。

    在养伤期间,他的堂叔待爷爷很好,虽家境穷困,但对受伤害的爷爷总是悉心照料,爷爷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我爷爷的身体能动弹时,堂叔娘就叫爷爷上山砍柴放牛,帮衬着堂叔家干活。谁料一用劲伤口就裂开,后来出现化脓感染现象,疼痛难熬。干不了活还吃白饭让爷爷心里难受,堂叔的家境毕竟不宽裕,爷爷实在不想拖累堂叔了。一日,忍痛砍柴回来后,对堂叔叩头说:我的刀口实在痛得很,我要去娘舅家了。堂叔尽管不忍心,也不放心爷爷,但毕竟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没钱给爷爷治伤干等着挨痛也不是办法,只好挥泪准备点吃的,送爷爷上路。

    爷爷一步一爬离开故土,拄着一根木棒走了好几天才来到白云镇大王下的娘舅家。娘舅毕竟自己母亲的亲人,外侄是毕竟是亲妹妹唯一的骨血。在娘舅的悉心照顾下,加上娘舅的家庭宽裕,爷爷的伤很快得到医治,年把下来,伤口愈合了,瘦弱的身体渐渐得到了恢复。几年下来,爷爷长成了一个肌肉壮实、身材魁梧的大小伙了。看到爷爷渐渐长大成人,娘舅非常高兴,待到爷爷十七八岁时,托人介绍,让十七岁的爷爷到城垣村的张家上门,也便与我的奶奶成了家。

    爷爷和奶奶成家后,1939年,我的大伯出生了,爷爷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有家的温暖。他除了和奶奶种田除地、犁牛打耙外,还帮地主做起了马帮拉货的生意。他上安顺、下贵阳,白天黑夜干活不嫌累,风里来雨里去不嫌苦。他虽然不识字,记忆力却极强,听说书的讲过一遍《三国》、《水浒》等故事,爷爷就能一字不漏地把故事讲给别人听;他为人正直,乐于帮助善良人,“硬的不怕,软的不欺”,寨子里最讨嫌的恶霸都被爷爷收拾过;他身材高大,身强力壮,做马帮跑路途不怕土匪老二打劫,马帮的弟兄们跟爱跟爷爷打伙作伴,行走“江湖”。

    在以后的年月,爷爷奶奶勤俭持家使家境逐渐变好,大姑妈、父亲和幺姑妈相距出生,人丁兴旺,爷爷对家庭的兴旺寄予了希望,送大伯、和父亲上学。可好景不长,1958年全国大饥荒时,我的奶奶为把自己“罐罐饭”节省给只有三岁半的幺姑妈等家人吃,被活活饿死,家庭的重担落在了鳏居的爷爷身上,高中未毕业的大伯也被喊回了家。

    在这以后,爷爷一个人独自撑家,既当爹又当妈,与父亲、幺姑妈等相依为命。衣服脏了,他给孩子们洗;衣服破了,他给孩子们补,屎一泡尿一泡把孩子们拉扯长大。外面关心爷爷的亲戚或邻居们都劝解爷爷再娶一房女人时,爷爷总是说:他看着父亲、幺姑妈等四姊妹长大就够了,后爷后娘待不好孩子。还逢人爱讲后娘对待亲儿和后儿不公平的现象——“天天吃肉皮包骨,米汤泡饭肥嘟嘟”的故事。

    伴随着儿女们长大,爷爷给大伯找了媳妇,分了家;大姑妈和幺姑妈出嫁,父亲回到老家与母亲成家。儿女们都有家了,爷爷却没了家。大伯家五、六个儿女,生活很艰苦;父亲“手提十个指头”(指空手,没带陪嫁的财物。)出门与母亲结合撑起一个家,条件也不好。爷爷根本不愿意拖累那一个儿女。在他独居的日子,他经常往返于幺姑妈家和我家之间,倾尽全力帮大伯、幺姑妈和父亲等收割及栽插庄稼、带孙儿孙女,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母亲讲爷爷的这些事,其实我的父亲、大伯和幺姑妈经常给我讲过,记得爷爷来我家经常讲他小时候的事,有时还叹息着说:娃们呐,为人要做善良人,善人头上有青天;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领导,现在政策好,要好好读书,你妈很苦,寡崽出生呐……。

    二十多年了,其实尽管母亲不提爷爷,爷爷走向生命尽头的那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1993年7月,我顺利通过中考预选和正选后的一天,当全家人为我接到报考的师范学校录取通知面试的消息正兴高采烈时,大伯安排来通知奔丧的人来到家里,父母亲是流着泪跑了几十里路赶到爷爷的灵前,而我则是带着沮丧的心情参加的面试。本来打算将我即将吃到“皇粮”(指有工作,吃公家饭。)的消息告诉爷爷,想不到他就在那天一早去世。我的沮丧也差点过不了面试关,要不是及时找市、县教育局的领导跟面试老师说明缘由,我考取师范学校的事情就成泡影了。及至爷爷出殡那天,天下着雨,像在替我伤心,我流着泪一直扶着爷爷的棺材到墓地,看着帮忙的人把他下葬,立碑,祭拜……

    包袱烧完,母亲点燃一大把香递给我,说:把你爷爷、还有老祖公们送出去。此刻我突发奇想:若阴阳能相通,我至少能告慰二十多年来的遗憾,困苦一生的爷爷将会变得富有了。


  【编辑:吴茹烈】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57877752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