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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小院儿
信息来源:    作者:本站发布 作者:张连志    阅读次数:20130    发布时间:2013-08-20


献给8090后的女儿们,愿你们生活得幸福美满。 

                      ——  一位父亲、老师和作家 

竺音小姐对外婆小院儿的眷恋远远超过80后女孩思念故居的情感。那里不止是她成长的摇篮,还是医治心灵创伤的避难所,是她的精神家园。

小院儿地处闽东和闽南交汇处的达厝小镇,行政区划属于惠安,风俗习惯接近莆田。惠安、泉州、南安等闽南人没完没了地给佛过生日,而这里的人只信奉妈祖。小院儿坐落在达厝的最东端,解放初有零星的民居为邻,如今却是高楼林立了。 

这是一个古朴的院落,青石垒起的一米半左右的院墙,青石垒起的两间小房。就连窗棂都是石板构筑的,只有屋脊的瓦是砖红色的。两株茂盛的盘根错节的龙眼树占据了大部分院落,紧靠窗台有一米来高的水池子,里面置有青石搓衣板,水池边上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古井。井口用四块石板围起一尺来高,阻挡雨水流入井中,也防止小鸡、小鸭、小狗、小孩等误入歧途。

小院儿本是竺音外公置办的。可在乡邻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外公这个人,他只活在外婆的心中。至于竺音,她连外公的概念都没有。只是她的姓氏继承了外公的‘竺’字,而不是父亲的‘田’。小院儿是外公留给外婆的,任何人都不敢觊觎。只可惜前些年镇上要修一条通往海港的柏油马路,中心位置是千年大榕树的所在。古木受法律保护不能砍伐,树的另一侧是成片的楼房,也拆迁不起。公路设计者将马路绕到小院儿里来。外婆当然不会同意。找来城里的舅舅做工作,也是无功而返。外婆的理由很充分:“把院子弄丢了,你爸回来,我咋交代呀?” 

补偿款一再追加,外婆都无动于衷,最后还是电视台的女记者神通广大,才诱使外婆忍痛割出半个小院儿来。女记者连续报道老人家识大体,支持达厝的港口建设,为活跃两岸经贸牺牲百年小院儿。既然电视上都说咱支持港口建设,几十年的劳动模范也不能太小气。港口修好了,她牵肠挂肚的那个人,或许就会走下大船,拄着龙头拐杖,沿着柏油马路回到她的身边来。 

80后被称作蜜罐里长大的一代,一边吃着酒心巧克力、无花果或棒棒糖,一边走进托儿所、幼儿园或校园。竺音小朋友却是个例外,在那个提倡‘一对夫妻一个孩’的年代,妈妈生下一个女孩一个男孩之后,又生下她。本来哥哥就属于超生,竺音的诞生纯属意外。意外是父母造成的,而竺音这个无辜的生灵,却要代人受过 ——避居乡下。 

竺音刚满月,外婆就把这个小心肝儿抱回到小院儿里来。还买来一只黑山羊,做她的奶妈。白天下田干活,或是上山采茶就把竺音背在带靠椅的小背篓里;晚上,这个小生命就躺在外婆身旁的襁褓中。竺音刚会走,她就变成了外婆的小尾巴,天天扯着外婆的衣襟,跟在屁股后边喂小鸡、小鸭、小狗……,或者是问这问那儿,有的时候也会撒娇,像袋鼠崽儿一样钻到外婆的怀里。只有过春节的时候,妈妈才接她回城里。她不喜欢城里的家,没有院落、没有龙眼树、大榕树、芒果树、没有熟悉的伙伴、更没有疼爱她的外婆。除了能够吃到一些新鲜的糖果外,就是带回一大包子旧衣裤和儿童画报。上衣往往会苫住整个屁股;裤管儿总要挽上三两圈。外婆的针线活儿还是不错的,经过她裁剪缝补的衣裤都会很合体。只是色泽没有新衣服鲜亮,尤其是哥哥穿过的裤子,膝盖磨得透亮,不得不加衬一块补丁才能穿。竺音盼着快点长大,个头超过姐姐,也就不用拣她的旧衣裳了,看她还神气不?至于儿童读物,外婆也不认识字,也只能告诉她——这是鸭子、这是猴子、这是大象、这是小猪……,而且很快,这些花花绿绿的硬纸就会变成小斗笠、小围裙,小衣服……竺音识字晚,动手能力的开发比城市孩子要早得多。秋天的时候,她会爬上虬枝交错的树头去采摘龙眼;夏天的时候,会和小伙伴们一整天呆在大榕树下,听六七种鸣禽的歌唱。大榕树下放露天电影、演高甲戏,外婆几乎一场不落地领她去,直到曲终人散,她熟睡在外婆的怀中。 

外婆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却一年不落地到湄洲湾给妈祖过生日。竺音小的时候,外婆也会背上她。竺音上学了,外婆就一个人去;腿脚不灵便了,她就把妈祖请到家里来,供奉在佛龛里。一有闲暇,外婆总会领着竺音到五里外废弃的码头去,指着漫无边际的大海说:“小妮子,你的外公就在那一边,说不定,他正坐着大船往回赶呢!”

“外公是做什么的?和爸爸一样凿石头吗?” 

“不,他识文断字,是在大船上讨生活的。” 

“你不说他是壮丁吗?” 

“他是壮丁,他是壮丁。不说他是壮丁,咱能活到现在吗?” 

小竺音听不懂外婆的话,可也不再追问什么。只是想外公快些回来,外婆就不会这么辛苦,或许还会给她带回洋娃娃和新衣裳。邻居家的阿公从那一边回来,坐着黑色的轿车。家里像过年一样热闹,放鞭炮摆酒席,请乡邻们餐叙。每次接到邀请,外婆都不参加,也不让竺音去。而是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流泪。

竺音在达厝读完小学才回到城市,哥哥取笑她不会说普通话,小男生还管她叫‘三多余’。她的性格变得内敛,甚至看上去有些怯懦,骨子里却是不服输的倔强。家里人对她都很好,可竺音离开小镇就象是风筝断了线,心里空落落的。她想接外婆到城里来做伴儿,妈妈是同意的;外婆却舍不得离开她的小院儿。 

假期一到,竺音就会背起书包,回到外婆的小院儿,那个属于她的天堂。初中、高中、大学这十年都是如此。中学时,她常常睡到外婆卖完早点再起床;大学时,她往往陪着外婆站在榕树下一起出早摊儿。舅舅有能力赡养外婆,劳作是外婆生命的一部分,她停不下来。 

大学生活和童年一样是竺音最阳光的日子。爸爸刻意弥补父爱似的,总是提前把生活费邮寄过来。要说有缺憾,也就是一直没有碰到心仪的男生。竺音感觉校园里的小男生缺少阳刚之气。四年里,她没有处过男朋友。可也不能说和男孩子没有接触。她把有可能成为情侣的人都变成了铁哥们儿,玩电脑游戏比男孩子还入迷,积分经常借给那些‘小公鸡’们。 

上网不能向父母伸手。从大二开始,竺音就当家教,有时一天赶两场,主要教富二代数学和英语。她把赚的钱,全部捐给了网吧。到了大四,早已把学校对面的清凉网吧老板变成了铁哥们儿,每周当一天网管,其它时间随便上网。

大学生活在忙碌中度过,由于耽恋网游,又当家教,虽说没有挂科,也谈不上成绩优秀。英语四级拖到大四上学期才勉强通过。学位证书拿到手,和同学们喝完散伙酒,竺音在一个天清气爽的早晨,收拾行囊,准备开拔。好在,她的铺盖和书籍一个月前就搭便车捎回惠安县城了,身边只剩下换洗的衣物,和临时生活用品,一个拉杆箱就搞定啦。 

校园郁郁葱葱的,充溢着白玉兰花的芳香,沁人心脾。竺音离开宿舍,拉着旅行箱,独自一人赶往汽车站。路边有高大的柠檬桉、翠柳、挺拔的澳葵、大王椰树、假槟榔、茂密的芒果树、青翠的凤凰木、大叶的高山榕、枝叶稀疏的木棉树,开着红绒花的灌木篱笆。她的身后是一个广场——正中央有一个大水池,假山坐落在水池中,泉水从山上倾泻而下,传出哗哗的流水声,广场的尽头是庄严的陈嘉庚纪念馆——外置的台阶直达三楼,楼群的周边是如茵的草坪、高大的乔木、茂密的灌木和簇簇的竹林。临近校门,泉水的淙淙声渐渐地细微,草丛中的广播里传出激昂的旋律——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从校门外走进一对情侣,男子高而黑瘦,只有牙齿和眼白是白的;女子白而娇小,只有头发、眉毛、睫毛和瞳仁是漆黑的。混血的男子胡茬从鬓角一直连到喉结,像爬了一层蚂蚁似的。要说两个人有什么相像,也只有长长的向上翘曲的眼睫毛。女子和竺音打招呼道:“音音,自己走哇?” 

“蕾蕾,白马都让你们牵走啦!”竺音不无感伤地答道。 

“我们去送送你吧?”蕾蕾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有一种把男朋友的肩膀借给好友偎依一下的慷慨。

“不用,对面儿就是汽车站。” 

和学友挥手告别后,竺音小姐想着心事,拽着旅行箱走出校园,穿过过街天桥,就来到大学斜对面的一个长途汽车站。

天桥的栏杆上,晨风吹拂着一个褪色的红色横幅——众至成城,力争取得抗击非典斗争的全面胜利。 

这一场瘟疫搞得人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想起来都令人不寒而栗。瘟疫从港粤地区向内地蔓延,这里也成了重点防范的地域。长途车一停,医护人员如临大敌,口罩手套全副武装,手枪似的测温仪对准旅客的脑门,你稍有发烧就隔离观察,咳漱两声周围的人都会避之不及。学校关闭侧门、旁门,正门实行交通管制。有一次,竺音居然换上军训的迷彩服,跳墙出去上网,被护校队逮了个正着,一位男生拍她的肩膀道:“哥们儿,你找死啊!”

也可能是出手太重,她没好气地问:“谁是你哥们儿,凭什么打女生啊?” 

倒吓了男生一大跳,还以为碰到女妖啦。赶紧赔礼道歉,并护送她回到寝室。 

走出宿舍,都会带上口罩,学校每人发一支温度计,定时上报体温。商店里的白醋、药店里的板蓝根冲剂都被抢购一空,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降临。等到非典警报解除,竺音的毕业论文草草地完成,大学生活也就结束啦!

竺音在大榕树下走下长途汽车时,外婆早已收摊儿。这是一株千年古树——树高约15米,榕树枝干上长着美髯般的气生根,着地后木质化,抽枝发叶,长成新枝干。东西走向,主干在西侧,连绵六七十米,远远望去像一堵绿色的屏障,近看盘根错节,叶茂蔽天。榕树边临街挺立着一个广告牌——宽一米高两米的帆布画——竺音身着惠安女的服饰,在茶园里采茶。广告词是——炭火泥壶古井水,新茶老树鸳鸯杯——闽南茶艺表演。主干下,树冠覆盖着一个茶棚。茶棚下有一大圆石桌,直径一米三四,离地六十公分,周围分布着六个石墩,高度在四十公分左右。

竺音走下汽车,拎着旅行箱,深情地看了一眼榕树下的茶棚和立起的广告牌。她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的欣喜和自得之色。没有停留,径直穿过柏油马路,回到外婆的小院儿。

外婆仍是老惠安女的妆扮,正在树下喂着十数只小鸭子,听到扣门声,急急忙忙地放下手中的空饲料盆,缓步来到门口。看清是竺音,欣喜道:“我的小心肝,你可回来啦!” 

 “外婆,还好吗?”

“好。”外婆接过旅行箱,道:“快点进屋吧!”

树下拴着的京巴狗虚张声势地汪汪,竺音凑过去骂道:“没良心的,还咬。白喂你火腿肠啦!” 

她解开狗链,小狗围着她嗅来嗅去,时而匍匐着舔她的大脚趾,时而抓咬她的裤管。 

“你抱抱它……” 

“我才不抱呢,脏兮兮的。” 

“嫌脏,你还把它捡回来?” 

“我不是怕你寂寞吗!” 

说着,祖孙俩和小狗一起走进房间。竺音脱掉外衣,拎起栓着绿色尼龙绳的咖啡色塑料桶,来到庭院。十分熟练地在小井里汲水。小狗就像久别重逢的闺中密友,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左右。 

“歇歇吧。”外婆从门里问:“你吃点儿啥呀?” 

“一碗米粉吧。” 

外婆点着了煤气灶,十几分钟,一碗散发着海蛎子香气的热腾腾的米粉就端上了餐桌,还打了个荷包蛋。 

“这回儿能住几天呀?” 

“半个月,八月一号我就去报道。” 

“什么厂子呀?” 

“省城的附属医院。” 

“到医院去干什么,你又不会看病?” 

“给医生发工资呀!等我发第一个月工资,就给你买手机。” 

“算了吧,我拿手机跟谁说话?”

“我给你打电话,你接就行。别人要请你泡茶,先给你打个电话,也好早些烧水呀!” 

竺音如期赶往省城的医院去报到。这是一所三级甲等医院。主体建筑是一幢八层大楼,楼顶上立着四个红色的大字‘附属医院’,在‘属’和‘医’之间插入一个红底白十字医疗机构标识。临街有伸缩门,门和医院大楼间设有停车场。 

竺音走下出租车,拉着行李箱来到门房——问询医院人事部。 

按照指点,竺音走进大楼。走廊里的右侧墙壁上画着——普外、骨科、神经外科、心外科、介入科、眼科、消化科等科室的分布图,穿过走廊由门廊直通住院处。 

竺音乘电梯,来到七楼,走进人力资源部。 等她按部就班地办好入职手续,来到财务部报到时,都下午四点多钟了。 

医院财务部布置成银行储蓄所的‘橱窗’样式,墙壁上挂着工作流程图。 

竺音把考勤表递给橱窗里的一位眉目清秀的的小女子。她指着房间左侧角门说道:“从那个门进来吧!” 

竺音推门走进财务部的办公区,正在办公的五个女人,向她行注目礼。 

小女子赶紧起身相迎,并领她到一位年长者面前,介绍道:“这是新来的竺音。”

并向竺音介绍道:“这位是林部长。”

竺音赶紧招呼道:“林部长好!我刚毕业,请多多关照!” 

林部长五十岁左右,体态稍胖,十分和善地说道:“周丹,你来带岗吧!”

“部长,我刚转正……” 

“转正就可以。” 

“竺音,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找我,小事儿找你带岗师傅就行!”

“是。”

竺音向同事们打招呼道:“我叫竺音,天竺国的‘竺’,音乐的‘音’。请大家多多关照!”

周丹领着竺音回到自己的位置。并拽过一把折叠椅示意她坐下。关切地问:“竺音,寝室安排了吗?” 

“安排了,就在A305房间。” 

“啊,A305?” 

“怎么,不好吗?”

“好,咱们在一个房间里,还头对头。”

“是吗?那可要请师傅多多关照啦!” 

下班以后,周丹领着竺音到食堂就餐。又和她一道逛医院附近的超市,帮着她买脸盆、毛巾、床单、凉席、毛巾被……,小姐俩满载而归。 

竺音和周丹形影不离,很快就与伙伴们打成一片,融入了这个集体。两周后,医院要铺设局域网。林部长安排竺音与信息中心联络,这正是她的强项。Office2000财务系统不到一个月就建立起来。钻墙、布线、联网等大部分工作是信息中心做的,可人员培训、网络测试却让竺音出尽了风头。

竺音做起PPT,用投影仪讲课倒是得心应手。她在电教室里给全院的财务人员讲解财务系统软件的应用,做完综述后,打开‘差旅费报销流程’:

“出差人发起流程,把表格填好后提交上去,同时还可以插入附件;流程自动向下传递,直接主管、部门主管、会计核算、主管院长确认、出纳发钱……”

表格投在银幕上,一目了然。 

竺音讲解道:“要想看流程走到哪儿,一点击这里。”

银幕上出现批复的文字。 

“领导可以随时批复,出差人不必拿着单据,楼上楼下找这位领导,找那位领导……” 

竺音小姐清脆的声音、专业化的语言赢得了阵阵掌声。那台电脑出现通讯故障,她总会手到病除。只此一役,她就成了附属医院远近闻名的电脑高手了。哪个办公室的电脑出现故障,都会请她去帮忙,而且还往往手到病除。泡腻了小护士的男医生,常常借故到财务部来瞄她。

胸外主任孙至诚博士来报旅差费,居然带两个研究生保镖,周丹问:“主任报帐,你们来干什么?” 

“听说这里的美眉漂亮,我们来养养眼。”

竺音害羞地低下头去。孙主任走后,林部长开玩笑道:“竺音啊,你相中了谁,赶紧定下来,别让大家都惦记!”

“部长,我还小呢!”竺音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男医生花心的居多,天天泡在女护士堆里,让人不放心。 

工作个把月,竺音就找回了自信。林部长家的电脑中毒了。周六的上午,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来宿舍接她,引来同室三姐妹嫉妒和羡慕的目光,她也好不自得。

国庆长假,竺音回到外婆的小院儿,美美地大睡两天。第三天,竺音领着外婆到镇里的电信营业厅,花五百元钱,买了一部小灵通手机。外婆把手机捧在手里,乐得合不拢嘴。

一回到家,手机如何拨号、接听?电池如何充电?竺音就手把手地教会了外婆。

下午,竺音采摘龙眼。外婆在树下扶着梯子,叮嘱道:“小心点儿,别摔下来!” 

“没事儿的,外婆!”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得等桂圆落到地上再拣啦!” 

“我年年回来给你摘!” 

“你得上班儿,哪能年年回来呀?”  

到了晚上,京巴狗扯着竺音,竺音又拉着外婆到港口去漫步,碧波万顷的大海上,鸥鹭翔集,有两艘机帆船缓缓地归港。岸边的一侧,远远望去是连绵不断的山峦。近处则是一片片滩涂——插满竹竿的养殖厂。戴着花花绿绿的伞形大檐帽的惠安女在星罗棋布的滩涂上采收着蛏子。有的将篓子担在肩上,准备回家。明天早晨,鲜活的蛏子就会出现在集贸市场上。不回县城读书,竺音也会是这群惠安女中的一员。 

外婆目不转睛地看着归帆,海的那一边,她牵挂了五六十年。太阳落山了,晚霞染红了大海。祖孙俩依依不舍地离开港口,踏着夕阳,走在返回小院儿的林荫路上。 

手机响了,是闺中密友蕾蕾打来的。挂断电话,竺音十分不情愿地向外婆道:“看来,我后天就得走啦!” 

“明天就走吧。” 

“干吗走那么早,你还没给我做紫菜糯米卷?” 

“下回再做,先去看看你爸妈吧!” 

“行,是该回去看看啦!爸爸到学校取走行李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还真有点想家啦。” 

第二天上午,竺音回到家,受到贵宾般的接待。她给爸爸买了两瓶白酒,给妈妈买了一箱苹果。给小外甥二十元钱,让姐姐帮着去买个玩具。给哥哥、嫂子送去新婚的祝福。

每次回家,竺音都是伸手要钱。这次是散财童子,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妈妈问:“能多待几天吗?” 

“在达厝呆了三天,明天有一个同学出国,我得到机场去送行。” 

竺音回到空荡荡的独身宿舍,百无聊赖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她信马由缰地网游,突然跳出一个窗口——我是女巫,可以看清你的前世今生。竺音点击查看,输入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屏幕正中显示一段批语—— 

你的前世是泰坦尼克号上的女招待,你的保护神是林默娘。游船沉没后,一个水手将你托起,放在一个船板上,急不可耐地去救生命垂危的小女孩儿;漂泊中你被巨浪掀翻,一个男人又将你救起,他自己却撞在冰山上;你被海浪送到岸边,一个旅行者路过,他爱怜地把你拖到沙滩上,你却死在人家的怀中。 

竺音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面对荒诞不经的批语,感到索然无味。她关上电脑,锁上门,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直逛到月上柳梢头,才踅回空落落的寝室,孤衾而眠。 

竺音如约来到长乐机场,伙同十余位青年男女簇拥着这对情侣来到安检前,蕾蕾和情人表现出小鸟依人般的亲昵入关,其余人停在外面招手告别。 

送行的亲友走出大厅,同学们出双入对卿卿我我勾肩搭背耳鬓厮磨地离开。只有竺音形单影只,落寞地踯躅在机场外的广场上,焦急地等待着回城的大巴。 

一辆银白色的轿车戛然而止,竺音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车窗开处,驾驶员十分熟稔地问道:“小妮子,回市区吗?” 

“啊,回市区。” 

“快上来吧!”说着,驾驶员打开了车门。 

竺音受宠若惊地上了车。轿车缓缓启动,向市区开去。竺音搭讪道:“孙老师,您怎么也在这儿?” 

“刚送走一个同学。你呢?” 

“我也刚送走一个同学。” 

这开车的可不是一般的司机,而是医学院唯一的留美博士、硕士生导师兼胸外科主任——孙至诚。他不但医术高明,长得也很帅气。个头儿不算高,皮肤清白,头发和眉毛却浓密乌黑,和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眼睫毛很长,如果有前生,他肯定是个绝色的美人儿。 

竺音对这位孙老师不是很熟悉,只是他到财务部报销旅差费时见过几面。也不过是周丹写好数目,她复印一下流程,按数付帐而已,和例行公事没有什么两样。 

孙博士播放着英国的乡间音乐——the lyric of Auld Lang Syne (友谊地久天长),而后是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竺音不由自主地随着音乐的节奏哼唱起来。 

 “这首歌,你倒是很熟。” 

“我在湄洲湾边上长大,读大学时还到清源山扫过弘一大师的墓呢!”竺音道。 

 “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怎么对计算机那么熟?” 

“您咋知道?” 

“我的学生都说你是美女黑客。” 

“美女黑客?担当不起。T型台上,那有我这么矮的美女?黑客可都是电脑高手,我只是略懂些皮毛而已。” 

孙老师还真回眸打量了她一番,大大的杏眼、长长的睫毛、尖尖的下颏,娇小中不乏棱角,于是打趣道:“典型的‘丹霞地貌’!” 

“啥意思?就搭您一趟便车,可别挖苦我呀!” 

“说你像武夷山人,山清水秀的。只是……” 

“我懂了,您的意思是说我海拔不够高。”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东人高——有泰山;陕西人高——有华山;东北人高——有长白山;四川人矮,那是盆地……” 

“怪不得西藏人都两米多高,感情那里有珠穆朗玛峰啊!”竺音报复似地嘲弄道。 

“我苦心研究三年的成果,举一个反例就推翻了,算你狠。”孙博士转移话题道:“业余时间都干什么呀?” 

“上网、逛街、学英语。” 

汽车行驶在丹桂飘香的闽北公路上,转瞬间驶进市区,停在宿舍前。 

竺音走下汽车,和孙至诚挥手道别。周丹不期而遇,和竺音一起勾肩搭背地上楼,惊诧道:“大小姐,孙至诚开车送你回来的?” 

“当然,你不都看到了吗?” 

“哎呀,他可是咱们医大的标志性人物啊!” 

“别瞎猜,我们是在机场遇到的。” 

闽东的习俗和内地不同。达厝和莆田等地流传着四句顺口溜—— 一年分两过,初二不会客,对联顶白额,四季树挂果。 

相传在明朝的时候,达厝男人除夕回到家,看到亲人都被倭寇杀害了,初一掩埋尸体,春联上部涂成白色以表示对亲人的哀悼;初二到亲戚家走走,看看长辈是不是还活着;初四为了安慰孩子们补办春节。由此留下的风俗是正月初一过小年,初四过大年;初二忌讳会客,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对联上部留有白额,是慎终追远,不忘祖先抗击倭贼。第四句说的是闽东四季的标志性水果:枇杷、荔枝、龙眼和柚子。 

腊月二十九,竺音就回到了外婆的小院儿。三十的上午,竺音和外婆在门柱上贴对联——迎新春快乐如意,庆佳节幸福吉祥。春联的上部留有两个字长的白纸,有字的部分是红纸,黑字行书。 

外婆问她:“竺音啊,该出嫁了。” 

“我才多大呀?早着呢!” 

“我象你这么大,你舅舅都上学啦。” 

“我妈妈象我这么大的时候,不是还在农村‘大有作为’吗?” 

“哪是什么年代?女子不超过二十六不给登记。” 

“我还以为是成就事业呢!天天磨叨我要好好学习。” 

“什么事业?从来就没干过农活儿,分不清稻谷和稗子,到乡下去瞎折腾。” 

节后一上班,春节联欢晚会的红色条幅还没有摘掉,从美国来了几位交流学者,要听一听中医药在心脑血管疾病治疗上的应用,学生们都放寒假了,学院为了烘托气氛,动员各科室人员捧场。竺音也滥竽充数地去听。 

在竺音讲财务流程的电教室里,孙博士一口流利的英文,开篇‘欢迎美国朋友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而后从中医产生的背景,到中医的阴阳学说辩症施治,再到调整人体器官机能增加自身的免疫力,以及心脏搭桥后中药的辅助治疗,娓娓道来,妙语连珠。这些知识就是用母语说清楚都很困难,而他用纯正的英文,听得竺音如醉如痴,精彩处都忘了鼓掌。  

元宵节的上午,竺音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 

“你好,小妮子!晚上有空吗?”话筒里传来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来电话的居然是经常闯进她脑海中的孙至诚博士。 

竺音的心脏狂跳不已,呼吸也变得急促,怯生生地问道:“晚上我没有课,孙老师,您有事吗?”

“是这样,我家的电脑中毒了, 我对它无计可施呀!” 

“看来病毒灵不好使了,我带杀毒软件和启动盘去。” 

“一下班,你在门口等着,我去接你。” 

“好的!” 

孙至诚驱车来到医院门口,看到一位黑裤子,白衬衫,黑马夹的小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手中无所适从地晃着一串钥匙。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青春是美丽的。 

“小妮子上车吧!” 

竺音迟疑地绕过车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没看出是您的车!” 

 “很多女大学生摘掉眼镜。自己变美了,却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孙博士感慨道。

不到十分钟,轿车就停在专家公寓楼下。竺音跟随孙博士爬上四楼,不知是紧张,还是爬的急促,竺音的心脏狂跳不已。她后悔没有约周丹一同前来,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会令人紧张和不安。 

这是两室两厅标准住宅——打开房门,走进门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大厅。足有八米长,五米宽,直通凉台。门房边上便是厨房和餐厅,客厅和餐厅的另一侧是两个房间夹着一个六平方米的卫生间兼洗浴室。 

竺音换好拖鞋,跟着主人参观了一遍。惊叹道:“孙老师,这么一大套房子,就你一个人住啊!”

“有什么办法,老婆孩子都在国外呢,早把我开除啦!” 

“电脑交给你了,晚饭我来准备。” 

“丁冬、丁冬”门铃响了,孙老师赶紧去开门。来的是他的两个学生。手中拎着一兜子水果和元宵。 

孙老师道:“我把美女黑客请家来了,省得你们到财务部去偷窥。” 

“是吗,电脑还死机?”

两个学生换好鞋,凑到电脑边。一个风趣地问道:“美眉,好弄吗?”

竺音道:“麻烦点儿。” 

“我能学会吗?” 

“只要用心,都能学会。”竺音边操作边讲解道:“黑屏了。在DOS下将电脑中的文件拷贝出来,然后将硬盘格式化,再分出AB两个区,重新安装XP程序和WORD软件、杀毒软件……” 

竺音双手在键盘上跳舞,时而输入程序,时而回车执行,不到二十分钟,电脑就恢复正常,而且还建立了一键恢复系统。 

“再死机,只要输入密码,启动一键恢复系统就可以搞定。” 

劳动的报酬也很丰厚——孙至诚教授现磨了一壶纯正的巴西咖啡、煮了一锅地道的闽南元宵、面包果酱、沙拉……,还开了一瓶香槟酒。 

酒足饭饱后,师生们放原版的电影《Gong With the Wing》,竺音在一旁犹如鸭子听雷,只有羡慕的份儿。 

看完电影,孙教授问:“小妮子,看得懂吗?” 

“一点点。” 

“想学外语,光听懂一点点可不行。”孙教授道:“学外语必须有语言环境,我这里每周六下午都组织英语沙龙,进得屋来就得说英语,你有兴趣吗?” 

“求之不得。就怕我跟不上啊。” 

“我们可是AA制,你工资低做义工如何?” 

“好哇,勤工俭学吗?” 

“说好了,别后悔。”

周六在企盼中如期而至,尽管才隔一天,仿佛等了一个世纪。太阳从窗子里照进宿舍,竺音蹑手蹑脚地起床,梳洗打扮。周丹睁开惺忪的睡眼不解地问:“小妮子,起这么早干嘛呀?” 

“去学习外语啊!” 

“不是下午才开始吗?” 

“第一次参加,不能迟到啊!” 

“别把自己学进去。” 

十点许,竺音就赶到孙教授家,忙着洗水果,学着做沙拉,磨咖啡……,真的做起了义工。 

门铃响起,竺音去开门。来的是一对情侣,用英语打着招呼道:“Miss, Good afternoon!” 

Good afternoon!”竺音赶紧邀请道:“ Welcome you to the English Salon!” 

竺音请他们坐下,端上水果。

门铃响了,竺音又去迎接新的客人,依旧用英语打招呼。 

朋友们陆续来到客厅,竺音和孙至诚把客厅布置成放映厅。影像直接投射到白色的墙壁上。三点十分开始放映《泰坦尼克号》。放映一结束,客厅立即改作餐厅。菜肴以冷盘为主——酱牛肉、午餐肉、火腿、各色水果;主食是法式大面包;饮料有香槟、啤酒、苏打水、茶和咖啡。人们都十分熟识,边聚餐边谈论电影中的情节,谈到动情处,一对情侣清唱起主题曲——《My Heart Will Go On》。竺音在一旁听得如醉如痴,歌声一结束,她就鼓掌祝贺。 

竺音聚精会神地看《Titanic》,她试图找到女巫告诉她的那个女招待,但枉费心力,一个镜头也没有出现。绅士名媛们散去,竺音收拾杯盘狼藉的客厅,自己却成为沙龙的女招待。 

一切搞定,夜已经很深啦。 

孙至诚开车把她送回宿舍,告别时歉意道:“多亏你,要不我得忙呼半宿。” 

“甭客气,我也收获不小啊!”竺音在回味着,今天记住的单词——咖啡、茶、香槟、白兰地、枇杷、芭乐、面条……,耳畔回荡着《My Heart Will Go On》的音乐。 

室友们都睡了,竺音蹑手蹑脚地开门,卸妆睡觉。 

周丹小声问道:“小妮子,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哪能呢!”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竺音在食堂就餐。林部长端着餐盘坐在她的对面。还没等竺音打招呼,她就直截了当地问:“小竺同志,听说你参加了一个英语沙龙?” 

“啊。” 

“和一群男人看英语电影,常常玩到深夜。” 

竺音反问道:“我的工作怎么样?” 

“无可挑剔。” 

“我学习外语有什么不好?” 

“可是,孙至诚这个人……”林部长欲言又止

“孙至诚怎么啦?他已经和妻子分居两年多,谈朋友谁也管不着。” 

 竺音怀疑是周丹告的密,从此和周丹心存芥蒂。 

又是一个周末,沙龙结束,孙博士送竺音回寝室。 

“明天有什么安排?” 

“没事儿,洗衣服、睡觉。” 

“跟我去游泳,如何?” 

“游泳,去哪儿呀?” 

“石头古城。” 

竺音盘算着距离,说道:“太远啦!” 

“咱有车,怕什么?” 

“好吧!” 

石头古城在福建可是大大地有名。是一处集滨海风光、历史文物、民俗风情、雕刻艺术于一体的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被誉为‘天然影棚’。 

海滨有一座明朝修筑的军事要塞——石头古城。当年福建总兵、抗倭民族英雄戚继光屯兵在此,兴修城防,演武练兵,指挥剿倭,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军事制度和城防设施,人民得以安居乐业。城堡里高高耸立着戚继光戎装石雕像,似乎告诉后代子孙那段血雨腥风的历史。 

城下十数名惠安女在岸边的礁石上采收海蛎子;礁石群南侧是天然的浴场,岸边沙滩上支起十数个帐篷,游客在湛蓝的海水中闲适地戏水。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海岸,传出舒缓的涛声。 

孙至诚和竺音换好泳装,从轿车上走下来。竺音一袭红色的泳装、孙至诚只穿着蓝色的游泳短裤,两个人手牵手穿过岸边的沙滩,直扑大海的怀抱。浴场里人流如织,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放跑了她的卡通救生圈,木然地接受母亲的训斥。竺音有些不忍,提议道:“咱们给她追回来!” 

“好吧!”孙至诚答应道。 

金黄色的救生圈缓缓地向大海深处飘去,竺音和孙至诚游了五十多米,他们和救生圈的距离也没有缩小,竺音一停止击水,脚踩到海底时,水面早把她淹没了。救生圈越飘越远,渐渐地变成一个小纸船。他们放弃追逐,游回到岸边的浅水区。游累了,他们赤足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海浪轻轻地涌上岸边,淹没他们的脚踝,又舒缓地退去。在潮水退去的瞬间,有一个小得可怜的螃蟹滞留在沙滩上。竺音兴奋地去追赶,小螃蟹发现人后极力想逃脱,还是被竺音按在沙滩上。那个放飞救生圈的小女孩蹒跚着走过来。因为遭到妈妈的指责,还有些不高兴。竺音道:“小朋友,给你吧?” 

“我不要,我怕它咬我。” 

“那好,咱们放它回家!”正好潮水涌上来,竺音把小螃蟹放归大海。 

一直默默欣赏着竺音的孙至诚道:“我去取相机。” 

“好吧!” 

孙至诚转身的瞬间,听到小女孩说:“妈妈不要我啦!” 

“做我的女儿吧?” 

“不行,我不回家爸爸会伤心的。” 

孙至诚取回相机,他们来到古城堡前拍照。竺音时而站在礁石上,时而偎依在礁石旁,摆着各种PS,博士不停地将这个纯情的少女摄进镜头。 

临近中午,孙至诚载着竺音来到石头城。问道:“亲爱的,想吃点儿啥?”

“我想回外婆的小院儿,正好顺路呀!” 

“也好,咱们买点儿螃蟹回去。” 

“我给外婆打个电话。”说着,竺音拨通了外婆的号码,三秒钟后,传来外婆苍老的声音,问道:“您什么时间到,几个人,喝什么茶呀?” 

“外婆——我是竺音啊!” 

“啊,竺音。我还以为是客人喝茶呢!”外婆惊喜道:“你在哪儿呢?” 

“我和男朋友在海边呢,半个小时到家!” 

“你早点儿说呀!我也好准备一下。” 

“不用准备,你把米饭做好就行。菜我们买好啦。” 

轿车直接开进外婆的小院儿,停在龙眼树下。外婆从房间里迎出来,朦胧中产生了幻觉——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走下汽车,惊异地打量着她。头发花白,弯腰驼背,尽显龙钟老态。老妪揉了揉眼睛,看清是竺音手挽着一个后生。外婆端详着竺音领回来的男人,他个头儿不算高,皮肤清白,头发和眉毛浓密乌黑,和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比起她那威武强壮的水手来说,显然有些瘦弱。 

孙至诚和竺音之间的爱情与日俱增,几乎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程度。竺音天天到孙至诚公寓去共进晚餐。热带风暴‘女妖’登陆的那个晚上,正赶上周六,沙龙结束后,杯盘狼藉。竺音收拾了近一个小时,孙至诚准备送她回独身宿舍。刚走出寓所的骑楼,大风将孙博士的雨伞卷折了过去,暴雨把他们逼回楼道。闪电照亮雨中的汽车,孙至诚问道:“你爱我吗?”  

“当然,明知故问。” 

“那,还走什么?” 

“好吧,我不走啦!”竺音像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孙至诚把竺音抱在怀中。竺音的初吻给了她最爱的人。孙至诚抱着竺音艰难地爬楼梯。竺音幻觉中—— 一袭白色的婚纱,幸福地躺在孙至诚的怀中。 

情欲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闭,尤其是在情窦初开的时候。竺音俨然成了女主人,参加沙龙的学生们叫她师母,竺音也照单全收,毫不脸红。 

教师节的晚上,孙至诚去医院值班了,竺音独自呆在温馨而空旷的家里。子夜时分,电话铃突然响起,惊醒了竺音小姐的美梦。原以为是她的至诚,没想到的是——大洋彼岸的小女孩,童声道:“爹迪,节日快乐!” 

“啊,对不起!爹迪在医院值班呢!” 

Are  you  his  maid?”(你是他的女佣吗?) 

No, I am his student” (不,我是他的学生。) 

电话断了,外面的天很阴,不时传过一两瞬闪电,雷声很遥远,竺音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她想给至诚打个电话,一看表,凌晨两点多了。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他的工作吧

竺音心烦意乱,几乎一夜无眠。头晕脑胀地上班,心不在焉地擦拭办公桌、清理文件夹。内务还没有整理完,林部长就把她叫到会议室,一位中年女士在那儿翘首以待。林部长向客人介绍道:“这位就是竺音。” 

妇女和善地打量着圆脸丰额的小丫头,心想:‘她有什么资格顶替女儿的位置呀? ’ 

“啊,竺音!” 

竺音惊异地看着这位中年妇女,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林部长接着介绍道:“这位是十二中的李校长,也就是孙主任的岳母。” 

李老师开门见山问道:“你和至诚同居?” 

竺音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一脸的尴尬。李老师接着教诲道:“你知道,他没有离婚,还有个女儿。” 

“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早就分道扬镳啦!”竺音辩解道:“现在,孙至诚爱的是我。” 

“就是你们相爱,是不是也得等他们离完婚啊?” 

“这个问题你去找孙至诚,别来打扰我的工作。好不好啊?” 

“小姑娘,你还年轻,一时冲动,会后悔的!” 

“我的事儿我自己会面对,用不着您来操心。你还是管好自己的女儿吧!” 

“我的女儿,我当然要管。可是你年纪轻轻不能破坏人家的家庭啊!” 

“林部长,没有别的事儿,我要去工作啦!”竺音说着,摔门而去。一个从事三十多年教育的人,面对闯进她女儿生活中的第三者,她无计可施。林部长却像做了错事一样,陪着笑脸道:“李老师,真对不起!我再找她做做工作。” 

一天的工作稀里糊涂地结束了。竺音和周丹一起下楼,周丹十分无辜地说道:“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呀?” 

“啊,我知道!你劝过我的,出什么事儿我都不会怪你的!” 

走到楼下,周丹问道:“一道去食堂吗?” 

“不,我先回宿舍。” 

“好吧,一会儿见!” 

竺音独自赶往宿舍。刚爬上二楼,就看到楼梯口站着她的双亲。竺音又是惊喜又是惊慌,道:“爸妈,你们咋来啦?” 

“正要问你呢?大学毕业不好好找个对象成个家,干吗当第三者?” 

“妈这是怎么回事儿?” 

“今天中午,那个姓李的老师去石雕厂找你爸啦,我和你爸这不就赶来了吗!” 

“走吧,我领你们去吃饭。” 

“脸都被你给丢光了,还吃什么饭?” 

“那,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 

“就是想告诉你,快点和人家断了,别再丢人现眼。” 

“男欢女爱,我丢什么人,现什么眼啦?” 

 “我留下来陪陪竺音吧!” 

“你留下就别再回去,你要是把这个贱货领家去,我连你的腿都一起打断。辛辛苦苦培养她上大学,倒培养出个不要脸的,这不造孽吗?” 

竺音能够理解父亲的愤怒。她一直是父亲的骄傲,石雕厂的同事们都羡慕老田培养了个上大学的女儿。没想到李老师居然到石雕厂去教训他——女儿没有家教。 

在竺音的爱巢里,孙至诚的岳母——李老师想留自己的儿子钱哨兵警官和她一起面对女儿的情敌。儿子却嫌母亲多管闲事,问道:“妈,咱有房子不住,跑这儿来干嘛呀?” 

“为了你姐,我一定把这个小妖精给撵走啦!”  

“那我上班去了。” 

“慢点开车。”李老师叮嘱道。 

竺音失魂落魄地走着,和钱哨兵的警车擦肩而过。她缓缓地走上四楼,十分熟捻地打开房门。 

李老师犹如守护神站在房门口,竺音僵硬地怔在门外。 

 “你还来这儿做什么?” 

“收拾我的东西呀。” 

“孙至诚不在,你收拾完东西就走吧!” 

竺音惶惶如丧家之犬,拉着她的行囊走在暗夜的路上。路灯将矮小的身躯拉成长长的暗影。她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拨号,传出接通的‘滴——滴——’长音,片刻后,传出你拨的号码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竺音继续踽踽独行,细雨淋湿了她的秀发,雨水和着泪水挂在她那青春的脸上,恰似雨打梨花。一道闪电在远方的天际直射大地,紧接着传过低沉的雷声。 

一辆出租车从对面驶过,溅起的雨水冲击着竺音裙裾的下摆。竺音并没有躲避,任凭污水倾泻而下。她已经麻木啦! 

‘十一’黄金周,孙至诚忙着订机票办理出国的手续,竺音独自来到武夷山旅游,以排解心中的隐忧。 

来到九曲溪边,都快三点了。天黑之前是下不来山的,竺音抱着听天由命放任自流的态度,她相信天地之大总会有她的容身之所,即使露宿山林,也没什么可怕的。一挂竹排正待出发,竹排上有一个赤膊的摆渡者和三位客人。 

“我可以上来吗?” 

摆渡者望着竹排上的客人。其中的一个中年女士道:“这竹排我们包了。” 

“啊!”竺音落寞地站在岸边,眼睛迷离地望着秋水。 

竹排上端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他慈爱地说道:“孩子,上来吧!” 

中年妇女道:“董事长邀请你,你快上来吧!” 

老人看到竺音。回忆起年轻的岁月——也是在九曲溪边,一个女孩儿上身穿湖蓝色半袖斜襟小短袄,大红色的镶边和纽襻;下身穿黑色的镶红边过膝短裤;头戴竹编圆斗笠,手握丈巴长的竹篙,打着赤脚…… 

眼前的女孩一副休闲装扮,戴着印有‘Marco  Polo’标识的牛仔帽。 

当年那个摆渡的女孩,和眼前的妮子一个模样,只是帽子歪斜,衣衫不整。正被兵痞纠缠着,身着海军上尉军服的他向空中鸣枪。 

得救的少女把他领回山坳中的家,她的爸爸说道:“老总,把青青领走吧,兵荒马乱的,我看你是个好人,只要有口吃的就行。” 

老人从回忆返回到现实中来,慈爱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竺音道:“我付给您钱,包括晚上的住宿费!” 

“不,你是我的客人。” 

“谢谢爷爷!” 

“本地人吗?” 

“啊,闽东人。我家门外的大榕树很有名,大概有千八百年啦。” 

 “闽东?让我说说看—— 一年分两过,初二不会客……”老人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竺音惊异道: “您怎么知道?” 

“达厝,真的是达厝?” 

“是达厝。” 

“戡乱的时候,我到过那儿。”  

“您打过小日本儿?” 

“我只是在缴获的惠安舰上讨生活。” 

民国三十八年大撤退的时候,上司指示——打光所有的炮弹。岸边一片火海,《中央日报》整版累牍的是共产党镇压军人家属的消息。想不到那棵古树还在,也许她的家眷还幸存着,老人不动声色地问道:“大树正对着的小院儿还在吗?” 

“在呀,只是修路给占去了一大半儿。” 

“说说你家的小院儿?” 

“我家的小院中有两株树,一株是龙眼树,一株是桂圆树。”竺音卖弄道。 

逗得秘书女士笑了,董事长的心里却一沉。 

“你贵姓?” 

“姓竺啊!” 

“啊,哪个朱?” 

“天竺国的‘竺’啊!” 

“莫非她就是我的孙女。”老人仍不动声色地问道: “天竺国的‘竺’!这个姓可不多见,你们什么时间住进去的?” 

“那是我们的祖业呀!” 

秘书女士一看老人高兴,就邀请道:“这两天你就陪着我们吧,我还不大听得懂本地话。”  

晚上,小小的旅行团住在大山上的宾馆里。秘书和竺音住在一起,给她讲董事长的传奇故事——他是一个热血青年,被陈嘉庚先生招募到海军部队参加吴淞口海战,撤退后,脱去军装回到南洋继承家业,八十年代初来到深圳,开了一家电子元件厂。 

早晨起来,竺音陪着老先生看武夷山日出。就餐时,董事长让竺音坐在他的右手边,不时地询问一些达厝的事情。 

从九曲溪上岸,老人不用搀扶,一口气登上天游峰。气喘吁吁的竺音面对一块光洁壁立的大石头问道:“阿公,这块大石头让您老题字,写什么好啊?” 

老人不假思索道:“携侣同游觉腿软,舍弃舰船不舍山。” 

“是小星吗?” 

“鬼精灵!”老人并没有否认。 

竺音陪老人玩了两天,临别时,她要给老人五百元钱,老人拒绝道:“孩子,你是我的小同乡啊!” 

“谢谢爷爷!” 

 “别叫我‘爷爷’,还是叫‘阿公’顺口。送你一张名片,有什么困难到深圳去找我。”竺音从老人颤抖的手中接过名片,礼貌地念道:“深圳怀闽电子有限公司董事长——朱丰元。” 

秘书大姐送她到楼下的长途汽车站,并帮她买了回程的票。竺音推辞着,秘书道:“这是董事长吩咐的。” 

“历尽劫波兄弟情在留得相逢一笑,我行我素独往独来功过任人凭说。”赶往达厝的路上,朱丰元老先生想起了这幅对联。时至今日,他对于那场旷日持久的内战还是心有不甘的。当年他意气风发,中止学业回国参加福建系海军,和日本人打了六年,险些葬身海底。整个国军一百余艘舰艇, 损失殆尽。光复后缴获日本战舰,重整旗鼓,和共产党又打了三年,丢盔卸甲,家破人亡。 

码头墙壁上的标语——‘戡乱救国’依稀还在。军舰发射了所有的炮弹,大山被炸得颤抖。炮火连天,军舰周围被岸炮击中,水柱冲天。国军朱丰元上尉遥望着岸边,大陆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了他几十年的梦魇。 

朱丰元老先生下了武夷山就赶往达厝小镇。千年榕树,似乎比他离开时更加枝繁叶茂啦!小院儿也还是当初的模样。变化最大的是院子里的两株龙眼树,他离开时也就两三米高,象灌木似的,如今已经遮天蔽日啦! 

秘书拨通了广告上的号码,通报几个人,喝什么茶。一行人坐在茶棚下的石墩上。 

广告上的竺音和九曲溪摆渡女一个模样,朱丰元先生充满期待地望着小院的栅栏门,看到从小院里步履蹒跚走出个罗圈腿的老妇人。身上穿着素花的短袄,镶着绿色的边儿,头上裹着鲜红的围巾,脸上布满皱纹,来到大榕树下,双手颤抖而又一丝不苟地洗茶、沏茶、滤茶、斟茶,必恭必敬地用镊子将散发着缕缕清香的小茶杯送到客人眼前,讨好地侍立在一旁,羞涩地等待着小费和赞赏。为了生计,她已习惯了谦卑。 

“这就是那个衣食无着的摆渡女、那个给我沏茶倒水的勤务兵吗?”朱丰元先生在问自己。没有人回答他,也无需回答。记得在船上,她习惯打赤脚,她能和水兵一样爬桅杆。现在只剩下残存的记忆。 

“我当家的被国民党抓了壮丁……”

“土改的时候,反动家属都被镇压了吗?” 

“又不是反动家属,我哪儿知道?解放军来了,我还在台上控诉蒋匪掠走我丈夫的罪行了呢!真可恶,把我的男人抓走了,把所有的男人都抓走了,留下全村的孤儿寡母。”外婆警觉道。 

“你是什么成分呀?” 

“当然是贫农,寡妇村里没有富农。修鹰厦铁路、修乌潭水库、围海造田这些活我都参加了,还是劳动模范呢!尤其是修乌潭水库,清一色的惠安女,没有男人我们一样战天斗地。我是苦出身,若是认识字,说不定我还能入党呢!只是我不会说官话,没有当上妇女主任。”老人家絮絮叨叨,秘书想制止,董事长听得入迷,示意不要打断她。 

朱老先生想象不出:女人们是如何修水库的?只觉得孱弱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 绝不象她说得那么轻松,他还记得当初的承诺——我会让你们母子衣食无忧的。这一切变故,并不是他的过错。朱丰元上尉还是心存愧疚,随口说道:“大妹子,别再等啦,到城市去享点儿清福吧!” 

“都等五十多年啦,剩下的日子……,儿子巴不得我去,这个小院值两百多万,能在城市买两栋房子。” 

朱老先生已无力走进他的院落,双手颤抖着,心在滴血,他多想俯下身躯,跪在苍老的惠安女面前,请求她的饶恕。他可以无愧于历史,却不能心安理得地面对这个老妇人。是她用嫩藕般的双乳,为他哺育了一双儿女。而他自己偏安一隅,乃至富甲一方却没有尽一文钱的责任。 

老先生强忍住泪水,想到:既然这一切都成为历史,没办法弥补,何必要打碎她的梦,破坏她宁静的生活呢!让她等吧,等待中总会充满希望。 

老人家的心在滴血,眼前的老妪分明就是他的旧爱。时光却流逝了一甲子,相逢也无奈。 

“身边还有多少现金?”朱丰元老先生问道。 

“三四千吧!”秘书答道。 

“都给她吧!” 

“好吧,看在竺小姐的面子上。” 

秘书从坤包里取出一沓百元钞票递给外婆。 

“不要这么多,一百就足够啦!” 

“拿着吧,大妹子!” 

“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也不是吃不上饭。”外婆推辞道。 

推让了半天,外婆还是只收下一百元茶钱。 

10 

竺音回到榕城一上班,就收到一封特快专递,里面有一封便笺包着一张银行卡。 

音音: 

请原谅我的怯懦,如果有来生,愿咱们相逢在未婚时。把我们爱的‘结石’粉碎吧,我不是没有责任感的人,我的心中感到很是内疚和无奈。我的女儿出了交通事故,她的左腿粉碎性骨折。我可以背叛整个世界,决不会离开我的女儿。 

 这张卡上有两万块钱,密码就是你的生日。给你造成的伤害和困扰,用什么都是无法弥补的,这我知道。希望你能够珍重…… 

竺音找到一家社区医院,将腹中的生命扼杀掉,主治医生竟然是孙至诚的学生。在沙龙里见过面的朋友。 

从街道医院出来,竺音并没有返回寝室,而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心灵的创伤,回到外婆的小院儿。整个世界似乎都与她过不去,唯有外婆一如既往地疼爱她。给她煲桂圆汤,给她煮小米粥。向伺候月子一样伺候着她。临走,还给她带去两万元钱。 

外婆十分心疼道:“孩子,你咋也是这个命呀?” 

 “外婆,我不缺钱。” 

“我一个孤老婆子,要钱干吗?” 

“你攒几个钱也不容易。” 

“这是政府给的占地补偿款,我一直都没花。” 

“我能养活自己。” 

“拿着应急,不花你就存上攒嫁妆吧。” 

竺音接过外婆给的钱,拉着旅行箱。缓缓地走出外婆的小院儿。外婆尾随在她的后边,一直到榕树下陪她等大客车。 

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多余的,夹在人家夫妻之间也一样。竺音受不了周围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一周后,递交了辞职报告。林部长挽留道:“孩子,过几个月人们就把这件事淡忘啦!找一份工作不容易呀!” 

“谢谢林部长,我决定了。” 

“你自己决定可不行,最好让你爸爸来一趟。” 

 “林部长,我爸爸不会来的。您给他打个电话行吗?” 

“好吧!” 

部长掏出手机,按照竺音提供的号码拨通了。对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道:“您找谁呀?” 

“是这样,您女儿竺音要辞职,请您劝劝她。” 

“我没有这个女儿,她死她活都不要告诉我。” 

竺音听在心里,不觉泪流满面。部长安慰道:“没有过不去的槛儿,你先回宿舍歇两天,等想好了咱们再谈。” 

竺音坚定地说“不用再考虑啦!” 

“好吧,你可别后悔呀!” 

竺音打开房间的门,拥挤的宿舍在没有人的白天显得分外寂静。灿烂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照亮房间,逆着光看到纤小的浮尘。竺音把个人物品扔在小课桌上,带上门,和衣躺在冰冷的床上。 

一夜无眠,室友们都上班去了,竺音梳洗一番,骑着单车向开发区进发。 

沿街的电线杆上、公告栏里都歪歪扭扭贴满了招聘广告,有毛笔写的,有钢笔写的,有线号笔写的,中性笔写的,圆珠笔写的,更多的是四号纸打印的。 

竺音驻足观看,超市招店员;服装厂招平车、样车、坎车、检验、包装;艺品厂招注浆、彩绘、补胚、普工;仓储中心招司机、保管;声色场所招坐台小姐……林林总总,在这条街上转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找到哪个单位招财会人员。 

索性进入一家超市,找到人资部。 

部长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士,蓄着络腮胡子,看上去像个土匪。瓮声瓮气地说道:“上午八点至十二点,下午六点至十二点,工作十个小时;次日为中午十二点至晚上十二点,中间有半个小时吃饭。无通勤车,无食堂宿舍,月薪950元。” 

“有休息日吗?” 

“赶上春节,可以休息三天。”部长说道:“小姐,你愿意,明天就可以上班。” 

“谢谢,我再四处看看。” 

竺音从超市走出来,骑上自行车继续在开发区转悠。 

临街的休闲音乐中心,传出女子生涩的歌声——别再计算代价 /爱了就爱了 /若失去感觉 /算了就算了 /结果别去管他/爱了就爱了/别再自我惩罚/做了就做了…… 

“别再计算代价,爱了就爱了。”唱起来轻松,她竺音付出的代价,谁能计算得清楚呢?竺音倔强地蹬着自行车,歌声有意跟她作对似的尾随着挥之不去。 

一连在开发区转了三天,竺音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看到了一则被雨水浸湿的小广告——连心网吧转让,字迹有些模糊,但还是眼前一亮。 

竺音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到连心网吧,快九点钟了。这是临街的门市房,并排开着两家网吧。一家叫连心,一家叫开心。网吧的对面,隔着一条马路便是电子职业技术学院的后门。 

开心网吧里陈设古朴,灯光昏暗,还设有包房,电脑数量应该在百十部左右。大厅里的显示器前几乎都坐满了人,戴耳机的摇头晃脑,做游戏的全神贯注,聊天的骂骂咧咧……在这个虚拟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是主宰,都可以旁若无人。没有空位,网管自然也就不会笑脸相迎。 

竺音再踱进隔壁的连心网吧,只有一个大厅,零星地配置着二十多台电脑,有一半闲着。上网的人也都很安静,气氛有些沉闷。网管看到竺音,就像看到天外来客一样,迎了上来,道:“靓妹,你上网。” 

“不,我找你们老板。” 

 “老板,有人找。” 

被称作老板的,就坐在吧台内。看上去像个农民,面目清瘦而黧黑,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胡子拉碴的。要是承包个建筑工程,还勉强说得过去,开网吧委实不适合。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竺音毅然决然地兑下网吧,她同小网管商量道:“小兄弟,姐刚来开网吧,也没地方住。你看这样可以吗?我给你加两百块钱,你到外面租房住。” 

“两百块钱怎么租房啊?” 

“我还没有开张,再多我也出不起呀!” 

“竺老板,隔壁出的价钱可比您高啊!” 

竺音微笑着说道:“是吗?我不挡你的财路,还是去隔壁好好干吧。倘若不顺心,再回来帮姐的忙。” 

交割完毕,竺音打的把行李一股脑地搬过来。第二天,她穿着一套黑色的职业装,恭候在网吧门口开始营业啦。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进来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人掏身份证办网卡的。竺音回到吧台中守株待兔,她想:网虫多半昼伏夜出,晚上肯定会好起来。晚上九点许,有三个男青年推门进来,径直来到吧台前。竺音心中有点儿紧张,还略带些欣喜。招呼道:“你们好!” 

其中一个秃脑壳的男子,二十多岁,右眉心正中有一道疤痕,看上去有些不善。可是开店是不能选择顾客的。一个清瘦的男子问道:“新开业优惠不?” 

“优惠,交二十充三十,和隔壁一样。” 

“我们没钱,可我们有光碟。这光碟好啊,看完了快活!” 

竺音掏出手机。这伙人担心报警。清瘦而略显委琐的男子道:“黑哥,咱们走吧!” 

竺音只是随便按了三个号码,虚张声势地说道:“啊,没事了。” 

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出网吧。竺音赶紧去插门。 

回到吧台内,用电热杯煮了一碗泡面,闭店就寝。 

第二天,直到下午,竺音才迎来第一位顾客。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看上去是位少妇。她来的理由居然是这里清净,她还很不熟练敲击键盘。竺音在一旁指导着她操作。 

次日,这位顾客带来一位好姐妹。晚上,竺音到临近的打印社,印了十余张广告——宅女学习班,只交网费,不收学费。 

连心网吧顿时热闹起来,不到三天,来报名的宅女居然有十六、七个。多数没有受过大学教育,因为模样或运气好,嫁给了海西的企业家。竺音从键盘输入开始讲解,网络银行、网上购物、股票、基金,网络游戏,两个礼拜办一期。一连办了三期,期期爆满。 

有了白天的人气,连心网吧的生意晚上也红火起来。到了腊月二十八,竺音不但还清了欠款,还小有赢余。她给外婆打了个电话,外婆说:“我等你回来吃汤圆。” 

“这里太忙了,外婆。” 

“回来吧,我还等你回来贴春联呢!”外婆早已习惯了等待。 

11 

网上有一则母校的消息—— 

2005欧洲留学说明会 

本周六226日下午1330法中留学中心举行英国法国名校申请说明会,届时将有专场留学讲座,并有多名专业海归顾问为学生答疑,选校,制定留学方案。现场报名将享受2000元的优惠。 

校园里依旧郁郁葱葱,路边的灌木绿篱上缀满红绒球。竺音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嗅着凤凰木散发出的淡淡芳香,心情格外清爽。咨询就设在陈嘉庚纪念馆的一楼,而且她的一位同窗——莉莉——在读研究生,被咨询组叫来帮忙。莉莉告诉她——到英国读硕士课程,如果没有担保,需准备2万欧元,将近30万人民币。注册即可,但要修够学分。 

下午,莉莉忙里偷闲,陪竺音去开元寺看双塔和菩提树。晚上,留在城市的同学聚餐。还是读书时的老规矩,男同学联合买单。十点许,回到莉莉的宿舍,秉烛达旦。 

莉莉问:“你怎么离开医院啦?” 

“我为什么离开医院?”竺音也在问自己,嘴上却说:“你知道我散漫惯了,八小时工作制,还不让上网,一个月一千多块钱,我受不了。” 

“那你都忙啥啦?” 

“上了一年的班儿,自己又开了半年多的网吧!” 

“有魄力。”莉莉赞赏着,随口问道:“今天来了三个大肚子,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呢?” 

“我和一个博士谈了半年,散了。” 

“为什么?” 

“没有生活情调,书呆子一个。” 

“不懂风情?” 

“学历高的都木,学历低的又看不上,等毕业再说吧!也不差一两年。” 

姐俩谈了一箩筐的话,没有推心置腹,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糗事一件也没有提。比起共同生活的四年说得还要多。次日一早,莉莉就送竺音到汽车站,姐俩依依惜别。 

竺音顺路回到外婆的小院儿,可把老太太乐坏了。 

听到京巴狗的汪汪声,外婆快步来到门口。看到竺音还有些不敢相信,惊异道:“竺音,真的是你呀!你咋回来啦?” 

“我回大学去了一趟。” 

“今天别走啦!” 

“好吧!” 

“你先来个电话,我好买点肉啊!” 

“手机没电啦!” 

外婆张罗着到超市买肉、买菜。竺音和外婆一起洗菜、做饭。煮脊骨萝卜汤、炸大虾、蒸螃蟹、焖叶子菜,祖孙俩比过年还丰盛。吃过饭,一切收拾停当,送面包和牛奶的小贩来结账,竺音逐项核对无误后,外婆付了钱。竺音不舍道:“外婆,我该走啦!” 

恰巧这时,外婆的电话响了。榕树下来了一伙喝茶的客人。外婆道:“别走啦,在家歇一天吧!” 

“好吧,就歇一天,我也学学泡茶。” 

竺音回到连心网吧时,已是次日中午。大门虚掩着,弹子锁被扔在地上。竺音的心里一紧,迫不及待地冲进大厅,她被眼前的乱象惊呆了——电脑桌上一台显示器都没剩,坐椅东歪西斜凌乱不堪地分布着。她丢下旅行箱,俯下身去看主机,也是空空如也,只留下拆除时带出的积尘。抽出键盘拖,键盘也没放过,真是个专业化的盗贼,有用的物件悉数拆除,还从容不迫。 

竺音瘫坐在吧台内的地上,用手机拨通了110。 

中国警察的接案速度还是可圈可点的,尤其是在没有危险的现场。做笔录的是一位年轻的警官。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八十公斤左右,身体看上去很是威武。来到吧台前,问道:“是你报的案?” 

“是,是我打的110。” 

“啊,什么时间发现的?” 

“刚发现。前两天我歇业了,今天回来,看到门被撬了。” 

“为什么不雇人看着?” 

竺音后悔没有将网管留下来照看生意,嘴上却说:“我只是偶尔离开,为了省钱,就没有雇人。” 

“你们去查查,取一下证。”他对外面的两个警员吩咐着,问道:“啊,姓名?” 

“竺音。‘竹’字头底下加两横;音乐的音。” 

“这个‘竺’可不多见!我叫钱哨兵。丢多少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尽快找回我的东西。”竺音想着,如数家珍般答道:“二十四台显示器,二十四个主机,二十四个键盘、二十四个鼠标、二十四个耳麦……” 

“在这签个字吧。” 

竺音在钱警官指定的位置签上名字,和日期。 

两个警员拍了照,留下案底。三个人离开网吧,回警局复命去了。 

阳光渐渐地偏移出了房间。竺音呆坐在吧台里一动不动,似乎成了雕像。晚上八点许,一位青年推门走进网吧。看到黑咕隆咚的房间,问道:“有人吗?” 

竺音打开灯,来的是白天出警的钱哨兵,只是穿着咖啡色的夹克衫。竺音兴冲冲地迎了上来,问道:“钱警官,破案啦?” 

“哪儿有这么快?” 

“没破案你来干什么?也上不了网。” 

“来看看你,我想你准是没吃东西。就给你带来两包泡面。”说着,他把手中的白色塑料食品袋递过来。 

竺音不情愿地接过来,抱怨道:“饭碗都砸了,还吃什么?” 

“天塌下来也得吃饭。”钱哨兵问道:“你和谁有冤仇?”  

“要说有,也就隔壁的网吧。他想吃掉我,我倒没想过要吃他。” 

“怎么查呢?没有线索,也不能随便搜查呀!” 

“这还不容易,就说有人举报他卖黄色光碟。” 

12 

 ‘是猢狲总会露出尾巴’,一个月后,案子破了。原来是她辞退的网管勾结盗窃团伙干的。开庭的时候,竺音就坐在旁听席上。 

“你为什么领着人回连心网吧作案?” 

“我想自己开网吧。” 

“竺音老板和你无冤无愁,兔子都不吃窝边草的!” 

“我恨她,本想能够给我涨工钱,可是她借坡下驴……” 

法官问:“你怎么认识大黑的?” 

“我当网管儿时,帮他卖过光碟。” 

“什么光碟儿?” 

“就是带色的。” 

竺音小姐不仅找回了丢失的主机、显示器、键盘、鼠标、耳麦……,还找回了爱情。钱哨兵警官下班后,经常到网吧来。起初,他进入吧台内和竺音聊天;混熟了,就进入吧台的里间,帮竺音做晚饭。钱哨兵从警官大学毕业,在派出所见习期满后,因表现优异被调到刑警队。 

竺音精神恍惚的日子里,钱警官天天过来。经常带些糕点或是水果。还真有些警民一家亲的味道。 

尽管说话中还会带出一丝审问的腔调,竺音倒觉得他是个仗义风趣的人,值得信赖,甚至可以托付一生。 

这一天,钱哨兵正在卧室里给竺音准备晚饭,就听到吧台内外如下的对话—— 

“别打扰我做生意,小心我报警。” 

“报警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是大黑。” 

“别拿大黑吓唬我,我又不是你吓大的。你要是想进局子里去凉快凉快,就跟姐说一声,我保证帮忙。”竺音不软不硬地回敬道。 

钱哨兵从里间走出来,小混混一愣,赶紧讨好道:“哎呀,钱队长,您怎么在这儿。我还想找机会请您喝酒呢!” 

“想替大黑抱不平,是吧?” 

“没有,不敢。” 

“哪一天,你可别落在我的手里!” 

“我可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滚!从我的视线内消失。” 

“放心,有钱大哥站台,我们弟兄是不会来凑热闹的。” 

有了钱哨兵的助威,小混混们再也没来骚扰过。 

这天钱哨兵早早来到网吧,手中拎着一盒生日蛋糕。竺音纳闷道:“买蛋糕干吗?”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我的大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都忙忘啦!” 

“别忘啦,我是搞刑侦的。” 

竺音准备了几个小菜,还起开一瓶红酒。 

打点完生意,竺音含情脉脉地问:“想追我吗?” 

“当然,不追你我天天泡网吧干什么?” 

“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问吧,不要太难。” 

“你结婚了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我曾经爱上了一个已婚的男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犯同样的错误。” 

“啊,我不介意你的过去。认识你这几个月,我看你是个优秀的女孩儿,自强又自立。如果你瞧得起警察,就考虑嫁给我吧!” 

“有你这样求婚的吗?” 

“好,现在我就去买玫瑰花?” 

“你看现在几点啦?” 

钱哨兵许诺道:“明天,明天我一定送你玫瑰花。” 

竺音说道:“我出去看看。” 

13 

丑媳妇也要见公婆。钱哨兵张罗了几次,竺音都说网吧脱不开身。可是他们必须见家长了,他们之间出现了第三者—— 一个胚胎正在一天天地长大。 

竺音的家长就是自己,哨兵毕竟还需要得到父母的祝福和资助。没有父母的首付,商品房是买不起的。他们约好,见完父母就去找房子,登记结婚。国庆长假的晚上,钱哨兵买足了礼物,回到连心网吧。看到大厅里有十来个网虫在上网,他径直走进吧台前。竺音小姐抬起头,十分欣赏地打量着一身警服的钱哨兵,问道:“现在就走吗?” 

“我妈都准备好晚餐啦!” 

“好吧,我收拾一下。”说着,竺音走进卧室开始打扮起来。她先烧了一壶温水,洗了一下脸和头,而后开始化妆。钱哨兵到房间里催了几次,衣服总是换不完。半个小时过去了,竺音上身着黑色风衣,宽皮带束腰;下身穿脚踏体型裤;脚穿高跟黑皮靴,款款而出。悄声问:“哨兵,看我这么打扮是不是有点素淡?” 

“不素,我妈是老师,太妖冶了她会不喜欢的。” 

竺音给隔壁的网吧老板打个电话,让他派个网管来帮忙照看一下。自从连心网吧被盗案侦破以后,开心网吧的老板开始和竺音套近乎,而且还成为‘朋友’啦! 

网管很快就跑过来帮忙。竺音向他交代一下,就挽着爱人的胳膊走出网吧。 

钱哨兵打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向市区驶去。 

出租车一进市区,钱哨兵告诉司机目的地,竺音的心咯噔一下。出租车在熟悉的马路上疾驰,一直开往令她伤心的附属医院专家公寓前,才停了下来。 

钱哨兵走在前面,竺音跟在后边。钱哨兵在四楼的门前停下脚步,竺音的头似乎被雷击中了,大脑中一片空白。 

钱哨兵拎着两包裹礼品,爬上四楼。竺音被拉下很远,懊恼道:“怎么会是这里?” 

钱妈妈打开房门,埋怨道:“咋这么晚,菜都凉了。” 

“快点儿,竺音。”钱哨兵催促道。 

“李老师,是您?”竺音惊愕地站在门外。 

“啊,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好儿媳妇?” 李老师比竺音还惊愕,驱赶道:“给我滚!” 

“妈妈,有什么话咱进门再说!” 

“想进这个门?除非我死了,从我的尸首上迈过去。” 

世界委实太小了。开门迎接的钱妈妈居然是李老师——孙至诚的岳母。一见面时,李老师满面春风,看到竺音的瞬间顿时凝成秋霜。这个结局是竺音始料未及的。竺音从云端直坠深渊,整个晚上,只记住了一句话:“想进这个门?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迈过去。” 

在会议室谈话温文尔雅的李老师,今天,却像仇人相见不共戴天。 

两个人都没有进屋,家庭聚会不欢而散。礼物也被母亲拒之门外。钱哨兵打车和竺音回到网吧。将包宿的人和借来的网管一同打发到隔壁去了。 

居民区不时传来密集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节日的欢乐气氛似乎并没有惠顾这对年轻人。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在认识我之前,你认识谁都行,就是不该认识他呀!” 

“没事儿,妈妈和我,你选择谁,我都接受!” 

“我还有选择吗?你已经怀了我的骨肉!”钱哨兵道:“给我点时间,妈妈会接受的。” 

“但愿如此吧!” 

“走,哥请你喝酒。”钱哨兵的心很纠结,还是故作轻松地提议道。 

两个人到西餐厅去大吃了一顿,十一点多啦,才回到网吧。 

半夜时分,窗外传来一声闷响,一颗子弹穿过网吧的玻璃,呼啸着从他们的身上划过,镶嵌在对面的墙上。哨兵激灵一下滚下床去,直觉告诉他——枪手还在窗外。他没有开灯,猫着腰推开网吧的门,看到黑影里飘动着一个幽灵。狂叫着道:“姓钱的小子,有种你过来呀!” 

哨兵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心想:枪在手,我要你的命。 

竺音也追了出来,看到这一幕,赶紧拖住钱哨兵道:“快,快关门。” 

哨兵迅速把门关上,这个幽灵也不纠缠。竺音从门缝中看到黑影消失在夜幕中,自己瘫软在钱哨兵的怀里。 

14 

钱哨兵赶紧给队里打电话。 

半个小时后,警车赶到。哨兵迎上前去,激动地说:“何局,您咋亲自来啦?” 

警员赶紧现场拍照,在墙壁上取子弹。一个警员在窗外三米左右的位置,找到了54式手枪弹壳。 

副局长问道:“谁他妈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袭警?”  

“黑子,他怎么出来啦?” 

“不知道,可能是保外就医!” 

“他妈的,这种人渣应该老死在监狱里!放出来就危害社会。” 

隔壁网吧的老板也证实了开枪的人是大黑。 

警员从连心网吧走出去,来到开心网吧。老板战战兢兢地讲述了大黑敲诈的过程—— 

“十一点多了,大黑从外面进来,他没有惊动上网的人,径直来到吧台前,招呼道:‘老板,过得还好吧!’ 

这种人,我哪惹得起,赶紧回答道:‘还行。’ 

‘给点钱花花。’大黑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手枪。 

我把钱箱子递过去,他把整钱一敛就拿走啦。留下一句话道:‘算我借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不要跟这种人搅在一起。” 

“都是那个混蛋网管惹的祸。” 

当天晚上大富豪超市一楼的首饰店被持枪歹徒抢劫,造成两死五伤。 

次日,建州运钞车被袭击,抢走人民币七百多万元和两只微型冲锋枪。 

…… 

这伙穷凶极恶的歹徒,又抢劫了面包车,逃亡江西。公安部发出A级通缉令,协查通报贴满了福建、江西的大街小巷,比起罪犯逃跑的速度可要快多啦! 

主犯大黑手中有枪,和连心网吧又有过节,钱哨兵警官主动请缨,一定要再亲手把大黑缉拿归案。 

江西新余市郊发现了罪犯的行踪——报警的小卖店老板介绍道:“门口来了一辆福建牌照的面包车,像是跑了很远的路,屁股上溅满泥水,后窗玻璃都被泥糊住了。从车上走下一个光头戴墨镜的男子和协查通报上的人有些相像,他买了两箱啤酒、两箱矿泉水、两箱面包,还有两箱火腿肠。面包我这没上太多,是几家凑的,结帐时要了一副扑克。看样子不是旅游的。” 

武警部队和特警部队联合围剿,终于在盘山道上发现了燃油耗尽的面包车。警察呼啦一下围过去,早已人去车空。 

公安干警和武警战士分散着搜山,形成了130度角的弧面。放眼望去,可以看见群峰巍列,接天连山,沟深谷幽,林海翻滚,风景极为壮观。越往前搜,树木越茂密,兵员越分散,钱哨兵经过十多公里的艰难攀岩发现了目标——一个还没有熄灭的烟头儿。他用脚将烟头踩灭,顺着竹林的空隙看到二十米外的草丛中有人影在晃动。五六只山鸡,扑棱棱地四散飞起。 

哨兵冲着背影喊道:“大黑,别跑了,我看到你啦!” 

人影如惊弓之鸟向山坳连滚带爬地跑去。钱哨兵紧追不舍道:“大黑,再跑我可开枪啦!” 

人影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钱哨兵鸣枪示警,清脆的枪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鸟雀。 

逃窜的人果然是大黑,他气急败坏道:“姓钱的,你他妈不仗义,我放你一马,你却要赶尽杀绝。” 

“你跑不了啦,放下武器,我保证你的安全。” 

“谢谢啦!让你抓住,我还有活路吗?”随着大黑的答话,‘嗒、嗒、嗒’一梭子罪恶的子弹呼啸着扫了过来,钱哨兵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倒在血泊之中。 

  

15 

竺音朝思暮想,担惊受怕地守侯在网吧里。无意间搜寻榕城新闻——钱哨兵烈士的骨灰安葬仪式…… 

竺音差点昏厥过去,她抛开网吧,连雨伞都没带,就跑到大街上打车。 

烈士陵园门前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过来,竺音的出租车逆流而上。好不容易开到陵园门前,竺音付完帐,冲进雨幕中的陵园,看到李老师晕倒在墓碑前,口吐白沫抽搐着。 

“医生、医生……”现场一片混乱。 

竺音赶紧过来搀扶。老人苏醒过来,看到竺音,气急败坏道:“都是你害的,我不用你扶。” 

老人试图抽回胳膊,由于用力过猛,右肘正拐在竺音的小腹上。竺音‘啊’的一声,和李老师一起瘫坐在地上。 

警车将竺音送回网吧,她疲倦地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一位女警官还守侯在她的床前。看到她醒了,问道:“你用不用上医院?” 

“啊,不用,我没事儿。” 

“那我走了,有事儿打个电话。”说着,女警官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竺音。 

竺音依旧和衣躺在床上。半夜时分,小腹的阵痛把她疼醒了,阴道开始流血,浸湿了内裤。 

她挣挫着爬起来,披上外衣,挪到网吧外。零星的灯光在风雨中飘摇,凄雨潇潇,刮得树木簌簌作响,劲风扯下枯枝,淅沥哗啦地抛向地面。偶有汽车驶过,传来轮胎溅水的哗哗声。竺音脸色苍白,打着一把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伞,倚在开心网吧的门外,扣响了门。 

老板提心吊胆地出来,看到竺音雨打梨花般的病容,吓得魂都要出窍,还以为遇到鬼了呢!声音颤抖着问道:“大妹子,你进来说呀!” 

“大哥,赶紧送我上医院。” 

原以为竺音是来哭闹算帐的,一看是要去医院,赶紧叫醒网管,给120打了个电话。 

十分钟后,救护车就来到网吧。医护人员将竺音用担架抬上车,冲老板喊道:“快,家属快上来。” 

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了车厢。救护车在风雨中呼啸着疾驰,竺音处于半昏迷状态。她挣扎着给周丹挂了个电话,道:“丹丹,快来救我!” 

“我回刺桐了呀!” 

竺音的右手无力地垂下,手机掉在救护车里。来到医院,老板帮竺音垫付住院费。竺音迷迷糊糊地躺在推车上,向身边的医生恳求道:“留下这个孩子吧!” 

“想留下孩子,为什么不早来?” 

竺音又一次来到让女人丧失尊严的地方,任凭冰冷的铁器在阴道内进进出出。她感到头晕眼花。医生也慌乱了起来,命令道:“快、快、快,推手术室。” 

“家属?家属?家属?” 

“这家长也真够狠的,孩子住院也不跟来。” 

“竺音,趁着清醒,快给家里打电话。”医生道。 

竺音用护士长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微弱道:“妈妈,看在哨兵的份上,您救救我吧!” 

说完,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就昏迷在手术台上。 

当竺音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唯一亲人就是‘婆婆’。 

“都怪我,儿子没了,孙子也没啦!”婆婆痛心疾首道:“应该留下钱家的血脉呀?” 

迟到的接受,挽回不了那个脆弱的生命,埋怨谁都没有用啦! 

    护士长也惋惜道:“是个男孩,都成形了。” 

“上帝呀,你为什么带走他?”竺音泪流满面。 

周丹连夜赶回医院,看到竺音醒了,庆幸道:“多亏了这两位医生,否则,你就没命啦!” 

“替我谢谢他们。” 

查房的女医生,笑容可掬地打招呼道:“小师母,好些了吗?” 

 “谢谢你,求你不要再叫我小师母啦!” 

“孙老师找你找的好苦,你知道吗?” 

“拜托,不要再提啦!” 

从医院出来,李老师支付了所有的医疗费用,并把竺音接回家里来。 

这套房子有她太多的回忆。她在这里开始初恋,参加沙龙,学会了磨咖啡,做沙拉和说英语;房间还保留着原样。不发生变故,她和哨兵也许会住进这个温馨的房间里。 

 “孩子,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买乌鸡。” 

“妈妈,谢谢您!” 

“是我对不起你呀!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会不安啊!” 

‘母亲’不像堵在门口时那么歇斯底里;‘女儿’也不像要拆散别人家庭时的不可理喻。 

和哨兵恋爱没进去的家门,竺音却在哨兵牺牲后,生活了一个月。无微不至的关怀自不必说,单是情感的付出就令人感动。李妈妈丧子之痛未平,竺音的到来无疑是往他们的伤口上撒盐。可李妈妈却能强颜欢笑,在竺音的面前尽量不提及哨兵,就连对哨兵的祭奠都悄悄地进行,免得再伤竺音的心。在会议室与竺音摊牌,指责她破坏女儿家庭时,义正词严神采奕奕;而今面色苍白,精神萎靡,眼角眉梢尽显龙钟之态。 

临别,妈妈有些不舍,往她的口袋里硬塞了两千元钱,爸爸道:“孩子,有什么困难就回家来,儿媳妇做不成,就做我的女儿吧!” 

感动得竺音扑簌簌地落泪道:“我的网吧兑出去,能回来六、七万块钱。出去打工养活自己还没问题。” 

妈妈一直送到长途汽车上,还跑上跑下的给她买水果买车票。竺音看着这位苍老的妈妈,这位英雄的母亲,心中升起了一丝的敬畏。 

被拦在门外不是妈妈的错,哪个母亲能够接纳破坏女儿家庭的人做儿媳妇呢?错就错在竺音不该爱上有家的男人。等到真爱来临时,上帝又把这个人从她的身边掠走了,连同他的骨肉。 

16 

回到了外婆的小院儿,竺音又虚胖了许多。 

妈妈接到电话,就急三火四地赶过来看她。 竺音没有提起钱哨兵的牺牲,也没有讲述大出血险些丧命,不想让妈妈再为她担心,只是说:做网吧太辛苦,想兑出去,到深圳去打工。 

“钱够花吗?” 

“没事儿,我能养活自己。” 

“钱不够花,可以找爸爸要,他还是心疼你的。” 

“这我知道,只是我太不争气,老给爸爸丢脸。” 

竺音在外婆的小院儿里住了一个星期。她天天早上和外婆一起卖早点。白天坐在榕树下的茶棚里看风景。榕树的年龄超过一千岁,简直不能叫树,而应该称作山。树的主干盘根错节数十人才能合抱,临近主干垂下的气根都长成擎天柱了。就是距离四五十米远的根须也有锄杠般粗。一棵树就是一座山,一个世界。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那里是鸟的天堂。竺音经常可以听到七八种鸟鸣声。有的宛转悠扬,有的清脆短促,有的浑厚苍凉……世界是广博的,鸟儿在属于它们的天堂里自由地飞翔,繁衍生息。竺音追随着鸟鸣,思绪也融进了这天籁之中。没有尘世的喧嚣、也没有人类的烦恼。繁文缛礼和伪善的道德在自然面前显得苍白和微不足道。 

竺音放下了一切包袱,回到城市,那个令她永世难忘的伤心之地。网吧的门锁已经锈迹斑驳,门上被贴了十数张大大小小的广告。竺音打开门,一股潮腐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把拉杆箱拽进吧台内,开始收拾卫生…… 

竺音把网吧兑给觊觎已久的邻居,这一次,老板并没有趁人之危,价钱由竺音开,只是要求她帮助维持到春节,竺音爽快地答应啦! 

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老板额外给竺音两千元钱,竺音推脱着不要,老板道:“能看得起大哥,你就接着。就当是大哥给你的路费。” 

竺音接过钱,道:“谢谢,大哥!” 

老板道:“倘若不如意,店面哥还给你留着。” 

老板的话是出自真心,不是竺音放他一马,他肯定圈在监狱里。他勾搭大黑的结果是既丢了人又赔了钱,大黑不死永远是他的债主,时不时地就会来敲诈。 

人间正道是沧桑,到任何时候都不要往歪处想。 

春节后,竺音又在专家公寓住了两天。打车来到位于西山的烈士陵园,守灵的老爷爷问道:“孩子,你来看谁呀?” 

“钱哨兵,我的未婚夫。” 

“哎,年纪轻轻就没了。” 

陵园内庄严肃穆,苍松翠柏掩映着坐坐坟茔和墓碑。竺音祭扫了钱哨兵的坟茔,在墓碑前献上九束洁白的玫瑰。 

墓碑上刻着‘革命烈士钱哨兵之墓’,碑额上镶嵌着年轻警官的照片,那永恒的自豪和微笑深深地铭刻在竺音的脑海中。生足年份(1977.11——2005.10)的标识像他的照片一样,定格在28岁。 

“哨兵,我的爱人。对不起,我没有保住咱们的孩子,上帝对我进行了最严酷的责罚,没有妈妈的细心呵护,我至今还躺在病床上,没有理由责怪母亲。我要走了,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也许以后还会嫁人,但你永远是我的最爱。安息吧,我的爱人。”这个25岁的女孩,和爱人说完话,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竺音泪流满面地走出陵园,守墓人想安慰她,可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17 

出租车在街路上穿行。时而爬上高架桥;时而钻入隧道。车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楼群,楼空中不时出现成群结队的打工仔。这就是深圳,三十年前的小渔村,现在的大都市。 

一个小时后,竺音小姐来到深圳怀闽电子有限公司气宇轩昂的大门前。保安问道:“小姐,请出示工作牌。” 

“工作牌,我没有工作牌,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呀,有预约吗?” 

竺音掏出名片,道:“我找董事长朱丰元老先生,有预约。” 

“啊,你找老董事长,还有预约?”保安惊疑道:“对不起,老董事长过世啦!你还进去吗?” 

竺音的脑袋翁的一下,愣了一下神,十分坚定地道:“当然,找他的秘书也行。” 

“好,您直接到四楼,最里端的就是。” 

竺音拖着她的行囊,走进洁净的院落,来到橘红色办公楼的接待大厅。一个身披红色绶带,身高一米七左右、十分苗条的迎宾小姐,道:“您好,欢迎来到怀闽电子有限公司。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谢谢!我到董事长办公室。” 

“请乘电梯到四楼,最里端就是。电梯外有标识。” 

“好。” 

竺音按小姐的指引,来到电梯旁,一位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男士,从会客厅急匆匆地赶过来。电梯门开处,男士和竺音先后走进去,男士问道:“小姐,几楼?” 

“四楼。”竺音打量着这位男士,又是一个典型的‘丹霞地貌’,圆圆的脸,瘦瘦的体形,矮矮的个子,体重不足一百斤,只是皮肤清白,胡茬浓重连着鬓角,两座小山眉端坐在明眸之上。顺眼看了一下他的工作牌——技术部·赵汉卿。正在竺音愣神的当儿,赵先生提醒道:“小姐,您到了。” 

竺音走出电梯,拖着旅行箱走进董事长办公室,看到了朱丰元老先生的秘书。赶紧打招呼道:“您好!” 

“你是……” 

“我是竺音,在武夷山上见过面的呀!” 

眼前的少女丰满多了,虽然未施粉黛,一头齐耳短发,透出成熟和稳重。和戴着马可·波罗草帽,在老先生眼前叽叽咕咕的小妮子判若两人。只是说话时嘴角眉梢的翕动,还能看出从前的影子。 

“啊,小音,真的是你。”她们在武夷山上朝夕相处,晚上还睡在一起。秘书回忆道:“我和董事长到过达厝。茶艺表演的广告上画着你的像片,推车出来的却是位老太婆。董事长回来后就一病不起……”秘书追忆道:“我也很纳闷,居然说你是他的亲孙女。我打电话到医院,说你辞职啦!弥留之际,他还在念叨竺音呢!” 

停了片刻,秘书阿姨问道:“你这几年都干什么啦?” 

“我学的是会计电算化,当一年多出纳,又开了一年多网吧!” 

“很好,我和人力资源部打个招呼,你还做出纳吧!” 

“你到三楼的人力资源部去报道吧!” 

“好,我住在哪儿?” 

“人力资源部会安排的。” 

竺音告别秘书大姐,来到人力资源部报到。 

签完劳动合同后,人力资源专干告诉竺音道:“公司的招待所免费为你开放一周;而后,自己找住处,公司每月补贴三百元。” 

“我今天做些什么?” 

“先把行李放到招待所,然后去财务部报到。喏,这是考勤表,你直接交给部长。”说着,这个漂亮的女孩,递过一张表格来。 

说起来这次就业,和到附属医院报到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几天后,她就和财务部的同事们熟捻起来,临近的一个姐妹告诉她——技术部的赵汉卿租了一套两室的,他正在找人分租呢! 

“啊,这个人我认识,在电梯上碰到过。可是,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这好吗?” 

“这有什么?他从国外回来,很习惯AA制的。” 

午休时,三个年轻人在QQ群上一聊,赵汉卿欣然同意了。 

一周后,竺音如约来到出租屋。 

赵汉卿像他的体形一样锱铢必较,刚一住进来就开宗明义,AA制,并领竺音看电表、水表、煤气表,甚至包括厕所的卫生纸,把表上的数字抄下来,让她确认签字。这也好,亲兄弟明算帐。 

“领男孩子过夜,要追加水电煤气费。” 

“那你领女孩子回来过夜,怎么办?” 

“一样,我自己付费。” 

当然,这一切都是用英语说的,否则,竺音会很难为情。 

住了几个月后,竺音干脆每月开支时取出一千块钱交给赵汉卿,让他自己随便扣款 。 

18 

竺音起的有些迟了。好在她的邻居还没有起床。竺音戴着耳机踱进卫生间,听到赵汉卿的开门声,赶紧插上门,一边坐在马桶上撒尿,一边欣赏着流行音乐。赵汉卿急得直敲门,竺音佯作不知,依旧慢条斯理地坐在那里听她的音乐。 

竺音起身,打开水龙头,传出哗哗的流水声。赵汉卿乞求道:“我说大小姐,求求你等我撒完尿再洗吧!” 

“啊,快啦!” 

竺音关掉水龙头,打开门。赵汉卿迫不及待地冲进来,坐在马桶上。 

竺音卖乖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 

赵汉卿愤然道:“算你狠!” 

竺音快意道:“我看你还敢不敢站着撒尿不关门啦!” 

他们盥洗完,一同走出公寓。 

赵汉卿欠着竺音一份情,他买了两份早餐。竺音接过来一份,随便地说道:“啊,谢啦!” 

两个人边吃着早餐,边赶往通勤车站。他们登上客车,刚一坐稳,邻座的大姐问赵汉卿道:“你为什么不追竺音?” 

“哼,追她?兔子不吃窝边草。” 

回过头来问竺音道:“你咋不追少帅?” 

竺音倒是很坦率,道:“海拔不够高,害怕丢在人群中找不到。” 

七夕节的晚上,竺音早早地买回很多好吃的,等着和邻家的小弟分享。扣门声起,竺音急忙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一位手捧玫瑰花的女子打听道:“请问:这里是少帅的家吗?” 

“少帅,哪个少帅?” 

“身高一米七五,长得很威武。” 

“您说的是张学良、张汉卿吧,我这儿住的可是赵汉卿!” 

“喏,他给我发的照片。”说着,将手机上赵汉卿的照片指给竺音看。 

“那还不容易,电脑上随便下载。” 

“你是他的妹妹?” 

“就算是吧,我们是双胞胎。不过他的妹妹‘都会嫁给眼泪’。快请进吧!” 

两个女士换好拖鞋,来到凌乱的客厅,坐在沙发上。竺音从冰箱里取出两瓶250毫升的矿泉水,递给女士们,道:“请喝水,一块两角五一瓶,两瓶是两块五,哥哥都标了价的。” 

“怎么,饮料还标价?” 

“就连上厕所用卫生纸都是有标准的,一次超过35厘米是要挨骂的!” 

“他什么都管呀?” 

“我们AA制,亲兄弟明算帐吗?” 

“那,我们先告辞啦!一会儿跟你哥说一声。” 

“别呀,他是个很守时的人,每次约女孩子回家都不会迟到的!” 

“告辞啦。”这女子将手中的玫瑰扔进纸篓里。 

两个女子刚逃之夭夭,赵汉卿就拎着水果走进家门。竺音问道:“是你约了网友见面吗?” 

“是呀,她们来了吗?” 

 “走了,就五分钟前。嫌房间太热。” 

“你没给她们拿饮料?” 

“拿了,她们嫌贵没有喝。” 

“你怎么收客人的钱?” 

AA制,我没有义务掏腰包招待阁下的客人。再说,你事先也没有打招呼支付服务费呀?我又不是你的女佣。” 

赵汉卿赶紧打电话解释,还没等他说话,手机里就传出一串恶毒的谩骂声——你这个骗子、地痞、流氓、恶棍……,骂完了。手机传出一串盲音…… 

赵汉卿愣在那儿,摸不着头脑。竺音赶紧跑到自己的房间里,锁上了门,笑翻在床上。 

赵汉卿再拨电话,对方的手机关掉了。 

“小三八,你出来!”赵汉卿气急败坏地朝门内喊。 

好汉不吃眼前亏,竺音岂能引颈受戮。她闭门不出,赵汉卿停了一会儿也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上网消遣。 

第二天一早,赵汉卿和竺音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你打乱了我的生活,你赶紧找房子搬出去。” 

“干吗让我搬出去?我的租期还没有到。” 

“我退你房租,还不行吗?” 

“当然可以,按《合同法》违约金双倍赔付,正好租下这套房子,还是你搬出去吧?” 

和财务人员算帐等于和律师打官司、在铁公鸡身上拔毛,自讨苦吃。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外面电闪雷鸣,竺音叩开赵汉卿房间的门。 

“我可以进来吗?” 

“随便,什么事?” 

“别那么不男人。”竺音道:“陪我上一趟超市。” 

“你看几点啦,明天不行吗?” 

“不行,内急。外面又太黑。” 

“来麻烦啦?” 

“嗯!” 

“下不为例。”赵汉卿十分不情愿地披上外衣,陪着竺音走下楼去,撑着伞来到情人超市。 

回到家,竺音给赵汉卿一个感激的拥抱。赵汉卿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紧紧地抱住她,并迫不及待地亲吻了她。 

“我赶走了银行职员,却把自己赔给你啦!”竺音说道:“我曾经爱上一个警察。”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赵汉卿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我们同居了。”竺音欲言又止道:“而且还……” 

“咱们还同居了呢?” 

“这不一样。”竺音解释着。 

“你不就说上床吗?在澳大利亚,高中没毕业,我就和女孩子上过。” 

“你不介意?” 

“这有什么?关键是现在我们相爱。半年多,你没有领男人回来。哪一天彼此厌倦了就说一声,把财产一分,各奔前程!” 

19 

“国庆长假,咱们怎么过?” 

“我可以作为你的恋人一同去闽东吗?” 

“当然?” 

“告诉我你的身份证号,我订机票。” 

“我只坐得起火车。” 

“还是飞机快,我买单。”汉卿一边上网,一边问道:“宝安——高崎,可以吗?” 

“什么高崎?” 

“就是厦门。” 

“当然。” 

“折扣价730,咱俩一千七就够了。” 

平时把水电费算到分的赵汉卿先生居然在网上购买了两张飞往厦门的飞机票,看来,他只是养成了西方青年的习惯,并不是吝啬鬼。 

“为什么不AA制?” 

赵汉卿一本正经道:“作为邻居,我没有必要支付你的生活费;作为恋人,我有义务给你提供旅费?没有这个能力,我就不应该恋爱。你嫁给我,我就有责任给你幸福的生活。你不愿意工作,可以做全职太太;你想工作,赚的钱也由你来支配。” 

“你怎么象个哲学家?” 

“搞自然科学的,也来不得半点儿虚假。” 

“你这么理性,哪个女孩子敢嫁给你。” 

“你呀,我一直等着你。” 

九月三十日的晚上,这对恋人在竺音的房间里厮混到十一点,赵汉卿道:“我可以不走吗?” 

“不可以。不注册我决不和男人上床。”竺音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 

“那一个小本本就如此重要?” 

“因为我付出过代价。” 

“别再提钱哨兵。” 

“你跟前辈较什么劲啊!” 

“晚安!”赵汉卿有气无力地道别,十分不情愿地走出竺音的房间。 

在竺音的心中,钱哨兵是她的旧爱。她可以毫不忌讳提起,而她不成功的初恋,她的导师孙至诚却从未在赵汉卿的面前提起过。她自己似乎也把那个伪君子抛到脑后去啦! 

节日的清晨,正是懒虫们冬眠的时候,竺音却早早地起床,为他心爱的男人准备早餐。她烤面包,热牛奶的功夫简直令国外长大的赵汉卿刮目相看。他穿着小裤头站在一旁,仿佛是观摩艺术大师的表演。 

竺音道:“穿上裤子,这里还有女生。” 

“什么女生,谁是女生?” 

“那我是什么?” 

“老虎,女人是老虎。” 

竺音张开双手,裂开大嘴,十分夸张地向赵汉卿扑来。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把昨天晚上的缺憾扫得干干净净。 

当天下午,两个年轻人打的来到达厝小镇的大榕树下,赵汉卿看到了一块广告牌,好奇地问道:“怎么是你的照片?” 

“印外婆的照片,有谁来请她泡茶呀?” 

“外婆有名字吗?” 

“当然有,叫竺叶青。土改工作队来登记户口的时候,干部问:‘你姓什么?’/‘姓竺’/‘是这个朱吗?’/‘不是。’/‘竹字头,底下加两横。’/‘你会写字?’/‘就会写一个字——竺’/外婆接过毛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了个——竺。/你叫什么?/我叫叶青青……于是户口簿上的户主就变成了竺叶青。” 

竺音的表演很是逼真,逗得赵汉卿笑出眼泪来。 

“大榕树枝繁叶茂遮云避日,还支棚子干吗?” 

榕树上至少有四种鸟在不停地鸣叫,简洁的、婉转的;清脆的、连贯的。这里真是鸟的天堂,人来鸟不惊啊。 

 “你听。”竺音描绘道:“赵汉卿先生端坐在大榕树下品茶,‘啪嗒’一声,鸟粪不偏不倚地掉进杯子里。”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呀?” 

“因为这里是鸟的家园,你是入侵者呀!” 

回到外婆的小院儿,竺音把礼物一样一样展示给外婆,尤其是电子手杖,简直是一件宝贝,装上电池,一按按钮自个儿能说话报警。 

外婆将赵汉卿从头打量到脚,心里唯一感到缺憾的是——比她的上尉可是矮多啦。她给孩子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还给少帅沏了一壶铁观音。 

第二天,竺音领着少帅去榕城。顺便祭扫一下钱哨兵的墓。献上一束白色的玫瑰花。离开时,竺音感慨道:“哨兵和我一般高。” 

“也是一米五七?” 

“数字一样,一米七五。” 

竺音领着赵汉卿在省城转了一圈,还到她经营的网吧看了看。原先‘连心网吧’的招牌,已经和‘开心网吧’合二为一啦。他们在马路的对面瞭望了一下,并没有走进去。傍晚,小情侣回到外婆的小院儿,坐在龙眼树下聊天,少帅道:“当我们走不动的时候,回到这里坐在摇椅上品茶,该多浪漫啊!” 

“不回澳大利亚啦?” 

“让小农场主回去,我们就守着外婆的小院儿。” 

20 

飞机在蓝天上翱翔,飞机的下边是浩瀚的南中国海。经过六个小时的飞行,降落在新加坡国际机场,又经过八个多小时的飞行,穿过赤道线跨过印度洋,降落在大洋州的浪漫之都——悉尼。 

竺音跟随赵汉卿走出舷梯,满眼是异域的风光,简直是将巴黎搬到了大洋州上。 

竺音夫妇推着行李,走出机场大厅,一对中年夫妻正翘首以待。见面寒暄,婆婆对儿媳妇还算满意,尤其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个头矮一点儿,本来儿子也不高。婚姻毕竟是儿子自己的事儿,合得来就多掏一些腰包,合不来就少掏一些,归根结蒂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迟早都是他们的,没有人能够把良田华屋带进坟墓。 

老庄主和少庄主开着两辆皮卡,拉着各自的妻子,在广袤无垠的热带原野上奔驰,这里可比老庄主夫妇工作的建设兵团大多了。路边有袋鼠不停互相追逐,各种鸟儿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欢快地鸣叫,仿佛在对新主人竺音表示欢迎似的。经过六个多小时的疾驰,他们终于回到了赵氏庄园,这个草坪簇拥着的院落。 

庄园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三层小楼,占地面积约二百平方米,楼顶还有一个二十平左右的房间,看上去很别致。 

不顾旅途劳顿,赵汉卿领着竺音参观庄园。一楼是餐厅、车库、女佣卧室,车库下面是储藏室,二楼是卧室和客厅。赵汉卿领着竺音走进属于他们的新房,装潢布局比起五星级宾馆的标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一个60平方米的套间房,一进门是客厅,穿过客厅进入卧室。家具是实木的,落地窗帘和被子都是蚕丝的。客厅里有真皮沙发、会议桌和电视机,也有供两个人交谈的藤椅和茶几,还可以上网,据说阿联酋王储来购买草坪就在这个房间里签订的协议。三十年代的大上海,资本家也没有如此奢华。赵汉卿领竺音爬上楼顶,整个楼顶是平的,铺满翠绿如茵的草坪,四周房檐上布满80公分高的栅栏。房檐内侧有聚水槽,汇集到后山墙正中的排水管道流下来。这很符合客家人聚水生财的传统,相必房子设计者深谙客家文化。三楼在下面看是房间,实际是鸽房和农具室,农具室里放着修草坪的机器,用柴油机拖动的,还有打扫卫生的扫帚,鸽房里有五六十羽鸽子咕咕地叫着。 

“养鸽子干嘛?” 

“烤乳鸽,很好吃的。” 

菲律宾女佣爬上楼顶,侍立在一边,趁赵汉卿停顿的时机,小声说道:“少爷,少奶奶,赵太让我来请你们下去用餐。” 

“是叫咱们吗?”竺音感到新奇。转瞬间,少帅变成了少爷,她变成了少奶奶,而婆婆居然变成了赵太。这些称呼离现实委实太远啦。 

“你先下去忙吧,我们就去。”赵汉卿吩咐道,还真有些少爷的做派。 

来到餐厅,公公婆婆已经就座。竺音不好意思道:“妈,我能做点什么?” 

“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你的当务之急就是给我生两个小农场主。” 

“啊。”竺音一怔,当她听明白婆婆的意思时,赶紧回答道:“我会努力的。” 

家庭晚宴十分丰盛。 

第二天,鸟叫声将他们唤醒,竺音还误以为回到了外婆的小院儿。竺音既然是少奶奶,她决计把赵家的产业都考察一遍。她央求着少爷教她开拖拉机、挤牛奶、剪羊毛、修剪草坪乃至捕鱼,忙乎了五六天,只有挤牛奶的技艺,竺音马马虎虎过关。现在挤牛奶都已经机械化,不用花什么力气。只要将挤奶器接到奶牛乳头上,牛奶会自动流进奶桶。 

一周后,少帅驱车拉着竺音周游澳大利亚,在悉尼广场上,鸽子落在他们的手上。少帅讲道:“咱们的一对留学生,结婚三年都没有怀孕。两口子到医院检查,啥毛病没有。医院成立了专家小组,对他们进行跟踪研究,发现他们一边着急怀孕,一边服用避孕药。医生问道:“你们吃什么避孕药啦?” /“避孕药?我们从来没有吃过避孕药哇!”/“你们日常都吃什么?”/“超市里买的袋鼠肉、蔬菜、鱼、面包、大米……也就这些。”/“还有什么?”/“莫非是广场鸽?”/“好了,不要再吃鸽子,那是和平鸟。保你半年内怀孕。”” 

“吃鸽子能避孕啊?” 

“这里的广场鸽繁殖太快,饲养员在鸽粮中投放避孕药。” 

“咱们留学生也太丢人。” 

“本地人不吃鲤鱼,说鲤鱼的食物链不干净,鲤鱼疯狂繁殖,经常蚕食堤坝,当地政府找到我老爸,让他想办法,还给劳务费。” 

“老爸雇人捕捞,冷冻处理后运回广州。一年捕捞三千吨,政府补贴劳务费,个人只承担运费,不到两年,爸爸就买下了这个农庄。开始的时候,鱼儿看到人不跑,时间长了,看到华人在堤岸上走,鱼儿就逃之夭夭;再后来,鱼儿一看到人影就尥,也不管是洋人还是华人。” 

“这为啥呀?” 

“洋人看到这个生意赚钱,也加入到捕捞的行业。中国人聪明,教坏了外国人,带坏了外国的鱼……文明的悲哀呀!” 

两个‘丹霞地貌’的年轻人在澳大利亚度蜜月,皮肤和土著人差不多啦!在悉尼歌剧院,小夫妻听原汁原味的歌剧,竺音的英语听力比赵汉卿还要强悍。 

三周过去了,婆婆还舍不得让他们走,直到竺音明确答应生两个小农场主后,才放他们离开。 

21 

回到公司上班,董事长也给竺音送了一份厚礼。 

“既然你深得先父的赏识,赵汉卿又是公司的技术总监,我送你十万股份,手头不宽裕,还可以领取现金。” 

“不,我什么都不要。无功不受禄啊!” 

“你的两个建议,使公司受益匪浅啊!” 

“什么建议?” 

“加强网络结算,规避汇率风险;货币资产多样化,避免单一货币崩盘。” 

“是我提的,还以为石沉大海了呢!” 

“所以,公司要给你贺仪。” 

“谢谢董事长,我还是要股份吧!” 

“按照先父的说法,你应该叫我叔叔。” 

“是吗?”竺音惊异道:“叔叔?我可不敢高攀啊!” 

幸福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转瞬间寒来暑往,物是人非。竺音挽着赵汉卿在街路上散步,巧遇几个哥们儿。一个冒失鬼问道:“快当爹了吧?” 

“早呢,我和竺音想多玩几年!” 

“我说少帅,用帮忙吗?” 

“讨厌。”竺音生气道。 

竺音和汉卿同宿同止形影不离,澳大利亚经常来电话询问小农场主的消息。可是,竺音女士的‘麻烦’仍然如期而至。她是怀过孕的,也许问题出在赵汉卿身上。 

找一个天清气爽的上午,竺音把汉卿哄骗到妇产科医院,拉他到男性科去检查,结果是精子数量充足,活力充沛,几乎达到种人的标准啦。 

赵汉卿和竺音在看晚间新闻——516日,四川江油县公安局女民警蒋小娟在地震灾民庇护所为一名地震灾区孤儿喂奶。蒋小娟义务为一些急需哺乳的地震灾区孤儿喂奶,却“狠心”把自己才6个月大、同样需要母乳喂养的孩子交给父母照料。  

电视上出现蒋小娟哺乳的画面。 

竺音道:“这个孩子多可怜啊!” 

“这么小就没有妈妈啦!” 

“咱们领养呗?” 

“你还是个孩子呢?” 

“领养个孩子,我不就长大了嘛?” 

第二天一早,赵汉卿和竺音就打车来到民政局。赵汉卿领取表格,按部就班地填写着。他们不知道——领养地震孤儿的手续比生孩子还难,不光要开收入证明,还要证明自己不会生。证明财产比较容易,证明不会生,却很困难。 

小夫妻来到妇产科医院,又一次对生殖系统做全面检查。医生建议竺音早晨起来测量口腔的温度,画出曲线,连续四周,以确定是否排卵。折腾了一个月,地震的孤儿早被人家领光了。医生的结论是,小夫妻可正常怀孕。走出医院,少帅和竺音都有些落寞。 

春节长假,竺音和赵汉卿早早回到外婆的小院儿。除夕夜,外婆撵竺音夫妇到闽东去团圆。 

竺音道:“哪儿也不去,我们就和您在一起过。”   

赵汉卿道:“听外婆的话,咱们初二就走。” 

竺音讲起当地初二不会客的风俗。 

赵汉卿很是错愕,气愤道:“哪一天把小日本这些狗杂种从地球上抹掉。” 

“别愤青啦,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吧!” 

晚上,外婆悄悄地问:“快三十啦,怎么还不要孩子呀?” 

“想要,怀不上啊!” 

 “天天晚上煮桂圆茶吃,保你两个月就能怀上娃儿?” 

“真的?” 

“听外婆的,肯定能怀上娃儿。走的时候,把家里的桂圆都带上。” 

22 

桂圆茶还真神奇,没到俩月,竺音居然疑似有喜啦。体检确认竺音确实怀孕了,赵汉卿兴奋地抱起竺音在医院的大厅里转圈。高兴地喊道:“我要当爸爸啦!” 

“快告诉妈妈?” 

听到小农场主姗姗来迟的消息,婆婆不远万里赶来。汉卿和竺音早早来到机场迎接,见面的瞬间,婆婆端详着竺音,埋怨道:“让汉卿来接就行,可别把你给累着。” 

“妈,没事的!” 

“胃口咋样?” 

“前几天有些厌食,现在好多了。” 

在机场等出租车就浪费了一个半小时。 

婆婆抱怨道:“没想到深圳的交通也这么不畅。” 

“过两年我买车就好了。” 

回到家,婆婆对竺音做西餐煮咖啡大家赞赏。问道:“你们上班远吗?” 

“不远,不到十公里。通勤车够得上,来不及就打的。” 

“这那行,可别把我们小农场主给碰坏了。” 

“哪咋办?” 

“明天,我就给你开一辆车回来。” 

“谢谢妈妈,十万左右的就行。” 

“别老让妈妈破费啦!” 

“我可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孙子——小农场主的。” 

孩子没有生下来,婆婆就喜不自禁。哪一天生下来,还指不定稀罕成啥样呢! 

一下班,一辆玫瑰红色的轿车就停在公司的大门外。少帅领着竺音登上车厢,心里就别提多高兴啦!他拽过妈妈的手,亲了两下。 

婆婆把车交给汉卿开不放心,天天亲自开车送他们上下班。 

这一天早晨,竺音下体出了点血。婆婆让赵汉卿乘公交上班,赶紧送竺音到妇产科医院。竺音的小腹疼痛难忍,被抬上推车,送进手术室。竺音乞求道:“保住我的孩子!” 

“太晚了,都掉下来啦。” 

手术结束,婆婆将竺音推回病房。主治医生征询道:“我想和患者单独谈谈。” 

“好。”婆婆顺从地退了出去。 

医生直截了当问道:“你怀过三次孕,对吧?” 

“啊,这个你也看得出来!” 

“第二次是引产,还大出血。” 

“是。” 

“你婆婆知道吗?” 

“不知道。” 

“我可以告诉她吗?” 

“她从澳大利亚赶回来,当然,要告诉她结果。” 

“你是习惯性流产,恐怕很难怀上孩子啦!” 

门外的婆婆被请进医务室,主治医生通报了检查结果。婆婆的脸色煞白,没有搭理竺音,扭头就向外面走去。 

 ‘少帅,对不起。不要找我,让我静一静。’竺音给汉卿发了条短信,然后,关掉手机。 

这个时候,唯一能够给竺音安慰的就是外婆。竺音离开医院,拖着虚弱的身体赶到机场,刷卡买了一张机票。 

在候机大厅里,一位男士推着轮椅和她擦肩而过。轮椅上坐着如花的女孩儿,十来岁的样子,很阳光的。父女俩用英语交谈着。 

“就要看到你的新妈妈啦!” 

“我可以管他叫姐姐吗?” 

of course, As long as you see fit.” 

…… 

竺音好长时间没有说英语了,听起来还很亲切。不觉抬头看一下推轮椅的男士。那个男人分明就是孙至诚,依旧是神采奕奕倜傥风流。 

飞机在蓝天上翱翔,透过舷窗,看到下边的云海。 

前排的小夫妻抱着一个半岁左右的婴儿,十分幸福和甜蜜。 

 “是我耽误了少帅呀!” 竺音想着心事,幻觉中,她纵身一跃,在空中急速坠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样,她就彻底解脱啦。 

睁开眼,前座的婴儿睡得很香甜。竺音露出羡慕的神情,眼睛盯着婴儿的小嘴儿。那个小嘴儿正做着吸吮的动作,唤醒了竺音的母性。她多想抚摸一下那张胖乎乎的脸啊,又怕弄醒她,遭到孩子母亲的斥责。 

23 

外婆已经收拾完家务。坐在床上端详着她的小心肝,怎么也看不够。 

外公曾经在大榕树下见过外婆,回到深圳后就闭眼了。流失的岁月太长啦,谁能接受彼此的改变? 

“外公不是壮丁。” 

“别乱说,会掉脑壳的!” 

“外公是个水手,在军舰上。高高的身材,他看上去很威武。” 

“就你是个鬼精灵。” 

“外公是从南洋回来抗日的水兵,他领你去过武夷山。” 

“我谁都没有说过,连你的舅舅都不知道。” 

“没事儿的,蒋介石的孙子还回来祭祖呢!” 

 “你恨外公吗?” 

“我不恨他。我只想他能好好地活着,我去拜妈祖就是为了保佑他好好地活着。他不逃走,也许就没命啦!  

他告诉过我——他在南洋是订过婚的,可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觉得他是个好人,对我好,能给我饭吃,谁还管什么名份?” 

“你外公本姓朱,和总司令五百年前是一家。他要领我走,兵荒马乱的,残兵败将像退潮一样,我拖儿带女的,怎么走哇?再说,房子和小院儿我也舍不得。走的时候,他教我把姓改成‘竺’,他说‘你把姓改掉,共产党来了,保你没事儿。’两天,我就学会了写‘竺’。还真的没事儿,‘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都没人来找麻烦。” 

“你在船上干什么呀?” 

停了一下,外婆接着讲道:“光复了,你外公带我到缴获的军舰上。那是一条大船,长有一二里地,分三四层,每层都比房子高。我帮他整理内务,他给我买鞋穿。你知道,我第一次穿皮鞋,还是高跟的。他领我到省城去,下馆子、住旅店,还给我买裙子。我不会跳舞,他领我到茶馆去泡茶,现在的茶艺表演就是那时候学的。  

你外公是个读书人,皮肤很好,那个年代女人都很少擦脂抹粉,他天天抹雪花膏。不像打渔的,满身臭哄哄的。 

若不是怀上你舅舅,你外公还要送我去学堂呢!  

他把原打算送我上学堂的钱买下这个小院儿,谁知道一住就是五十多年呀!” 

外婆沉浸在回忆的幸福之中。 

“外公是叫——朱丰元吗?”竺音试探着问。 

“什么朱丰元?”外婆一愣,恍然大悟道:“朱丰元?官名好像是叫丰元,只有船长叫他官名。你怎么知道?” 

“外婆,你老啦!我小的时候,你就告诉过我呀!” 

人生经历过的苦难并不会刻骨铭心,回忆常常是超脱于苦难之上的温馨、浪漫和感动。 

外婆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她的不幸在于兄弟阋墙的内战,丈夫战败流亡,留下一个人照顾两个幼儿;她的幸福在于,曾经拥有过一个和她长相厮守的救了她命的丈夫。生为惠安女就是不幸的,少不更事就订好‘娃娃亲’;出嫁三天后即回娘家长住,只有过年过节及农忙时到夫家住一两天。怀孕以后才允许长住夫家。住娘家的时间至少有二三年,如果丈夫闯海发生不幸,她将终老在娘家。她们每年到夫家不上十次,每次不超过三日。回夫家时多半要用块布遮住脸,到晚上熄灯后才能去掉,第二天天亮又得跑回家。由于妻子很少到夫家,到夫家又多半是夜间,且戴着深色的面纱。偶尔在街上相遇,彼此不相识。妻子还会问丈夫道:“大哥,您贵姓?” 

外婆是幸运的,外公和她长相厮守着。尽管没有厮守到白头,但金风玉露一相逢,胜似人间无数!留下来的回忆是甜蜜的,甜蜜中掺杂着苦涩,也许这才是生活的真正味道! 

竺音和外婆都有些疲倦,她们相拥着睡起了中午觉儿。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外婆忙着去喂她的小鸡、小鸭、小狗……;竺音开始梳洗。而后,婆孙俩共进迟到的午餐。 

祖孙俩锁好院门,离开小院儿,朝着正在扩建的港口迤俪着前行。只是小的时候外婆牵着竺音的手;现在是竺音牵着外婆的手。 

海边,一座现代化的集装箱码头就快竣工了。 

碧波荡漾的大海上,微风掀起层层的银浪,涌上沙滩,缓缓地退去。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永远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外婆也望着大海,浑浊的瞳仁里充满着期待。 

“外婆,我给你背首词吧!”竺音安慰着外婆。 

“我听不懂啊!” 

“我写的,写你想外公,外公也想你的。” 

“你写的,快点背,我听听。” 

竺音十分富于感情地朗诵道: 

“多情去后香留枕,拆散鸳鸯成孤群,遥望情君,隔断暗消魂。 

织女牛郎何处寻?千古传唱《相思引》。纤云弄巧,飞星传遗恨。 

 孤衾枉作《白头吟》,泪和愁付与瑶琴。人间相如,文君悔夜奔。 

日日思君不见君,韶华已逝忆君恩。岁月无痕,惊煞镜中人。” 

岸边的一侧,远远望去是连绵不断的山峦。人在山海之间,是如此渺小,简直微不足道。 

竺音经历了三次恋爱后,渐渐地变得宿命起来。她经常想起女巫给她的判词,时不时地拿三次感情经历来印证,越来越觉得女巫在暗示她的命运,倘若早一天参透这一切,或许,人生不会有这么多缺憾! 

24 

孙至诚找到深圳怀闽电子有限公司财务部。他扑了个空,竺音已经休假去了。 

财务室的同伴告诉他道:“有什么急事,您可以打她的手机。号码是***********” 

孙至诚给竺音打手机,无奈,竺音的手机关掉了。 

 “你可以联系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 

“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竺音的什么人呢?”孙至诚也在问自己。他赶紧掩饰道:“我是她的远房亲戚,刚从美国回来。” 

孙至诚离开深圳回到榕城,和赵汉卿不约而同地来到外婆的小院儿。 

女儿和孙至诚寸步不离,她的外婆也跟了过来。千年大榕树枝繁叶茂,见证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白鹭在东侧的树头上栖息着,不时传来几声婉转的鸣叫。广告牌上的少女依旧微笑着采茶。这真是:‘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啊! 

女儿好奇地问:“这个采茶女是谁?” 

“她就是你的继母,我的爱人!”孙至诚道。 

“还真像个电影明星!” 

“笑话,你的爱人?”赵汉卿愤然道:“她在医院里独自面对屈辱时,你在哪里?还有什么权利说‘她是你的爱人’?” 

“我只是来见她一面,心想:能原谅我,就带她回美国去。” 

“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满头银丝的李老师站在外孙女的轮椅后,冥冥中听到儿子钱哨兵的声音——妈妈,竺音是个好女孩,帮我好好照顾她。泪水、母亲的泪水盈眶。 

“别吵啦!”李老师语重深长地说:“竺音是我的女儿,谁都要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竺音和外婆走在从港口返回小院儿的路上。风和日丽,祖孙俩走在芒果树荫下,融进了这个恬静的世界。树上栖息着小鸟,看到她们过来,也不急着飞走。只有在地上觅食的麻雀,呼啦一下飞到树上去,待她们一走过去,重又落回地面上来。一切都是那样闲适,没有烦恼,更没有纷争。 

外婆仿佛把自己掏空了,一句话都不说。竺音把MP3的一个耳机摘下来插到外婆的耳朵里,祖孙俩听着流行的歌曲——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 /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 /海誓山盟都化做虚无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天长地久都化做虚无…… 

 竺音边听音乐,边扭动着腰肢。音乐停后,竺音问道:“外婆,好听吗?” 

“你说什么?” 

“外婆,好听吗?”竺音大声喊道。 

“好听,可我一句也听不懂。都是官话呀!”  

影影绰绰地看到大榕树下的茶桌旁围了四五个人,簇拥着一个坐轮椅的少女,外婆加快了脚步。京巴狗虚张声势地汪汪叫着跑在最前面,炫耀着是它发现的猎物。有三辆轿车依次停在马路边,竺音看清了最前面那辆玫瑰红色的——小农场主的坐骑,可惜她把这个生灵还给了上帝。竺音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中,却只掏出来一包餐巾纸。她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妈妈早已过了给她出主意的年龄,除了心疼她,陪着叹气,还能做些什么呢? 

外婆有些自责道:“你看,我也没带手机!” 

“别着急,是找我的。”竺音解释道。 

“那咱们快一点儿。” 

“该来的,总会来。” 

“没事的,有外婆呢!” 

命运的裁决就在眼前,竺音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可她却挥霍掉了宝贵的青春。远方的天际飘过一朵祥云,在霞光的映照下闲适地变幻着形状。竺音松开狗链,让它迫不及待地跑向外婆的小院儿。她挽起外婆那有些弯曲和僵硬的左臂,依旧漫不经心地走着,似乎并不着急看到这场风花雪月的结局。 

 

(张连志,文学爱好者、高级工程师、中共党员,196310月出生于吉林省扶余县德胜镇石碑村;1985年东北工学院机械一系毕业;先后在国企、民企、国外企业、私企等单位从事技术、管理及教学工作。自幼酷爱文学,从19823月在《东北工学院院刊》上发表第一首诗歌开始,陆续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100余万字。2011年加入吉林市作家协会,主编《海阔天空》文丛(2000千字), 其中收录自创长篇小说《飘动的红领带》(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ISBN 978-7-204-11053-7);2012年创作中篇小说《外婆的小院儿》,获得《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中篇小说类一等奖,首届“2012全国散文、中短篇小说”年度评选中篇小说类一等奖。目前正在创作《飘动的红领带》续集《岭上开遍金梅花》。)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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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吉林-莲子 : 2014-1-12 18:40:44

《外婆的小院儿》最早收录李海球先生主编的《文化新余》杂志,在此向他慧眼识珠表示由衷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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