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钥匙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郭伟    阅读次数：3765    发布时间：2016-09-25

信叔家有两串钥匙，一串是大门上的，其实只一把，并串几枚麻钱，放门柱上一个洞里，只有家人知道。另一串是家中大小箱柜上的，共九把，由韩二娘保管。

信叔是红军孤儿，六岁失怙。三十多岁时患腿疾至今没走出过院坝之外。他不多理事，只喂喂猪、煮煮饭而已。云哥耕田犁地跑龙套，也不插手内务。韩二娘长信叔八岁，属姑表联亲。她年轻时，扎两条小辫，穿件紫红布抄襟，不但能垮下脸皮捞衣扎裤骂人，更兼有一副清脆泼辣的嗓子，听她开言吐语，没有人不肃然起敬的。还乡团在雷鼓垭杀害金祥公后，祖业一直被雷家地主霸做养马房。韩二娘花三月功会夫撒皮赖揣，死缠硬磨，硬夺了回来，同时抠牙缝攒钱维修一新。她逢人就说：“反常哟，我挣那一大坝田，我手臂挽一串鞋帮子去看秧水，扎完了鞋帮子还没转完田坎”。解放时，因金祥公为革命付出了生命，她家才评了个上中农。她很以为功，钥匙理所当然由她保管。几十年来，韩二娘藏着钥匙，家人都找不到，更莫说摸一摸。

只有惠嫂摸过一两次，只是摸一次人就矮三分。惠嫂是土顶子的高中生，与夫家同音异字姓。嫁与独生子云哥，偏又只生了一个儿子，三代单传，族脉若弦，也没法提出分家的事。她也算个女中能人，怎奈精明的婆婆在上，事儿有干的，话儿还有受的。从一个脸色、一个动作乃至恭维话中一个字上，韩二娘就分析出了惠嫂的“居心”，“只要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屙啥尿”，韩二娘立时又哭又闹大骂惠嫂“不是人蛋抱的忤孽种”，“小心雷公把你脑壳砸进肚子里，屙三年骨头屎”。并把钥匙劈头盖脸扔过来，“这家我不管了”。要么躺在床上五六天不吃不喝，呼之不应。

惠嫂把肉炖得稀流粑端到床前，娘肝母肺地叫，诅咒发誓尽数落自己的不是也不济事。这时，信叔拐到韩二娘卧室门口，伸个头到床前说：“天上雷公大，地下母舅大，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爹娘”。惠嫂忍气吞声毕恭毕敬双手及时把钥匙捧上去，韩二娘就起床了，又在干活，又在操心料理家务，调兵遣将，一切又井然起来。

弯刀将就瓢切菜，韩二娘很把细。猪油明明被她锁着，切下一圈后她还暗作记号。五亲六戚的交男嫁女红白二喜等礼尚往来，都是她亲口安排亲手装包，三元来三元去，粮食返回上浮三五斤，布匹是照价码照尺寸回礼，只是换花样颜色，或那里来这里去。有一次韩二娘征求惠嫂的意见，惠嫂心里闷了：“这年月还照皇历画葫芦是不是太抠了，况且还分个亲等不？”稍一迟疑，韩二娘又上火了，带汤流水几乎又把钥匙扔过来。上一回当学一回尖，惠嫂赶忙转乾陪罪，并口称英明“娘心里自有码目，何必问我们小辈子？”才罢了。韩二娘变着法儿丢圈使套，惠嫂防不胜防，哪敢望蜀？

可也有几件事动摇过韩二娘手中的钥匙。在生产上，惠嫂是能插嘴的。如建议买化肥，韩二娘叨上了：“反常哟，几十块钱一包包儿，撒田里像使味精葫椒面，能肥田么？”二是推广良种稻，每亩只播二、三斤种子，韩二娘又没见过：“反常哟，那怕像秃子的脑壳，三五里路上一根毛，是种庄稼的起手么”？三是她认为将好田好地栽桑养蚕是忘了农家的本，是败家子像。殊不知就在这几件上，邻人都获得了效益，韩二娘吃了哑巴亏自然不肯认错丢下，反而把钥匙攥得更紧，藏得更紧。

去年村上争取到优质水稻制种项目，韩二娘又不干。没想到秋后种价涨到八元一斤，还刮抢手。张家媳妇二秀子一人一季纯收入逾万元大关，彻底触动了韩二娘。

翻来覆去一夜不眠，韩二娘自觉气短。大年三十晌午，韩二娘叫大家团坐一桌说：“我七十八啦，啥事儿都见过也碰到个怪。反常哟，那几年一背架子收一亩还像个门板儿，现在亩产讲一两千斤。反常哟，那几年煮一毛边锅饭顿顿吃个磐尽，现在尺八锅底煮堆饭还有剩饭喂猪娃儿，油盐吃得重呗。我老了才服了，现在政策好又讲啥子科技兴农，正是好发家的时候，我把家交给你们啦，趁着年轻好好地挣吧。”说着把那串钥匙硬塞到惠嫂哆嗦的手中。

惠嫂双眼含泪紧紧地握住钥匙，忙叫志娃儿给婆婆爷爷斟酒。这时四面八方的年炮声传过来和着云哥放的年炮，格外清脆、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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